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你來我莊裡找我。」
陳江水站定，這才咧咧嘴笑了，朝地上重重的呸吐出一口口水，閃掠過心中是清晨一床板上的褐色經血，陳江水眉頭一皺，呸呸再連吐好幾口口水。
這情形在陳厝普渡的早上有了改變。由於來得較遲，陳江水不曾再談女人，看來似乎更專註的來開膛，可是一刀下去，刀口不夠深，竟然沒穿透肌肉，只有再補上一刀，而切口已不整齊。這情形極為少有，往常偶有這種現象，陳江水會呸的一聲朝地上吐口口水，狠聲咒罵是什麼觸了他霉頭。普渡那早晨，陳江水連連失誤，有時刀口劃得太深，甚且傷及腸、臟，陳江水都不曾出聲。
「我快不要做了。」
「你好久沒來。」稍一頓，仍平平說，「有牽手就不來了。」
「夏天貪涼，睡了又怕涼著。」
「我喜歡聽。」女人張大眼睛望向屋子一角，「那些兵來，都講很奇怪的事情給我聽。」
「那豬頭算我的。」陳江水說。
陳江水搖搖頭仍不開口，只神色凝重的集中氣力去對付手上的豬刀，握刀的手由於緊握出力，微微的顫抖起來。
「我婆婆前幾天來拿錢，要我就回去，我想多做一陣，最近剛調來一團兵，生意好得很。」
「三八查某。」陳江水笑罵。
「我婆婆要我回去，說過繼我大伯的尾子給我。」
女人噗嗤一笑。
再接下去的工作就十分輕易了，已開膛的豬只被移到一個小房間，仍然兩隻後腿被索鍵在鐵環里倒吊，負責列印的人這時會趨前，以滾筒滾上一排排紫青色的印記，豬頭中央當然也不忘打上記號，列印完畢，幫工則以一把尖利的大豬刀，順著頸骨，幾刀將一顆豬頭切割下來。
「金花，是我。」
陳江水無可置否的點點頭。
而豬灶的工作仍火速的在繼續，一俟豬仔被推倒在地，女人們早一擁而上，將歃過血的豬仔拖到水井邊，從井裡打來水沖刷豬仔全身，再推到一池滾水中去毛。燒水處在水井對面的另一端，一口磚砌的大灶柴火不斷，灶上的巨鑊里，滾燙的水不斷被汲出，再加入冷水。
陳江水陰沉的一笑。
「我最近很會眠夢，夢見家裡的豬母生了二十五隻豬仔，沒乳可吃，都向我跑來，我去問龍山寺的觀音菩薩，廟公替我解說，說是我婆婆伊們這幾冬收成不好，像那些豬仔，在跟我要東西吃。」
陳江水急促的說，一踏進門即動手去摸捏那對垂長碩大的乳|房。女人坦然的站著，沒有逢迎，也未曾退縮，直到有一會陳江水松放手，才在前引導的走向房內。
接連失誤幾次后，陳江水感到雙手慢慢沉穩下來，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整個胳膊到手腕氣又順了，抬手一揮，尖刀劃過，整個豬腹像拉拉鏈般的自脖頸處嘩的一聲打開，分毫無誤。
至於陳江水，雖然心口中腫脹滿無名的怒意，也在拔出尖刀后，本能的走高到下一台豬灶。另一批幫手們，已將一頭豬仔，穩穩的按住在另一個V字型的檯面上，等候陳江水上來。於是，同樣的事情再次重複。
陳江水微些赧然，但還是說：
「著猴，這麼猴急。也難怪，聽你們陳厝來的人說，你牽手真行，每回都爽得唉唉直叫，三裡外的人都聽得見。」
