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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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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吃完油豆腐皮蕎麥麵的我,為了解剛才就渴的喉嚨,一口氣喝乾了麥茶。
「說得好像不一樣唷。如果無法擁有共同幻想,那不就等干假想現實是妄想嗎?」
是嗎?是這個意思嗎?
「啥實驗呀?拖延生產日期有什麼好處,一點兒也不有趣。」
「那不是再禮讓你百步,非要我去體驗大太法師嗎?我大概會在囫圇吞棗后相信,不過,在別人看起來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別人不會了解吧。」
我背後大概站著那個一臉困惑的姑獲鳥吧。然後姑獲鳥抱著的嬰兒的臉……
這個古怪的兄長也擔心著妹妹吧。動不動就要提供意見給妹妹,如果因為我而導致他們兄妹吵架的話,我也不好受,所以我辯解著。
「語言一開始就存在的吧。」
「如果超越了那座牆,科學性將崩毀,那就不成其為科學了。觀測者本身不能信任,觀測的對象也不能信任,那就不能說是科學了。」
「你一句一句地把那種記敘默背起來了嗎?嚇死人了。」
「幹嘛怪裡怪氣的?」
「理論上說來以現在的技術還做不到,還需要一百年吧。」
「我買面回來的時候,你正盯著這本書看,怎麼了嗎?」
如此說來,姑獲鳥存在的或然率也不完全是零。
這個男人到底要奪取多少我所信賴的事物,才肯罷休?
「呵呵呵。」
「這真的是學者下的結論嗎?如果是事實,那咱們的日常生活不就充滿了不安嗎?也就是說看不到的地方到底是怎麼回事,那不就無法預測了嗎?整個世界不就像涼粉凍做成似的不透明了嗎?」
京極堂以惡作劇后淘氣小孩的樣子看著我,然後又說道:
很奇迹似地,話題又轉回來了。京極堂開始提起有關「懷孕太久」的話題,這也是我最初來拜訪他的理由。
「嘿,儘管蕎麥麵能夠自由地買賣,不過,在這種地方賣,到底有沒有客人光顧呀?價錢方面和別人一樣,要二十圓呢。」
京極堂不解地問道。
「啊,如果是ubume的話,我倒聽說過。是抱著小孩的怪物吧,不過,寫的是姑獲鳥,卻讀成ubume嗎?」
京極堂獨自笑了笑,說道:
說完,他望著距眼睛上方約三寸的地方,不聲不響地就開始看起《百物語評判》什麼的書了。
「不是在說我呀。」
「原來如此。但是別人即使理解了這件事,也只會把它當成是妄想。」
「做丈夫的怎麼啦?」
「很遺憾我並不懂。你要談去年或前年獲諾貝爾獎的湯川博士的論文嗎?」
「你這遭天譴的傢伙!你絕對會遭佛懲罰下地獄的。」
說完,他嘩啦地圃上罐子的蓋子。
「那個被說得這麼嚴重的可憐的婦人,到底是哪裡的誰呀?」
「關口君,說不定你還擁有現在已消失了的解析產女的理論呢。」
「不能一次完成嗎?」
「如你推測的,就是那個想看名醫也無法去看的婦人。怎麼說呢?那個婦人的娘家是婦產科醫院哩,而且還是江戶時代延續到現在的老醫院。」
「弁慶法師不算壞人吧,只不過愛吵架。只不過,說是壞人還算是往好處看呢。像將門新皇到最近為止,都還被當作大壞蛋哩!對了,說到壞人,伊吹山的酒吞童子也很嚇人。」
「別說夢話了,這本書是單色印刷唷。」
朋友一副忍無可忍的模樣。
我的心境確實如此。
遞過來的書的圖版確實和剛才的一模一樣,可是,女人裹著腰布。仔細地看那嬰兒,嬰兒看起來圓圓滾滾很健康似的。
「你對著我生氣有什麼用。嘿,實驗可不是延遲預產期的那種實驗啦,是培養人的細胞,製造複製人的實驗。如果這樣,就有可能吧。」
由自己的嘴試著告訴別人時,的確像是無奈鄙俗的證據薄弱的謠傳。說是中傷也不為過。可是,最先聽到這個謠言時,由於覺得有趣,所以,我為保有這種感性的自己感到些微羞愧。
「關口君,這麼說來,你也肯定大太法師的存在羅。」
我的心境愈來愈複雜,畢竟,雙親的因果或佛的懲罰等充滿哄騙鄙俗的主題,由於以絕對的安心、並非真實的為大前提,才能適用的吧。現在我所珍視的價值觀,有如棉花糖似的。撰寫陳腐報導的心情早就消散了。
「什麼怎麼樣,多無聊的話題。究竟那是寺院想強調權威,竟然撒謊,或者是有那種在分骨的時候,浮夸了骨頭數目的傢伙?……」
我突然產生腳下的地面變軟了似的錯覺。
「那個丈夫好像是從密室中像煙一樣消失了,這不是很神秘嗎?絕對有採訪的價值。」
我也這麼想。
京極堂很意外地表示了興趣,也許是提到他妹妹產生了效果。
「所以當酒吞童子被打上鬼的烙印時,回溯的過去就已經決定了。那時候沒被殺掉只是丟棄的理由是可以存在的。如果有人躲藏活下來而過著普通人生的話,那麼,回溯『異常的出生』的過去,也就完全消失了。」
「並不是因為有足以判斷的材料的關係,其實是你缺乏讀後者紀錄真正含意的理論,只不過如此吧。」
「藤牧氏去德國是事實,不知道透過什麼管道,為什麼去德國?不過,根據我的記憶,他是在開戰的第二年回國的。雖然這樣,由於開戰是在年尾,所以可以說是開戰後不久就回來了。然後,進到原來預定升學的帝國大學醫學院。可是,隨戰局惡化,三年後,他被徵調到軍隊去了。不過,非常幸運地,被送到大陸戰線前不久,竟然面臨戰爭結束,奇迹似地複員、復學,修得了暫時保留的學位,領到醫生執照……」
這種話很快地就被搪塞了。現在的我處於這種狀態。京極堂把餛飩湯全喝完后,一面含含糊糊地回話,起身到廚房倒了兩杯冰麥茶,要我也喝。
