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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te Snake / 白蛇

White Snake / 白蛇

一小時之後,孫麗坤在浴缸里泡澡。她很久沒洗過真正的澡,最多是就著一桶水用洗臉毛巾搓一搓身上的泥垢。她渾身泡酥,心一直向上浮。她已泡得微微頭痛,有一點噁心。她還是不肯起水。聽得見他在客廳翻報紙的聲音。他坐在官派十足的淡藍色巨大沙發里讀報,偶然清一清嗓子,或掀開杯蓋呷一口茶。她聽見一個服務員進來送開水。她覺得她連他翻報和呷茶的聲音都愛。聲音引起她從來沒有的渴望,去和一個人結合去永久結合過生活的渴望。她知道這渴望的卑賤,以及它被粉碎的前景。她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覺。只待證明的是,一切將怎樣被粉碎。這樣一個情形——他在客廳里讀報,她在一牆之隔的浴缸里昏昏欲睡——這情形形成了一個最溫情的生活畫面,她不能想象世上還有比它更飽和的溫情。
珊珊果然在夜深人靜的馬路上喊住了她,卻沒拿她的絲巾。她形影相弔。她也形影相弔。
還是得起床,還是得吃。吃了兩塊昨天的冷紅薯,從裡到外地冷。翻衣服穿,翻出我大哥給我的那身將校呢軍裝。我把它穿上,扣上帽子,在洞里晃悠兩圈。不行,還得挑水去。
徐群珊,徐群山。前前後後她已得到解釋:一個女孩傾倒於一個美麗的女舞蹈家,不是很可理喻的嗎?她告訴女孩:她玩弄了她。她利用了她的弱點,利用了她的絕境,弄出這麼一台戲,永遠收不了場了。一個女性的玩弄竟比十個男性更致命。因為她不在玩弄,本意中毫無玩弄。真切到病的程度。她一向對兩性間情愛的陳腐、定規的理解霎時被抽空,成了一片空白。因此她在那張性別似是而非的年輕的臉上啐了一口。她以為結束了:被反扭的天性已被扭轉回來。大致上扭轉回來了。
再往後大家對她們倆喪失了興趣。再親密、再鑽小樹林都沒看頭了。女人和女人有什麼看頭?
據說同屋子的七個女病友都怕起來,都不敢在她面前換衣裳。
在停屍房附近的樹林里,這年這月這天,她意識到自己開始愛珊珊了。她問她真的從十一二歲就愛上了她。
她身上的汗背心實在不成話,給洗得清湯寡水了,坍塌在她皮肉上,燈光一照還蒙蒙透亮,凸處凹處一目了然。
那個青年背著手站在她面前。他背後是層層疊疊的敗了色的舞台布景。他帶一點嫌棄,又帶一點憐惜地背著手看她從那烏糟糟的毛巾中升起臉。她頓時感到了自己這三十四歲的臉從未像此刻這樣赤|裸。她突然意識到他就站在《白蛇傳》的斷橋下,青灰色的橋石已負著厚厚的黯淡歷史。
一輛轎車開過來,停在劇場門口。我們都打算走了,一看車上下來的是演員!她們的南方話特逗!我覺得特好聽。我們就站在台階上看他們又說又笑又比劃地走進劇場。我認出演許仙的那個演員,沒想到他鼻子那麼大!
香蕉帶著腐爛前的酒糟味。裏面竟還是香甜的。他催促她吃,她挑了一個最有形狀的剝開給他。他嫌棄似的笑笑,三兩口把它塞進嘴。從口袋掏出雪白的一方手帕擦擦手指,像是他剛碰過髒東西。他將手帕扔給孫麗坤,跨到摩托座位上。她愛他這一系列動作的每一個細節。
茶几上放著銅色的香蕉,古董一樣珍貴。旁邊有個電唱機。他說他找到了一盤《白蛇傳》中的一段音樂。一支媚態的二胡獨奏,嗚啊嗚地慢慢哭了起來。音質不好,音樂不乾不淨,真的像哭。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二)