現在歷經一長段時間，「美人靠」久不修護，只剩幾根橫斜的殘木，沒有人膽敢再靠近，「美人靠」再只能聞其名。甚且「風月樓」，少去當年能彈擅歌的藝旦，文人雅士或鉅賈富賈不再聚集，整幢閣樓已相當殘舊。一方據說是出自某個https://read.99csw.com有功名文士的匾額「事關風月」，斜斜的掛在入口處，泥金的草書體字，因著老舊與塵埃，也不再飛揚。
「偷宰豬，你不怕抓去關？」
「昨天晚上工作太多啦！」一個也能操刀的幫手笑著揶揄。「要不要我來？」
「伊們被我打，就是惡有惡報。」陳江水打斷女人的話。
「這是拜普渡公的，下次來再帶肉給你。」
「你都記得還要我講。」
女人點點頭，沒有說什麼，甚至陳江水從腰間拿出一把錢給她，仍不曾開口。房內鬱郁的因日午而有著沉悶的熱氣，女人這回沒披上大祹衫，全身赤|裸的站著，臉上全無脂粉，她叉開雙腿，微挺出肚子的站著，看來只像個倦怠的、肥重的、粗大的草地婦女。
「你答應了？」陳江水性急的撐坐起半個身子，「他們要的還不是你手頭的錢。」
「這樣啊！」女人說。但她顯然經常聽到這類敘述，不曾有同情，只默默安靜的傾聽。
但當陳江水講完，女人敏捷的反駁：
「金花，我跟你講實在的，以後有人對你敢怎樣，你來豬灶找我，我豬刀拿來讓伊好看。」
陳江水沒有接話，將女人平躺的身子扳過來向他，整個臉面緊緊貼上女人肥碩的一對大奶間，深深吸幾口氣，晨間被叫醒的女人身上仍有著一股甜暖的身體與被窩的氣息，是一種夜裡的暖意。陳江水將頭在那對大奶間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說聲：我要先睡一下，果真沉沉立即入睡。
「哪有你會叫。」陳江水性起的涎著臉湊上前去。
「早上干我女人，干到一身月經。」陳江水鬱悶的說。
「嗯。」女人輕輕出聲。
「豬頭是要拜普渡的。」
「要走了。」他說。
這就是陳江水的時刻了，當尖刀抽離，血液冒出，懷藏的是一份至高的滿足，就像在高速衝擊的速度下，將體內奔流的一股熱流，化作濃稠黏液，噴洒入女性陰暗的最深處，對陳江水來說，那飛暴出來的血液與精|液，原具有幾近相同的快|感作用。
這時辰除了回家面對林市那張長臉，始終躲閃的眼神與驚惶的神情，又有哪裡可去，陳江水債問的想，而後，一個念頭極自然的潛回心中，陳江水想到金花，還有金花那睡熱的隔夜被窩。
女人動一動腳趾，她有一雙常年踩在泥土地里、腳趾頭一個個遠遠分開的大腳掌。
「干，就是這樣。」陳江水一把摟住女人的腰，「還好列印不是納到我的錢，要不然，干，我才不放伊干休。」
女人沒有立即接話，有一會才又突然想起似的說：
「以後要殺豬，就來找你幫忙。」
「你的籃子和土豆呢？」女人問。
「你囗死後，他們過去那款迫你出來，你還敢回去？」
女人仍閉著眼睛沒有接話。等陳江水不曾上來，才出口問：
「不要這樣嘛。」女人庄肅的說，「觀音菩薩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兩人躺著有一會沒說話，然後，女人才又漫不經心不在意的說：
女人忙也起身，從竹椅上拿來衣褲，陳江水接過，套上一條黑色寬腳的本島褲，再披上一件洗得灰藍色的青布對襟短衣，也不扣上拌扣，腆出個油鼓鼓的大肚子。
