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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層 《紅樓》審美(2)

第五層 《紅樓》審美(2)

我拿拍照攝像來比喻,首先是為了說明這個要點。手執相機的人,他可以從高低遠近和俯仰斜正種種的角度距離去取影。今天的人,對此當然覺得無甚稀奇,但在清代乾隆初期的雪芹來說,他如何能悟到這個妙理妙法?非特異天才奇迹而何?豈不令人稱奇道異?
我們且看,這一段本身已然具備兩個層次:一面是寫黛玉「步步留心,時時在意」的「心機眼力」(脂硯齋批語),因為這都是從黛玉眼中看得的情況;一面則是寫熙鳳的「渾身解數」「八面玲瓏」,看她簡直有千手千眼的神通,一人不落,一事不漏。然而,這一段明處是在寫熙鳳一人,暗處卻又同時寫了黛玉、賈母、王夫人等好幾個人,無一筆不奇不妙。
然後就是王夫人問她月錢放完了不曾。這仍然是從「當家人」一脈而來,可是就又有了一層新意趣,別具丘壑;脂硯雲:「不見後文,不見此筆之妙。」我們馬上會想到,後來平兒和襲人談心,才泄露了奧妙,原來鳳姐連應該按期發放眾人的月錢也拿去放了高利貸,中飽私囊——這和雪芹原稿中鳳姐結局也大有關係。
有意思的是,脂硯齋所指出的「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也正就是戚蓼生所說的「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那個絕人的特點和奇處。兩個人可謂不九_九_藏_書謀而合,也說明了此非一人之私見,實在有此妙理為有目者所共賞。
但我打這比方的目的,只不過是要說明一個藝術問題,姑名之曰「多角度」。
黛玉自從出場,我們只不過知道她是「聰明清秀」「年又極小,體又極怯弱」「舉止言談不俗」「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風流態度」而已;直到此刻,被鳳姐拉住手上下細細打量之後,才第一次正面寫出「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這就給黛玉的品貌,下了定評。所以脂硯齋在此有批語,說:「出自鳳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筆看。」
要欣賞《紅樓夢》,我想上舉的這種地方就不該粗心大意、囫圇吞咽。當然,如果超越文學作品的範圍,要處處作穿鑿附會的「索隱」式的「搜奇」工作,那就是另一性質的問題,也就不再是我們所說的「欣賞」的意義了。
在中國傳統小說中,寫人物時,多是「正筆」法,罕見「側鋒」法。所謂「正筆」,就是作者所取的「角度」,是正對著人物去看去寫。譬如照相,他是手執相機,正面對著人物去拍的,而不大會來取別的角度。而雪芹則不然。
攝影術的發達與流行,大約是19世紀後期的事,雪芹是18世紀早期的人,哪裡談得上攝影錄像之類的九九藏書手段?然而說也奇怪,在他手中,真好像有一架高性能的攝影機,拍下了無數的「相片」和鏡頭,並且能夠「剪接」組織,成為一部「片子」,有靜有動,有遠有近,有全景有「特寫」……他似乎早就懂得「拍」的、「攝」的、「錄」的事情和本領。
越是才能平常的小說家,卻越是惟恐讀者「低能」、看不清他的文章,因而竭力要表示他那一點意思:寫喜,就眉開眼笑,說悲,就鼻涕眼淚;情節稍有隱曲,馬上就「看官不知,原來如何如何」,就要「書中代表(代為說破的意思)」。總之,他只有那一個浮淺面,還怕讀者不懂,一切可用的形容詞,也都成了廉價的「描寫」法寶。於是,那文章便成為簡單寡味、一目了然的東西,就絕不會是能使人心游意賞、流連往複的具有魅力和美感的偉大藝術品了。那原因,就是它不但在思想內容方面,就是在文筆方面也缺少了厚度和深度。
脂硯于下文黛玉到賈赦院中見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接出來處,批說:「這一句是寫賈赦(按:指賈赦之好色)。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這正可為我們上面所舉的那例子作註腳。