《成府晚報》特稿,1980年10月15日
經過北京市公安局全體同志的努力,尤其是戶籍部門全體同志的連續奮戰,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查出:宣武區有一名徐群山,65歲,退休小學教員;海淀區有一名徐群山,8歲,男,玉泉路第二小學二年級學生;東城區有一名趙群山和一名喬群山,均為18歲,男,從未離開過北京;西城區有一名徐群珊,我們對其做了較詳細的調查。徐之父親徐東森為我國重要國防科學家之一,所從事的研究項目為國家一級秘密。徐東森於一九六九年攜妻子李茹思遷入三線,負責一項保密科研項目,徐群珊於一九六八年年底插隊山西,一九七零年被病退回北京,隨後便出沒無定。據說徐組織過腐朽的地下音樂會,演出西方資產階級音樂作品。徐涉足的地下讀書俱樂部也曾被街道居委會勒令解散,因為所讀的書全是《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之類的黃色淫穢書籍。徐的同夥中有因私刻公章、盜用軍用車輛而被捕者,但因是青少年犯罪,我們主張以教育監督為主,交與街道居委會及群眾專政組織看管。至於徐本人是否直接參与到以上犯罪活動中,我們還在做進一步調查。徐於一九七零年年底去S省,探望在三線搞國防科研的父母,對於此後徐的活動,了解者甚少。根據所掌握的情況分析,我們的結論為:徐群珊與詐騙者徐群山無關,因為徐群珊是女性。
這天孫麗坤沒穿那件邋遢透頂的勞動布春秋衫,換了一件海藍毛衣,儘管袖口脫了針腳,禿嚕出一堆爛毛線,畢竟給了她身體粗略的一點曲線。
青年開口了,對撒尿的建築工說:「畜生。」他聲音軟和,是字正腔圓的北京話。
後來聽說總理的秘書真的去了上海,見了已基本康復的孫麗坤。孫麗坤給了張照片到省報,報上登了出來。她眼神再也不像從前那樣風騷毒辣,笑容不卑不亢,似乎比得病前還正常。
女娃很乖地一偏頭:「徐首長。」
據說她天天天不亮就爬到樓頂平台上,把腳放到頭頂。難為她了,這麼一把歲數。
「珊珊。」她也嘆了口氣。
她邁進挎斗,坐下來,他將那件呢大衣扔給她。那一扔的隨便和準確說明了那份已成為自然的關切。
她坐下去,卻沒把分量沉下去。她兩條腿強有力地控制著她的下陷。它們綳直,呈出每塊肌肉的形狀。他的手伸過來了,撫摸她的頭髮,指尖上帶著清潔的涼意。那涼意像鮮綠的薄荷一樣清潔,延伸到她剛在澡盆中新生的肌膚上,她長而易折的脖子上。
鋪天蓋地的布景散發出豬血回暖般的腥氣。舞蹈者痛苦的舞步就在腳汗的淺淺臭味里。徐群山忽然開口了。
孫麗坤唬了一跳,為什麼他又來講這個。
孫麗坤吸了一口氣,說:「你來了?」
她不知再說什麼。輪上他來審視她了。
一切卻都在逐漸清晰。一切已經不能收拾。
他說起她的舞蹈。「我很小就看過你跳舞。」他不說好還是孬。他說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插嘴說那是哪輩子的事了。他好長時間不講話,然後說:「你還是那樣子,沒變。」
將來她回憶起來,會清楚地記得,是她自己解開第一顆紐扣的。她脫下年代悠久的印度紅毛衫,給出去她肉鑄的舞蹈者雕塑。
她不知道自己在幾天的苦思後進入了真正的空白。遙遠、遙遠地,她聽見誰在失禁地哭和笑。她不知這段哭笑失禁的真空持續了一年多。
氣味不止這些,還有滾熱發黏的體溫的氣息,以及舞蹈者的腳汗氣味。
她馬上追問:「真像豬啊?」
這個叫珊珊的女孩子來了兩三個禮拜,閑話就有了。說她們倆相互看的時候,眼光不對,像男人女人那樣的眼光;笑也笑得不對,講話聲音也不對。有一回一六零床在睡午覺,這個叫珊珊的來了,輕手輕腳坐在床旁邊,一直盯牢她看,像有毛病一樣,不知羞恥。
從存款中拿出很大一個數目,她買了最貴的蜀錦被面和一座玉雕。她正趕上婚禮的尾聲。本來也沒什麼婚禮,就是八個人圍在一塊兒喝喝啤酒,吃吃花生米,連珊珊的哥哥姐姐都沒來。她父母在一年前相繼去世了。
「這麼年輕怎麼當中央特派員?」她盡量不表示狐疑地問。
珊珊說一切是從看見她在窗口的那天開始的。真正的開始。她路過這城市去看望在三線做什麼保密研究的父親。她一眼認出她來。十二歲的癲狂突然回來了。她突然意識到,那癲狂和她前後所有的行為都有秘密的關聯。
一九七二年四月十日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四)

