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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社會主義的失勢 5

第十六章 社會主義的失勢 5

這種情況,同樣也出現在蘇聯。蘇聯共產黨及政府的傾覆,一直到1991年8月之前,進展都較緩慢。「重建」政策的失敗,以及隨之而來戈爾巴喬夫的遭民眾反對,都一天比一天更為明顯。然而西方對蘇聯國內的現象卻不曾認識清楚,對戈爾巴喬夫始終保持著極高(其實也應當)的評價。種種演變,使得這位蘇聯領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在背後密謀行動,不時在蘇聯政治走上議會化之後興起的不同政治群與權力群中,改換並選擇戰友,這種做法,使他失去了早先與他並肩作戰的改革派的信任(後者在他一手扶持之下,已經成為一支對國事舉足輕重的力量),而權力已經被他一手擊破的黨的集團,對他也同樣疑懼叢生。戈爾巴喬夫,在過去與未來的歷史上,都是一名悲劇人物,是一名如「亞歷山大二世」(AlexanderII,1855-1881)般的共產黨版「解放者沙皇」(Tsar-Liberator)。他摧毀了他所要改革的事務,最終,連他本人也在這個過程中遭到毀滅。
在那些裝飾門面的選舉中,大多數人之所以去投票,主要是為了避免不愉快的後果——雖然並不很嚴重。他們參加硬性規定的遊行活動……因為警方輕而易舉,就可以招來告密者。只需施以小惠,再加上一點小小壓力,後者便同意從命了(Kolakowski,1992,pp.55-56)。
但是最後的關頭來臨,卻不是一場經濟危機而是政治風暴。因為在蘇聯現有的整個體制里,從黨開始,計劃人員、科學家,一直到政府、軍隊、安全機構、體育單位,根本無法接受所謂蘇聯體系全面分裂的說法。至於出了波羅的海三國,其他任何民眾有無如此冀求、甚至曾經臆想過這種情形——即使在1989年後——我們也不能臆測。不過,事實上卻不大可能,因為在1991年3月的一場公民投票里,畢竟仍有76%的蘇聯選民,依然希望維持蘇聯架構——雖然我們對這個數字也許有所保留——「以更新的聯邦形式,由各個具有主權且平等的加盟共和國所組成,不分國籍種族,人人自由的權利都有保障。」(Prauda,25/1/91)。蘇聯的解體,當然也不是聯邦內任何一名重要政治人物的正式政策。但是中央權力的解散,終不可免加強了離心勢力的力量,分裂勢成定局。何況又有葉利欽從中攪和,隨著戈爾巴喬夫的主星漸黯,他的幸運明星直入中天。事到如今,聯盟已成一個影子,只有各共和國才是千真萬確的實物。4月底,在9個主要共和國的支持之下,戈爾巴喬夫開始協商一紙「聯盟條約」(Treaty of Union),頗有1867年「奧匈帝國協議」(Austro-Hungarian Compromise)的折衷風味,其主要精神在於維持一個中央聯邦的權力所在(並設立直選誕生的聯邦總統),主管軍事外交,並與世界各國協調有關經濟事宜。條約定於8月20日生效。
1989-1990年間發生的演變,其實可以看成一場東歐革命。這種觀點似乎相當合理,更何況時間上正當1789年的200周年。至於就這些事件徹底推翻了當政政權而言,確也有其革命性質可言。然而革命這個字眼,雖然不失恰當,在此卻難免有幾分誤導作用。因為事實上,這些東歐政權沒有一個是被人民「推翻」的。除了波蘭外,也沒有一國內部擁有一股力量,不論是有組織或臨時聚合,足以對當局造成嚴重的威脅。更有甚者,正因為波蘭有這一支強大的政九九藏書治反對勢力,反而愈發保證其共產制度不會於一夕間突然倒閉。相反地,波蘭是通過不斷協商改革的過程,才取代了原有制度;這種情況,與1975年佛朗哥將軍去世之後,西班牙過渡到民主政體的安排頗類似。而當時各東歐衛星國面對的最大威脅,只可能來自莫斯科,可是後者已經將心意表露無遺,絕不會再像1956年和1968年那樣,插手管它們的閑事了——也許是因為冷戰已奏尾聲,它們對蘇聯的戰略地位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吧。如果這些國家還打算生存下去,照莫斯科看來,它們最好趕緊追隨波蘭和匈牙利共產黨的自由化、彈性化改革路線。同理,莫斯科也不會跑到柏林或布拉格,幫它們強迫死硬派屈服。總而言之,它們現在全得靠自己了。