我盡量裝出頑固的表情,儘可能傲慢地反駁他:
「不是有紀錄嗎?家康的紀錄當然不是我曾祖父可媲美的,紀錄可多著呢,而且都是公開的。我雖不知道曾祖父的死因,卻知道家康的死因哩。」
——無論變成何種情況,都不奇怪。
「愈可疑愈受大眾喜愛。為了我這個後學,能告訴我大眾的想象力究竟是怎麼回事嗎?老師。」
「沒有。怎麼說呢?因為『異常的出生』生下來的鬼子的未來是決定性的,他們一定會被殺掉。」
京極堂的話到了最後不說了。藤野牧朗是我們在舊制高中時高一年級的學長。我記得他立志學醫,是個膽小而安靜的男人。直到現在我都沒有發現漩渦中的人物竟然是友人。原本我也不知道戰爭結束后他的音訊,而且,無法將藤牧的綽號和久遠寺牧朗聯想在一起。
傾盆大雨。
從剛才默誦古書的模樣,就可想象京極堂的記憶力非常人能比。
京極堂店主的嘴巴癟成ㄟ字形,把杯子里剩下少許的茶喝乾了。
「關口君,反正你明天有空九九藏書,你去找神保町的偵探商量吧。那傢伙比咱們高一年和藤牧氏同年級,比起咱們他們應該交住得更頻繁才對。也許他知道什麼也說不定,而且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也不會罷休的。」
我大概是在走了十分之七坡路的地方,感到強烈的暈眩。
「量子力學所顯示的結論是,將人類視為宇宙的一部分,或者宇宙是人類的一部分這個分歧點上。想來,在極微小的世界里,內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境界非常暖昧。」
「那並不實在吧。你怎麼認為那是可以信賴的呢?有很多不同的說法吧,即使不實在的說法說中了什麼的,正式文獻里可沒那麼記載的唷。」
「被久遠寺醫院招贅了嗎?是嗎?是這麼回事呀!」
「這不正像量子力學嗎?」
「不,寫下來留存起來,仍然是很重要的事。」
我是真的這麼想。朋友看我的態度變柔和了,可能以為他的話說過頭了,做出一副同情的表情,伸手搔著下巴后,問道:
「不,為了敦子君的名譽,先把話說在前頭,你妹妹想採訪的不是孕婦,是孕婦的老公。你妹妹是不寫變態、不入流報導的。」
「你一再地說失禮的話,我的想象力可如泉涌哩。」
「喔?」
「這會兒又是啥話題了,我可不會再被任何話題嚇到了。」
然後,用一副很難理解的表情說道:
有一種很奇怪的情緒。
不,這是結論嗎?
京極堂一面吃著油豆腐皮,一面看著桌上的書說道:
「那我問你,文學家老師有幾顆舍利子,你知道嗎?」
我若無其事地回答。可是,京極堂一聽,眼看著他表情轉為極不痛快似的,他說道:
「這不是事實,是愚蠢的愚民的胡言亂語。所謂胡言亂語,指的是應該在她肚子里接受生命成長的,是那個希特勒閣下吧。」
「把放在所有塔里的骨頭全收集起來,可能有一頭象的骨頭的量喔,嘿,老師你覺得怎樣?」
「大有關係。這個理論,導出了『不確定性原理』這教人困惑的原理呢。」
為了理解他又將展開什麼話題,我需要剎那的時間。
「不,你有你的常識,而且有主義主張。如果這符合現代社會,那也就算了。但是,我認為,無論在任何時代、處於何種狀況,都還沒有到達能肯定任何事情是絕對的地步。」
「那是中子理論吧。量子力學是二、三十年前產生的理論,說起來,是調查在原子中,電子如何地振動的學問。」
京極堂有些疲倦似地嘆了一口氣。
京極堂很高明地邊吃餛飩邊說話,可是,我一張嘴就得停下筷子,碗里的面都軟了。
京極堂翻白著眼望著天花板,吐口大氣后,表情很無奈,無力地笑了笑,說道:
「只不過那個故事比較有名而已,反正怎麼說都可以。那個鬼怪的大頭目呀,在《御伽草子》里那篇〈伊吹童子〉中記載,他在第三十三個月、《前太平記》則記載在第十六個月出生。」
「怎麼?什麼事呀,你在發什麼火?」
「可是,十六、十八、三十三、三年三個月,排列起來,缺乏可信度,會讓人覺得是後來才加上去的數字。」
「生產死去之女人,由於怨念,變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聲歐巴雷、歐巴雷地鳴叫。怎樣?比看畫還恐怖吧。不過,《百物語評判》是一本針對怪異採取否定態度的書呢。」
女人的表情陰鬱。但不是勞苦、傷心、憤恨。
坡度恰到好處的坡路,到了夜晚真變成什麼也看不見。月光下,只見油土牆顯現出白色、長長地延續著。前面伸手不見五指。
「腦終究是個人的器官,自己的腦只要了解自己的心就行了。可是藉著語言的力量,記憶開始獨自開步走。語言不僅使意識覺醒,還外出創造了共同認識這個怪物。一旦變化為語言,就不是個人的東西了,能說的已是共同幻想了。就像剛才你所體驗的,有關個人式的認識,亦即假想現實是否是現實的判斷,當事人是無法決定的。可是一日一說出的語言是怎樣的呢?由於受到許多人的檢查,以為可以安心了,但這是不對的。一旦成為語言這種共通抽象化的東西,也會因再度為個人所吸收而又變換為具體的東西。在這個階段能否正確地變換,這就不能端賴個人的判斷了。」
我莫名地被他手裡拿著的罐子吸引了。
「不是也留下了紀錄嗎?兩個不都是幾乎無法確認的古早以前的事嗎?再說大太法師和故事、童話可不一樣唷,是傳說,不是『從前從前有個地方』那種故事,而是『在上古時候常陸國的那賀郡』那種地點明確,也留下痕迹的地方。當然不限於一個地方,其他各地也都有傳說,而且有各種傳言,彼此也沒有發生矛盾。與其說有哪幾個死因,不如說很真實。」