她抱著膀子想了一會兒,說:「不擱呢?」
S省革委會保衛部:
我鄙夷男孩子的粗俗。
她謊說有人等在樓下,她不能再耽擱了。珊珊看著她,看著她舉著天鵝受傷的脖子走出門去。隨身帶的一塊絲巾被遺忘在椅背上,她弄不清自己是不是有意遺忘的。這樣珊珊可以有個借口追出來,追到夜深人靜的馬路上。然而這卻是她最害怕最不願意發生的。
省歌舞劇院革命領導小組
她的直覺懂得整個事情的另一個性質。她感到他是來搭救她的,以她無法看透的手段。如同青蛇搭救盜仙草的白蛇。她也看不透這個青年男子的冷靜和禮貌。她有時覺得這塞滿布景的倉庫組成了一個劇,清俊的年輕人亦是個劇中人物。她的直覺不能穿透他嚴謹的禮貌,不能穿透他的真實使命。對於他是否在作弄她,或在迷戀她,她沒數,只覺得他太不同了。她已經不能沒有他,不管他是誰,不管他存在的目的是不是為了折磨她,斯文地一點點在毀滅她。
人都使勁兒在想北京話的「畜生」是什麼意思。人都懂它的意思,卻是不懂這聽上去很衛生的北京腔。
「看到了?」她說。
這個叫珊珊的女孩就天天來看她,常常同她到樓後面那塊草地上,攤開一塊塑料檯布,擺出火腿罐頭、鳳尾魚,兩個人一人坐一塊磚頭,在太陽下吃。這種好東西很多年都沒見過嘍。兩人親熱得不得了,在院子里散步常常勾肩搭背,要麼手牽手。
幾個小夥子渾身赤|裸只穿條三角褲,反而比她害羞,蛤蟆落水似的連成串栽下牆去。
青年這天和孫麗坤的目光相碰了。如同曲折狹窄的山路上兩對車燈相碰一樣,都預感到有翻下公路和墜入深淵的危險,但他倆互不相讓,都不熄燈,墜入深淵就墜入深淵。建築工們在他倆對視的幾秒鐘里看見美人蛇死而不僵蠢蠢欲動。她兩隻眼又在充電了。
他也直截了當,說:「都有過。我是家裡老小。我兩個哥哥都是哈軍工的優等生。姐姐妹妹不值得提。我什麼都有,錢、權力、書、奉承。我有手槍你信不信?你說什麼吧,我都有。我會彈鋼琴和吹長笛。我把我家鋼琴鍵子後面的氈子全撕了,聽起來很古老。我喜歡讀《資本論》和拜倫。毛主席詩寫得不錯。他的一些不著邊際的批文最妙,充滿人格的力量,特幽默。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窗外來光使他方正的軍大衣肩膀盛氣凌人。
孫麗坤快要忘掉那個被建築工叫作「毛料子」的青年了。她有點慌,有點怕。她怕一忘掉他,她眼下再沒什麼好事情讓她去想。忘掉他她心裏就沒一塊好地方了。過去,她心裏儘是好地方,一塊塊的都沒了。不是她丟了它們就是它們丟了她。她的心裏沒那麼大的地方,愛她的男人太多,她擱置不下他們全部,只有不斷地丟掉。她不知道男人們被她丟掉後會對她幹些什麼,會說她些什麼。知道她也不會跟他們計較。男人們愛她的美麗,愛她風騷而毒辣的眼神,愛她舞動的胸脯,愛她的長頸子尖下巴流水一樣的肩膀。除了她自身,他們全愛。她自身是什麼?若是沒了舞蹈,她有沒有自身?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如用舞蹈去活著。活著,而不去思考「活著」。她的手指尖足趾尖眉毛絲頭髮梢都灌滿感覺,而腦子卻是空的,遠遠跟在感覺後面。
她又想了一會兒。突然她抓起腳後跟朝天上舉起,兩腿撕成個「一」字,她那條碎花粉紅內褲就不再是內褲了。這時人都停下打牌、行酒令,一齊朝這窗口豎起脖子,像一群等飼料的鵝。那麼一條筆直粗壯如白蟒的腿,眾目之下赫然豎將起來。建築工倒一時想不出這條腿的意味。因為它有太多太曖昧的意味,他們想延續那個意味,便七嘴八舌要求她把另外那條腿也玩給他們看看。著名舞蹈家孫麗坤在籠子般的鐵柵欄內,成了一隻馬戲團的猴子,當著滿身淫汗的老少男人玩起兩條曾經著名的腿;兩條美麗絕倫,已變得茁實豐肥的大腿,就這樣輪番展示了它們無盡、深長的意味。展示中,建築工們看到了那個他們看不見的圖景:這樣充沛著力量的腿如白蟒那樣盤纏在他們的肉體上,盤纏在那個捷克老毛子舞蹈家那毛茸茸的赤|裸肉體上。這樣的兩條腿來他十個老毛子也纏得住。
她的心裏儘是好地方,都沒了。最輝煌的那些先沒有了:領袖們怎樣邁著八字步走到她面前,以他們暖和而乾燥的手握住她的手,用長者才有的動作拉拉她的辮子,摸摸她的頭頂,她全忘了。她怎樣從國際列車上走下來,胸前別著獎章,少先隊員衝上來一個兵團,給她獻皺紋紙做的花,她忘得沒了影子。她心裏還剩些不太好的地方:她的自行車怎樣被撞倒,她怎樣摔得半個臉都是九-九-藏-書泥水,爬起來仗著雨衣和泥水的掩護和人比著罵「日死你先人」,比著用最形象最別緻的詞重複那樁先人為繁衍後人必須做的事。有個聲音輕輕冒出來:「她是孫麗坤!」回頭望去,她看見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小女孩如同眼看一尊佛像在面前坍塌那樣,眼睛里充滿坍塌的虔誠。小女孩是孫麗坤最後忘卻的。
