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愛爾蘭理念的英雄

第一章 愛爾蘭理念的英雄

在接下來的午餐中,他幾乎再沒有注意到別的事情。當午餐結束,大家禮貌地互告再見以後,他鑽進他那部老舊的富豪車,經海灣大橋開回了舊金山市。他在第一個出口下道,駛往英巴卡德羅,在他看到的第一家酒店門口停了下來。他走進了這家酒店,在四周點綴著蕨類植物的環境中開始認真地考慮是否要整個兒地放棄經濟學。
這正是所有的嘲諷之所在。那天早上,當他出發去柏克萊的時候,他本來期望此行會是一個勝利的團聚:柏克萊的小夥子幹得不錯。他真是十分懷念七十年代初他在柏克萊的那段歲月。坐落在奧克蘭北邊的山坡上,與舊金山市隔著海灣相望的柏克萊,是個充滿進取精神、生機勃勃的地方,那兒到處都是各色人種,大街上人聲鼎沸,漾溢著過激的思想。他在柏克萊獲得加州大學博士學位。在那裡,他與讀統計學的博士生,高挑、金髮的蘇珊·彼得森相識並結了婚;他還在柏克萊的經濟系做了第一年的博士后。在他的感情里,在他所有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只有柏克萊是他的家園。
他甚至可以看到這種情況也正發生在物理學領域:物理學家們正在努力建立混沌的數學理論,無數碎片形成的複雜美感、以及固體和液體內部的怪誕運動。這裏面蘊藏了一個深奧的謎:為什麼受簡單規律支配的簡單粒子有時會產生令人震驚的、完全無法預測的行為?為什麼簡單的粒子會自動地將自己組成像星球、銀河、雪片、颶風這樣的複雜結構——好像在服從一種對組織和秩序的隱匿的嚮往?
然後他們就都笑了,並不是惡意的,只是自己人之間開read.99csw.com個玩笑。這隻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但這笑聲不知怎地卻整個兒粉碎了阿瑟虛幻的期望。他呆坐在那兒,在這一打擊下噤不能言。這是兩位他最敬重的經濟學家,但他們根本不聽他說話。阿瑟突然感到自己既天真又愚蠢,像一個因為知之甚少,所以才會相信報酬遞增率的雛雞。柏克萊之行粉碎了他最後的希望。
所以他們就都坐在學部的俱樂部里吃三明治。湯姆·羅森堡(Tom Rothenberg),曾經教過他的教授之一,就免不了問他這樣的問題:「告訴我,布賴恩,你這一向都在研究些什麼?」「報酬遞增率。」阿瑟給了他一個短促的回答,作為這個話題的開頭。經濟系主任阿·菲什洛(Al Fishlow)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布賴恩·阿瑟(Brian Arthur)獨自坐在酒店吧台旁的桌邊,凝視著前窗的窗外,盡量不去理會那些正在湧入酒店,早早開始享受幸福時刻的年輕上班族。窗外,金融區的水泥峽谷中,典型的舊金山霧正在轉變成典型的舊金山細雨。這正適宜他現在的心情。在1987年3月17日將近傍晚的下午,他沒有情緒欣賞那些銅製設備、蕨類植物和彩色玻璃,也沒有情緒慶祝聖·帕特里克節(Saint Patrick』s Day又稱愛爾蘭守護神節),更沒有情緒與那些在細條子衣服上綴著綠色飾物的假扮的愛爾蘭人一起痛飲狂歡。在心灰意冷的怨怒中,他只想一個人默默地喝啤酒。斯坦福大學的教授威廉·布賴恩·阿瑟,這個北愛爾蘭貝爾法斯特土生土九*九*藏*書長的兒子,心情正處於低谷。
但阿瑟卻已經正視這種經濟的不穩定性。他告訴他的同事們,留神看看窗外吧。無論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市場是不穩定的,這個世界是不穩定的,它充滿了進化、動蕩和令人吃驚的事情。經濟學必須將這些動蕩囊括其內。現在,他相信他已經發現了能夠使經濟學做到這一點的方法,用一個叫做「報酬遞增率」 (increasing returns)的原則,或用詹姆士國王的一句譯文「擁有者被施予」(TO them thathath shall be given)來表述。為什麼高科技公司都競相蜂擁到斯坦福附近的矽谷安營紮寨,而不設在安·阿泊或柏克萊?因為許多老的高科技公司已經設在那裡了。即,擁有者獲得。為什麼VHS電視錄像系統佔據了市場,雖然從技術上來說Beta還略勝它一籌?因為早些時候已經有一些人湊巧買了VHS系統的產品,這就導致了錄像店裡出現了更多的VHS錄像帶,反過來又導致了更多的人買VHS錄放像機,以此類推。擁有者獲得。
是的,那天早上他真是自視甚高。為什麼幾年前他不跟從經濟學的主流,而去嘗試構想一個對經濟學的全新探索呢?為什麼他不打有把握之仗,而要摻和到那些模糊不清的、半想象式的科學革命中去呢?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阿瑟確信,報酬遞增率指出了經濟學未來的發展方向。在未來的經濟學里,他和他的經濟學同事們將和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們共同致力於對這個雜亂無序、充滿劇變、自發自組的世界的https://read.99csw.com理解。他確信,報酬遞增率將會成為一個全新的、截然不同的經濟學的基礎。
而這一天開始時卻是那麼美好。
「嗨,柏克萊之行怎麼樣?他們喜歡你的主張嗎?」她站在門口問。
只因為他沒有辦法把這些想法從他的腦袋裡驅逐出去,這就是唯一的原因。因為他無處不能看到它的存在。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科學家們自己似乎完全認識不到這一點。但在花了三百年的時間把所有的東西拆解成分子、原子、核子和夸克后,他們最終像是在開始把這個程序重新顛倒過來。他們開始研究這些東西是如何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複雜的整體,而不再去把它們拆解為儘可能簡單的東西來分析。
他可以看到這種情況發生在腦科學研究領域。神經學方面的科學家、心理學家、計算機專家和人工智慧研究人員們正努力想弄明白心智的本質:我們頭顱里幾十億個稠密而相互關聯的神經細胞是如何產生感情、思想、目的和意識的?