對於舊有的黨政勢力而言,這又是戈爾巴喬夫另一次的紙上談兵,跟他以往開出的處方一樣註定失敗,因此這股勢力視這紙條約為聯盟的墓碑。於是就在生效兩天之前,幾乎包括蘇聯中央所有重量級人物在內:國防和內政部長、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KGB)的頭目、蘇聯副總統和總理,以及黨內要人,宣布總統暨總書記不再視事(度假時遭到軟禁),改由一個緊急委員會(Emergency Committee)接管國家政權。這其實不太算是一場政變——莫斯科無人被捕,甚至連廣播電台也末被接收——卻是一種宣示,表示真正的權力機器現在又回來當家了,重回秩序與大政,相信民眾一定會熱烈歡迎,至少也會默不作聲靜靜接受事實。而此舉最後失敗,其實也不是因為民眾起來革命或騷動,因為莫斯科市民始終保持安靜,那一項籲請眾人共同罷工,反對政變的要求也無人理睬。正如蘇聯過去許多頁歷史一樣,這是一場由少數演員,踩在長期受苦的民眾頭上的演出。
象徵性的政變,可以用象徵性的反抗擊退。因為主謀者最沒有準備、也最不希望發生的一件事,就是出現內戰。事實上他們的舉動,其用意正好與民意不謀而合,即在於制止民眾最害怕發生的變故,即演變成一場衝突。因此,當灰影朦朧的蘇維埃聯盟,與主謀者採取同一步調之時,灰濛色彩不及聯盟的俄羅斯共和國——如今在剛由相當多數選票選為總統的葉利欽當政——卻沒有隨之而去。數以千計的民眾,趕到葉利欽的指揮部捍衛助威,而葉利欽本人則為了全球電視觀眾大做表演,故意向駐紮在他門口的坦克部隊挑戰,部隊大感尷尬。主謀者經過這一場對抗,除了自認失敗,還有何計可施。葉利欽的政治稟賦及決斷能力,與戈爾巴喬夫的風格恰成對比。此時見機不可失,他便大胆地,並且也很安全地解散了共產黨,並將蘇聯僅余資產盡納俄羅斯腰包。數月後蘇維埃聯盟正式告終,戈爾巴喬夫本人也被推到為世人遺忘的角落。原本準備接受那場政變的外面世界,現在自然接受了這個顯然有效的葉利欽政變,並將俄羅斯視為已故蘇聯在聯合國以及其他所有組織的當然繼承人。原本打算搶救蘇聯老骨架的企圖,反而比任何人所能想象的更為突兀、更無可挽回地被完全拆散了。
蘇聯撒手不管,愈發造成東歐共產黨政權的破產。它們之所以依然在位,只不過因為多少年來,它們已經在自己周圍製造了一個真空地帶。持不同政見者除了移居國外(如果有可能的話),或由知識分子組成一些微不足道的群體之外(人數極少),在現有狀況之下,共產黨政府的權力並沒有第二種勢力可以取代,眾多的東歐百姓只有接受眼前一切,因為他九-九-藏-書們沒有第二條路可供選擇。但凡有活力、有才幹、有野心之人,都只能在體制內工作,因為所有需要這些能力的職位,甚或任何能讓他們公開發揮才能的途徑,都只在體制內部存在,或得到體制的允許方可進行。即使連那些與政治無關的活動,如撐竿跳或下棋等技能也不例外。這項原則,甚至延伸到登記在案註冊許可的反對團體,主要是一批文人(共產黨的體制漸衰,才允許這些勢力公開存在)。可是這些不曾選擇移民之途的不同政見作家,卻在共產主義失勢之後吃了苦頭,發現自己被人列為舊政權的同謀。難怪多數人寧願安安靜靜地過日子——雖然如今權威已逝,不滿的聲音不再受到嚴厲處罰——這種過日子的方式,包括表現出對體制依舊支持的行動,如行禮如儀的投票或遊行。但是在骨子裡,只有天真的小學生還信仰這個體制。舊政權倒台之後,飽受眾人憤怒抨擊,其中原因之一,即在於:
