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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層 《紅樓》審美(1)

第五層 《紅樓》審美(1)

戚蓼生所舉的例子是:「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艷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寶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琅琊;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因此他再一次對這種奇文加以讚歎:「蓋聲止一聲,手止一手,而淫佚貞靜,悲戚歡愉,不啻雙管齊下也。噫,異矣!」他看出了別的小說家只能「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而曹雪芹的這一支筆卻具有「兩個面」,這是絕人的本領,這是小說文學上的奇迹。
《紅樓夢》的文藝審美價值,是組成此一偉著的重要部分。
一部偉大的《紅樓夢》
在清代,罵《紅樓夢》的,講它的壞話的,本來不乏其人,不過那正是從什麼「誨淫」啦、「流毒」啦等等罪名去貶斥它,換言之,也就是因為它所表現的思想內容觸怒了那些「正統」的士君子之流,這才遭了毀謗,甚至毀禁。要說從「文」的角度而輕看它的,恐怕還要數平步青先生為首先一人——說不定也就是最後一人了。
他並曾指出,這種「一聲兩歌」「一手二牘」的具體特點,就是善用「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的表現法。我覺得在他以前,read•99csw•com還沒有能十分注意到這一點的;在他以後,也沒有能比他說得更透闢中肯的。例如「夢覺主人」乾隆甲辰(1784)序中只說「語謂因人,詞多徹性」(當是指語言口吻因人而異,各有性格神態),「工於敘事,善寫性骨」(這當然也是極為重要的一點,是很有見地的文藝批評);舒文煒乾隆五十四年(1789)序中也只說「指事類情,即物呈巧」。他們二位就都未能指出那種「兩歌」「二牘」的奇處。
那麼,平先生就是完全對了的嗎?卻又不然。讀《紅樓夢》的,只要不是「開卷數行,昏昏欲睡」而能看下去、看回來的(「看回來」的意義有二:一、看著後面,而時時聯繫前面;二、看完了後面,又回頭重新溫習,一遍、兩遍……乃至很多遍),就會慢慢地自己發現,原來這「平平」之中,卻有無限的「奇」處。
《紅樓夢》這奇書而不以為奇的,就我所知,只有平步青先生一人。他在《霞外捃屑》卷九「小棲霞說稗」中說:「《紅樓夢》原名《石頭記》……初僅抄本,八十回以後軼去;高蘭墅侍讀鶚續之,大加刪易……世人喜觀高本,原本遂湮,然廠九*九*藏*書肆尚有其書;癸亥上元,曾得一帙,為同年朱味蓮攜去。書平平耳,無可置議。」這一「平平」之評,在我們今天聽來,倒是一種「奇」論。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的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要什麼吃的、什麼頑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說話時,已擺上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不曾?」熙鳳道:「月錢也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想是太太記錯了?」王read.99csw.com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曰思想感情之偉大;曰學識廣博之偉大;曰氣味品格之偉大;曰才情詩境之偉大。
說真的,也只有這樣的奇,即于平平之中而見奇,那才是真奇。拚命地追求「奇」,把文章弄得「奇形怪狀」而自以為奇,那就不再成其為奇——那就不知成了什麼了!平先生好像只見到了《紅樓夢》的「一半」(片面)就下了結論。
我們這「欣賞」一詞,好像是陶淵明大詩人給留下來的——「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他和「欣賞」一同提出來的是那個「奇」字。恰巧,我們的舊小說倒是自來喜歡用「奇」來標榜的,如「天下第一才子奇書」「四大奇書」等稱號,可為明證。至於《紅樓夢》,也曾被標為「新大奇書」(善因樓刊本《批評新大奇書紅樓夢》)——曹雪芹不是自己也說「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嗎?所以,《紅樓夢》九九藏書這部「奇書」,勢必也更會發生「欣賞」的問題,蓋無疑問。
他在「戚本」前面說過一段重要的話:
張新之、孫桐生等人的所謂「奇」,完全出自「本鋪自造」,和曹雪芹的本意直如風馬牛之不相及。要講自從《紅樓夢》問世以後,第一位真能賞識它的文筆之奇的,我覺得還要數戚蓼生。
——《風入松》
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牘,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牘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牘: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一書。嘻,異矣!
《紅樓夢》欣賞一隅
這個比方打得絕妙,實在是有所見而云然,不同泛泛稱譽。
詞曰:
可是,曹雪芹的這種本領,實際尚不止於「兩歌」「二牘」,他有時竟能達到「數歌」「數牘」的高度,尤為奇絕!這裏不妨舉一二小例來申說一下。第三回,寫鳳姐兒剛出場,從黛玉眼中,第一次領略她的丰采聲容,有一段文字正面加以傳寫,然後,我們就看到以下的敘述:
《紅樓夢》而能透過表面的「一半」的,其實也不乏其人。同治年間孫桐生序太九_九_藏_書平閑人(張新之)評本,曾說:「少讀紅樓夢,喜其洋洋洒洒,浩無涯涘,其描繪人情,雕刻物態,真能抉肺腑而肖化工:以為文章之奇,莫奇於此矣!——而未知其所以奇也……自得妙復軒評本,然後知是書之所以傳,傳以奇,是書之所以奇,實奇而正也。」並下結論:「是謂亘古絕今一大奇書。」但只可惜他們又把「奇」引向了迷途,離開了文學,專門就字句作穿鑿附會的解釋,而以此為其「所以奇」,這卻是能賞其奇而又求之過深的例子,和平步青先生竟成為兩極端而對峙了。
偉大早已共識公認了,但其偉大,究在何處?
紅樓一幅繪來難,景色有千般。人間天上群芳在,築名園,秀水明山。何限詩情腴潤,無邊畫意斕斑。中華文化蘊其間,全異舊叢殘。存真寫善還傳美,亘古今、苞孕三端。文採風流正脈,詩書靈秀新刊。
這一點很要緊。如今就借了乾隆年間文評家的舊話略為標舉如上。
然而,要說平先生完全說錯了,那也未必能使他服氣。讀這部小說名著的,一開始,誰也不會馬上感到有什麼稀奇之處,倒實在是覺得一切都那麼「平平耳」,了無出人意表的特色。單就這一點來說,平先生那樣看法也自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