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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邁向新的千年 4

第十九章 邁向新的千年 4

但是《財經時報》(Financial Times)的這同一篇社論,卻也同時表示(24/12/1993):
隨著新千年的腳步日進,眼前的第一任務更為明顯。我們沒有時間再對著蘇聯的殘骸幸災樂禍了。世人應該重新考慮:資本主義內在的缺陷究竟是什麼?對症下藥,應當從哪裡下手?而缺陷若消除,資本主義體系是否仍將恢複本來面目?正如美籍捷克裔經濟學家熊彼得(Joseph Schumpeter)曾經指出,資本主義的循環波動現象,「不似扁桃體,可以單獨分離個別處理。相反地,卻如心跳,正是表現心跳徵候的機體的本質所在。」(Schumpeter,1939,I,V)
黃金時代的經濟奇迹,是以「發達市場經濟」實際收入的增高為基礎,因為大量消費的經濟,需要大批擁有足夠收入的消費者,消化高科技的耐用消費品。在高工資的勞工市場里,這類收入多屬勞動性的工資所得,而如今這筆收入面臨威脅,經濟對大量消費的依賴卻更甚往昔。誠然,在富有國家的消費市場上,其勞動力已因由生產性工業移向第三產業而趨穩定——第三產業的就業情況,一般而言也較少變動——而移轉性收入的大幅增加(多數是社會安全暨福利收入),對消費市場的穩定也不無貢獻。以上收入,約佔80年代後期西方發達國家國民生產總值的三成;回到20年代,卻僅不到4%(Bairoch 1993,p.174)。此中變化,也許可以解釋當1987年華爾街九九藏書股市大幅滑落時,雖是自1929年以來的最大一次,卻不像30年代的那樣,造成了世界資本主義的大蕭條。
不論這一類問題性質為何,一個毫無限制,且無法控制的全球自由市場經濟,顯然不能提出解答;更有甚者,它極可能使得永久性失業和增長低落的現象更加惡化。因為一切以理性從事,專事追求利潤的公司企業,選擇途徑無他,自然是:①儘可能裁減人員,要知道人事費用可比電腦昂貴多了;②儘可能削減社會安全稅負(或其他任何稅負)。全球性的自由市場經濟,同樣也不可能解決以上問題。其實直到70年代以前,不論是國家或世界資本主義,從未在完全自由開放的情況下運作一天——即使有過,也不見得曾經從中獲益。以19世紀為例,就可以舉出一點質疑:當時真正的狀況,「恰好與古典模式相反:自由貿易,與不景氣及保護主義同時發生,或者說,前者可能正是造成后兩項發生的主要因素。而最後一項,恐怕也正是今日多數發達國家之所以能有今日發展程度的主因。』(Bairoch,1993,p.164)至於20世紀的經濟奇迹,更非遵循「自由放任」,根本是反其道而行之。
因此,主導了80年代,並在蘇聯體系倒閉后達到意識自我滿足高峰的經濟自由化及「市場化」高調,事實上不能持久。90年代初期,世界經濟爆發危機,加以所謂「休克療法」在前社會主義國家的一敗塗地,已經令許多這之前興奮相隨者進行反思——1993九-九-藏-書年的經濟專家顧問,竟宣稱「也許馬克思畢竟沒錯?」這種話在以前誰能料到?然而,回歸現實的道路上,卻又遭遇兩大阻礙。其一是缺乏重大的政治威脅,如共產主義及蘇聯集團,或如納粹之攫取德國政權在當時造成的重大危機。這一類的威脅,本書已經一再顯示,都是促使資本主義進行自身改革的重大因素。然而,如今蘇聯已然解體,工人階級及工人運動也日趨沒落解體,第三世界在傳統戰爭中的軍事意義很小,以及發達國家的真正窮人,已經貶落而成少數的「下層階級」身份——凡此種種,都降低了主動改革的刺|激。而極右派運動氣焰高漲,前共產黨國家對舊政權傳人的支持意外地復活,也不啻世界的一大警訊。到90年代,此中的警告意味更濃。其二是全球化的過程本身,在國家保護機制的解體之下更加強化。全球化的自由經濟體系,被得意地讚揚為「財富的製造場……被舉世視為效果最宏大的人類發明。」可是論到這項偉大發明的社會成本,其中的犧牲者卻不復有往日的國家手段來保護了。
然而,這股力卻有其不完美處……在快速的經濟增長之下,全球三分之二左右人口從中所得的益處卻很低微。甚至在發達的經濟地區里,收入最低的四分之一人口,也不見利益涓滴下流,反見財富不斷向高處迴流。
但是其中卻有一大例外,即在貧富國家之間,差異的鴻溝不但日漸加深,而且無可反轉。這種貧富差異深化的現象,因80年代給第三世界的重大打擊,以及前社會主九-九-藏-書義國家步入貧窮而愈發加速。而第三世界的人口增長始終不會大幅滑落,這道差距看來好像只會有增無減。根據新古典經濟學派的理論,無限制的國際貿易,將使貧國與富國的距離逐漸接近;這種想法,不但與歷史事實正好相反,也不合一般常識。一個建立在不平等更加深化的世界經濟體系,未來頭痛的問題只有日重一日。