他這方面的缺陷,若與另一名同一代人的共產黨領袖相比,便可一目了然。年紀也是50餘歲的納扎爾巴耶夫,于這一次改革風潮中在1984年接掌亞洲的哈薩克共和國。但是他正如蘇聯其他許多政治人物一般(卻與戈爾巴喬夫,事實上更與非社會主義國家任何一名政壇人士不同),乃是由工廠基層起家,然後才一路升至完全的公職生涯。他從黨務轉為政府工作,成為其共和國的總統,大力推動必要的改革,包括地方化及市場化。並先後度過戈爾巴喬夫下台和蘇共解體的兩起風波——可是這兩項發展,他都不表歡迎。蘇聯解體之後,他也依然是空虛蒼白的「獨聯體」(Community of IndependentStates)中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納扎爾巴耶夫一向是個實際派,他不遺餘力,有組織地推動各項可以改善人民生活的改革政策。他也小心翼翼,確保市場性的改革不致造成社會混亂。市場運作是必要的,但是毫無控制的價格上漲則絕對不行。他最青睞的策略,就是與蘇聯(或前蘇聯)其他共和國進行雙邊交易——他贊同組成一個「中亞蘇維埃」共同市場(Central Asian Soviet common market)——並與國外資金一同創辦企業。他也不反對激進派的經濟主張,因為他不但從俄國召來一批這一派的學者,甚至遠赴非共產黨國家,請來一位創下韓國經濟奇迹的智囊人物。種種舉措,顯示他對二戰後真正成功的資本主義經濟範例頗有認識。生存之道,甚至邁向成功之道,其主要成分,恐怕不多在動機的善良,卻在靠現實主義的堅定行動吧。
短時間內,取而代之者是一群代表著不同聲音的男女(在此,女性再度極少),或是那些曾經組織過,甚或成功地號召過群眾起來示威,向舊政權發出和平退位信號的人。除了擁有教會和行業工會作為反對力量基石的波蘭之外,上述人士多為某些極有勇氣的知識分子,並屬於階段性的領袖——而且正如1848年革命時(作者正好想起這個先例),多屬於學界中人或文人——一時之間,發現自己忽然變成一國人民的領導,於是屬於不同政見的匈牙利哲學家、波蘭的中古歷史學者,便都被列入總統或總理的考慮人選。在捷克斯洛伐克,甚至有一位劇作家哈韋爾(Vaclav Havel)真的當上總統,身邊則圍繞著一群奇奇怪怪的顧問,從醜聞不斷的美國搖滾樂手,到哈布斯堡貴族家族成員——施瓦岑貝格王子(Prince Schwarzen-berg)。有關九*九*藏*書「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的討論,在各地掀起一股如海嘯般的浪潮——即由市民志願團體或私人性質活動的大結合,取代以往權威政府的角色。此外,眾人也紛紛談論,如何重返起初的革命原則,恢復它的本來面貌。啊,就像在1848年一般,這一刻自由與真理的火光卻不曾久存。新氣象一閃即逝。各國政治,以及它們的執政職務,不久便復歸那些通常原來就會佔有這些職位者的手中,擔負特殊使命而起的「陣線」或所謂「市民運動」,正如它匆匆而生一般,便曇花一現地倏忽謝去。
但是表面儘管屈從,卻少有人真心相信這個體制,也無人對它保持忠誠,甚至連當政者也不例外。但是當最後群眾終於不再被動,開始喊出他們的不滿,當局顯然大吃一驚——這驚愕的一刻,已經永遠捕捉在錄像帶上。即1989年12月間,羅馬尼亞總統齊奧塞斯庫面對滿地群眾,不想眾人發出的竟是噓聲,而非忠實掌聲——可是令共產黨首腦驚奇的事情,並不是人民的不滿情緒,而是他們竟然付諸行動。於是當出現民意難違的那一剎那,沒有一個東歐政府下令開槍,各政權都自動悄然讓出大權。只有羅馬尼亞例外,其實即使在那裡,臨垮台前的抵抗也極短暫。事實上,它們也許再不能重奪政權,而且也沒有一國作此嘗試。各地的極端共產黨派,更沒有一人起來為他們的信仰——甚至為了這40年來成績其實不算平平的幾處共產黨統治——戰死在壕溝裏面。因為如果他們起來作戰,到底是為了捍衛什麼呢?是事實擺在眼前,他們已經遠落後于西方鄰國,如今更一路下滑,證明完全不可救藥,連認真改革及高明處方都回天乏術的經濟呢?還是那一套在過去,曾經支持其共產黨前輩奮鬥,如今卻已然失去的存在理由,即所謂「社會主義優於資本主義,並註定取而代之」的那個體制呢?事到如今,還有誰再相信這個天方夜譚?——雖然回到40年代甚或50年代,這段理論看來並非不可行。如今即使連共產黨國家,也不再聯合一致,有時甚至還彼此交戰(如1979年的中越之戰),因此還可以再談什麼「共產主義陣營」?舊日理想如今僅存的希望,只有那十月革命的國度——蘇聯——依舊是全球兩個超級大國之一的事實了。也許只有中國除外,其他所有的共產黨政府,以及第三世界眾多的共產黨派、政權及運動,大家都很清楚,幸虧有這位大哥大撐場面,才能與對方陣營的經濟及戰略霸勢相抗衡,挽回一點平衡局面。可是如今的蘇聯再也不能負荷,顯然決意卸下這項政治軍事重擔。甚至連那些並不依靠莫斯科為生的國家,如南斯拉夫和阿爾巴尼亞,也頓然感到若有所失。這才發現蘇聯一去,損失多麼重大。