陳江水等一會，不見人來開門，心中開始發急，舉起手再要擂窗板，門啊一聲開了，陳江水大步踏上前，屋內十分陰暗，外面光耀的夏日七月陽光透進也只能勉強照明，陳江水看到因雙手拉門，一件大祹衫只斜斜披在肩背上的女體，胸前一ｈtｔｐs://rｅａｄ•９９ｃｓw•cｏｍ對豐大、向肚臍處下垂的乳|房，使他立即辨認出是金花。
女人不經心的哼一聲。
「三八查某。」陳江水低低的、溫和的說。
也不知有多久，女人感到陳江水在胸口處挪動，尚未完全醒來即以為陳江水要她，翻過身，陳江水卻未有動靜，只聽得他歡快的說：
「我們草地人，沒得吃好穿好，不過我小時候，我們家一碗蕃薯稀飯吃是有的。」
女人的聲調顯較粗重，話音也是鹿城郊區的草地口音，有許多上揚的尾音。
「我五歲就出去撿豬糞；背的竹簍快要有我那麼高，阿媽每次都摟著我哭，她自己還要替人家磨豆腐。」
陳後庄普渡那早晨，由於趕著讓豬只出門，陳江水也到小房間里幫忙切下豬頭。正順著頸骨隙縫一刀砍下一個肥碩的大豬頭，陳江水突然朝站在身旁一個矮小的中年男人道：
「辛苦也比在這裏好。」
陳江水無助、軟弱的說。適才那突地昂揚起，集中精力要去攻擊的亢奮已消退下去，一種抑鬱的、平漠的荒蕪使陳江水開始說：
「查某人，不辨世事。」
「還不是裝的。」女人爽朗的喝喝大笑起來，露出一口健壯的潔白牙齒。「你那麼久沒來，好久沒叫，現在大概叫不出來了。」
並躺在床上，陳江水聽女人講她婆婆怎樣拿她的錢買下一隻豬母，最近就要生了，生下來小豬再養大，他們就會有一點錢，她原先也存了些，可以去贖幾分地回來，有地又有豬，就不怕挨餓了。然後，女人突然想到的隨口加道：
陳江水帶教訓的口吻說，然後，同女人仔細的解釋殺豬要如何列印上稅種種。儘管陳江水顯然在炫耀他的專門知聞，女人也知道這點，仍沒什麼在意的傾聽，她大的、但灰黯浮腫的眼睛定定的看著前方，卻不注視什麼。她在陳江水敘述的段落里也會插上一兩句：「噢，這樣」，也還是鬧鬧的語意。
陳江水喝喝大笑了一陣。
所以陳江水選擇了「來春閣」，特別是金花的熱被窩，雖一再被殺豬的同伴嘲笑為認個老母要奶吃，陳江水多年來仍大多數時候來找金花，久了后，整條「後車路」的女人們都知道，陳江水專愛金花那口騷叫聲。
陳江水順從的、和緩的說：
「我會啦！」女人綻開一個粲然的、沒什麼心思的笑。
女人吃吃的笑了起來。
卻不論如何，「風月樓」仍有「後車路」較體面的女人，所謂較體面不過年紀輕些、樣子周正些，這些女人絕無她們的前清先輩能詩善畫，也不可能只賣笑不賣身，因而，和其他「後車路」女人一樣，她們也被鹿城人叫作「攢食查某」。
俟陳江水的手一離開，側著平躺的豬仔頭也側向一旁，因而足足有小碗口粗的血柱，向上噴得並不高，只有七八寸高光景，但血量極多，冒著泡沫洶湧出來。早有婦人拿器皿來盛裝，不過仍有部分血液潑濺出來，特別是號叫的豬仔儘力掙扎時，常使血液噴洒沾染平台。直到大量的血液涌流出，一兩分鐘后，掙扎與號叫已變得十分微弱，幫工這才將豬仔從平台上拉起，推往地下，豬仔躺在地上，還一陣陣抽搐，血也從喉處缺口陣陣溢出，染得四周一片猩紅。
「什麼事情？」
「我就是說不贏你，不過，聽人說凡事要存個底留個後步呢！」
那陳厝庄普渡的早晨，陳江水踏入「後車路」，舊有的繁華現在僅存的這條石路，整個路面都由一條條長三四尺寬一尺多的灰麻石，一長兩短的錯落排成簡單的圖樣ｈtｔｐs://rｅａｄ.９９cｓw•cｏm。石板路面總不泥濘，恩客們永遠可以來去匆匆。