她的苦思沒有出路。像她躺過的一個個精神病院,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
他憑弔古戰場那樣站在爛場院上。所有下流俏皮的歌都斷在那些人嘴裏,所有紙牌都粘在那些人手上。建築工一聲不吱、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個穿黃毛料子的年輕人。有種不合時宜、不倫不類的氛圍在這青年的形象和氣質中。他眼神中的一點嘲笑和侮辱,使所有人都覺得他有來頭。他有雙女性的清朗眼睛,羞澀在黑眼珠上,殘酷在白眼珠上。他在看孫麗坤時用黑眼珠,看建築工們用白眼珠。
十月里來了個很不同的人。二十齣頭,不高,也不矮,臉皮光生生的不黑不白,兩根劍眉划向太陽穴。他穿一身舊黃呢子軍裝,多年前掛領章和肩章的地方是方方的幾塊簇新,色澤比其他地方深些。這證明他那身將校呢軍裝是真的,這男青年的優越感也是真的,是個「干崽」。那身呢軍裝寬大沉重,青年微微駝背似乎在扛著它。正是由於軍裝的大和他身子的小,才顯出他一股獨特的倜儻。青年步態很大,走路時將兩手背在身後,頭略低,好像很老的那種老將軍:前頭有人開路,後面跟了個小跑步的警衛兵。
「你二十歲?」
一九七零年夏天,孫麗坤開始對自己的身份習慣了,不再對一大串不好聽的罪名羞慚得活不下去。還是那一大群建築工在樓下唱歌打牌,偶爾政治學習或磨皮擦癢地砌幾塊磚。晚上他們就在磚壘的鋪上鋪開草席,喝七角一瓶的蘆柑酒,吶喊著行酒令:「你媽偷人——八個、八個……」一個早上,他們看見二樓那扇窗子開了。他們從此再不用爬上牆頭從窗縫去偷看胖胖的美女蛇了。
她翹起下巴,聽聽就像照鏡子,她不太敢聽它。是白蛇哭的那段獨舞。許仙被化了蛇的白娘子唬死之後,白蛇盤繞在他的屍體上,想以自己的體溫將他暖回來。
那邊快活而痛苦地笑了兩聲:「還聽出來了?」頓了頓又說:「看到你獨舞晚會的介紹了。還有那篇文章……」
我心想我不走也只剩你兩人。隊長、書記請吃豬頭肉喝二鍋頭的時候他們那炕桌上從來就剩你兩人。
演《白蛇傳》那些年,大城小城她走了十七個,個個城市都有男人跟著她。她那水蛇腰三兩下就把男人纏上了床。睡過孫麗坤的男人都說她有一百二十節脊椎骨,她想往你身上怎樣纏,她就怎樣纏。她渾身沒一塊骨頭長老實的,隨她心思遊動,所以她跟沒骨頭一樣。
孫麗坤說到此抬起頭,闖了大禍卻完全無辜。她看著這個年輕的徐首長,充滿無世故者的苦惱。
我們一定繼續提高革命警惕性,牢記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念念不忘無產階級專政」,深入調查,爭取儘快將詐騙犯「徐群山」捉拿歸案,以維護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的革命秩序。
有一天,一個小夥子捧著一包煙鍋巴對孫麗坤說:「別人說你腳桿能擱到腦殼上,擱一個我看看。」
不過小梅、李莉她們呢?她們看見白蛇不也是目瞪口呆的嗎?我敢打賭她們跟我一樣迷上了她,想去碰碰她的身體,就是她們不會承認。我也不跟她們去承認。我得把這本日記鎖上,誰也別想看。
徐群山清涼的手指在把她整個人體當成細薄的瓷器來撫摸。指尖的輕侮和煩躁沒了。每個橢圓剔透的指甲仔細地掠過她的肌膚,生怕從她絹一樣的質地上鉤出絲頭。
「有的人專門來看你的白蛇。」好一陣之後珊珊說。
收拾行李。真像是壯士一去不復返。全村的人都上我這兒來拾破爛,邊拾邊說當兵多帶勁兒。
最後,我們代表S省八千萬人民向敬愛的總理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禮!希望總理為全國人民和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多多保重!為中國和世界革命多多保重!
「莫得啥子看頭!」一個小夥子裝老油條,回頭調笑。
明天起,我再也不去想白蛇。我怎麼連做夢也會做到她?我這是怎麼了?馬上要考試了。我得記住,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我必須做一個正常健康的接班人。
幽暗的城市景觀融在風中灌進她的眼睛。風一點兒也不硬,像城市一樣陳舊。貼在各種牆壁上的大字報到處綻裂,整個城市由此而顯得襤褸。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六)