「而且,即使它存在,我們也不得不宣布它不合法。」羅森堡笑嘻嘻地搶過來說。
「糟糕透了。沒人相信報酬遞增率。」阿瑟答。
蘇珊·阿瑟以前已經見過她的丈夫從學術論戰中慘敗而歸的情景。「嗯,我猜如果每個人一開始就都相信它,那就不會是一場革命了,是嗎?」她儘力找安慰的話來說。
「但據我們所知,報酬遞增率並不存在。」
他可以看到這種情形發生在生物學領域。生物學家們花費了近二十年時間來揭示脫氧核糖核酸的分子機制,以及蛋白和細胞中其它元素的機制。目前他們已經開始探索一個最根本的奧秘:九-九-藏-書上千萬億這樣的分子是怎樣使自己組合成一個能夠移動、反饋和繁殖的整體?亦即一個有生命的物體的呢?
好吧,現在他是要回家了,有幾分像那麼回事吧。這事兒本身倒沒什麼重要,只是和柏克萊大學經濟系主任及系裡以前教過他的幾位教授吃頓午飯。然而,此行將是他這些年以來第一次重返柏克萊經濟系,當然也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能在學術上和他的老師們平起平坐。他已經積累了在世界各地工作十二年的經驗,是一個主要在第三世界國家人口出生率方面享有盛譽的學者。他這次是以斯坦福大學經濟系教授的身份重返母校——這是極少被授予五十歲以下的人的位置。而他年僅四十一歲就載譽而歸。而且誰知道呢?說不定柏克萊的人會談起請他回來工作呢。
阿瑟看著她,在那一天里第二次被震得啞口無言。旋即他就無法自控地大笑了起來。
但是很不幸,他運氣不佳,沒能讓其他人相信他的報酬遞增率。在斯坦福大學他的圈子之外,大多數經濟學家都覺得他的想法很離奇古怪。經濟學專業刊物的主編們告訴他,他的關於報酬遞增率的討論「不是經濟學」。在學術討論會上,很多聽眾十分憤怒:你竟敢說經濟不是均衡的!這些猛烈的攻勢使阿瑟深深領教了挫敗感。他顯然需要同盟者,需要能夠敞開思想、聽他說話的人。這個願望和他所有想回家的念頭一起,成為他重返柏克萊的理由。
這些跡象無所不在。阿瑟還不太能夠把他的這種感覺用語言表達出來。據他所知,至今也還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但不知怎的,他卻能感覺到這些問題其實都是同一類的問題。老的科學九九藏書分類正開始解體,一個全新的、整合為一體的科學正期待著誕生。阿瑟相信,這將是一門嚴謹的科學,就像一直以來的物理學那樣「堅實」,那樣完全建立在自然法則之上。但這門科學將不是一個對最基本的粒子的探索,而是對關於流通、變遷,以及模型的形成和解體的探索。這門科學將會對事物的個性和歷史的偶然性有所探究,而不再對整體之外的和不可預測的事物忽略不見。這不是關於簡單性的科學,而是關於,嗯,關於複雜性的科學。
這正是阿瑟的新的經濟學觀點的切入點。他在學校所學的常規經濟學,與這個複雜的視角相差有如天壤之別。理論經濟學家們無休止地討論市場穩定和供求均衡,還把這個概念用數學等式表達出來、並證實其定理。他們就像信奉國教一樣把亞當·斯密的信條奉為經濟學的基礎。但當他們面對經濟中的不穩定狀況和變化——嗯,這念頭本身就使他們感到十分困擾,避之不及。
當他差不多快喝完第二杯啤酒的時候,他發現這家酒店已經開始變得非常嘈雜了。那些雅皮士們正來到這兒大舉慶祝愛爾蘭守護神的節日。嗯,也許該是回家的時候了。在這裏坐下去肯定不會有任何結果。於是他站起來,走出了門,鑽進他的車裡。濛濛細雨仍在不停地下著。
他在佩羅·阿爾脫的家,是舊金山市南三十五英里處靠近斯坦福的一所郊區公寓。當他終於將車開進家門前的車道時,已經是日落時分了。他肯定是弄出了一些響聲,他的妻子蘇珊打開了前門,看著他穿越草坪:這是一個瘦長的、頭髮過早灰白的男人,看上去衣衫不整,極其疲憊厭倦,一如他目前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