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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瞧著羅鍋與馬文馬西時,臉上的表情也是這樣,彷彿在認真辨認身體哪個部位在不好過,雖然那天她並沒有試服新葯。
馬文馬西是這一切的根源,可是他卻毫無羞恥之心。人們到處都可以見到他。上班的時候他在紡織廠周圍閑逛,朝窗子里張望。到了星期天,他穿上他那件紅襯 衣,抱著吉他在路上溜過來溜過去。他仍然很俊美——一頭棕發,嘴唇紅紅的,肩膀很寬;可是他邪惡的性格太出名了,儘管相貌堂堂,誰也不願接近他。人們 認為他邪惡,還不僅僅因為他犯了那些具體的罪行。的確,他搶過好幾次加油站。在這以前,他糟蹋了縣裡最嬌美的姑娘,並且還以此為榮。可以列在他名下的 壞事簡直不勝枚舉,可是除開這些罪行之外,他身上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卑劣的品質,這就像一股臭味一樣牢牢地依附著他。另外還有一件怪事——他從不流汗, 連八月里也不流,這確實是一件值得令人深思的事。
而愛密利亞小姐還在干那沒法更糟糕的事:同時嘗試各種不同的辦法。李蒙表哥離開家時,她倒不叫他回來,僅僅是站在路當中,寂寞地望著他直到他身影消 失。幾乎每一天,一到晚飯時分,馬文馬西便和李蒙表哥一起出現,到她餐桌上來吃飯。愛密利亞小姐打開她的蜜餞瓶子,桌上很闊氣地擺著火腿或是雞、大碗 大碗的玉米碴粥,還有冬季豌豆。的確,有一次愛密利亞小姐打算毒死馬文馬西——可是不知怎的出了錯,弄混了盆子,結果吃了有毒的菜的是她自己。她一 吃,覺得有點苦,馬上就明白了,那天晚飯她壓根兒沒吃。她坐在往後蹺的椅子里,撫摸自己的肌肉,瞅著馬文馬西。
「這可以給你一個教訓,斷脊樑的東西,」馬文馬西說。
在這幾個星期里,人們都注意到愛密利亞小姐身上有一種新的特徵。她常常笑,而且是深沉、洪亮的哈哈大笑,她口哨也吹得比較活潑悅耳,有點花樣了。她經 常在試驗自己力氣有多大,她把沉重的東西舉起來,用手指戳戳自己堅硬的雙頭肌。有一天她在打字機前坐了下來,寫一個故事——裏面有外國人,有翻板活 門,還牽涉到幾百萬元的財富。李蒙表哥一直和她在一起,老是懶洋洋地跟在她屁股後面。愛密利亞小姐瞧著他的時候,臉上泛出燦然、溫柔的表情,叫他名字 時,語音里也拖著一種愛情的陪音。
對於這樣的妒忌,你又有什麼好說的呢?愛密利亞簡直手足無措,對自己該說什麼也沒有把握了。「去過監獄?這樣的一次旅行值不得誇耀。」
對愛密利亞小姐來說,這正是她的大忙季節。她從天蒙蒙亮一直干到太陽落山。她給自己的釀酒廠做了一隻新的更加大的冷凝器,這裏一個星期之內流出來的酒 就足以使全縣的人爛醉如泥。她的那頭老騾碾了那麼多的高粱,都暈頭轉向了。她燙 洗了廣口瓶,把桃醬儲存起來。她興緻勃勃地等待著第一次霜凍,因為她買了三口大豬,打算做大批烤肉和大小香腸。
第一次寒流終於來了。一天早晨愛密利亞小姐醒來,發現玻璃窗上有霜花,霜凍使院子里的一叢叢枯草銀光閃閃。愛密利亞小姐在廚房的灶里生了旺旺的火,到 門口去觀測天氣。空氣凜冽而肅殺,淡青色的天空萬里無雲。很快,人們紛紛從鄉下進城來,打聽愛密利亞小姐對天氣的看法如何。她決定宰那口最大的豬,這 消息傳到鄉下去了。豬宰了,烤肉的火坑裡燃起了橡木燒的文火。後院里瀰漫著一股豬血和煙霧混成的暖洋洋的氣味。冬天的空氣中振蕩著腳步聲和人語聲。愛 密利亞小姐走來走去,在發號施令,要不了多久,活兒也快乾完了。