京極堂的妹妹叫敦子。和這個不健康的兄長一點兒也不相似的,是個健康好動的女孩子。姿色也迥異於這個如死神般風貌的兄長,是個清秀佳人。不知內情的人,似乎都會以為是他老婆的妹妹。妹妹小京極堂十歲,所以大概二十歲左右吧,從高中女校畢業后,立刻宣布自立,離開家裡。後來靠自己的能力存了學費,靠自學進了大學,但後來覺得學校沒意思,退了學。在這方面,倒確實承繼了兄長的血統。現在在位於神田的出版社工作,是個獨當一面的雜誌記者。事實上,我不過以她的朋友的名義,從她那兒獲得工作,倒不是因這份人情而誇獎她。她的確是進來少見很實在、獨立的女孩子。
「像這種妖怪們一定是基於什麼理由,所以,才以這種形式留了下來。就像你說的,如果採信令人膾炙人口的傳說,那麼,沒有比妖怪這些傢伙能讓人傳說得更久的了。可是,包括你在內,現代人的常識,無論如何都無法和這些異形們一致。即使看了紀錄,雖然知道內容,卻不懂含意。而德川家康由於和常識比較一致,所以相信了。我們不過是以這種程度的理由來決定信賴度。」
「什麼?你知道呀!你可真壞,我滔滔不絕地說,活像個笨蛋。」
「騙人!你不可能擁有釋迦的骨頭,你是書店老闆、又是神主。」
仍然一副芥川的表情,他略微陷入沉思,說道:
「你這傢伙怎麼啥事都這麼容易上當?真是欠缺注意力,這是甘月庵的乾果啦。」
津輕漆矮桌上,放著裏面有四、五根煙蒂的煙灰缸,以及裝著量子力學的乾果的白色骨罐。然後,我讀不出含意的異形們的紀錄,也隨便地散置著。原來盛有變淡了的茶的杯子里,已完全乾了。
京極堂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褒獎我:
「喂,江戶時代可沒什麼婦產科醫院唷,說老醫院也很怪。」
站著的吧?
「不,再怎麼樣也不想見那坐在富士山山頂、在琵琶湖洗手的怪物。這對豐富的生物學見識是一種妨礙,因為我是理工科的文學家。」
是一種困惑的表情。
「如果連愛因斯坦都反對,那就是錯的吧。我就放心了。不僅是腦不信任,連自然科學也通用的這個世界本身也不信任,那就沒得依靠啦。」
「你要不要也來一個?」
「我知道啦。」
「比如說,語言雖然只有一句,卻包含了許多資訊。我將你的事轉達給別人時,如果沒有『京極堂店主』這個語言,就必須費許多口舌,但是,如果向稍微知道你的人說明你的事情,只要說出『京極堂』就行了。聽的人只要聽到『京極堂』,就能正確地描繪你。不過,我所描繪的京極堂和那傢伙中的京極堂會很微妙的,不,會因事情不同而完全不一樣也說不定。但因為有『京極堂』這個共通的認識,當然話說得通,而且彼此都不了解腦里所想的事,所以就判斷反正一樣嘛,而覺得read.99csw•com放心。
對了,因為黑暗,所以看不清楚腳下。
京極堂也抓起乾果,說道:
「可是,語言非常莫測高深。例如,剛才所說的產生共同幻想,嚴格說來,是共同並非相同,這是自誇。假想現實是很個人的,真正是無法共有的。」
四周是荒野。
京極堂很不高興似地動了動脖子后,打斷了我的話:
「是科學。我們的科學所了解的宇宙,正是為了配合我們生存而成立的。只要地球的背稍微接近太陽一點,咱們可就烤成黑炭嘍。月亮稍微靠後面一點,就會撞上地球,稍微離遠一點兒,又像要飛走似的。所以,現在的宇宙太過於完美了。」
「當然可以呀。你可真愈說愈玄了,沒有家康的話,這個江戶可能就不存在了。全日本也大概只有你懷疑家康的存在吧。」
「由你來負責這件事。」
我記得學生時代到這裏時,都會順便去隔壁的蕎麥麵店吃涼蕎麥麵。記得當時一盤是十五錢。
圖畫上寫著「姑獲鳥」。
「是啊,對完全沒受過歷史教育的江戶時代山村裡的人們而言,比起『家康』,『山中女妖』應該更具有現實感才對。跟他們提『家康』,他們可能會說『不認識那個老頭兒』吧。」
然後,他自言自語似地低聲說道:
微妙的失調感很快淡下去了,可能是光線影響,看錯了吧。
「聽我說完嘛。」
「所以,忍著不生下來?這麼一來,分娩、放屁什麼的不全亂七八糟嗎?」
完全沒注意到房間里,不知何時點亮的,燈亮著。
「嗯,從前,女人生產的確攸關生死。而且,那時候也不能很誰,也許有遺憾,不過那和怨嗔畢竟不同。」
「是呀,如果只有你看到的話。」
風鈴又響了起來。
「懷疑的人才奇怪呢。再說家康的子孫不是有很多嗎,和我一樣,是活證人。」
「實際上,你並沒有真正接觸到對象,只是根據紀錄知道這些。基於這兩點,你的曾祖父和德川家康,然後大太法師和異形妖怪的立場,是一樣的。對你而言,因為條件相同,所以信不信全靠你的判斷。但你的判斷是承認前面兩者的存在,而不承認後者。」
——因為看不到,所以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書中的圖描繪著下半身看起來像被血染得鮮紅的半裸女人,抱著也像是被血染紅的嬰兒。
看起來的確如此。
京極堂很快地翻起《百鬼夜行》這本書,說道:
頭腦的角落裡朦朧映著莫名事物,在那瞬間,突然成形了。那是一張戴著厚眼鏡、人看起來很溫和,然後,畏首畏尾地讓人著急的、想進醫學院的學長的臉。
「所以說你缺乏想象力。嘿,為什麼不去想因為釋迦是大塊頭的關係。」
「原來如此,所以說懷了二十個月,可是,總覺得……」
我加快腳步。
「你為什麼那麼地自信?」
京極堂的話語片段響了起來。這麼說來,這一刻是怎樣的呢?因為沒有在觀測,所以說不定存在著呢。
我想起今天會話的內容,想要依照順序回想,可是怎麼都顯得很暖昧。我現在所體驗的世界,究竟是現實抑或假想現實?最初的話題是我能理解的嗎?留在紀錄里過去的現實只不過是相對性的。談的是這一類的話題嗎?
