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九章 邁向新的千年 2

第十九章 邁向新的千年 2

蘇聯的解體,自然使眾人將注意力集中在蘇維埃共產主義的失敗,蘇式共產主義垮台,正表示全民所有制度的不行。舉凡生產的手段,以及無所不包的計劃,都在國家及中央的手裡,完全不藉助市場或價格機制的調節,這種制度,如今已全盤失敗。而歷史上各式各樣的社會主義,也都主張將生產、分配及交換的手段由社會全體擁有,並全面剷除私有企業,不再以市場競爭進行資源分配。因此蘇聯的失敗,即非共產社會主義希望的破滅——不論馬克思抑或其他——雖然環顧世上,並無一國政權真正宣稱屬於社會主義經濟。不管任何形式的馬克思主義學說,這個共產主義的理論基礎及精神鼓舞之所在,未來能否繼續存在,勢將屬於世人爭辯的題目。但是顯然易見,如果馬克思老先生一直活著,而且繼續作為一位大思想家(此事想來無人懷疑),那麼自1890年以來,為號召政治行動並掀起社會主義運動而形成的馬克思思想眾版本中,恐怕沒有一家能以其原有面目出現吧。
至於居於邊緣位置的第三世界,情況自然大不相同。不過遠東地區的廣大人口照例要排除在外,因為他們在孔老夫子的傳統教誨之下,幾千年來,就已與正式的宗教無緣——雖然其中不泛非正式的民間宗派。除此而外,在其他的第三世界里,宗教傳統,一直是其世界觀的骨幹。此時此刻,隨著一般平民也成主角常客,自然令人以為傳統宗教在這個舞台上的勢力也應愈發強大。這種揣測,事實上也正是本世紀最後數十年的動態,因為主張並倡導其國家現代化的少數俗家精英,畢竟只是廣大人民群眾里的少數(見第十二章)。政治化宗教的追求,於是愈發強大,正因為舊有宗教依其本質,便與西方文化和無神富國為敵。在舊宗教的眼裡,後者不但是https://read.99csw.com導致社會紊亂的媒介,而且壓榨凌逼窮國日盛。這一類運動在本國境內攻擊的目標,便是那些開著賓士轎車、女子也皆解放的西化富人階級,這種現象,不啻更添幾分階級鬥爭意味。這群宗派團體,在西方隨之以「原教旨主義者」而聞名(此名其實有誤導作用)。名字也許新潮,論其性質本源,卻來自一個人為想象的「過去」;在那裡,不再縹緲虛無,一切都比較穩定可靠。但是一來時光不能倒轉,二來(比方說)古中東牧民社會的意識思想,與今日社會的實際問題根本不能挂鉤,因此這類觀念,自然無法發生絲毫啟迪作用。所謂原教旨主義者的現象,正如維也納機智大家克勞斯對「心理分析」(Psychoanalysis)所下的註解:「它的本身,正是它所要治療的對象。」
短促的20世紀,是一個宗教性思想大戰的年代。但是其中最兇殘血腥的一宗,卻來自19世紀遺下的世俗宗教思想,如社會主義和民族(國家)主義。個中的神祇,則是抽象的教條,或被當作神人般的政治人物。這種獻身世俗宗教的虔敬熱衷之極至,也許在冷戰步入尾聲時即已漸走下坡(包括五花八門的個人崇拜),至少原本屬於普世教會的現象,已經減為零星對立的宗派。然而世俗宗教的力量,不在其能夠動員如同傳統宗教般所能激發的熱情——其實自由主義意識形態者幾乎從未做此嘗試——卻在它們口口聲聲,聲稱能為危機中的世界提出永久性答案。糟糕的是,隨著本世紀的告終,它們的失敗之處,卻正在其不能提供這個答案。