無論如何,在東歐,一如在蘇聯,過去一直靠舊信仰支持的共產黨人,如今已成過去。1989年時,但凡年紀在60歲以下者,已經沒有幾個人還有著把共產主義與愛國情操併為一體的經驗了——即第二次世界大戰與地下抵抗運動——至於50歲以下的人,更少有人對那個時代有第一手的親身記憶。因此當政者的合法地位,完全要靠官方辭令及老一輩話說當年軼事來維持。上一代之外,甚至連黨員本身,也可能不再是舊意義的共產黨了;他們只不過是一批事業有成的男男女女(哦,女性實在很少),而他們所在的國家,剛巧是由共產黨統治罷了。時辰一變——如果情況允許——他們二話不說,立刻便會改投門派,換上不同的行頭。簡單地說,主管蘇維埃衛星https://read•99csw.com政權的人們,早已失去了對本身制度的信心——也許從來就不曾有過。如果這套系統還能運轉,他們就繼續運轉它。待到形勢明朗,連蘇聯老大哥自己都砍斷纜繩,任它們漂流而去,改革派政權便試著謀求和平轉移(如在波蘭和匈牙利)。強硬派則仍然堅持到底(如在捷克斯洛伐克和東德),一直到大勢已去,人民顯然不再服從聽話,才棄械投降——雖然事實上它們依然可以指揮軍警。但是不管是哪一種情形,原有的共產黨政權一旦認清自己氣數已盡,便都靜靜地自行下台。這一招,無形中卻正給了西方宣傳家一記耳光。因為後者早就一再辯稱,要「極權政權」自動地安靜交出大權,無異緣木求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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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維埃聯盟在其最後幾年的光景,就彷彿一場慢動作的大災難。1989年歐洲衛星政權紛紛瓦解,再加上莫斯科勉為其難接受了德國統一的事實,證實蘇聯已不復為國際上的一個大國,更別提其超級霸權的世界地位了。1990-1991年間波斯灣危機風雲突起,蘇聯依然無能為力,無法扮演任何一種角色,只不過再度強調它無可挽回的敗落之勢。就國際觀點而言,蘇聯就好似經歷了一場大戰,遭到全面潰敗——只是事實上並沒有這場戰爭。但是它仍然保留著它作為前超級大國身份的軍力及軍事工業複合體(militaty-industrial complex),反而對它的政治活動造成某些局限。然而,蘇聯國際地位的下降,雖然助長了某些民族主義情感強烈的共和國的分離主張,尤以波羅的海諸國和喬治亞為最——立陶宛首先一試,於1990年3月挑釁地先行宣布獨立——蘇聯最後的解體,卻不是來自民族主義的壓力。
不過也不盡然——短短10年之前,只消一聲令下,宣布實權誰屬,即可大事敲定。但是反過來說,即使到了10年後的此時,多數蘇聯民眾還是低首服從,一聲不吭。根據一項調查,48%的蘇聯百姓,以及70%的黨委(這一點倒不必驚訝),支持這一「政變」(Di Leo,1992,pp.141,143n)。同樣重要的是,雖然嘴裏不肯承認,事實上國外也有許多政府以為政變將會成功。可是舊式黨政軍權力的認定,在於全面普遍自動地贊同,而非一一清點人頭。然而到1991年時的蘇聯,中央權力已不復存在,全民服從也無蹤跡。如果這是一場貨真價實的真政變,倒有可能在蘇聯多數地區成功,獲得多數民眾支持。而且,縱使軍隊及安全部門內部有裂隙、情況不穩,應該也可以召集足夠的部隊,在首都進行一場成功叛變。可是今天的情形已然改觀,徒然在形式上象徵性宣布權力,已經不夠了。戈爾巴喬夫畢竟沒錯:「重建」政策,改變了這個社會,打垮了陰謀叛變者的企圖。可是,也同樣擊垮了他自己。