「哪還記得。」
「我知啦，每回氣一起來就是這款。」
顯然又將是鬱熱的一天，陳江水走在小路中，兩旁高長的竹子在風翻過葉間時悉索作響，一時間，陳江水竟不知要該往何處，只有傍著一株碗口粗的綠竹站定。
「你真的做了？」女人嘰嘰咕咕的笑起來，雖然早知道結果，仍不禁興起的追問。
十七普陳跨這一天，豬灶雖不曾排一對待宰的豬仔。仍較往常多捆來幾條肥豬，幫工與負責清洗工作的女人們，都有著今天得手腳快些的準備，儘快要先殺好幾頭豬仔運出去，才不至誤了清晨陳著庄人趕早來買供品的時間。
「金花，金花開門，是我。」
陳江水在牆上一枚長釘上仔仔細細將綁豬頭的麻繩套好，再幾下除盡身上的衣物，毛茸茸一條肥重的身子爬上床傍著金花身邊躺下，也拉來被單一角罩住下部肢體。女人俟陳江水躺好，才又接續說道：
「我自己的豬殺來吃，吃不完分給厝邊親戚，還要打稅，哪有天理？」
被喚作阿扁的男人搖搖頭。
陳江水的臉面陰暗了下來，不再介面，兩人並躺在床上，屋外斷續傳來小販的吆喝聲——一個尖高的老年男人聲音特別出眾，拉得又直又長的音調呼喚：豆——花，杏——仁茶，咿咿啞啞的直召喚過去，鄰室房間也開始有人語、開門、東西碰撞聲。陳江水啊的打了個長呵欠，伸一伸腰，從床上坐起來。
時候已不早，卻不見陳江水到來，幫工們紛紛笑罵「有了牽手起不來」，手腳也不曾閑著，先行將待宰的幾頭豬仔捆綁好側放在V字型的台口上，女人們早燒好一大鍋滾燙的熱水，一切俱準備就緒等待陳江水到來。
「這樣也好，才有個收尾。」陳江水略一想，「不過，錢要抓緊，不要忘了當年怎樣被逼出門。」
「以後聽不到你叫啦。」陳江水一拍女人圓肥的屁股。
鹿城始自七月初一到八月曆時一個月的普渡，由於每個地區普渡的時間分散，殺豬者在七月里相較於舊曆年或天公生，不見得特別繁忙。當然，有些地區，像普十三的金盛巷或普初九的興化媽祖宮，地處鹿城的市鎮中心，是一般所稱的「街上」，街上的人們在鎮里擁有店面，鎮郊還有田可收租，生活自非靠海的陳厝庄或鎮郊「草地」可比擬，花費在普渡的祭拜，也很可觀，殺豬者在那幾天，自有一番忙碌。
猛一抬眼，桌上赫然又是昨夜那對豬腳，陳江水筷子一摔正想罵出口，已經切成小塊用醬油煮過的豬腳看來只像一碗帶皮的豬肉，了無昨夜拿來祭拜的豬腳形狀。陳江水拾起筷子，匆匆吃過飯，大步向外走時才丟下一句話：
「我比較喜歡聽你講賣土豆的那一段。」女人推一推男人肥重的肩膀，「說來聽聽嘛。」
「怎樣玩耍人家的查某。」女人又回復她的不經心，「你還沒有講水淹到胸脯那一次。」
「哪個時候回去？」
陳江水來到「來春閣」，陳舊的兩扇木板門依舊緊閉，有一陣子沒來，恍惚的竟有些生疏，但也說不上為什麼，倒是查某們不知輪換過幾回，老娼頭是否還在，都還難說呢！
女人這時早從釘上取下麻繩綁的豬頭，唉喲叫了一聲好重，什麼也沒說的遞給陳江水。女人那般平和自然。絕不以為帶來的豬頭是給她的認命，使陳江水有些訕訕，不免解釋：
陳江水一出屋外，反射在石板上的陽光白色耀亮，直刺眼睛，「干！」陳江水眯著雙眼喃ｈｔｔps://ｒｅａｄ.９9ｃｓｗ•ｃoｍ喃咒罵，拎著豬頭，不怎麼看路都可熟悉的搖搖晃晃走出「後車路」。