孫麗坤聽見他們大聲談論她,爭辯有關她的各種謠傳,好像她只是一張畫,隨他們怎樣講她,讓他們講死講活也拿他們莫可奈何。他們爭得要動粗了,一個說:「她就是跟蛇住一塊兒嘛,大字報上寫的!是條大花蟒!蛇睡床下,她睡床上……」另一個說:「是條白蟒!是條白蟒!」他們就「白蟒、花蟒」地爭,爭一會兒看她一眼,卻絲毫不指望她的贊同與否定。最後她插了嘴:「花蟒,才乖呢!」
珊珊想說什麼,不說了。掏出一根煙,邊點邊說:「咱們也鬥嘴?跟男人女人似的?」她吐一口煙,瞧不起全人類,也瞧不起她自己那樣一笑。

官方版本(之一)

我說:「我不是男娃娃。」

民間版本(之二)

實際上那個紅極一時的孫麗坤是個國際大破鞋。她過去叫一個翻譯幫她寫信給她的捷克姘頭,說她跟他的「情誼之花永遠盛開不謝」;她和他「天涯若比鄰」。那個翻譯後來把這些信抄成大字報,貼在大馬路上。
珊珊已完全不是徐群山了。頭髮還是短的,衣服還是沉暗,還是那樣略帶嫌惡地一笑,卻半點徐群山的影子也沒了。
女娃們拼湊著她們對整個事件的記憶,添許多旁白和想當然,說徐群山一來便和孫麗坤做起那事,門關得嚴絲合縫,門上的縫縫也蓋上了《人民日報》。拿發卡把門縫戳開,第二天縫上又糊了層《紅旗雜誌》。她們都沒提一個細節:徐群山每回來都從口袋抽出一條金色白紙包的巧克力給當班的女娃,然後說:「不必守在這裏。」女娃們從來沒見過這樣貴重的巧克力,它象徵著等級。她們聽說芭蕾舞|女王烏蘭諾娃一天就吃一小塊巧克力,別的什麼也不吃。她必定吃的是一模一樣的貴重的巧克力。
她起身關上窗,撣凈桌面。其間他問她答,講了些等於不講的場面話。她回到椅子上坐下,他問起她得國際獎是哪年。「五八年。」她回答。她看他在聽她作簡單陳述時手指尖的動作。那指尖上輕微的煩躁讓她不知怎樣才能把這段背熟的「罪狀」講得生動些。他手指尖的焦灼讓她感到他的滿腹心事,他對一切的淡淡嫌惡和吹毛求疵。她說到她和那個老毛子男舞蹈家的艷遇時,他正將雪白的手套往桌上擱。他忽然變了卦,將它們拿直,微蹙眉頭地定在那裡,似乎不知該拿它們怎麼辦。
對了,她的皮鞋沒系鞋襻兒,金屬的紐襻隨著她每一步發出「叮叮」的很輕的碰擊聲。
實際上她就是看上去高,她那個尖下巴頦子一抬就把她抬高兩寸。大會小會鬥爭她,她也不放下那個下巴頦。她漂亮就在那個下巴和頸子上。那樣一轉,這樣一繞,誰都不在她眼裡。鬥爭會來了一萬人,八千人是專程來看她那條蛇頸子的。一萬人裡頭,有九千人把她的《白蛇傳》看過三遍。這些人從前說:「我們S省出三樣名產:榨菜、五糧酒、孫麗坤。」
「是沒啥子看頭——你媽有的我都有。」她說。
「那時候覺得要能挨近你就了不起。」珊珊說,用自己瞧不起自己的一種笑,「說了你別生氣,沒多久我就把你忘了。那時候,那個年紀,事兒特多!串聯、插隊。逃跑回北京,又到處偷書,翻圖書館的窗子。做了好一陣土匪。我都忘了我是個女孩。」
她莊重得打抖,臉色煞白。她上身是件印度紅的毛衫,領子幾乎袒到肩膀上,它很舊了,某些部位有蟲蛀的洞眼兒。她為自己刻意地收拾打扮發窘。她的歲數全在表層,她一點兒也沒瞞什麼。像印度紅的毛衫,略略的破舊使它格外可人。
一九七零年三月三十一日
就這麼簡單?把《紅旗雜誌》的封皮兒套在我存的那些電影雜誌外面,我讀的就是《紅旗雜誌》;把「毛選」的封皮套在《悲慘世界》外面,《悲慘世界》就是「毛選」。毛料子軍裝一下就把我套成一個高人一等、讓人羡慕的毛料子特種兵。不好下台了。明天脫下這身軍裝,謊言是不能脫掉的。
「那時我才十一二歲。」
她一夜未睡想著她的末日。從沒見過比徐群山更男子氣的男子,也從未見過比他更溫婉的男子。她卻知道末日就是末日,自己一點兒指望也沒有。她想起他每一瞥目光,每一蹙眉頭,每一個偶爾的笑。她怎麼會夠得上這樣一個人?過去沒了,未來也沒了,只有一堆歲數一堆罪名。
建築工們看見她的紅鼻子斜眼睛馬上咕咕地笑起來。他們在給她捲煙時,往煙鍋巴里摻了熏蚊子葯。
她說:「祖國人民派我代表中國人民,他代表捷克人民么。我倆編排了一個雙人舞么。三天三夜都在練舞,不曉得咋個就……這種事情,咋個說得清?你說得清不?」
「我送送你。」
他一動不動的手指上,已是第三根煙了。煙像廟裡供香一樣燒它自己的,他幾乎不去吸,燒下白白一大截一大截的灰落在他手底下那個土陶的小碟里。它是她用來盛辣醬的。醬幹了,剩一些深紅的疤痕。到處能看見一個無心緒活著的人的無心緒。
十一月二十日,徐某首次進入孫的房間,與其單獨相處長達兩小時零十分。據反映有人聽見不正常的聲音從室內傳出。
她想問珊珊,你幹嗎不來看我?但她沒問,那會讓兩人都不適。她們之間從來就沒能擺脫一種輕微的噁心,即使在她們最親密的時候。
孫麗坤上的那個廁所只有一個茅坑,其他茅坑都不下水。通暢的茅坑正面對著門,專政隊的女娃不准許孫麗坤蹲茅坑時關門。女娃們總是一條粗腿架在門框上,大棒子斜對角杵著,這樣的造型門上就弄出一個「×」形封條。
據說,有天早上值班護士哇啦哇啦朝樓頂上喊:「一六零床,下來下來,有人找!」
「調——查嘛!」她說,音調拖得像個心滿意足的哈欠。
又來了,這回大致是個女孩。白牙、黑亮的皮膚,頭髮還是短而整潔,後來發現這是個全須全尾的女孩子,她便俗里俗氣地叫她「珊珊」。
她說:「變嘍。」
摩托車啟動的轟鳴聲中,跑來七八個女娃,都認為孫麗坤這回給逮走可不是業餘的了。
本來這聲音是不該被聽到的,可是所有人都太靜了,都看她看傻了。
「看啥子喲?」孫麗坤乘勝追著他們喊,笑得更潑更毒辣。
「我哪有童年、少年?我的童年就是一塊糖分五次吃。沒錢,也怕胖。」
徐群山拍一拍他身邊的沙發,問她敢不敢坐到那裡去。他在開她玩笑。其實半點玩笑也沒有。他拍沙發的邀請隨意、自在、無所謂,好像說,你要真敢,那就是自找。只有她那舞蹈者的直覺知道他的不隨意,不自在,他的吃力和僵硬。
第二天那青年又出現了。建築工們開始叫他「毛料子」。他還是一副匆匆路過的樣子。
「啥子好看?跟我說,我也跟你們一塊看!」她毒辣地笑道。
窗子上的美婦人圓白得像要吐絲的春蠶。老少建築工們頭一回這樣近地看這個全省名產孫麗坤,都像嚇到了,一聲不敢出,歌也不唱了,都把臉轉開,砌磚的砌磚,和洋灰的和洋灰。後來天天早上孫麗坤都在這窗口刷牙。牙刷沒幾根毛了,刷在她嘴裏的聲音聽上去生疼的。小夥子老伙子們現在敢臉對著她了,齜出黃牙白牙對她放肆地笑了。他們一邊看她一邊喊:「看到莫得?她那兩根膀子好白喲,粉蒸肉一樣!」他們不敢直接跟她講話。這麼多年這女人在天上他們在地下;就是現在臉對臉了,他們也還不敢確定她跟他們在一個人間。
「現在我還不能告訴你。」
根據孫麗坤專案人員揭發,孫的精神失常始於七一年十二月,在此之前,看守人員常見一個二十多歲的男青年進入孫的拘留室,並持有一份「中央宣傳部特別專案組」的介紹信,自稱為特派員,專程來調查孫的案情。該青年氣勢凌人,身著將校呢軍大衣,看上去頗有來頭。此人每天下午三點準時進入孫的房間,五點時離開,如此持續一個月。據看守人員說,此期間並無任何異常跡象。青年態度冷靜,有禮有節,孫本人的作風也有所改善。有人聽見她半夜摸黑進行舞蹈練習,精神面貌大有轉變。據說青年在某天駕一輛軍用三輪摩托,要求帶走孫麗坤到省委某接待室進一步談話九_九_藏_書。他拒絕透露談話的目的,聲稱連省里最高領導也無權過問此案。由於他持有的介紹信和證件確鑿,專政隊同意放行孫麗坤,但時限為六小時。男青年于當晚十點準時將孫麗坤送回拘留室。幾天後,孫突然精神失常。男青年從此不再出現。孫于新年除夕傍晚被送往省人民醫院精神病科。第二周孫被轉入C市歌樂醫院,該院為省內最權威的精神專科研究機構。經治療,孫的病情已逐步穩定。我們向醫院工作人員調查,據說曾有一位男青年來探望孫麗坤,但孫拒絕見面。有關此青年以及孫的患病原因,我們正在進一步調查。
「你呢?」孫麗坤終於問道。
她揭下那頂呢軍帽。揭下這場戲最後的面具。她手指插|進他濃密的黑髮。那麼長而俊美的鬢角,要是真的長在一個男孩子臉上該多妙。
一九七二年三月三十一日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三)