「可是,咱們的心是用心形表現的呢。起源不管是心臟、還是杯子,只要看了那形狀,就能理解是『心』的概念。產女也一樣,只不過不適用於現代而已。由於生產的危險性降低的關係,使我們缺乏實際的感覺,因此,怪誕就逐漸排除共通點,而趨向個人化。管他幽靈啦怨靈什麼的,反正原來都是人,怨恨的對象也是個人。現代的產女,像死於醫療失誤的山田花小姐,站在主治醫生何野誰兵衛的枕邊抽抽搭搭地哭泣,只不過變成如此的無趣而已。」
「記得並不很清楚,在學生時代,藤牧氏好像有戀慕的女性吧。……確實好像也是醫院的……嗯,想不起來……好像是醫院的千金……」
「失蹤的就是這個傢伙?」
這次的問題可說屬於開玩笑那一類,他平時除了譏諷我以外,是不會稱呼老師的。
「我老婆也說這是壞習慣,要我別這麼做。可是,這段時期怎麼都濕氣很重,沒辦法,還是這罐子好。」
很少有的,當京極堂話講到一半時,我已表示明白了,我說道:
我覺得很口渴,想自己倒茶喝。我雖然發現剛才京極堂坐著的座墊旁有茶盤和茶壺,卻看不到重要的茶罐和熱開水。
我說著,抓起一粒乾果。
京極堂擅自做了決定后,很快地向店裡走去。他在這時候總是輕率地連我的份都做了決定。我雖然是個拿捏不定的人,但這個朋友也未免太強人所難了。
「不,小說里雖然經常有,但實際上從沒聽說過呢。無論是多無趣的詭計,只要實際上發生了,就要寫成文章。嘿,我也曾寫過虛構偵探小說,我只是徵求你的意見而已。不過,聽說那個失蹤男子的妻子,模樣也很奇怪。我很感興趣地間接問過了兩三個人,結果呢?想都想不到的傳言竟傳了開來……」
「沒有腦傢伙這種說法吧。我看你的腦力退步了呢。嗯,這麼說來,有關大太法師的事也一樣。如果你面臨的是一種必要的狀況,那麼他就會真的出現喔。」
說完,京極堂的表情顯得很複雜。這個愛講理論的朋友,一提到妹妹就冷靜不下來。
「你剛才一直在轉動撫摸著的到底是啥玩意兒呀?」
不一會兒,京極堂提著食盒回來了。穿著和服外套的臉色蒼白男子的姿態,顯得非常奇特。
「沒什麼好笑的吧,做哥哥的可擔心著呢。」
「怎麼除了釋迦以外,其他都是壞人?」
如果這樣的世界是真的,那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奇怪。
——在觀測以前,對世界的認識只是或然率而已。
「真無聊,聽起來像不入流的偵探小說。有逃生的路吧,那傢伙用線做的工藝品脫逃了吧。」
「那家醫院是在雜司谷的久遠寺醫院吧,那個失蹤的女婿名字叫牧朗。」
「你難道以為戰爭前後他一直很安穩地在德國生活嗎?大體說來,咱們的時代,有人沒去從軍的嗎?你因為是念理工科,原本根據在學延期徵調的臨時特例,可以暫不從軍,結果還不是去了。」
京極堂笑容滿面。
這是和剛才京極堂在看的《畫圖百器徒然袋》一樣,都是石燕所描繪的《畫圖百鬼夜行》、《今昔續百鬼》,江戶時代的娛樂書,這是所謂的系列書,當時街堂巷街傳說的狐狸、妖怪、魑魅魍魎那一類全都聚在這類書里。換句話說,就像是妖怪名人錄,總共有十二本。所以,我想應該很受歡迎。不過,總覺得那種畫風很平淡,不像後來的芳年和圓山應舉所畫的讓人看起來覺得那樣的恐怖。
「酒吞童子指的是住大江山那個吧。」read.99csw.com
「真正是『異常的出生』,可是毫不受影響地度過平凡人生的例子沒有嗎?」
「不過,在打開蓋子以前,這乾果說不定是骨頭喔!」
「是的。『真實的德川家康』並不等於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實際存在』,而維繫了這兩者的是『家康的紀錄』,亦即語言。」
「認識的人。」
「你說的太極端了吧,並不是都記載下來就好了。」
「這有什麼辦法,事實如此。」
「知道了事件的中心人物是認識的,就不能裝作啥都不知的半兵衛了。可是,還不是我出場的時候呢。」
京極堂打開蓋子,從裏面取出白色的粒狀東西,說道:
「那幅畫不是下半身都被鮮血染紅了嗎?」
「噢!」
「呵,已經很晚了。你肚子餓了吧,店打炸后順便叫隔壁送吃的來吧。你點油豆腐皮蕎麥麵,我吃油豆腐皮餛飩。」
如此一來,這道牆的裏面是什麼?不是什麼都沒有嗎?不,這條路的前方是什麼景況?