女人安靜的睜眼側躺著，她有張寬大的臉，大眼厚唇開朗的布置在平闊的臉面上，乍看有幾分魯鈍，但自有一份懶怠的甜膩——這或多少與她的職業有關。她的身體強壯，是勞動過的草地婦女體型，還有一雙硬大的手，這些年來由於不再勞動，加上年齡，整個身體松肥了起來，但肥重中仍留有過往工作支架起來的強健，因而變得十分安適，皮膚依舊是原有的日晒成的棕褐色，整個身體像一片秋收后浸過水的農田。
女人絮絮的說，到個段落，才再想到陳江水的問話，轉接道：
女人沒有說下去，陳江水也不接話，然後，陳江水突然問：
「阿媽半夜要去磨豆腐，晚上還趕替我編竹簍，那時候我七八歲，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要打回來。」
只于陳厝庄普渡那早上，陳江水看著噴洒開來的點滴猩紅血液，不能自已的要一再想到的卻是床板上鐵褐色的點點血塊，無名的憤怒與一種清冷的恐懼，使陳江水機伶伶的打了個冷顫。
從豬灶到「後車路」，有一條蜿蜒在稻田中的小路可通達，走來也不過十分鐘光景。被命名為「後車路」的這地區，是一條大巷道的後街，一長排兩旁各有十來間屋舍，大多是平矮的木板房子，僅有一幢兩層樓的木造閣樓，是前清的建築，喚名「風月樓」，二樓陽台處的「美人靠」，一長列突出凌空的座椅，靠背以優雅的彎曲弧度向外伸張，黃昏時候，眾多妓|女靠坐在這「美人靠」上，頻頻向下面行過的恩客飛眼風，曾為鹿城盛傳一時的盛事與趣談。當然據說，那時候的妓|女能詩善畫，還彈得一手好琴瑟，她們或以藝待人，賣笑不賣身，被喚名為藝旦。
「那是因為我沒生小孩。」女人伸出一隻手憐惜的撫摸著肚皮，「不知怎樣這個肚腹就是生不出一隻蟑螂。」
女人在一間狹小的、六六尺寬的房裡扭亮了一個小燈泡，昏暗的光亮下可見一張木板床和床邊一把竹椅。床上一條白色底有絳紅色被頭的被單，白色部分十分污穢已成近乎灰黑色，還沾有斑斑深色點印。女人一腳跨上不高的床，順勢扯下披著的大祹衫，仰躺下來拉住被單蓋著肚腹，一面平緩的說：
對陳江水來說，過去謂為奇談的文人雅士嫖妓，根本毫無意義，「風月樓」曾有怎樣的雅事，絕對不如把女人壓在下面實在，再有要求，最好是能恣意狂叫。而陳江水以為，「風月樓」那些年輕的查某，是不會懂得這些的。
如此重複再重複，陳江水使盡氣力穩住手中的尖刀，也逐漸進入工作中，猛然一停下來，陳江水才發現早為台上一連十來只豬仔放過血。回過頭來，第一隻放血的豬仔已去毛洗凈，後腿被鎖在V型台前上方的鐵環內，倒吊著等他去開膛。
用麻繩穿過豬嘴再牢牢的捆住豬頭，陳江水拎著繩子一端走出豬灶，太陽已高高陞起，又是個萬里無雲的盛夏晴天，陽光金光閃閃的當天當頭潑灑下來，映照豬灶旁已開始結穗變黃的稻田柔亮的一層淡金。有微微的風從空曠的田野四方吹來，軟軟的已略有暖意。
「我會啦。」女人溫和的、平緩的說，將臉頰貼著男人的臉。「你不要這樣，好像要殺豬似的。」
「有一回雨下得很大，很快就淹大水，城隍宮附近水先是到膝蓋，我籃里還有一些土豆，怕賣不完會黏，就再去賣，沒想到水一直漲上來，一下就漲到胸脯，我差點被水流走，還好附近有一株大榕https://read.99csw.com樹，趕快爬到樹上。」