任何「打比方」、「做譬喻」的read.99csw.com修辭法,都是帶有缺陷的,因作比的雙方只能有一兩點、某部分相似可構成比照,而永遠不會是全部能「入比」。我把雪芹的筆法比為拍照錄像,不過是一個「善巧方便」的辦法,所以在這兒不必過於拘泥,一味死講。我打的這個比方,是1981年在濟南舉行全國「紅學」會議時首次提出的。
一架高性能的「攝像機」
這話可謂一針見血,深得「石頭」本意。其實,准此以推,鳳姐說「月錢也放完了」,是真是假,正恐難定。總而言之,王夫人之昏聵顢頇,於此一二小事寥寥數筆也已被寫盡了。
那時候,或在此以前,是沒有人敢多談《紅樓夢》的藝術特色的(因為那時的規矩是,一談藝術,彷彿就等於是忽視輕視了文學的「思想性」了,是錯誤而該批判的)。我在會議上提出了這個譬喻,大家覺得「聞所未聞」,很感興趣。
大家對釵、黛二人的印象,好像是一孤僻,一和善;一尖刻,一渾融。其實這也只是雪芹筆下的一面而已,還有另一面,讀者卻往往容易忽略過去。第三十回,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不過白問了寶釵一句,寶姑娘便疾言厲色,指她說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這種指九*九*藏*書桑罵槐、夾槍帶棒的話言和神情,就寫出了寶釵的內在的更真的一面,她實際非常厲害,並不好惹,同時也透露了她和丫鬟們是保持「主子尊嚴」的面目;而黛玉卻是愛和侍女們頑笑、和丫鬟關係最好的姑娘,她是天真活潑有風趣的少女,並不是一生都在「愁眉淚眼」中的一位病態人物,我們印象中的她的那些「短處」,只不過是當愛情的痛苦正在深深地折磨著她的時候的表現——否則,那樣一種不近人情「怪物」式的病美人林黛玉,還有什麼可愛?還有什麼可以令寶玉生死以之的可能呢?
鳳姐一上場,別人未曾開言,先就是「賈母笑道」。脂硯齋在旁批雲:「阿鳳一至,賈母方笑。與後文多少笑字作偶。」一點不假,看下去便知這話之確。鳳姐誇讚黛玉,是為討賈母喜歡,說出「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是替賈母向黛玉表白「人情」,然後就「用帕拭淚」。下面賈母又「笑道」云云,對賈母下面這一段話,脂硯批雲:「文字好看之極!」「反用賈母勸,看阿鳳之術亦甚矣!」這真是幾筆就寫盡了鳳姐和賈母兩個之間的關係,一個是「承歡應候」(亦「脂批」語),一個是為其所弄,反而特別喜歡她,對她無限寵愛。
然後就是鳳姐婉言批評王夫人對緞子一事的「記錯了」,已read.99csw.com見出王夫人之胡塗;及至說到該拿出兩個給黛玉做衣裳,鳳姐便說「倒是我先料著了」「我已預備下了」,脂硯齋在此點破機關,說:「余知此緞阿鳳並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語,機變欺人處耳。若信彼果拿出預備,不獨被阿鳳瞞過,亦且被石頭瞞過了!」
中國繪畫藝術,講究「三遠」,即:平遠、高遠、深遠。這就相當於「角度」和「透視」的道理,但又與西洋的透視學不同。後者總是以一個固定的「立足點」為本,而還要尋求科學的「焦距」,然後方能展示全畫面。中國則不然,是採用「分散立足點與焦點」的特殊表現法則,這在山水畫中最為明顯。「平遠」與「高遠」,角度有了差別了,但「正筆」是不變的,它無法「轉動」——做不到像蘇東坡說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雪芹對此,深有所悟,他在小說人物的寫法上,創造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多點」、「多角」的筆法。但是雪芹的悟,又在於善從悟中得「翻」法:東坡是強調,觀察的角度不同,遂成各異,而非真面;雪芹則由此悟出,正因「多角」,合起來方更能得到那對象的全部真貌。「多角」不是為求異,而是歸同,這是極重要的一點。
然後就是寫鳳姐以「當家人」的身份口氣來周旋黛玉,連帶她帶來的下人也不曾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