愛密利亞小姐的咖啡館那天晚上沒有營業。她非常細心地鎖好所有的門窗。人們沒見到她與李蒙表哥有什麼動靜,可是她卧室里的燈一直?到天明。
這以後,她穿上長睡袍,抽了兩袋煙,過了好久以後才總算睡著。
馬文馬西沒有回答。他從后屁股兜里摸出一把很大的刀子,慢騰騰地打開,在他褲子後面屁股的部位上蹭刮。梅里芮恩突然變得非常安靜,他挪了挪身子,穩妥 地躲在胖墩九*九*藏*書麥克非爾非常寬闊的背部後面。
她是吃了午飯走的,打算天黑以前回來。
馬文馬西給小鎮帶來了厄運,從一開頭就是如此,這也是意料之中的。第二天天氣突然起了變化,悶熱非凡。即使大清早,空氣就潮滋滋的,氣壓很低。風把沼 澤地腐敗的氣味都吹了過來,尖聲嗡叫的小蚊子像蛛網似地布滿在綠色的蓄水池上空。這是極其不正常的,比八月還要糟糕,給人們帶來許多損害。縣裡幾乎每 一戶有豬的人家都學了愛密利亞小姐的樣,頭天宰了豬。在這樣的天氣里,小香腸又怎能久放呢?幾天後,到處都瀰漫著一股豬肉逐漸腐敗的氣味,和一種令人沮 喪的暴殄天物的氣氛。更糟的是,靠近叉瀑公路有一家人慶祝團聚,吃了烤肉都中毒死了,連一個也不剩。很明顯,他們的豬肉變了質——誰知道別的肉保險不 保險呢?人們既想解饞又怕死,真是左右為難。這真是一個暴殄天物與混亂不堪的時刻。
這就是馬文馬西從監獄里回來的情形。全鎮沒有一個活人喜歡見到他,即使是瑪麗哈爾太太。她是個善良的女人,懷著深情,無微不至地把馬文馬西拉扯大—— 當她第一眼看見他時,手裡拿著的平底煎鍋都掉到了地上,眼淚也隨即涌了出來。可是什麼也不能讓那位馬文馬西感到不安。他坐在哈爾家的後台階上,懶洋洋 地撥弄著吉他,等晚飯煮好,他把屋子裡的孩子往兩邊一推,給自己盛了一大盆,雖然玉米餅與白肉還不夠大伙兒分的。吃飽了,他 便在前屋找一個最舒服最暖和的角落,一覺睡到大天亮,連夢都不做一個。
每天一清早他離開家到哈爾太太家的後門口去,等呀等呀——因為馬文馬西是個愛睡懶覺的?。他總是站在那兒,輕聲叫喚。他的聲音就像那些耐心蹲在地上小洞 口的小孩一樣,他們認為洞里住著蟻蛉,總是用笤帚上揪下的草去捅窟窿,同時怪凄涼地叫喚:「蟻蛉蟻蛉快回家。蟻蛉媽媽快出來。你們家,著火啦。小蟻蛉 成了糊嘎巴。」就是用這樣一種聲調——既可憐巴巴,又誘引人,同時也是無可奈何——那羅鍋每天早上都要呼喚馬文馬西的名字。等到馬文馬西出來鬼混時, 他就跟在他後面滿鎮轉,有時他們一塊到沼澤里去,一去就是好幾個小時。
小羅鍋不耐煩了。他不能容忍有什麼事背著他發生,哪怕是一場大災難也罷。馬文馬西這名字他從來沒聽說過,但對他來說有吸引力。但凡別人提到誰都清楚惟 獨他不清楚的事,他心癢難熬,都想知曉——例如,他來之前拆掉的那座鋸木廠啦,莫里斯范恩斯坦那個苦命人啦,或是任何一件他沒來時發生的事情。除了這 種天生的好奇心之外,羅鍋還對形形色|色的搶劫案和犯罪行為懷有極大的興趣。他一面繞著桌子走來走去,一面反來覆去地念叨著「假釋」、「監獄」這些詞 兒。不過儘管他逼著追問,還是什麼也沒打聽出來,誰也不敢在咖啡館里當著愛密利亞小姐的面講馬文馬西的事。
「你在監獄里日子過得不錯吧?」梅里芮恩問道,發出了很蠢的痴笑聲。
這時所有的人都轉過身來看愛密利亞打算採取什麼行動。這些年來,沒人敢動李蒙表哥一根汗毛,雖然不少人心中都有過這樣的誘惑。只要誰和李蒙表哥說一句 重話,愛密利亞小姐就不再讓這個魯莽的傢伙掛賬,過了好久還要找碴兒給他小鞋穿。因此,如果愛密利亞小姐這時候抄起后廊上放著的那把斧子把馬文馬西的 腦袋一劈為二,沒有人會感到意外。可是她沒有這樣干。