較之兩極制度的明顯崩潰,最大的危機,卻在於實行中間路線或混合經濟者,同樣亦陷茫然。這一類的政策,主導了本世紀中最予人深刻印象的多https://read•99csw•com項經濟奇迹。它們以實際手法,配合個別條件及思想意識,結合公有及私有、市場與計劃、國家和企業。但是這裏的問題,卻不在某些高明的知識理論在應用上出了毛病,因為這些政策的長處,不在理論的完整,卻在實際運作的成功——問題的癥結,就出在連這些實際的成果,如今也已遭到侵蝕。危機二十年的出現,證明黃金時代的各項政策也有限制,可是卻找不出其他令人信服的方法取代。同時暴露無遺的,則是1945年來因世界經濟革命,而對社會、文化產生的種種衝擊,以及為生態帶來的潛在毀滅後果。簡單地說,這一切都足以證明,人類的集體建制,已經不能再控制人類行動造成的共同後果。事實上新自由主義烏托邦之所以流行一時,在思想上的吸引力之一,即它是以「越過人類集體決定」為宗旨。讓每一個個人追求他或她的快樂滿足,完全沒有限制阻礙,如此不論結果為何,必將進入所能達到的最佳後果。換作另外任何一條路——這些人竟然主張——效果都將不及這個最佳手段。
而那一時之間,彷彿熱鬧成一片的口號思想雜燴——簡直令人難以將它們稱之為意識形態——也陷在同樣萎頓不振的局面里。它們生長在舊制度舊意識的灰燼之上,正像二戰之後,蔓蔓雜草叢生於炮火之後的歐洲各大城市殘垣一般。這便是仇外思想與認同政治的興起。但是拒絕接受那難以接受的眼前現實,卻無助於問題的解決(見第十四章)。事實上隨著新千年的開始,最能接近這類思想的政治手段,也就是威爾遜——列寧式的主張,認為所謂有相同種族語言文化的民族,應擁有「民族自決權利」,如今卻已淪為野蠻悲慘的一幕荒誕劇。90年代初期,許多理性的觀察人士,開始將政治因素排除(除read.99csw.com了某些主張民族主義的行動分子)——也許是頭一回開始公開提出——或許放棄「民族自決權利」正是時候。
2
蘇維埃模式的不濟,肯定了資本主義支持者的信念:「沒有股票市場,就沒有經濟社會。」而極端自由主義的失敗,卻證實社會主義的看法比較合理,人類事務之重要,包括經濟在內,的確非比尋常,絕不可全由市場處理。而一國經濟之成功,顯然更與其經濟大家的名望無關。不過站在歷史的角度言之,所謂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勢不兩立,各為不能共存的兩個極端,諸如此類的爭執辯論,看在未來時代眼裡,恐怕只是20世紀意識宗教冷戰的餘波吧。在三千年紀元的歲月里,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爭,也許正像16、17世紀的天主教和宗教改革者為誰是真基督教的爭論一般,到了18、19世紀,卻全屬無謂的辯論。
傳統宗教力量的衰亡,並不因戰鬥性強的宗派興起而有所彌補,至少在發達世界的都市社會中如此。各種新異宗派及聚教眾而居的現象流行,世間男女逃脫他們不再能理解的世界之餘,紛紛投入各種以無理性為最大追求的怪異信仰;凡此種種,亦不能挽回宗教勢力流失於萬一。社會上雖然充滿了這一類奇宗異派,但是事實上其群眾基礎卻很薄弱。英籍猶太人當中,只有3%~4%屬於任何一支極端保守型宗派或團體。美國成人人口裡面,隸屬於好戰式宣教派者也不到5%(Kosmin/Lachmann,1993,pp.15-16)。