「另外,舉有名的例子,象武藏坊的弁慶吧,根據《義經記》這本書記載,他是在十八個月後才出生,《御伽草子》這本書里的一篇<弁庆物语>,令人驚異地記載他三年三個月、實際上三十九個月以後才出生。出生的時候,毛髮牙齒都長了,是個不像父母的『鬼子』哩!至於《慶長見聞錄》里,記載一個叫大鳥一兵衛的粗暴的傢伙,也是在入獄前若無其事地說自己在胎內待了十八個月才出生。不過,這是他自己聲明的,這倒很奇怪。」
似乎是我說太多話的關係。喉嚨幹了,由於我剛才一口就喝乾了麥茶,眼前的杯子是空的。當我正想開口要一杯麥茶時,京極堂開口說話了:
京極堂說完,又拿出一粒果子,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因為那是沒有形狀的,有什麼辦法呢。」
「所謂不確定,指的是無法確實地肯定的意思嗎?」
「喂喂,這算科學嗎?」
「你真的什麼都沒發現就一面說、一面聽嗎?果真這樣,我看你還是不要信任自己的腦吧,你的腦根本就不去記憶任何事物嘛!」
我想象著那個罐子里的乾果變成白骨的樣子。
「不,應念成『ubume』。」
「話是這麼說。京極堂,你不是沒去當兵嗎?」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腳不聽使喚,腳下的空氣粘糊糊的,弄不清楚和地面的界線究竟在哪兒。
「呵呵呵,什麼懲罰,是功德呢。」
「為什麼不?存在的條件和家康沒什麼兩樣呀。」
「你真是個騙子,我不再相信你的話了。真輸給你了,居然把果子裝在那種罐子里。」
「你是被誰教唆來提這些話題的?」
「當然是後來加上去的。他們變成殘虐無道的鬼怪,被打上窮凶極惡壞人或豪傑的烙印的時候,因為往前追溯而有了過去。」
「那個藤牧先生呀,咦,他不是到德國去了嗎?確實……」
可是,正當我內心興起羞愧想法時,那個使我心情變得如此的禍首朋友卻情緒好得很。對他而言,打從開始就不把這種現實認識放在心上吧。
這個動作更像芥川了。
「跟你講真的。」
「沒什麼,那應該念成『kokakuchou』嗎?沒聽說這種怪物。」
「和罐子里的東西有關係嗎?」
「隔壁那人曾因地震遭火災無家可歸。而這一帶遭受震災的損害比較少,很多人就移住到這兒來了。」
說完,他再度將手撐在下巴,低下頭來,和那張著名的芥川龍之介的相片像極了。這種姿勢維持了一會兒后,他突然朝上翻動著眼珠子望著我,說道:
「不,在江戶時代,家系好像是四國諸侯的醫生、所謂御醫的傢伙。明治維新的時候,緊隨著諸侯來到東京,趁火打劫、混人耳目地建了大醫院,所以說是老醫院。在昭和初期,曾有內科、外科什麼的,業務十分鼎盛。在中日戰爭前後,不知為什麼景氣轉壞,現在只剩婦產科了。可能不是什麼名醫吧,由於處在混雜了施咒術看病的時代,所以醫術也沒怎麼進步吧。不管怎麼說,總之是無法適應現在的時代了。就像你說的,醫學日新月異,其實只要僱用高明的醫生就好了,可是好像也沒這麼做。而且因為家系是御醫,又不能斷了香火,所以終於接納了大學畢業的招贅養子。」
「對。加上女兒催患原因不明的病,孩子生不下來,引起奇怪的謠言。由於是很有權威的老醫院,又不能帶著女兒去給其他醫院看,事關信用問題。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夜雨,正處在進退兩難的境地呢。」
「說得好。」
「量子力學什麼的,不是能夠超越科學之牆嗎?……」
沒有任何地方染血。
「這可觸動了你那喜歡怪誕事物的心弦了吧。你不說也沒關係。不過,敦子竟會徵求你的意見,雖然是自己的妹妹我也只能說她一定是求助無援了吧。如果是我就會說去問淺草的法師還更有參考的價值哩。總之,我大概了解了,做丈夫的失蹤一年半以後,如果不懷孕二十個月那就不合了。」
我有點兒裝模作樣地答道:
「佛舍利子指的是釋迦的骨頭吧。佛舍利塔全國到處都有,不,不止日本有吧,有點兒難估計哩。」
「是啊,鬼經常是透過『異常的出生』而產生的。過去一直都存在著這種強烈的民俗社會的共同認識,尤其是咱們日本更徹底。反過來說,基於『異常的出生』而獲得的鬼的共同認識,本來就存在。所以,實際上的鬼啦或窮凶極惡的壞人,如果不是『異常的出生』,就缺乏說服力。這是因果關係的逆轉。當追溯到被觀測為鬼的時候,出生異常的過去就成立了。可是,真正因異常生產而生下來的孩子,變成鬼或壞人的證據反倒一個也沒有。」
結果,我只能在理解后沉默了。要說被駁倒,比說受感動更不妥當。