那天她在奇霍還有些特別的事要辦,因此等她相信一切都在順利進行時,她便搖動曲柄,發動汽車,準備動身。她叫李蒙表哥陪著去,事實上,她已經跟他說了 七遍了,可是他捨不得離開這亂鬨哄的熱鬧場面,不想走。這使愛密利亞小姐有點不知所措,因為她總愛讓駝子陪著她,一個人出門不管是遠是近,肯定會非常 惦念家的。可是問了他七遍以後,她不再催逼他了。在走以前她找來一根棍子,圍著火坑重重地劃了一道,離坑邊足足有兩英尺遠,關照他不要越過https://read.99csw•com這道界線。
那人站在路中央,向四面看了看。他是個高個兒,有棕色的鬈髮,深藍色的眼睛轉動得很慢。他嘴唇很紅,他的笑容是吹牛家那種懶洋洋的、嘴唇半開半閉的笑 容。這人穿著一件紅襯衣,圍著一條機器上用的寬皮帶;他帶著一隻洋鐵皮箱子和一把吉他。全鎮首先看見他的是李蒙表哥,李蒙表哥聽到了汽車換擋的聲音, 便跑過來看看是怎麼一回事。小羅鍋從門廊角上探出腦袋,沒有露出整個身子。他和陌生人互相盯看了一會,這不是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初次見面迅速打量一下對 方的那種眼光。他們奇特地互相盯了一眼,就像是兩個彼此認識的罪犯。接著穿紅襯衣的人聳了聳左肩,轉過身去走開了。那羅鍋看見他順著路走下去,臉色變 得煞白,過了一會,羅鍋開始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兩人中間隔開好幾步。
「這個小老頭兒犯羊癲風了吧?」他問。還是沒有人回答他。他跨前一步,對著李蒙表哥的太陽穴上來了一巴掌。羅鍋趔趄了兩步,跌倒在地。他坐在地上,眼睛 仍然抬起來看著馬文馬西,使出了好大的勁,讓兩隻耳朵最後一次怪可憐地撲騰了一下。
可是咖啡館給小鎮帶來的新的自豪感幾乎對每一個人都有影響,連兒童也包括在內。你想進咖啡館坐坐,倒不必非吃一頓晚飯,或是非買酒不可。花五分錢鎳 幣,就能要一瓶冷飲!如果你連這點錢也出不起,愛密利亞小姐還有一種叫櫻桃露的飲料,一分錢一杯,粉紅色的,非常甜。幾乎所有的人,T.M.威靈牧師除外, 一星期至少要到咖啡館來一次。孩子們總是愛在別人家裡睡覺,愛在鄰居家的餐桌上吃飯;在這樣的場合下他們總是表現得很好,感到十分驕傲。鎮上的人坐在 咖啡館桌旁時,也是同樣地感到驕傲。他們上愛密利亞小姐的店鋪之前,總先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進咖啡館時總是很有禮貌地先在門檻上刮乾淨自己的腳。在 這裏,至少是幾個小時之內,認為自己在世界上沒有什麼價值這種極端痛苦的想法,可以暫時壓制下去。
那羅鍋站在火坑的一頭,他那張蒼白的臉為冒煙的橡木燃起的文火射出來的微光所照亮。李蒙表哥有一手非常特別的本領,他想巴結討好什麼人時總要用的。他 只要站著一動不動,集中一些注意力,便能很快很自然地扭動他那雙蒼白的大耳朵。他以前想向愛密利亞小姐索取什麼特別的東西時,總要來這一手,而且屢試 不爽,總能達到目的。現在,羅鍋站在那兒,他那雙耳朵在腦袋上扭動得可歡了。可是這一回,他瞧著的人不是愛密利亞小姐了。羅鍋在對馬文馬西笑呢,那副 懇求的表情簡直到了搖尾乞憐的地步。起先,馬文馬西根本沒有注意羅鍋,到他終於向羅鍋瞥上一眼時,那目光里一點點賞識的神色都沒有。
「他進過監獄呢,」那羅鍋說,羡慕得不知怎麼才好了。
工廠附近兩間一幢的房子看上去很臟,七歪八斜,像是馬上要坍塌。不知怎的,一切都變得很陰暗、沒精打采。可是雪花本身——它身上自有一種美,這裏附近 一帶很少有人領略過的。雪花並不像北方人所描述的那樣是白色的。雪花里含有藍和銀色這樣柔和的色澤,而天空,則是泛亮的灰色。雪花降落時,四遭是夢一 般地闃寂——小鎮何曾這般安靜過呢?