而在另一方面,與蘇維埃制度相反的另一種烏托邦思想,也顯然破產。即對完全自由經濟的迷信堅持,認為經濟資源的分配,應該全部由毫無限制的市場與完全開放的競爭決定。認為唯有如此,方能產生最高效益,不但提供最多的財富與工作,且read•99csw.com能帶來最大幸福,並是唯一配得上「自由」之名的社會形式。事實上,如上所述的「完全放任」社會,從來就不曾存在。還好,不像蘇維埃式的烏托邦,在80年代之前,世上還沒有人試圖建立過極端自由主義的理想國。自由主義的精神,整個短促二十世紀時期,都只是作為一種原則而存在,乃是針對現在經濟制度的不見效與國家權力的膨脹提出批評。西方國家裡,以英國的撒切爾夫人政權對此最為嚮往,一再嘗試,到鐵夫人下台,其經濟之頹勢已為一般人所公認。但是甚至連英國的嘗試,也只敢漸進為之。待到前蘇維埃社會主義經濟向外求醫診治,西方顧問提出的藥方卻是「休克療法」(shocktherapies),立刻以「自由放任」的特效藥取代舊制度。結果自然是慘不忍睹,造成經濟上、社會上、政治上的多方大災難。新自由主義神學所依賴的理論基礎,徒然好看,卻與實際完全脫節。
如果說誕生於革命年代及19世紀的思想,到了20世紀末期,發現自己已瀕臨窮途末路;那麼人類最古老的指路明燈,即傳統式的宗教,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同樣不能為世人提出可行之路。西方宗教已一塌糊塗,雖然在少數幾國——最奇怪的是由美國領軍——隸屬某教堂並經常行宗教儀式,依然為一般生活的固定習慣(Kosmin/Lachmann,1993)。總之,新教派的力量急速下降,立於世紀之初的大小教堂,到世紀之末,卻都已人去樓空,於是不是出售,便是改做他用。甚至如英國威爾士一帶,這個當初靠新教建立起國家認同的地方,也同樣一蹶不振。而從60年代始,如前所見羅馬天主教之衰落更是急轉直下,甚至在天主教享有反抗極權象徵地位的前共產黨國家,共產黨失敗之後,此地的羊群也與他處一般,九-九-藏-書漸有背離牧者遠去的跡象。有些時候,一些宗教觀察家們以為在後蘇聯的東正教地區,抓住了一點回歸宗教的蛛絲馬跡。可是在世紀末的此刻,這種發展趨勢卻不大可能,缺乏有力的證據——雖然絕非無稽之談。各式基督教派的諄諄教誨,不管其佳言美意,願意靜心聆聽的善男信女如今均已減少。
理性思考宣告失效,群情卻愈發激烈,這種情形並不是第一次。於是走投無路之下,在這個危機年代,以及各地國家、制度紛紛崩解之際,便在政治上擁有極大的爆發力量。正如兩戰之間年代的憎恨情緒,曾經造成法西斯思想的猖獗一般;在這個分崩離析的世界里,第三世界發出的宗教性政治抗議,以及迫切尋求認同安全感與社會秩序的饑渴呼聲,就為某些政治力量提供了生長的土壤(建立「社區家園」的要求,習慣上恰與建立「法律與秩序」的呼籲相呼應)。這些力量於是進而推翻了舊有政權,建立了新的政權。然而,正如法西斯也不曾為大災難的時代提供解決辦法一樣,它們也不能為新千年的世界提出答案。在短促二十世紀的末了,甚至看不出它們能否組織出全國性的群眾力量,一如當年在法西斯攫得決定性的國家權力之前,即已將法西斯思想捧上政治強權的那股群眾勢力。細數其最大資產,恐怕只在它可以不受那與自由主義形影不離的學院派經濟學的干擾,以及反政府者的滔滔言論罷了。因此,如果政治的氣候決定工業應該收歸國有化,就絕不會有亂議國是的相反意見前來阻擾,尤其是在它們根本不懂這些「胡說八道」有何意義之際。其實,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不論由誰去做,也都不見得比別人更知道該做些什麼。
這裏的無能為力,不是因問題本身的難度,及世界危機的複雜性;卻在不分新舊,一切對策顯然均已失靈,無法對人類進行任何管理改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