「儘可能注意腳下走喔。」
可是,女人仍然一副困惑的表情,不吉樣的感覺也沒變。
「可是,酒吞童子不是活下來了嗎?如果那麼確定會被殺,鬼和壞人就不至於出生了。」
「難道孕婦在忍耐嗎?已經是超越常規蠱惑人心的謠言了。我還想聽聽有點兒道理的,沒想到未免太離譜了吧。連喜劇電影的題材都談不上,既沒品味又沒教養。」
在那瞬間,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回頭看不就好了,只要確定什麼都沒有,沒有人在不就好了,可是……
「久遠寺牧朗,舊姓藤野牧朗,俗稱藤牧,你的記憶里沒這回事嗎?」
「產女懷了孩子后,做什麼呢?」
「是呀,我有許多可以用來判斷的材料。」
「的確如此,可是我還是不了解,不管是哪個時代,不可能有的東西還是不可能存在嘛。」
「這種怪誕書什麼的也留存下來了,而且和家康的紀錄一樣,有很多呢。」
「話說回來,這個乾果的前生,也就是說聖人希達多的出生,好像也很異常哩。」
「不過九-九-藏-書,關口君,如果那個太太在丈夫失蹤期間有了姘頭,然後懷孕,為了使事情合乎情理而撒謊,這種想象也可以成立唷。」
「既然自認是文學家,那就不妨試著做那種幻覺。你簡直欠缺文人習慣性的想象力,說起來,文人所說的話不就是生意的材料嗎?」
京極堂這時咳了一下,繼續說道:
京極堂看出我的心事似地說道,喝了一口麥茶。
「是傳言啦,是風聞。沒什麼理論基礎。還有更好笑的呢,說孩子的老爸是猴子。是生下個毛茸茸孩子的要緊事兒呢。」
京極堂抓起桌上的書搖動著。
「你愈說愈奇怪了,大太法師就是那個出現在故事里的巨人吧。那玩意兒怎麼會存在呢?」
京極堂一面說著「不過」,一面轉動脖子瀏覽著他身後的書櫃,但沒找到要的書,很快地又轉向我說道:
在我背後的黝暗中,即使站著下半身染血的姑獲鳥也不奇怪。
「好像不行。一決定了位置的時候,運動量就會無限大地變得不正確,一測量運動,這會兒又找不到在哪兒了。換句話說在觀測、決定之前沒有正確的形狀,就這麼回事。也就是說觀測者只有在觀測的時候,才能決定觀測對象的形狀和性質,於是,在決定以前,得到的是只能掌握對象的或然率這種不太像自然物理學的結論。根據這個理論,可以說罐子里的東西,只有在我打開那一剎那才獲得乾果的性質。」
「你治療的效果挺好的嘛,的確如此。語言其實是符咒的根本,你被『關口巽』我被『京極堂』這個咒語給誑住了,不知不覺地就使用了。德川家康確實存在過,我們所知道的是那個記載昔日有德川家康的紀錄,而不是德川家康這個人。禪宗就是講求不立文字的宗派。家康的存在雖是事實,對我們而言,『家康』並非現實,可是我們偶然產生了自認知道家康的錯覺。這是因為藏納『家康』這個語言所帶來的資訊的腦倉庫,和藏納了我們實際體驗的腦倉庫,是一樣的倉庫所引起的錯誤。『語言』帶來的資訊和『體驗』獲得的資訊,都成為『記憶』的話,結果就變成一樣了。換句話說,我們也能看到從未見過的東照神君家康大權現的幽靈。」
我雖然有些困惑,不過,我把聽來的傳言全部告訴他了。
「呵,就像你說的,全是陳腐的因果的話題。例如幾代以前,祖先殺死嬰兒,遭到譴責作祟啦,不能生育的女子被虐待致死幾代前的媳婦產生怨恨啦。然後,如同你所暗示,實際上,那個老婆聽說是有姘頭。正因此調查她丈夫失蹤的原因。傳言說失蹤丈夫被姘頭殺死,丈夫的恨使老婆遲遲不生產,如果是這樣,那麼,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失蹤丈夫的,而是姘頭的了。還有,嗯,也有丈夫還活著的說法。說是有什麼其他的理由而躲了起來,如果是這樣,那就是這個老婆遭到強|暴而懷孕,老婆期待著什麼都不知道的丈夫回來。可是,孩子生下來后,將會被識破父親是誰……」
「來顆佛舍利子吧。」
這時,我的視線突然被攤在桌上的書吸引住了。
我大吃一涼。
京極堂吃著餛飩說道。
「是的,也就是說在未觀測以前無法決定。量子這小玩意兒,觀測了它的運動量以後的位置,與觀測位置后的運動量是不符合的。」
「如果早知道你要說的是這種話題,我早就打烊睡覺了。一想到路上行人每個人都在想這類事情,我真想一頭撞死。」
京極堂非常開心地笑了。我呢,正如我想的被他取笑了。我的確像個傻瓜,但是,想象著有如一隻象那麼巨大的釋迦,對著螞蟻般的弟子解說佛法的模樣,真是怪異,所以我也笑了,問道:
不知道從剛才開始到底走了多少坡路?景色絲毫沒變。這道牆究竟延續到何處?這道牆內有什麼?我現在目擊的世界是虛假的嗎?