這幾個星期里,愛密利亞小姐被每一個人密切地觀察著。她心神恍惚地走來走去,臉上表情淡漠,彷彿又陷入了吃藥後腹痛時的出神狀態。不知為什麼,從馬 文馬西來了以後,她把她的工褲收了起來,老穿以前逢到星期天、參加葬禮、出庭訴訟才穿的紅裙子。幾個星期過去了,她才開始採取一些措施來澄清局勢。可 是她的努力很難使人理解。如果她不願看到李蒙表哥跟在馬文馬西屁股後面滿城轉,為什麼不明確表態,向羅鍋攤牌:如果再和馬文馬西黏黏糊糊,那就請他滾 出她的家?那樣做非常簡單,李蒙表哥要就是向她屈服,要就是像喪家之犬那樣無家可歸。可是愛密利亞小姐好像喪失了意志力;她生平第一次躊read.99csw.com躇不決,拿不定 主意走哪一條路。而且,如同許多在這種處境里的人一樣,她干出了最最要不得的事——同時幹了好幾件相互抵觸的事。
沒有人回答。李蒙表哥看到他這一手沒起任何作用,便使出了新的招數。他翻動眼瞼,活像眼眶裡有兩隻給逮住的白飛蛾在撲騰。他在周圍的土地上把腳蹭來蹭 去,揮舞著手,最後又跳起一種簡單的碎步子舞來。在冬日黃昏天即將黑 下來的蒼茫暮色里,他活像沼澤地鬧鬼場面中的小孩的鬼魂。
馬文馬西把他那軟披披的泛白的頭髮從前額掠到後面去,神經質地咳了幾聲。胖墩麥克非爾和梅里芮恩擦著他們的腳,呆在院子外的小孩和黑人大氣也不出一 聲。馬文馬西把他在蹭刮的刀子折了起來,肆無忌憚地環顧了四周以後,大搖大擺地走出院子。火坑裡的余火變成了灰羽毛般的灰燼,天色完全黑下來了。
那年秋天是段歡樂的時光。周圍農村收成很好。在叉瀑的市場上,那一年煙草的價格一直是堅挺的。經過長長炎夏,最初那幾天涼快的日子更加使人神清氣爽。
天氣又轉冷了,冬天來到了鎮上。紡織廠最後一班還沒放工,黑夜就已降臨了。孩子們睡覺時都不脫外衣,娘們把裙子從後面撩起來對著火,如痴如醉似地烤 著。下過雨以後,路上的濕泥巴凍成了堅硬的冰轍,屋子的窗子里閃爍著微弱的燈光,桃樹變得瘦削和光禿禿 的。在漆黑、寂靜的冬夜裡,咖啡館是全鎮溫暖的中心,那裡燈光如此明亮,連小半英里路以外都能看見。屋子盡裡頭那口大鐵火爐里吼叫著,爆裂著,燃得通 紅。愛密利亞小姐給窗子安上了紅窗帘,她還從一個過路的推銷員那裡買下一大把紙紮的玫瑰花,看上去非常逼真。
對於單身漢、畸零人與肺結核患者,咖啡館更是個好去處。在這裏可以提一提:有理由可以懷疑李蒙表哥患有肺結核。他的灰眼睛太亮,脾氣太執拗,說話太 多,又常常咳嗽——這些都是癥候。再說,一般認為脊骨彎曲與結核病有一定的關係。不管什麼時候,只要和愛密利亞小姐一提這件 事,她就會勃然大怒;她態度激昂地斷然否定這些癥候,可是私下裡她給李蒙表哥又是在胸口上熱敷,又是讓他喝萬金酒,如此等等。今年冬天,羅鍋咳得更厲 害了,有時候天氣很冷他也會冒出一頭大汗。可是這並沒有能阻止他去跟蹤馬文馬西。