但是,經濟、國家、社會,各種問題卻一項也未解決。就某方面而言,現在反而比原來更糟,因為其他共和國小弟弟,都開始害怕起俄羅斯老大哥了——在此之前,它們根本不用擔心不講民族主義的蘇聯。更何況俄羅斯民族主義,正是葉利欽手上最有用的一張好牌,可以用來籠絡以大俄羅斯人民為核心的軍隊,而且,由於其他共和國內住有大量的俄羅斯族居民,葉利欽也暗示可能有重談版圖的必要,於是更加速了全面分離的腳步:烏克蘭立刻宣布獨立。突然之間,原本被中央集權一視同仁的廣大人口(包括大俄羅斯本土人民在內),現在卻頭一回開始擔心莫斯科會以大欺小,為本國利益欺壓他們。事實上,這份心事九*九*藏*書也終結了在表面上維持一個聯盟的假象,因為繼蘇聯而起的「獨聯體」幻影,不久便失去所有的真實性。甚至連蘇聯所余的最後一支隊伍,那支在1992年奧運會上擊敗美國、極為成功的聯合代表隊(United team),也註定不能長久。於是蘇聯的瓦解,逆轉了幾乎達400年的俄羅斯史,使得這個國家重返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1672-1752)之前的幅員與國際地位。自從18世紀中期以來,不論是在沙皇抑或蘇聯治下的俄國,一直是世界上一大強國。因此它的解體,在的里雅斯特與符拉迪沃斯托克之間,造成一個現代世界史上前所未有的國際權力真空,除了1918-1920年俄國內戰的一段短時間是例外。這一片浩大無垠的地面,充滿著混亂、衝突與潛在的巨變。而這也是這個千年將盡之際,有待世界上外交家與軍事家處理和解決的課題。
風度迷人、態度誠懇、真心為共產主義理想所動,卻眼見它從斯大林興起以來徹底失敗的戈爾巴喬夫,說來矛盾,事實上卻是一個色彩強烈的組織者,與他自己一手創造的民主政治格格不入。他坐在委員會裡計劃研討的作風太強,不容易採取果斷行動;他與都市和工業性格的俄羅斯經驗相距太遠——他從來沒有這方面的管理經歷——無法如老共產黨頭子般,深刻地體會現實的基層群眾一面。戈爾巴喬夫的問題,並不完全在他缺乏一套有效的經濟改革策略(自從他下台以後,也不曾有人有過),卻在他與本國民眾的日常經驗距離太遠。
蘇聯的瓦解,主要是由於中央權力的解體,迫使境內各個區域或下級單位,不得不開始自己照顧自己,並全力搶救眼前這已一塌糊塗的殘存經濟。蘇聯最後兩年發生的大小事情,背後都有飢餓和短缺兩項因素存在。改革派失望灰心之餘(他們多數是開放政策下最明顯的受惠者——學者們),被迫走上預言式的極端:除非舊系統完全瓦解,有關它的一切全部毀去,否則將一籌莫展。就經濟角度看,即以完全私有化徹底粉碎舊的一套,並以百分之百的自由市場立即取代之,而且不計任何代價,務在必行。於是在數周或數月之內,迅速推動這項計劃的驚人藍圖出籠了。當時甚至有一個所謂「五百天計劃」之說。可是這些政策,並非基於對自由市場及資本主義經濟的任何認識,但是來自英美經濟界的訪問學者及金融專家,對此卻熱烈推薦。後者的高見,同樣也不是基於對蘇聯經濟真相的任何了解。雙方面都認為,現有的制度(或者換句話說,目前還存在著那個中央指令制度),遠不如以私有財產制及私人企業為基礎的經濟制度。他們也同時看出,舊有的系統即使再經修補,也必將註定滅亡。以上看法固然相當正確,但是他們卻不曾處理實際上的問題,即如何將這樣一個中央計劃指令型的經濟,轉型變成任何一種的市場驅動經濟。相反地,他們只一味抽象論證,證明在5年經濟期內,市場經濟將帶來何等好處。他們聲稱,一旦供需法則得以自由發揮,屆時貨架上將自動堆滿一度為廠商扣壓的商品,而且價格實惠合宜。可是長久以來受苦受難的蘇聯百姓,知道這種好事不會發生——等到舊系統消失之後,這種震蕩式的自由派療法,也曾獲得短期施行,結果好夢果然沒有成真。更有甚者,當時凡是態度嚴肅的觀察家,都相信到了公元兩千年時,蘇聯經濟的國營部門,還將佔有極大比例。這種公私制并行的混合經濟,根本就為海耶克和弗里德曼的信徒所駁斥。他們毫無操作或轉變這種經濟的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