火車開到定襄上來許多人。我堅絕不睜眼,讓鄉親們認為我睡死過去了。還是有人踢我說,大兄弟你看這位大嫂撅著八月大肚子。
這個叫一六零床的女人跑下來,面色馬上白掉。護士指給她看那個坐在她床上的一個女孩。也不算什麼女孩了,有二十好幾了。姓孫的是外地人,從來沒有親眷朋友來看她,從來也不跟病房裡的人多搭訕。來一個人探她病,她激動得面孔也白掉!她叫她「珊珊」,她叫她「孫姐」。那是後來人家聽到她倆這樣叫的。
她坐下來,有些無力。
她覺得他這個坐姿古怪、荒謬,像穿了太窄的裙子。她下意識地拿起茶几上的半盒煙,又膽怯地把它擱回去。她看見什麼東西非常沉重又非常荒謬,就在他黑而長的眉梢上。
禮物擱在亂糟糟的洞房裡。這時她才發現這座雕得繁瑣透頂的玉雕是白蛇與青蛇在怒斥許仙。珊珊的丈夫千恩萬謝,說玉雕太傳神太精緻了。珊珊看了她一眼,意思說她何苦弄出這麼個暗示來。她也看她一眼,表示她絕非存心。丈夫還在左左右右偏著頭臉欣賞那玉雕。這是個三十五歲的助教,絕對不標新立異的本分男子。長相不壞,耳朵不招風,牙齒也不七歪八倒。珊珊在他身上可以收斂起她天性中所有的別出心裁。珊珊天性中的對於美的深沉愛好和執著追求,天性中的鍾情都可以被這樣教科書一樣正確的男人糾正。珊珊明白她自己有被矯正的致命需要。
我們將及時向總理彙報孫麗坤的健康狀況,敬請總理放心。
徐群山的布鞋悠悠晃著,說:「我是要帶你走。」
她知道他在拿出決策來之前要讓她逛夠。
活到三十四歲,她第一次感到和一個男子在一起,最舒適的不是肉體,是內心。那種舒適帶一點傷痛,帶一點永遠夠不著的焦慮,帶一點絕望。徐群山每天來此地一小時或兩小時。她已漸漸明白他的調查是另一回事。或者是他中途變了性質,不再是調查本身。他和她交談三言兩語,便坐在那張桌上,背抵窗子。窗外已沒有「美麗的姑娘見過萬千」之類的調情。那歌聲不再唱給一個緊閉的窗子和又變得望塵莫及的女人。他就坐在那裡,點上一根煙,看她脫下棉衣,一層層蛻得形體畢露。看她漸漸動彈,漸漸起舞。他一再申明,這是他調查的重要組成部分。
四月八日收到下達的文件后(秘字00710016),我院立即召開了黨員幹部會議進行了傳達。大家對我們敬愛的總理在嘔心瀝血操勞國家大事的同時,對一個普通演員如此深切關懷而萬分感動。會後我們立即展開對徐群山的調查。大家一致反映,對這個自稱「中央特派員」的人從一開始就有懷疑。尤其是執行看守任務的女專政隊員們,一再表示她們對此人來歷的警惕。她們向黨組織表決心,一定盡全力提供徐某的細節,協助查清孫麗坤的病因。她們所提供的線索如下:
他說他們已經同意了。她眼睛鬆弛了,不想再看透那個陰謀。她正在把那難以馴服的堅硬的毛巾從鐵絲上扯落,包起那個禿得相當徹底的牙刷和一把黑塑料梳子。黑梳子的齒縫裡是灰白的泥垢。她把這些東西塞進一個皮包。二十年前買的一隻包。誰都會在這時湧上一陣愛憐:這是個什麼都不講究的女人,除了舞蹈,她什麼都不和這個人間計較。
爛場院上粗鄙下流的活力恢復了。建築工們又開始為孫麗坤撿煙鍋巴。撿到那青年丟在地上的很長一截煙鍋巴,有人驚呼:「大中華!」它被青年的鐵蹄給踏進浮泥里去了,手指頭要刨一陣它才出土。
然後他就又進入一段沉默,眼皮垂下。敏感冷傲的單眼皮。他那冷冷的情調讓她變得滿心作痛。
她嘆口氣,說:「那時我像口豬。」
「你明天真不來了?」她問。
我們祝願她在舞蹈上迸發出第二度青春,也在人生中獲得她應得的溫暖和幸福。
「有很多很多女朋友吧?」
出門碰上李小蓮,劈頭蓋臉地,問我什麼時候走,參軍去啦?特種兵吧?瞅你這身軍裝也不是一般的兵!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一)

我和李莉她們到最後也沒等到退票,這是最後一場演出了,非進去不可!
原來我在熟人中被看成女孩子,在陌生人中被當成男孩;原來我的不男不女使我在「修地球」的一年中,生活方便許多也安全許多,尊嚴許多。這聲「大兄弟」給我打開了一扇陌生而新奇的門,那門通向無限的可能性。
他說是。他沒說,那四百張紙老是講的同一回事。一次比一次講得詳盡。人們要她講所有細節。她跟那個捷克舞蹈家僅僅三天的腐化墮落過程:誰先解褲腰帶的。人們認為這很有必要追究,因為誰先解褲腰帶關係到哪個國家先逾越國境的國際政治大事。由於孫麗坤一再地想不起誰先誰后,所以她被一關兩年,人們這樣告訴年輕的徐首長。中蘇邊境一干起仗來,孫麗坤就更嚴重了,有國際特務之嫌了。於是解褲腰帶與否就遠不止事情本身那點罪過了。
她說你一參軍就剩下我和張萍兩個知青了。
最早一六零床是蠻怕她的樣子。女孩子長得不太好看,頭髮短得不男不女,走路扛著方肩膀,穿一件深藍毛料列寧裝。這個年頭還有人穿列寧裝?不是古代人嗎?料子不錯的,是剛解放英國人洋行里的那種嗶嘰。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七)