天色已晚。冬天血紅色的太陽正在下沉,西天是一片暗金色和絳紅色。羽毛亂蓬蓬的雨燕回到煙囪上的窠巢里去了。家家戶戶都點亮了燈。不時飄來一陣煙味和 咖啡館後面火坑裡在慢慢烤著的肉散發的溫暖、濃郁的香味風。馬文馬西逛遍了鎮子以後,在愛密利亞小姐的店門前停住了腳步,念了念門廊上的招牌。接著, 絲毫不擔心是否非法侵入他人住宅,他穿過了屋子一邊的側院。工廠的汽笛有氣無力、怪凄涼地鳴了一陣,日班結束了。很快,除了馬文馬西以外,又有許多人 來到愛密利亞小姐的後院——「捲毛」亨利福特、梅里芮恩、胖墩麥克非爾,還有不少小孩大人,他們站在主人地界之外,朝里張望。人們很少說話。馬文 馬西獨自站在火坑的一邊,其餘的人都簇擁在另一邊。李蒙表哥與所有的人都間隔著一定的距離,他眼光片刻也沒有離開馬文馬西的臉。
可是,咖啡館之所以在人們心目中有地位,還不僅僅在於它溫暖如春,裝潢美觀,燈光明亮。全鎮這麼珍視咖啡館還有它更深遠的原因。這與這一帶過去沒有體 會過的一種自豪感有關。為了理解這種新的自豪感,你必須先記住人們的生活是何等的低賤。每一家工廠的周圍總是簇擁著許多人——然而遠不是每一個家庭都 有足夠吃的、穿的和油膩香辣的美食。生活也可以是想方設法使自己生命維持下去的一個漫長的過程。可是有一點使人大惑不解,那就是:所有有用的東西都有 一個價格,你不花錢就買不來,這就是眼下的世道。一包棉花、一夸脫糖漿都有它的價格,這你知道,至於這價格是怎麼來的,你就不用多管了。可是人的生命 值多少錢卻沒有人定過價;它read.99csw.com給你的時候是白給的,收回去的時候也是無償的。它值多少錢呢?如果你好好觀察一下周圍,就會發現有時候它值不了幾個錢,甚至 是一文不值。有時你累得滿頭大汗,費了好大勁兒,事情還是沒有起色,這時你心靈深處便會泛起一種感覺:你的生命並不太值錢。
她把椅子往後推推,準備關店門。也許是腦子裡出現馬文馬西使她擔了點心事吧,她把現金出納機搬進了廚房,放在一個安妥的地方。亨利馬西順著黑漆漆的路 走了。可是「捲毛」亨利福特和梅里芮恩還在前廊上逗留了一會兒。後來梅里芮恩硬說自己那天晚上就有一個幻覺,預見了以後要發生的事。可是鎮上的人誰也 不理他,因為這人老是說這一套的話。愛密利亞小姐與李蒙表哥在客廳里說了一陣子話。最後,小羅鍋覺得自己困了,她就替他把蚊帳放下來,等他做完祈禱。
如今,在鎮上的人看來,他比以前更危險了,因為他在亞特蘭大的監獄里準是學會了蠱惑人的妖術。不然的話,他對李蒙表哥的影響又作何解釋呢?羅鍋自從第一 眼看到馬文馬西起,就像有野鬼附身一樣。他一分鐘也離不開這囚犯,老是跟在他後面,而且老是想些傻花招來吸引對方的注意。而馬文馬西仍然不是對他十分 兇狠,就是根本不理他。有時候羅鍋也會失去信心,獨自靠在前廊的欄杆上,活像一隻停棲在電話線上的生病的鳥兒,而且一點也不掩飾他的憂傷。
愛密利亞小姐一準是在同一瞬間看到馬文馬西與李蒙表哥的。她的眼光從這人身上掃到那人身上。可是吸引住她不正常的、大惑不解的眼光的倒不是監獄里出來 的那個壞蛋。她,還有所有的人,在瞧著的都是李蒙表哥,而他也的確是值得一瞧的。
