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先睡吧。

沒錯，的確是其他的紋路。

我站著，怔怔地看了人群半晌，終於決定不去看衛先的慘狀，轉身離去。

這些圖案代表著什麼？為什麼在綉上螭龍之後，還要再綉上這些不靠近細看就肯定會忽略掉的暗紋？

此後這本本子上所記錄的，我基本上已經知道了。與政府搞好關係，遷走居民，造「三層樓」，請來鍾書同、圓通、衛不回，開始以挖防空洞的名義向地下挖掘，同時把挖出來的土運去填邱家塘，發現墓的具體|位置，日本人轟炸，圓通不祥的預言……

那是什麼把衛先逼到了死路，讓他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都沒有向我求助？

由於一年多間旗子始終沒有表現出什麼異象，除了一如既往地讓初見者嚇得魂不附體，不見有什麼共振共鳴，不用說，對於自己祖先的猜測，幾個兄弟心裏的懷疑越來越甚，這也是為什麼孫耀祖會重複解釋六遍的原因。

衛先的兩隻手居然沒有抓住任何東西，就這樣任自己的重心倒向窗外。

接下去的幾十頁，記載著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孫氏兄弟是怎樣穿梭于江南的各個城市鄉間，踏遍了江浙兩省的所有土地。很明顯，孫家的祖先並不知道那個墓的確切位置。

不過他們調查一段時間，沒什麼進展的話，恐怕也只能以普通的自殺來結案了吧。那些古玩，估計會由上博收購吧。

「開那麼大的窗幹什麼。」

我站在門前，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然後開門出去。

茶几上，我一眼就看見了那本日記。

八點十五分，我終於忍不住給鍾書同家打了電話，老人總是早起的。

首先看的卻是那半面旗，我打開了寫字檯上的燈，希望能看得更仔細些，我這寫字檯有近兩米長，右邊放了電腦顯示器，剩下的地方，展開這半面殘旗竟還顯不夠。

所以我這時的想法是：趕快離開。

我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或許並沒有真的睡著過，眼前不斷有影像掠過，有衛先，有我從未謀面的孫氏兄弟，還有那隻骷髏頭。我很久沒有這樣惡劣的睡眠質量了，爬起來的時候渾身都是冷冷黏黏的汗液。

鬧鐘的指針指向七點十五。對我來說這是個很早的時間，但在床上已經待不下去了，閉著眼睛的時候，依然可以看見雜亂的光。

什麼叫「有些張揚」？試想一下，扛著這麼大一面旗子，在城市的街道上走，在鄉間的田野邊走，眾目所視，沒辦法旁若無人，孫家老二、老四的臉上掛不住了。這恐怕才是讓孫老三一人扛旗的真正原因。

這旗子上的圖案，分明是幾條張牙舞爪的螭龍。儘管不全，但我還是能認得出。這樣明顯的圖案，那幾位老人怎會看錯？

這應該就是那面幽靈旗，自始至終，我和衛先都沒有感受到這面旗給我們的壓力……想到這裏我心裏忽地打了一個冷顫，我是沒感受到，衛先當時在墓里也應該沒有，但後來呢，他後來的神情恍惚和這旗有沒有關係？

出了警局，我叫了輛出租，到那家聯華便利取回了包。

衛先的旅行包就在床邊，旗子本來是被他放在裏面的，我一邊迅速翻開尋read.99csw.com找，一邊祈禱別被他放在了身上，要是那樣的話拿回來就麻煩了。

我看見衛先迅速遠去的臉上，神情從茫然到恐懼，那樣劇烈的表情轉換，彷彿突然發現自己在半空中一樣，然後發出聲嘶力竭的大叫。

我只看了一眼衛先的屍體，臉色就已經慘白。

這麼重要的資料，他倒忍得下等我來一起看，不過恐怕洗澡換衣也花了他些時間吧。

又或者是那半面幽靈旗？

我在心裏迅速權衡了一下，走進旁邊的一家聯華便利超市，把包寄存了起來，等到再次回到那個比剛才大了數圈的人群，奮力擠進去的時候，警察正好趕來。

那是墓道里的圖案！

對了，那半面幽靈旗現在在哪裡？

我小心翼翼地撕開被血凝住的紙，血的味道隨著一頁頁翻過去而濃重起來，許多地方已經看不清楚了，可當年孫氏兄弟所進行的龐大計劃，終究還是一點一滴地被揭了開來。

我拿在手中，便聞到了上面的淡淡血腥。

警方通過對現場的調查，很快就得出衛先是自己跳下去的結論，對我更有利的是，下午服務生曾進來打掃過，那時服務生就注意到衛先神情恍惚，臉色蒼白，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筆記上的內容讓我勾出當年事件的輪廓，但真正的幫助並不大。特別是我原以為，從這本筆記中可以找出衛先自殺的線索，可現在我卻什麼都想不出。