「不,不這麼讀的啦。所謂『姑獲鳥』是中國的厲鬼,也叫『夜行游女』或『天帝少女』。是一種穿上羽毛就變成鳥,脫下羽毛就變成女怪的怪物。《本草綱目》上有記載,記得《和漢三才圖會》上應該也和ubume混同著記載,作者石燕大概採用了那個表記,但現在有一點並不清楚。中國所說的姑獲鳥,是奪取女孩子做養女的性質,而並沒有視為同類的共通點,ubume一般寫成『產女』。」
「是呀。昭和十四年夏天,在鬼子母神的廟會那天,大伙兒一起外出,他對久遠寺的千金一見鍾情。純情的他被相當地冷嘲熱諷了一番。但是,仍然沒有阻礙他的熱情,現在想來,他複員回來以後,實現了學位和戀愛的雙重夢想了呢。」
「是這樣嗎?」
京極堂以一副壞心眼兒的表情,阻斷了我的話。
「可是,為什麼姑獲鳥會和產女混在一起呢?搶奪孩子和懷著孩子不生,是相反的呢。」
「什麼也不做。孩子在肚子里愈來愈重或者生了病什麼的,這是為了增加怪異性所寫的編後記吧。也有被賦予怪力再與豪傑故事結合,情節只不過為了測試讀者的膽量而已。所以,現在的咱們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
有關他的記憶逐漸在我腦中蘇醒。
京極堂止住了話,眼睛望向迴廊。
——這個世界沒有不可思議的事呢,關口老師。
好像是有量子力學這門學問。在看不見時,似乎並不知道世界的模樣究竟怎樣。
「不,到現在為止談的都是腦呀心呀人內在的世界什麼的,所以很難懂,不過,現在談的是物理學的話題。你知道量子力學這門學問嗎?」
「話雖這麼說,我可是採信膾炙人口的說法,因為說法各異很難選擇,所以懷疑其存在,思考方式也未免太跳躍式了吧。」
「如果說是地點不好沒客人,那你這家店還不是一樣。隔壁那家店,應該從戰前就開始營業的吧。」
「嘿,那個丈夫呀,好像一年半以前失蹤了。」
「不,和幽靈不一樣喲。這是將『因生產而死的女子的遺憾』的概念形象化了。無論是住後面的山田先生的女兒或貴族的千金,如果因生產而死,都以這種樣子表現悔恨的心情。同時,當這傢伙出現的時候,就知道有孕婦因為生產而死。知道他們並非幽靈,是因為他們不對個人作祟,而且,最重要的是那表情並不是怨恨。」
「這種事現在一點兒也不希罕嘛。為很么那傢伙要去採訪?」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錯愕感。
是藤牧先生——
「不過,我也聽到了有點兒趣味的謠傳。說是失蹤的丈夫,戰爭時曾在德國的納粹研究所開發了秘密的葯,戰爭結束后,把葯帶回來,用妻子的身體做人體實驗……」
鈴——,風鈴再度響起。
我則因為這意外的開展而啞口無言。京極堂起初搔著下巴,後來手慢慢地住上,不久就開始胡亂地搔抓長長的頭髮。
女人單手遮在額頭前,另一隻手並不像很緊要似地抱著嬰兒,彷彿正要渡到這一邊來似的。
京極堂吃完大碗蓋飯以後,打開那個罐子的蓋子,慫恿我吃乾果。
「這麼說來,就變成紀錄的客觀性和真實性並非絕對,而是相對性的問題了。」
「關口君,你剛才不是聽懂了幽靈出現的理論了嗎?以同樣的理論來看巨人,應該是可能的吧?要真正看到了你才會相信吧。有關區別現實和假想現實這件事,對於正在體驗的本人是絕對不知道的這件事,你也已經體會過了。」
京極堂愉快似地撫摸著膝蓋上的罐子。
——觀測的時候即決九九藏書定了性質。
「是骨壺,裏面有佛的舍利子。」
結果,我告別京極堂時已是夜裡十點鐘了。外面已完全變黑,但氣溫沒怎麼改變。
「是的,就像你說的那種怪誕,怎麼說都是很個人的東西,別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會認為是妄想。不過,如果有人理解了這個妄想怎麼辦?也就是共同擁有假想現實、共同幻想。從遺留那麼多紀錄啦傳承什麼的這一點來思考的話,比如說擁有大太法師共同幻想的人,不止一人、兩人吧。對異形妖怪也一樣。」
「不過,你呀頂多才三代吧,也許現在還有人知道半次郎在世時的事情,至於家康可得上溯十五、六代哩。現在該不會有人知道家康活著時的事吧,即使是子孫也無法確信事情的對與錯吧。」
反正都由京極堂擅自決定,我都無所謂,只是不埋怨罷了。
「現在咱們畢竟還缺乏理解的能力,比如說,『因生產而死的女子的遺憾』,雖然說起來容易,可是一旦被問到是什麼形狀時,那可傷腦筋了。」
京極堂表示,在這種時候走坡路會跌倒,執意要我帶燈籠走。在這種時代,帶手電筒還行,拿燈籠未免太落伍了。反正月光很亮,根本不礙事。我以這個為理由拒絕了他,然後他說道:
京極堂這次用一副很難喝的表情,喝了一口可能變涼了的麥茶。
「看來好像你懂了,老師。現在的咱們雖無法理解民俗社會擁有的共同幻想,但也不能擅自曲解不理解的事物,或者佯裝不知情什麼的。現在的社會,終究無法理解鬼子的概念。不過,如果只是不了解,那也就算了。鬼子的意思,在現代完全被理解為其他的意思,那是我無法贊同的。寫報導是你的自由,反正報導是個人的發揮,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寫那些把無罪的嬰兒的未來,限定為鬼或蛇那種不負責任的報導。」
「呵,就像你所想的,全是可疑不足採信的事情。關於這件事的傳言似有若無地,實際上已四處流傳了。」