「我知道。」女人聲音中了無詫異，「但是我這樣下去也沒個收尾。到四五十歲作個老娼頭，迫別的查某賣來給我吃喝……」
肚腹被切開的豬仔可以攤開趴在人力車的車板上，連同頭與內臟由內鋪載走，怎樣連皮帶骨或精挑瘦肉的賣給顧客，則端看賣肉屠夫的手藝了。
「阿扁，這隻你的，有否給人定了？」
通常陳江水這才開口同幫手們扯些女人們的笑話，一面走上前去，閑閑舉起手上的刀，沒入豬仔胸膛，一刀直劃下來，豁然一聲，豬仔肚膛齊開，不見血液，但見灰白色的肚腸齊往外擠涌。幫手們這才上來，很快將一整副內臟、腸肚掏出，再將倒掛的豬仔取下，這時豬仔的嘴內與喉頭，還會有濃紅的血液滲出。
「不但殺豬要打稅，撿豬糞也要給人管。」
「你不要啊？」
「金花，」陳江水憂慮的說，「回去要下田，你吃得了苦？」
天蒙蒙要大亮了陳江水才趕到，已略遲了些，陳江水顧不得去換上橡皮鞋，在笑罵的怨怪中趕上第一台豬灶V型的台口，不見他怎麼出手，一條四五百斤重的大豬慘切的咿哦長叫一聲，渾身起一陣抖顫與痙攣。
「有一次運氣很好，豬糞很多，小孩子也不知道太重會背不回家，撿滿滿一竹簍，背上身就摔倒，又不甘心拿掉些，只有用拖的，拖到半路，被兩個小孩打了一頓，竹簍也被搶走。」
「當然。我進豬灶，有一班兄弟后，我也攔在路上，把伊們捧一頓，阿甘伯的兒子被揍得躺了好幾天。阿春的兒子比較輕，但眼睛差一點被打出來。」
金花如果還留下來，照例該住在右邊靠路旁房間。陳江水舉起手，在長條木板排列組成的窗板上重重擂打幾下，一面出聲呼喚：
「行啦，老價錢。」阿扁一巴掌拍向陳江水的肩。「要不今天普渡，豬頭作三牲，價格好咧。」
兩人相對大笑起來。
絕非不在意女人的經血會觸男人霉頭這種說法，待別乾的是這種刀子見紅的行業，討個好彩頭比什麼都重要，陳江水在心中喃喃的咒罵，有些不能輕易原諒自己的大意，嘴裏輕念著：笨，干，真笨，干。
每當金花有客人留宿，老娼頭會來開門，照例一面賠笑臉一面笑罵：大清早吵人睡眠。如沒客人，金花會自己起來，閑閑披上件大祹衫，嫌扣拌扣太麻煩，一手扯過衣襟在領口處拉合，一手拉開門閂透過半開的門縫先瞧人。
「就是小孩不能出去玩，在家裡四處跑，大人買土豆騙騙小孩。」女人替代的說。
陳江水喝喝的笑了起來：
「我小時候也去賣土豆，我阿媽把帶皮的土豆煮熟，放在籃子里讓我四處去賣。有一年不知為什麼，連連下了好久的雨，我賣了很多土豆，就是……」
「嗯？」
「我自己的豬怎麼算偷宰？」女人理直的說。
「睡得真舒暢，補回來好幾眠沒睡好。」
她睜眼躺著一會，看陳江水熟熟睡著，一時不會醒來，早晨的「後車路」十分安靜，連叫喚的小販呼喝聲都可聽見，房裡的空氣濁重但溫暖，女人閉上眼睛，不一會也再睡去，還低低的發出鼾呼聲。
陳江水說著，不知怎的就憤怒了起來，他感到一陣急氣直衝往腦門，兩旁太陽穴劈劈啪啪跳動，他陷在肉里的眼睛閃著光。
回得家中，林市瘦小的身子蜷縮在床上，一身灰布衣裳看來像一堆破爛，只有兩頰高腫，猩紅紅的一片，乍看還以為是對肥腴的下顎。她的神色慌恐，而且好似十分痛苦，飯菜卻已整齊的擺在桌上，陳江水不曾搭睬，自顧坐下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