從經濟自由主義隱含的全球角度再度觀之,不平等的增長現象根本無關緊要——除非可以在全球的層面之上,顯示出負面多於正面的總體效果。從這個角度觀察,只要成本比較的結果許可,就經濟而言,法國便沒有理由不全面停止農業生產,而改向國外全面進口糧食。同樣的,只要科技及成本效益可行,也沒有理由不把全世界的電視生產,一律搬到墨西哥城。但是這種觀點,自然不能彼此身同在「國家」經濟及「全球」經濟範疇之下生存的世人(即所有國家的政府及其境內居民)全盤接受。其中最大的原因,自是我們無法規避世界性變亂造成的社會政治後果。
經濟的活動,絕不能自外於它的大環境及它造成的後果而獨立存在。我們在前面已經看見,20世紀後期的世界經濟,共有三大層面值得世人提高警惕。其一,科技不斷進步,更使人類勞動力脫離商品和勞動的生產過程,卻不會為這些被遺棄的勞動力,提供足夠或類似的工作替代;也無法保證一定的經濟增長,足以吸收這些餘下的人工。黃金時代曾出現於西方的全面就業,如今甚至連短時間的恢復也無人敢預期。其https://read.99csw.com二,人力雖然依舊是一大生產主力,經濟的全球化卻使工業中心開始轉移,由勞動力成本昂貴的富國,移向在其他條件相同之下,卻擁有廉價勞動力為其最大優點的國家。於是便造成以下各種後果:工作由高工資地區轉向低工資地區;同時高工資地區的工資(基於自由市場運作的原則),也在全球工資市場的競爭壓力之下下降,舊有的工業國如英國,只好也跟上廉價勞動力的路子,卻在社會上帶來爆炸性的後果,以致無法在這個基礎上與新興工業國家競爭。歷史上諸如這一類的壓力,通常是由國家採取行動抗衡,如舉起保護主義大旗。然而,這正是世紀末世界經濟的第三項隱憂,即由於世界經濟的繁榮勝利,以及納粹自由市場意識的高舉,使得因經濟變動而產生的種種社會衝擊,不再有有效的工具予以處理,至少,也減弱了處理的力量。世界經濟,便成為一台力量日漸強大卻無法控制的發動機。這台引擎究竟能否控制?即或能夠,又由誰來控制?這個現象,自然同時帶來了社會與經濟的問題。在某些國家裡(如英國),其直接嚴重的程度,顯然更甚於另外一些國家(如韓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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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連上述這兩項提供安定作用的收入形式,如今也正面臨破壞之中。隨著短促的二十世紀步入尾聲,西方政府及「正統」經濟學派開始一致同意,公共社會安全與福利的負擔太重,必須予以削減。同時,在第三產業中向來最為穩定的幾項行業裏面,大規模的人事縮減也成家常便飯——如國家機關、銀行金融,以及就科九-九-藏-書技而言後於重複多餘的大量辦公室型工作等等。不過對於全球性經濟而言,一時將不致造成直接威脅——只要舊市場的相對萎縮,可以由世界其餘地區的擴張相對彌補即可。或者說,從全球觀點而言,只要實際收入增加者的人數,其增長率始終超過其餘人口即可。用更殘酷的口吻說明,如果全球經濟可以無視一小群貧窮國家,徑將其列為無關大局的經濟末節,那麼,它自然也可輕視本國境內的窮人于不顧,只要那些值得看重的消費者人數夠大夠多即可。從企業經濟觀及公司會計學的高台鳥瞰下顧,誰需要那佔美國人口的10%,從1979年以來實際鐘點收入直線下降幾乎達16%的一群?
其實單獨而言,世界經濟的問題並不嚴重。若放手任其為之,世界經濟必然繼續增長。如果康氏長周期理論出現任何波動,也必定是因為世界再度于千年之末以前,進入了一個繁榮擴張的歲月。雖然這份繁榮,短期內將因蘇聯社會主義的解體餘震、世界部分地區陷入無政府的戰亂現象,以及世人過度投入全球自由貿易的無限熱情(對於此份幻想,經濟學家似乎比歷史學家更要不切實際)而暫時受挫。不過,經濟擴張的前景極其無限。我們在前面已經看見,黃金時代,基本上是「發達市場經濟」的大躍進,這個經濟區域也就大約有6億人口居住的20個國家(1960年)。全球國際化與國際生產的重新分配,將繼續促使世界60億人口中的其餘大多數邁進全球經濟的領域。此情此景,相信連最悲觀的人士也得承認,企業的前途極為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