「來——嘛!」她把臉擱在洗臉毛巾里應道。毛巾讓污穢弄得堅硬,張牙舞爪懸在一根鐵絲上。她「呼嚕嚕」地擤一把鼻涕,又用那錚錚如鐵的毛巾好好在臉上銼了一銼。抬起頭,她不動了。
她這三十余天三十余個夜晚,每分鐘每秒鐘砌起的夢幻磚石,她竟不可倚靠上去。那夜夜練舞,那自律節制,那隻圖博得一份歡心的壘砌,竟是不可倚上去。
東西全給他們拾去,只剩書和雜誌。我可不想這幫人拿《悲慘世界》去上茅房、糊窗戶、剪鞋樣;我可不想那張褪色的白蛇劇照給他們貼到土牆上叫它「妖精」。我得把它們帶走。從十二歲起,我走到哪兒就把白蛇帶到哪兒。
S省革委會宣教部
無聊的我。怪物的我。把位子讓給理所當然的大肚子大嫂子,我對她那妊娠斑布滿的臉一陣兇猛地噁心。
她在過道的爐子上忙碌時,猛抬頭,見珊珊正看她,手裡燃著一支煙。冷淡的單眼皮下面是憐恤和嫌惡。她知道她不只憐恤和嫌惡她。這時珊珊的丈夫端一摞碗出來,她和她竟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
據說她身邊常有個探望者,抑或陪伴者。是個女孩子,醫生護士只知道她是孫麗坤曾經的舞迷。
就在孫麗坤終於忘掉了青年的那個初冬的早晨,看守她的女娃進來了,手上的大棒給她端成了三八槍。
看看我自己已經發育的身體,我想到白蛇的。我的身體多可憐啊。我會長得像她那樣嗎?
我拒絕修梯田去。根本上說,我拒絕「修地球」。我得想法兒弄個肝大脾大淋巴大的醫生證明。
她明白他在帶她兜風,也明白他在下最後的決心向她亮底牌。
他說他已經和歌舞劇院的領導們打了招呼。
她也不吱聲了,也看著那藍灰的煙。看著兩人的思緒在煙里翻來覆去。無望也顯得美味。她知道這沉默結束,一切都結束了。他和她,結束就在這沉默的那一頭。
離開上海,珊珊沒到站台上來送。她恢復了正常的生活中,是不該有珊珊的。但她明白珊珊就在站台上的人群里。人群的一雙雙淚眼就是珊珊訣別的淚眼。她多想看徐群山惜別的淚從珊珊眼中流出。
「不必帶那些東西,都準備好了。」徐群山說。
歌舞劇院的年輕領導人聽小個子這麼一總結,皺起眉一陣點頭。過一會兒那個跳舞跳跛了腿的副團長說:「周總理他老人家的秘書又有信來了,說歌樂瘋人院治不好孫麗坤的話,就把她送到上海去。看看財務處能撥多少經費,給孫麗坤打兩套毛料衣服。至少『毛滌』,扯好點的料子。再給她燙個頭。現在不是有理髮店搞地下活動,給燙頭了嗎?孫麗坤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怎麼見人?丟的不只是我們劇院二百多張臉,丟的是全省八千萬人民的臉!萬一總理的秘書去上海醫院看她,還以為我們虐待了她。還要說我們糟踐人才呢!」
她總是一邊舞一邊談。半輩子她都這樣談話,不然她覺得她的話完全不連貫。她脫得只剩一層尼龍緊身衣,到處有窟窿。她頸子和腿盤環,形成不可思議的螺旋。屋內所有的布景在冬季霉潮中發出氣息來。繪景前塗在帆布上的豬血漸被潮濕溶解,從塵封的歷史,從忘卻和遺棄的陰暗裡游出腥味。徐群山和孫麗坤都嗅著這股復甦的血腥,並不想追究它的來源。
珊珊坐在桌子那端,面對她,咯咯地笑著,一撩披到額上的短髮。她不知她與人們在笑什麼,也跟著咯咯咯、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汗毛直豎。或許她笑的是自己:從盛破爛的藤箱里找出這件印度紅毛衫。它哪裡還是紅的?
孫麗坤起初同看守女娃眼瞪眼蹲一小時也蹲不出任何結果,她求女娃們背過臉去。她真是流著眼淚求過她們:「你們不背過臉去,我就是憋死也解不下來!」女娃們絕不心軟:過去看你高雅傲慢,看你不食人間煙火不屙人屎,現在就是要看你原形畢露,跟千千萬萬大眾一樣蹲茅坑。孫麗坤學會若無其事地跟女娃們臉對臉蹲茅坑是一九七零年夏天的事。她已經蹲得舒舒服服了,一邊蹲茅坑一邊往地上吐口水,像所有中國人民一樣。
三十四歲的女人渴極了的身體任徐群山賞析、把玩、收藏。
這天三個護士帶著六七個基本康復的女精神病人,把珊珊截到女廁所里。據說六七個女人在護士指使下,以瘋賣瘋,有的撕衣有的扒褲有的渾身亂抓,抓摸出的結果是:叫珊珊的人是個確切無誤的女人。
「我很小的時候就特別迷你。」他盡量不露聲色,把角色演完吧,「十一二歲那年。」
建築工重新抓了更大一把砂石。尿濡濕的砂石更有熱度和分量。他重新拉開投射姿勢,卻微妙地向後撤退。

