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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層 《紅樓》審美(7)

第五層 《紅樓》審美(7)

你忘了,回目是「群芳」,夜宴行酒令,掣的又是花名簽,都為什麼?老梅、牡丹、芙蓉、海棠、紅杏、夭桃……都掣歸其人了,最末收局的又偏偏是「開到酴醿花事了」,又為什麼?而且簽上又特筆註明:「在席者各飲三杯送春。」這又為什麼?對此一無所悟,那麼讀《紅樓》也就太沒意思了,「絮絮煩煩地太惹厭了」(一種外國人讀後的反應語)。
首次餞花,書有明文,檢閱自曉:那是四月二十六日正值芒種節,「尚古風俗」,女兒們要舉行餞花之禮,因為時序推遷到芒種,乃是百花凋盡,花神退位之期,故此盛會餞行。脂硯對此批雲:「這個說法不管它典與不典,不過只取其韻致就行了。」這其實又是雪芹設下的與「沁芳」相輔而行的另一巨大象徵意境:從此與三春長別,紀群芳最末一次的聚會——過此以後,花落水流,家亡人散,「各自干各自的」去了。
說到此處,請君重新打開第六十三回吧,那回目是:《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餞花葬花,群九九藏書芳沁芳,象徵的,拱衛的一個大中心,就是:寶玉之誕生,不過是為了讓他充當一次「餞花使者」而已!
讀《紅樓》的人,往往只知道有一次「葬花」,而不知實有兩次;又往往只知道有一次「餞花」,也不知實有兩次。葬花第一次在第二十三回,是暮春;第二次在第二十七回,是孟夏。首次葬的是桃花,二次葬的是石榴、鳳仙等雜花。著名的《葬花吟》是二次的事,但人們(包括講者、畫者、演者……)常常弄混了,以為都是一回事。但這畢竟容易澄清。若講餞花也有兩次,就要費勁兒了。
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兩次餞花盛會
我說小說是人生的表現,而對於大自然的詩的描寫與表現又妨害著小說的故事的發展、人物的動力。那麼,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要得要不得呢?於此,我更有說:在小說中,詩的描寫與表現是必要的,然而卻不是對於大自然。是要將那人物與動力一齊詩化了,而加以詩的描寫與表現,無需九_九_藏_書乎藉了大自然的幫忙與陪襯的。上文曾舉過《水滸》,但那兩段,卻並不能算作《水滸》藝術表現的最高境界。魯智深三拳打死了鎮關西之後,「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林沖在滄州聽李小二說高太尉差陸虞侯前來不利於他之後,買了「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後巷,一地裡去尋。……次日天明起來……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裡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地尋了三日」。宋公明得知何濤來到鄆城捉拿晁天王之後,先穩住了何濤,便去「槽上了馬,牽出後門外去,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馬,慢慢地離了縣治;出得東門,打上兩鞭,那馬撥喇喇的望東溪村躥將去;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以上三段,以及諸如此類的文筆,才是《水滸傳》作者絕活。也就是說:這才是小說中的詩的描寫與表現;因為他將人物的動力完全詩化了,而一點也不借大自然的幫忙與陪襯。read•99csw•com
不知你可想到過:那四月二十六日的首次餞花之會,暗筆所寫,也正是寶玉的生辰壽日。講《紅樓》藝術,不明此義,也就買櫝而還珠,得筌而忘魚了。
君不聞秦可卿對熙鳳告別之言乎——
有人會質疑:這是寫給寶玉過生日祝壽,這和餞花會是風馬牛之不相及,如何說得上是「一次」「二次」?
先師顧羡季先生,是著名的苦水詞人,名隨,清河人,詩、詞、曲(劇)、文、論、書法諸多方面的大師,昔年講魯迅小說藝術時,指出一個要義:對人物的「詩化」比對大自然的描寫重要得多,後者甚且不利於前者。他在《小說家之魯迅》中說:
就我所知,講中國小說,由魯迅講到《水滸》,抉示出這一卓見的,似乎以先生為獨具巨眼。我因此悟到,如《紅樓夢》,何嘗不是同一規範?雪芹對自然景物,絕不肯多費筆墨,而於人物,主要也是以「詩化」那人物的一切言詞、行動、作為、感發等,作為首要的手段。在「素服焚香無限情」一回中,正復如是九九藏書。你看——
①顧先生因拙著《新證》,引起極大興緻,自雲數十年不讀《紅樓》,如今興趣高漲,以致立刻設計了一部巨稿的綱目,專論《紅樓》的一切方面,已寫出一章(論人物),並言非由我引發,哪有這一部花團錦簇的文字?自己十分欣喜,是少有的得意之筆。事在1954年上半年。不久運動開始,先生只得擱筆,從此遂成絕響。
這一場夜宴,名為介壽怡紅,卻正是為了一個「花事了」,百花凋盡,眾女兒舉杯相送——也送自己。而這種餞花之會的主人公,則正是寶玉。
那一日,真是滿園的花團錦簇,盛況非常,第二十七回不難檢讀,故不必多贅。倒是我所說的二次餞花,須得細講方明。此刻,我要先表出一點:餞花會的參与者是諸芳群艷,但餞花的「主人」卻是寶玉。我們如果回憶雪芹令祖曹寅自號「西堂掃花行者」,那麼我就要送給雪芹一個別號,曰「紅樓餞花使者」。這個號,加之於他,很覺切當。
這真好極了!我數十年前就曾將此意寫入初版《紅樓夢九*九*藏*書新證》,顧先生見了,寫信給我,說他見我引了他的文章(當時尚未刊行,我保存了他的手稿),在如此的一部好書中作為論助,感到特別高興,與有榮焉!這充分表明,先生是贊成我這樣引來《水滸》之例,互為參悟的做法與見解的不差①。
到底文與詩怎麼區分?在別人別處,某家某書來說,那不是什麼難題;但在雪芹的《紅樓夢》,可就令人細費神思——想要研究、查閱「文論」、「詩論」的「工具書」了。
天亮了,只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一語不發,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趲下去了。茗煙也只得跨馬加鞭趕上,忙問:往那裡去?寶玉道:這條路是往那裡去的?茗煙道:這是出北門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地,沒有可頑的去處。寶玉聽說點頭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才好。說著,率性加了兩鞭,那馬早已轉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
雖說是夜宴為正題主眼,可是大觀園裡那日從白天就熱鬧起來了,那盛況恰與第二十七回依稀彷彿,園裡眾人的聚會,怕是最全的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