每天晚上,馬文馬西都到咖啡館來,在房間中央那張最講究最大的桌子前坐下來。李蒙表哥給他端來酒,酒錢他一個子兒也不給。馬文馬西把羅鍋往邊上一推, 彷彿那是只沼澤里飛出來的小蚊子,他不但對這樣的款待毫不領情,倘若他嫌羅鍋在一邊礙事,還反手給他一傢伙,要不就說:「滾開點,斷脊樑的——瞧我把 你頭髮一根根全揪光。」出這樣的事時,愛密利亞小姐就從櫃檯後面走出來,很慢很慢地接近馬文馬西,緊握拳頭,那條古怪的紅裙子笨拙地裹在她大骨骼的膝 蓋前。馬文馬西也握緊拳頭,他們倆慢騰騰地、威脅性地對繞圈子。可是雖然每一個人都屏住呼吸瞅著,卻沒有發生什麼事。決鬥的時刻還沒有到來。
那條塵土飛揚的路,路邊上長滿了金黃色的菊花,甘蔗熟了,透出了紫紅色。每天客車從奇霍開來,都帶走幾個小孩到公立學校去受教育。男孩子在松林里獵狐 狸,洗衣繩上晾滿了冬季的被褥,地上鋪滿白薯,還蓋上了乾草,準備抵禦日後的嚴寒。暮色蒼茫時,煙囪里升起了裊裊的炊煙,月亮在秋季的天空中顯得渾 圓、橘黃。秋天頭幾個寒冷的夜晚里,萬籟俱寂,彷彿再也不能更寂靜了。有時,到了深夜,只要沒有風,連穿過社會城北去的火車的又尖又細的汽笛聲,鎮上 都能聽見。
很快,全鎮都知道馬文馬西回來了。他先到紡織廠,把胳膊肘懶洋洋地支在窗台上往裡張望。像所有天生的懶鬼一樣,他喜歡看人們辛辛苦苦地工作。紡織廠頓 時像癱瘓似地亂了套。染工們離開了滾燙的染缸,紡紗工和織布工也忘記了照管機器,連胖墩麥克非爾,他是工頭,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馬文馬西仍然半 張著濕漉漉的嘴在笑,就在他看見他兄弟時,那副吹牛大王的表情也沒有起一點變化。看夠了工廠以後,馬文馬西便沿著馬路到他從小在那兒長大的那座房子 去,把手提箱和吉他留在門廊上。接著他繞著蓄水池走了一周,看了看教堂、三家店鋪和鎮上別的地方。那羅鍋一聲不響拖著步子隔開一段距離跟在他後面,兩 手插在口袋裡,那張小臉仍然是煞白煞白。
「信里話不多,」亨利馬西說。「他沒說他打算上哪兒。」
咖啡館每天晚上照常營業。奇怪的是,馬文馬西大搖大擺——後面拖著羅鍋——走進來時,她並沒有把他轟出去。她甚至白白給他酒喝,而且read•99csw•com傻乎乎地、很不自 然地對著他笑。與此同時,她又在沼澤地里給他安了一個很厲害的陷阱,倘若掉進去,送命是毫無問題的。她讓李蒙表哥邀請他星期天來吃飯,然後在他走下台 階時又想把他絆倒。她為了給李蒙表哥找樂子發動了一個大戰役——一次次精疲力盡地到老遠的地方去看各種各樣的熱鬧,開三十英里路的車去參加一次講演— 音樂會,帶他去叉瀑看化裝遊行。總的來說,對於愛密利亞小姐,這是一個心煩意亂的時刻。在好多人看來,她不折不扣是在爬愚人山,大家都在等著瞧結果會 是怎樣。
這年冬天之所以為人們記住,至今仍有人講起,還由於一個特別的原因。原來這一冬出了一件大事。一月二日,人們醒來時發現他們周圍的整個世界完全變了 樣。天真的小小孩望著窗外 ,不知是怎麼回事,甚至都哭了起來。老人搜索枯腸也想不起這地區發生過什麼可以與此倫比的事。原來這天夜裡下雪了。在半夜過後最黑暗的時辰里,幽暗的 雪花開始輕輕地降落到鎮上來。破曉時分,地上已經蓋滿了,奇異的雪堆在教堂紅寶石顏色的玻璃窗前,給屋頂鋪上了一層白毯子。雪使小鎮顯得醜陋、荒涼。
