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冬夏，無論在佔領期間的寒夜還是在六月陽光明媚的白天，藥房一向是七點關門。我總覺得關門太早。店門關上后，我們就上二樓。電影院里放映的影片幾乎全是德國片，所以，父親不許我去看電影。夜裡，從我房間往外眺望，戰神廣場在窗下顯得更加寬闊。

他的身體變成了我的身體，我再也無法辨別。我已變成一個非理性的人。面對所有可能提及的那些反對我這樣缺乏理智的論證，我都要一一加以駁倒，當然，就如同推倒那一觸即潰的，用紙牌搭起的房子那樣輕而易舉，正像駁斥那些純粹憑空想象出來的理由那樣乾脆利落。讓那些從未像我那樣喪失理性的人首先譴責我吧。我再也沒有祖國了，我只有愛情。

我再也不能看清他的軀體和我的軀體有什麼任何細微的區別。我只覺得他的身體和我的身體出奇地相似。

有些人被關進集中營，有些人跑出去參加抵抗組織。也有人苟安留下，惶惶終日但過著闊綽的生活。黑市買賣比比皆是。聖……郊區工人的孩子們飢腸轆轆，瀕臨死亡。然而，「大牡鹿」飯店裡卻照樣有人在吃肥鵝肝。

在內韋爾，抵抗組織已接近敵軍駐地。城裡再也沒有警察維持治安。我母親回來了。

一天晚上，在聖……郊區，正當我在一條街上拐彎時，有人抓住我的肩膀，原來是這個敵人。時值七月的夜晚，八點半，天色已黑，所以我事先沒見到他到來。

從此，我白天黑夜情思昏昏，夢想著一個敵人。

我剛從學校畢業，就在藥房里幫我父親工作，當他的助手。我母親住在南部某省。每年，我利用假期去看她幾次。九*九*藏*書

他們只當我是死人。於是，我就在藥房的地下室里生活。我能看見行人的腳，晚上，我可以看到戰神廣場那長長的平面曲線。

一天，一名德國兵到藥房來包紮他燒傷的手。當時，店裡只有我們兩個人。我便按照學過的方法，滿懷著仇恨替他包紮。敵人居然向我道了謝。

我在戰爭中長大成人。儘管我父親每天晚上都同我談論戰爭，我卻並不對此多加註意。

這一天是星期日。天正下雨。我去埃齊農場。如同往常那樣，我停靠在河邊的一棵白楊樹下。

我們在小樹林、在穀倉、在廢墟中相會。後來，就在房間里。

後來發生了斯大林格勒大戰役。

過了一會兒，這個敵人也來到樹下。他也騎了輛自行車。他的手已經痊癒。

在我的夢裡，不道德與道德糾纏在一起，不久便攪得我分辨不清是非。那時，我二十歲。

我當著父親的面又替他包紮了手。按照別人教我的那樣，我沒有抬頭朝他看。

第二天，父親出門了，並沒同我提起昨夜那件事。

他們把我關進戰神廣場的一座倉庫里。在那兒，有人說應該把我剃光頭。我毫不在意。頭頂上剪刀咔嚓作九_九_藏_書響，我卻聽而不聞，漠然置之。剃完光頭后，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把我帶到街上，有六個男人唱著歌圍住我。我無知無覺。

城裡的男人只有德國人。當時我已十七歲。

等了一年的時間，我的頭髮才長長。我還在想，要是那些剃我光頭的人事先想到長頭髮需要那麼多時間，他們在剪我頭髮時大概也會有所猶豫的。由於人們缺乏想象力，致使我出盡洋相，名譽掃地。