很遺憾我一直沒有發現一些關鍵問題的答案，比方說，那到底是誰的墓。孫耀祖始終用「那個墓」或「他」來指代，並沒有詳細說明。還有那本書也是如此。

這一頁上的字跡顫抖，孫耀祖在寫下這些字的時候，連紙都劃破了數處。原本越來越渺茫的希望一下子成真，就要接近成功了，怎麼會不激動。

我的視線轉到了日記上，莫非就在前面這幾頁，他看見了什麼，遭到了無法承受的打擊？

我就這樣目送他的身軀落下十八樓，摔在地面上的時候，我彷彿聽見「轟」的一聲。我踉蹌著向後退了幾步，怎麼會這樣？

思緒太多，這些思緒都糾結粘纏在一起，讓我一時間失去了理清它們的勇氣。

孫輝祖的血早已浸透了這本日記，雖然它並沒有因為被箭射到而導致紙張支離破碎，但凝固了的黑褐色血液，仍給閱讀帶來很大的障礙。

窗外面有什麼？我第一反應就是衛先在窗外看見了什麼，這才做出這樣危險的姿勢探查，或許這樣的姿勢對他來說也不算危險吧。

細細分辨旗上的花紋，我的眉頭卻漸漸皺了起來。

「哦，沒什麼，發了會兒呆。」

我從未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所以進出酒店完全沒有避嫌，警察很容易就能問出最近頻繁和死者接觸的人，而剛才我來的時候，服務生也很可能看見了，當時是不會在意，但警察問起來的時候，總還是會想起來的。

指尖上，是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人即便在記日記時，碰到最隱秘不可言的事，常常也會含糊其詞，下意識地迴避，這就是一例。

我心中疑惑，定定地看著這旗，檯燈的強光下，那幾條螭龍的殘軀和血污交錯著，一時間竟讓我心跳加速起來。

腦子裡產生這樣的念頭只是一瞬間的事，可是我下意識地覺得不對。

……

因為他怕的是我，所以什麼都沒有對我說，他最後的恐懼表情，是因為看著我。

回到家裡，我取出旗和日記本，準備開始研究。

那明黃的底色上，還有偏土黃色的紋路，如果不是這樣湊近細看，是絕對發現不了的。

或許那是比較淡的血污吧。我這樣想著，卻還是將一隻手伸到旗面底下，把旗托起，靠近檯燈的燈光細看。

衛先的臉上竟似有些恐懼？

我翻到記錄的最後一頁。

那張茫然的臉！

警方讓我看的旅行包里的兩套衣服，我當然回答說不知道，沒見過。

走出大堂的時候，酒店外面已經炸了鍋，不遠處團團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

還有他最後的表情……

我總是以睡眠來逃避一些事情。其實那都是我無法迴避的。

沒有回答？我抬頭看去，不由得吃了一驚。

可是，現在不是想這些問題的時候，警察很快就會來這裏的，我現在成了謀殺衛先的嫌疑犯，而且，我怎麼解釋衛先的身份，怎麼解釋旅行包里的東西，怎麼解釋這本染血的日記和……

這本日記有兩百多頁，幾乎記滿，這並不是孫輝祖的日記，卻是孫家長兄孫耀祖所記。這倒很正常，否則我還要奇怪那孫輝祖怎麼都不像是個會記日記的人，說不定連字都不識幾個呢。只是這日記不知怎的卻被孫輝祖帶在身上。

合上本子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雖然這對我來說並不算多麼晚的時間，但此時卻有一股極深的疲倦湧上來，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從大腦的深處散發出來，讓我沒辦法再思考下去。