「你倒是為什麼?」愛密利亞小姐有時會問,用她那雙灰色的斜眼瞅著他,握緊了拳頭。 「哦,馬文馬西,」那羅鍋哀嘆道,一提這名字就打亂了他啜泣的節奏,使他打起嗝來。「他到過亞特蘭大呢。」
愛密利亞小姐直到天都快黑了才回來。她還在老遠,人們就聽到她汽車的格達格達聲,接著又聽到碰上車門的聲音和砰砰嘭嘭的聲音,彷彿她在拖什麼重東西走 上台階。太陽已經下山,空中瀰漫著早冬黃昏的那種藍色霧靄般的微光。愛密利亞小姐緩慢地走下後台階,後院里那群人非常安靜地等待著。這個世界上沒有幾 個人是能和愛密利亞小姐抗衡的,而她對馬文馬西又是懷著那樣特殊的深仇大恨。每一個人都等著看她怎樣大發雷霆,怎樣抄起一件危險的家什,把他連靈魂帶 軀殼從鎮上攆出去。她起先並沒有瞧見馬文馬西,她臉上還掛著長途跋涉后回到家中時自然會有的那種安詳、夢幻般的神情。
在院子里所有人當中,只有馬文馬西一個人完全無動於衷。
「哼!」愛密利亞小姐說,她的臉仍然非常嚴峻,非常陰鬱。「他那隻臭蹄子可別打算踩進我的地界。」
「這斷脊樑的有什麼毛病?」他用大拇指侮慢地指了指羅鍋。
如今,有一輛卡車或小轎車從奇霍沿著公路開來,穿過鎮子再上別的地方去,已經不是太希罕的事了。每年,收稅人總要來和愛密利亞小姐這樣的有錢人糾纏一 番。如果鎮上別的人,比方說梅里芮恩,認為自己夠資格賒購一輛汽車,或是先付三元便能搬回來一隻奇霍櫥窗里陳列的那種漂亮的電冰箱,這時,便會有一個 城裡人下來,提出許多叫人發窘的問題,把他經濟上的紕漏調查得一清二楚,破壞了他想用分期付款的辦法賒購東西的計劃。有時,特別是當苦役隊在叉瀑公路 幹活的時候,汽車會拉了他們穿過小鎮。也常常有開小 汽車的人迷了路,停下來打聽該怎麼走。因此,那天後半晌有輛卡車開過紡織廠,在離愛密利亞小姐咖啡館不遠的路中央停下來,就不是一件希罕的事了。有一 個人從卡車後面跳了下來,卡車又開走了。
愛密利亞小姐有時候會出神。出神的原因大家都是知道和理解的。愛密利亞小姐是個好大夫,她若是碾磨了沼澤里什麼草木的根,配製了什麼新葯,她是絕對不 會在上門來看病的病家身上試驗的;她研製了一種新的葯,總是先在自己身上試驗。她喝上一大劑,第二天就若有所思地在咖啡館和磚砌的廁所之間來回踱步 子。常常,肚子里突然來了一陣絞痛,她就站住不動,那雙古怪的眼睛盯在地上,拳頭攥緊;她在琢磨身上哪個器官在受到影響,這種新葯大概能治什麼病痛。
愛密利亞小姐總是搖搖頭,臉色變得陰鬱而嚴峻。首先,她對旅行就不能容忍;對那些出門去亞特蘭大或是走上五十英里去看海的人,對那些坐不住的人,她總 是鄙夷萬分。「他到過亞特蘭大有什麼好神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