——環繞著你的所有世界如同幽靈似的,是假的可能性和並非假的可能性是完全一樣的。
「石燕的時代是安永年吧,往前溯大約一百年,產女的恐怖性還很鮮活呢。確實是貞享三年,約石燕卒年前一百年吧,那一年發行的《百物語評判》這本書的記敘寫得相當好。」
京極堂眉毛上揚,仍然用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望著我說道:
說完,京極堂將堆在榻榻米上日式線裝書啪地拿到矮桌上,隨便地翻開后看著:
「所謂產女,講的是因為生產而死亡的人的幽靈吧。」
「真討厭,隔壁的老闆說馬上就好,說是看我肚子很餓的樣子,要我在那兒等,什麼嘛,表面親切,其實啊,還不是嫌送過來麻煩。我雖然很生氣,可是心想還是自己拿算了。你要吃的是油豆腐皮蕎麥麵吧。」
我終於了解京極堂為何作如此冗長的演說,來破壞我的常識的理由了。現在的我,對這個「異常的出生」所擁有的特殊結構,已非常能夠理解。但是,如果換成剛來這裏拜訪時的我,結果會怎樣呢?不僅無法理解,而且一定會解釋為「懷胎二十個月的孕婦,會生下鬼或壞人」,然後可能會寫下夾雜著習慣性的科學知識,以及充滿欺騙的鄙俗忖測的報導。竟然不知道也許會使因「異常的出生」獲得生命、本應度過一般人生的孩子因此產生混亂。
「原來如此,你這算是補充剛才的話吧。為了合乎邏輯,腦這傢伙所拿出的庫存品當中,也可能混合著這些東西。」
「可是變成語言的話,又另當別論了。如果變成語言,嗯,或者繪畫也沒關係,只要一旦抽象化、記號化了的話,那任何人看了也懂得。」
「提到納粹什麼的也是因為他的經歷。……我以為是暫時斷了音訊,竟然是失蹤……」
我終千覺得恢復了原來的自己,愉快地笑了。但是,京極堂仍然喋喋不休地說著令人生厭的話:
「你為什麼帶這個話題來,我就因為討慶這種事,所以隱居了起來。」
如果是憤恨的表情,那是很恐怖的。可是,與其說憤恨,不如說是困惑。
「不,發現懷孕,好像是在她丈夫,那招贅的養子,失蹤后不久的事喔,已經懷了三個月的孕了。」
我產生了他在繼續剛才話題的錯覺。現在談的不正是認識論和宗教的話題嗎?
「直到觀測為止,只有或然率而已唷。但為什麼配合得這麼好,有一個理由,觀測者是人類。這個世界上,如果連一個人都沒有的話,地球的壽命到底有幾年,太陽與地球的距離到底多少?即使這些問題永遠不明,也沒什麼妨礙。我們的內在,由於受到語言這個符咒的影響而覺醒;外在的世界則因為科學的符咒而覺醒。如果人不存在,世界將很混亂。很諷刺地,科學的領域也一直在證明這個事實。」
是不吉利的。
京極堂一貫地用輕視人的視線瞪著我,說道:
愈著急,腳愈不聽使喚。
我聽到哥哥批評和他自己一樣瘋癲的妹妹,終於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冒汗。喉嚨乾渴。
說完,大口地吞下一顆。
京極堂難道又想誆騙我嗎?或者這一次想說的是,很無聊的有結局的吹噓和拙劣的笑話?我無法判斷。
「以釋迎先生為例不太好……有點兒不同。對了,先說平將門吧?根據《法華經直談抄》記載,他在母親的體內待了三十三個月呢。」
「第一點,口傳中的產女,根據地方也叫產女,不過,比如說,像現在所描敘那樣的下半身染血、潰爛什麼的,總之,樣子還要更恐怖些呢。這幅畫畫的不正是涉水途中淋了雨的模樣嗎?石燕故意畫成這樣的吧。」
「那個可惡的瘋丫頭,真拿她沒辦法!」
京極堂沉默了。
「呵,早就不想寫這個報導了。的確像你說的,這比你把那種果子放罐子里的習慣更壞呢。」
「你的意思是我信賴德川家康,卻不信賴巨人的想法,是因為並非沒有重要證據,而是因為我個人思想狹窄的關係?」
「所以才說是自誇嘛!這也可套在宗教上。一個信仰者都沒有的宗教人士,你知道怎麼稱呼嗎?很遺憾,現在稱作狂人。至於有信仰者的宗教呢,妄想體系化了后產生共同幻想才算是宗教,可是即使是同宗派的人,也無法獲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現實體驗。可是,宗教在這方面非常的巧妙。有著雖然彼此的體驗各異,但卻能讓其相信是相同的結構。因此,能用同樣的理論,處理許多人心靈和腦之問的糾紛。是能夠拯救的。而承擔這個結構的就是語言。」
「完全不同,一個是歷史人物,一個是童話中的怪物。」
「什麼,還不是你妹妹!」
「你如果因為德川家康存在的紀錄留存著而相信,那麼,不相信大太法師那可就不合道理了。不,不止是大太法師。」
「愛因斯坦博士並非否定,是不接受。這和他的美學相違悖,所以他也覺得困擾吧。總而言之,量子力學創造出懷疑笛卡兒以來理所當然的『主體與客體可完全分離』的狀況,以至於發生了轉而一想又覺得有道理的『觀測行為本身影響對象』的理論。因為正確的觀測結果,只能在不觀測的狀態時獲得。因此,量子力學所暗示的最終論點是,這個世界包含過去,是『觀測者在觀測的時候,因住前追溯而創造出來的』。」
只有我一個人。
「呵呵呵,反對這種論調的聲音好像很多,但據我所知,都缺乏否定的說服力。連那位愛因斯坦博士也不接受這種論調。不過,根據預測,這個理論從現在開始會在重要的領域中獲得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