這樣的念頭轉了一轉，終因沒有什麼事實支撐而淡了下去。旗子是我從旅行包里拿出來的，照常理推斷，衛先回到希爾頓后沒把旗給取出來過。

風吹在我臉上，風很大。我望向衛先的身後，窗大開著，這裡是希爾頓的十八層，樓高風急，窗這樣開著，幾張紙被吹在地上，屋裡顯得有些亂。

原本開始幾頁也都是粘在一起的，但顯然被衛先分開了。

我已經按第三次門鈴了，居然還沒有人來開門。

小心翼翼地翻開，生怕紙張破碎，略微翻了一下，卻發現除了開頭的幾頁，後面的紙都被血粘在了一起。

不過在那明黃的底色上，似乎還有其他的暗紋。

原來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控之中，衛先的縱身一躍，讓我從頭涼到腳。

屋子裡的風小了有一會，我本以為衛先把窗關小了，現在卻赫然看見，衛先一隻腳已經跨出了窗戶，大半個人已經到了窗外。

我有危險的感覺，但我卻完全不知道危險來自哪裡。

我在屋裡來回踱著步，莫名的壓力讓我沒辦法舒舒服服地透氣，我知道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問題，可是我卻抓不住它。

我忽然有了一個讓自己大吃一驚的想法：莫非衛先在怕我？！

我心裏一寒，雖然不盡相同，但和墓道里的圖案絕對是一類的。

我定了定神，這原本明黃的底色上刺著黑龍，十分顯眼，可現在血也凝成黑褐色，如果不細看，還分不出哪是黑龍，哪是血污。

剛才一個人在樓道里走的時候，我的情緒已經穩定了許多，至少和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比，已經可以鎮定下來分析一些事情。此時我已經想到，如果警察不是笨蛋的話，遲早會找到我的頭上來。

我的腦子裡一片混亂，原本以為已經逐漸接近真相，在墓道里接近危險的時候，終於把衛先勸了回來，沒有出什麼亂子。可現在衛先居然自殺了。

洗了個冷水澡，勉強提了點精神出來，現在給鍾老打電話有些不合適，但那本暗紅色的筆記我已經不想再拿出來溫習了。

「衛先！」我大喊一聲，話音還沒落，就看見衛先在轉過頭看我的同時，另一隻腳也跨出了窗子。

難道這傢伙拿了日記跑了？我心裏閃過這樣的念頭。

這樣的人死了，而身邊僅有我一個認識的人，怎可能被輕易放過呢？

我說自己是在新浪網上聊天時碰到衛先的，當時他是用隨機遊客的方式登錄的，聊的時候發現他對於古玩和中國古代歷史相當有見地，又是同城九*九*藏*書，就見了幾次。今天他打電話給我，說有好東西給我看，我趕來，卻發現他神色不對，還沒聊幾句，他就忽然從打開的窗戶里跳了下去。

我把兩隻手都壓到了枕頭底下……

這日記不是每天都記，其實也不能說是日記，而是一本關於他們這次行動的記錄。基本一頁一天，開始記的那一天，卻是1928年的7月17日。從那天起，這個計劃開始緩緩啟動，初時日記跳躍很大，顯示出進展緩慢，到了1937年，密度明顯大了起來，進入3月之後，至少隔天就會有一篇記錄。

孫耀祖只是點到即止，這本東西上的記錄，怕是其他三個人都能看的，所以寫得太過不好。

我一頁一頁地翻著，有時會用指甲輕輕颳去掩住字跡的血污，指尖已經變成暗紅色。

我把旗和日記一股腦塞進自己的包，心跳得依然飛快，這些動作幾乎是我下意識的自我保護反應。和衛先相交不深，但這些天和他相處愉快，在我眼前死去這樣的打擊讓我一時間無所適從，同時這房間里衛先留下來的所有東西，恐怕都不是我所能對警察解釋清楚的。

他接得很快，看來並沒有打擾到這位大學者的睡眠，聽說有新的進展，他立刻就要我過去說給他聽，幾乎比我還要著急。

想起最後一刻衛先臉上突然露出的恐懼和無助，這該如何解讀呢？那時候他的目光是望著我的。

不過，總算也幫我解決了一些疑問，比如為什麼總是孫輝祖扛旗。

而多年以後，我坐在這裏看著這份記錄，卻知道，其實他接近的是死亡。

我把數碼相機里的照片大解析度列印了出來，裝在包里，沒有坐公交車的耐心，出門直接就打的去鍾家。

走廊里沒有人，我閃進了斜對面的樓梯間，往下走了五層，在十三樓轉出來，坐電梯到了底樓。

「怎麼你沒看完啊。」

而扛著旗走和發現墓在哪裡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孫耀祖並沒有在記錄中專門說明，他曾經為此事前後對三個弟弟解釋過六遍，反映到記錄中，前後對照之下，我整理出了個大概。