一天，父親收到一封匿名信。敵軍開始潰退。當時正是一九四四年七月。但是我對父親否認一切。

有些人在城牆根那兒被槍斃。

我對父親隻字不提。

我的父親站在百葉窗后，想必看見了我。因為我傷風敗俗，藥房關了門。

嗣後，我漸漸地覺察出白天和黑夜的區別，知道大約下午四點鐘，陰影便會蔓延到地下室的牆角。我還感到冬天又過去了。

這是我的初戀。

城裡已經有人在放冷槍。人們揭去了黑窗帘。電台里日以繼夜地播送新聞。離城八十公里遠的地方，已有德軍車隊遭到襲擊，覆沒在溝壑里。

我父親曾摯愛我的母親。他非常狂熱地愛過她，而且始終在愛她。他一直因為分居而十分痛苦。自從母親離開后，我父親就開始喝上了酒。

但是，我把這個人區別於其他敵人。

我給父親留下一封簡訊。告訴他匿名信中所說的全是真話：六個月以來，我一直在同一名德國兵相愛。如今，我要跟他去德國。

我一言不發。不過還是抬頭看了看這雨天。

翌日，有人來收屍，把他放在卡車上運走。就在當天夜裡，內韋爾解放了九_九_藏_書。聖拉扎爾教堂的鐘聲響徹全城。我想，是的，我聽見了鐘聲。

我父親把葯送給聖……郊區的孩子們。我每周兩次在藥房關門後去學鋼琴時給他們帶去。偶爾，我回家很晚，父親便站在百葉窗后等我。有時，晚上，父親還要我給他彈鋼琴。

翌日，這個人又來了，這次，我看見了他的臉龐。我怎麼能夠忍住而不看他呢？我父親走向前來，把我拉開，對這個敵人說，他的手不再需要任何護理。

後來，他又來了。我父親也在場，他叫我動手照料來客。

時已半夜，我越過花園的牆。夜色真美。我躺在草地上想就此了結生命。但是，我沒有死。我感到冷極了。

我在他身上趴了整整一天一夜。

然而，就在這天晚上，我感到特別厭倦戰爭。我把這想法告訴了父親。父親隻字不答。

一天，我母親照常來給我送飯。她對我說，我應該離開此地。她給了我錢。

我瘋了。我凶得發瘋。我好像還朝母親臉上吐唾沫。我的頭髮慢慢長出來了。我對這段時期只有些許模糊的記憶。只記得我曾經朝母親的臉上吐唾沫。

各種各樣的道德規範已經攪得我心煩意亂。

他告訴我，他一直尾隨我到此地。他不會就此離去。

我們得在中午時到盧瓦爾河畔見面。當我中午到達盧瓦爾河畔時，他還沒有完全咽氣。有人從河畔的一座花園裡向他開槍。

他無意離去。雨還在下著，越來越大。後來，太陽在密密細雨中露了出來。他不再看我，但微笑著叫我留意夏天裡有時會一邊出太陽一邊下雨的。

我久久地呼喚媽媽……約凌晨兩點時，九_九_藏_書百葉窗透出了亮光。

我彈鋼琴。然後，我們熄了燈。父親叫我關上百葉窗。

我們又一次在旅館相會。拂曉時分，他去聖拉扎爾大教堂那兒回到他們隊伍的宿營地。

星期天就是我的節日。我騎著自行車，穿城到埃齊去弄些我生長發育必須食用的黃油。我順著涅夫勒河走，有時，我半路停靠在樹下，為這漫長的戰爭深感煩躁。然而，儘管身經這場戰禍，儘管入侵者近在咫尺，我還是長大成人了。我總是喜歡觀看這潺潺的河水。

整整一個月，他就一直這樣跟著我。我再也不在河邊逗留。永遠也不了。然而，他每個星期天都待在那兒。我怎麼能不知道他在那兒等我呢。

在敵人的鐵蹄下，我們整天膽戰心驚。即便這樣，每當晚上我彈完琴后，總感到青春的活力在我的胸膛里騷動。然而，我什麼也沒對父親說。他告訴我，我是他惟一的慰藉。

他們又把我帶回戰神廣場的那間倉庫。他們問我打算怎麼辦。我說我無所謂。於是，他們便勸我回家。

還是在沿河栽種的白楊樹下，他告訴我即將動身的消息。翌晨，他就要乘卡車去巴黎。因為，戰爭即將結束，他感到很慶幸。他又同我談起了巴伐利亞。我要到那兒同他重逢。我們要在那兒舉行婚禮。

他們越過了自由區和佔領區之間的界線。

有時，他去看我的母親，便讓我照管藥房。

這天晚上，我父親特意關照我不要再https://read.99csw.com彈鋼琴。晚餐時，他酒喝得比往常更多。我聽了父親的話。但我以為他有點兒犯傻。我想他或是喝醉了或是在犯傻。

廣場上，有一個年輕的德國人背靠著樹，站在那兒，手上包著繃帶。因為他手上的繃帶在黑暗中顯現出一團白色，所以儘管天色漆黑，我還是認出了他。我父親走過來關上了窗戶。我明白，這是生平第一次有一個男人在聆聽我的琴聲。

敵人來了。德國人總是按時唱著歌穿越戰神廣場。有時，他們當中會有人到藥房來。

他第二天動身。我們說好由他用卡車帶走我，把我藏在掩人耳目的防雨布下。我們以為從此可以永遠不再分離。

晚上七點鐘，聖拉扎爾大教堂鳴鐘報時。藥房關上了門。

市政廳前沒有懸挂旗幟。我必須追憶到童年時代才能想起路燈點亮的情景。

我彈完琴后，父親就變得緘默不語，流露出絕望的神色。他在想念我的母親。

這裏也實行了宵禁令。

戰爭遙遙無期，我的青春也漫無止境。我既擺脫不了戰爭，也擺脫不了我的青春。

有時，家裡的人允許我在深夜披上帶風帽的斗篷外出。獨自一人。騎著自行車。

我又動身上路。他追隨在後。

我騎車去巴黎。路途遙遠，氣候炎熱。正值夏令時節。直到第三天早晨，我才到達巴黎。當時所有的報紙上都登著「廣島」這個名字。這是轟動一時的新聞。我的頭髮已長得夠體面了。並沒有人被剃過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