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雪芹的筆法如何「狡獪」（「脂批」之語），我們也能「破譯」他設下的迷陣。他運用的又是明修與暗度的另一種交互配合之妙法：在第二十七回，只言日期，不點生辰；在第六十三回，又只言生辰，而不點日期。蓋雪芹相信：當時後世，自有慧心人識破奧秘，何愁不遇賞音知味。在雪芹的「脾性」上說，縱使千秋萬世並無一看懂，這也無妨；他絕不為了討人的好懂，而把一切都擺在浮面上。記住這一點，便獲得了他的藝術特點的驪龍頷下之珠。

我就「沁芳」與「餞花」這一巨大象徵主題粗陳了我自己讀《紅樓》的感受，似乎讓人覺得是從第十八回「試才題額」才開始的。實則又不可那麼拘看。例如已引過的早在第五回中，寶玉一到「幻境」，首先入耳的是一位女子的歌聲。她唱的是九_九_藏_書什麼詞？

只記掛著哥兒，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這裏做遮天大王的聖誕，人也來的少，東西也狠乾淨，我說請哥兒來逛逛，怎麼說不在家？

王子騰那邊，仍是一雙鞋襪，一套衣服……其餘家中人，尤氏仍是一雙鞋襪。

原來，書中眾人的生辰日期，都曾明文點出過，如黛玉是二月十二（花朝所生，故為「花魂」代表），探春是三月初三上巳日，寶釵是正月廿一日，連賈母、元春、鳳姐……都不例外，而惟獨不言寶玉實生何日。怪哉！

怪呀！一再凸出這個「仍是」者，年年照例也；年年所照之例者，「一雙鞋襪」也！

當下又值寶玉生日已到。……只有張道士送了四樣禮，換的寄名符兒。

這緣故就是：四月二十六日本來就是他自己的生日。雪芹這些ｈｔtｐs://rｅａd.９9ｃsw•cｏm筆墨，是用以曲折表達自己的平生經歷，無限的悲歡離合，世態炎涼，正像他之歷世是來為這一群不幸女兒（嘉卉名花）來餞行一般，自他降生之這一天，便標誌出了一個「三春去后」的可悲可痛的局面：「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王實甫的這一支名曲，使得他眼中流淚，心頭瀝血，禁不住要犧牲一切而決心傳寫他所親見親聞的、不忍使之泯沒的女中俊彥——秦可卿所說的「脂粉隊里的英雄」！

這話妙極了，單單在這個「四月二十六」，出來了一個什麼「名不見經傳」的「大王」的聖誕！那「遮天大王」是何神道？讓聰明人自己去參悟吧！奧妙就在於：等到第六十二回明寫寶玉生辰時，卻又出來了這麼一段——

如果僅有此一段「鞋話」，ｒｅａｄ•9９ｃsw•coｍ那還是單文孤證，不足為憑。緊跟著，五月初一那天，清虛觀內，張道士就又發出了一篇「奇言」：

眾兒女，指的是全書中的所有不幸女子（在原書最末「情榜」上是共列出了一百零八位）。那「閑愁」也就是王實甫讓崔鶯鶯唱出的「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這籠罩全部的總綱，而夢隨雲散，花逐水流，又正是「沁芳」溪上，「香夢沉酣」（壽怡紅時，湘雲掣得的花名簽上的鐫題，亦即《醉眠芍藥茵》的變幻語式），此一大盛會，終歸盡散，因而那歌聲唱出的正是「紅樓」之「夢」的離合悲歡的巨大主題。在這一點上，雪芹也是「積墨」「三染」，也是重疊勾勒，而每一層次的線條色彩，皆不雷同，無有呆板的重複，惹厭的絮聒；每出一法，各極其妙，使人感到目不暇給，美不勝收。若悟此理，九_九_藏_書你再去重溫一遍《葬花吟》與《桃花詩》，便覺以往的體會，太不完全了，對雪芹的藝術，看得太簡單了。

在首次盛會中，有一段特筆，單寫那天寶玉足下穿的一雙鞋，引起了他與探春兄妹二人避開大家一旁談心的細節。這雙鞋出於探春的超級精工，是特送寶玉的，而其精美引出了兩個反響：一是老爺（賈政）見了不悅了，說這麼浪費人力物力，不足為訓；二是趙姨娘見了，又生妒心——因為探姑娘從來沒給她的同胞弟環兒做過這麼一雙令人驚嘆歆羡的好鞋！此皆何意耶？難道又是一大篇「令人生厭」的瑣瑣絮絮的閑文？蓋後人已不能知道生日送幼少年新鞋新襪，是那時候的家庭與近親的古老風俗。雪芹這一段話，除了兼有別的含義作用，就在於暗寫寶玉生日。

這下子你可恍然大悟了吧？我說前邊第二十七回寫的https://read.99csw.com，不說生日，實為「聖誕」；後邊第六十二、三回寫的，明言生日，不說月日——讓你會心之人自去參互而觀，兩次「餞花」皆在寶玉生辰四月二十六，昭然若揭矣！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

你看奇也不奇？寶玉過生日，頭一個送禮的就是「做遮天大王的聖誕」的張道士！他該記不錯這個重要的日子。再看——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這就是說，雪芹的藝術特技特色，是由他本人的身世和選題的巨大特點而決定的，而產生的。

雪芹為什麼這樣喜弄狡獪之筆？難道只圖一個新奇和賣個「關子」？非也，那就又太淺薄太俗氣了。他不肯昌言明寫，是另有緣故。

但是我們同時也看得十分清楚：假使雪芹不是一位罕有前例的異才巨匠，那他縱有特殊的人生閱歷與選題的特定宗旨，那也是寫不出《紅樓夢》這樣一部奇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