這面旗非絲非棉，不知是什麼質地，上面浸了血污，雖然已經被撕毀，但我用手摸上去，卻感覺還十分結實，布料沒有因歲月悠長而產生腐爛現象。

他剛才分明是自己跳出窗外的，可是在現在的情形下，他有什麼理由要自殺？

出乎我的意料，我很容易就在包里找到了這半面旗，這麼說衛先還沒拿出來看過？

「透透氣，有點悶。」

「衛先，那旗在你這裏吧，快取出來看看。」我一邊往下看著，一邊對衛先說。

我急步衝到窗前，一切都已來不及。

我看著穿衣鏡里的自己，除了憔悴一些，和平時並沒有什麼差別。

這四兄弟的心，原來還不是一般齊啊，孫耀祖和孫輝祖才是最堅定的。

在警局裡一直待到晚上九點多，終於可以離開，負責此事的警官要求我在結案之前如果要離開上海，需經警方同意。我當然只九*九*藏*書能答應。

我嘴裏這樣隨口問著，衛先沒有回答也並不在意，我翻回第一頁，努力分辨那上面的文字。

這面旗和墓中的某些東西有很大的聯繫，最有可能的就是那本書，又或者是其他東西，孫耀祖對此語焉不詳，總之淵源極深，或者出自一處，或者有類似的功用。而孫家的祖先猜測，兩者間可能會共振或相互吸引，就像兩塊磁鐵接近到一定程度一樣，旗子接近墓到一定程度，也會產生異象，由此就可以判斷墓的大概位置。

第一頁就提到了幽靈旗。這時，我才想到，原來在那墓道中，我們還取到了半面幽靈旗！

這些疑問固然是我這樣空想無法解決的，但我已經決定明天去一次鍾老家，相信以這位大學者的淵博，就算不能直接告訴我答案，也能指出一條路。

應該不會是這樣的人吧，可是要是日記里記載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如果不是大旗本身具有神奇性，恐怕孫氏兄弟早就放棄了吧。

或許是我看錯了，他在怕什麼呢？在那墓里都不見他怎麼怕。

從當年幾位見過旗的老人的敘述中，我早了解了這面旗的威力，可是那些震懾人心的感覺，我卻沒有從眼前的這面殘旗上感覺到分毫。這很好解釋——旗都殘缺不全了，當然就不會有威力，但問題是現在旗上的圖案，居然和鍾書同、楊鐵、傅惜娣三位老人回憶出的圖案都不同。

我再次看了看門牌號，沒錯，這就是衛先的房間啊。

此後我在警局做了數小時的筆錄，對我和衛先的關係當然不能如實告訴警方，在我決定去面對警方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一個能解釋我和衛先的關係，又不至於被過多牽扯進來的說辭：網友。

回想起來，從剛才開門的時候，衛先的神情就已經不對勁了，如果自己早一點注意到的話……

「你怎麼了，這麼長時間才來開門？」眼前的衛先臉上有著一絲迷惘。

我把殘旗小心地疊好，放在一邊，然後拿過那日記簿，開始一頁一頁地翻看。

如果是一般情況，我應該不會受到這樣的限制，只是衛先的身份過於詭秘，而且在房間里又出現了那些奇怪的工具，以及一些珍奇古玩，那些東西的價值，無論哪個專家到警局看一眼都會吃驚得合不攏嘴。

衛不回說他會死在地下，可我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死了，雖然不在地下。

我能夠想象，當時一天天地走下來，沒走到的地方越來越少，但大旗卻沒有預想中的反應，他們一定會想，祖先的推測是不是錯了，又甚至，那僅僅是祖先在嘗試了一切實際的尋找手段失敗后，為了不讓子孫放棄尋找的希望而隨意編造的？

我正要用拳頭捶門的時候，門終於開了。

從現場應該可以很快得出多半是自殺的結論，可我這個死者死時在場的人，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懷疑，所以我會很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