民間版本(之三)

他說隨便談談,不一定要像審問和被審。「我不是來審訊你的。」他過去看她的另一條腿。它有了它自己的想法和意願,彈動幾下,又繞動幾下,出現了一個啞語般的暗示。他看傻了。她看見他看傻了。
果然沒有人阻攔他們。看守的女娃在樓下捧著個大茶缸子吃從街攤上買來的面,吃得一腦門的汗。她見年輕的徐首長領著孫麗坤過來,機靈地閃開路。徐群山一手插在褲袋裡,另一隻手隨意而神氣地擺動。怎麼看他都是個首長。他以那隻擺動的手一揮,指向停在垃圾箱邊上的一輛摩托車,說:「上去吧。」
「恐怕有過吧。」她低頭看著自己另一條腿,又說:「我不曉得。你要我交待這些呀?」
敬愛的總理:
她說她要能混上這麼身軍裝她非在全村子遊行慶賀。她說你小子可真能保密,當了「五好戰士」別忘了照個大相片給咱寄回來。
她比他年長許多,這樣一個事實也在那人畜平等的無言中消失了。
(內部參閱·秘字00710016)
她從浴缸里跨出來。很久沒照鏡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鏡子中陌生的臉。她乖覺地穿好衣服,一面梳著濕頭髮。早已想好,她要好好來度她和他的末日。
她聞著將校呢軍裝淡到烏有的樟腦味和「大中華」煙味。毛料的微妙粗糙,微妙的刺痛感使她舒適。她可以在那貌似堅實粗糙的肩膀上延續她的沉溺。她一再阻止直覺向她告密。
青年騎了一輛車,飛鴿跑車,通體鋥亮油黑,半點紅綠裝飾都沒有。建築工們讓這輛跑車羡慕呆了,惋惜這麼俊一匹馬沒備漂亮鞍子。換了他們,准讓它披紅掛綠,給它纏上二斤塑料綵線!青年一隻腳支在地上,另一隻腳跨在車上。人們注意到他那read.99csw.com寬大的褲腿怎樣給掖進牛皮矮靴,那清秀中便露出匪氣來。青年抬手將帽檐一推,露出下面漆黑的頭髮。他們想如此美髮長在男人頭上是種奢侈,它不該是男人的頭髮。他戴著雪白的線手套,用雪白的手指一頂帽檐,氣派十足,一個乳臭未乾的首長。那個食指推帽檐的姿態從此就長進了孫麗坤的眼睛,只要她把眼一閉,那姿勢就一遍遍重複它自己,重複得孫麗坤筋疲力盡。
「孫麗坤,嚴肅點!北京派人來調查你!」看守女娃用大棒叩叩被白蟻蛀空的地板。
一個三十來歲的建築工一邊對著沙坑撒尿,一邊唱:「管他麻不麻,只要有『歐米茄』。」
「珊珊嗎?」她問。
珊珊還像徐群山一樣吸煙,垂下冷淡的單眼皮。時不時,她粗略地撩一把不倫不類的短髮。這時刻,前舞蹈家是真正愛珊珊的。她把她當徐群山那個虛幻來愛,她亦把她當珊珊這個實體來愛。她怕珊珊像徐群山那樣猝然離去,同樣怕珊珊照此永久地存在於她的生活中。況且,不愛珊珊她去愛誰?珊珊是照進她生活的唯一一束太陽,充滿灰塵,但畢竟有真實的暖意。
三十來歲的建築工貓腰掬一大把砂石,對青年做出投手榴彈狀。青年一動不動,單薄的眼皮窄起來。

民間版本(之一)

「看我像豬你還跑來逗我?耍我?」她說,身子繃緊了,一碰要彈跳起來似的。
「看了我寫的那些?四百多張紙?他們給你看的?」她臉紅了,紅色深起來。兩腿的表情消失殆盡。
她把我使勁看著,說:「那你頭髮這麼短啊?游泳頭是不是?」然後她就讓我自己找地方看戲,她要換衣服了。我躲在側幕條後面看了一會兒,被人轟走。終於在觀眾席最後一排找到一個空座。台上正演到青蛇和白蛇開仗。青蛇向白蛇求婚,兩人定好比一場武,青蛇勝了,他就娶白蛇;白蛇勝了,青蛇就變成女的,一輩子服侍白蛇。青蛇敗了,舞台上燈一黑,再亮的時候,青蛇已經變成了個女的。變成女的之後,青蛇那麼忠誠勇敢,對白蛇那麼體貼入微。要是她不變成個女的呢……那不就沒有許仙這個笨蛋什麼事了?我真討厭許仙!沒有他,白蛇也不會受那麼多磨難。沒這個可惡的許仙,白蛇和青蛇肯定過得特好。咳,我真瞎操心!
北京市公安局
在一盞小油燈前,他停下車。如此的小油燈組成了這個都市夜晚唯一的繁華。小油燈下往往是些白天從來不見的食品。小油燈從幾個世紀前燃過來,不管戰爭與和平,不管誰上了政治舞台誰狼狽謝幕,不管孫麗坤輝煌還是孫麗坤落魄,它都一樣穩穩地亮在那兒,映照著那些不知來路的物品。商販和顧客也都沒有來路。
我的朋友全都成了叛徒,嚷嚷:「她看了五遍了!」
她禁不住叫起來:「珊珊……」
他笑笑。笑她這話問得極蠢。笑她好絕望好絕望的臉。
這時聽見護士打鐵般的嗓門:「一六零床……」
她馬上解釋:「不是說你人。是你的態度,精神面貌。」她笑著安慰她:「你自己用豬這字兒!」
她不知咕嚕了一句什麼話,抑或道歉,抑或託詞,轉身走進另一塊布景擱置的小角落。完全是一個意外的下台動作。這種意外在孫麗坤的舞台歷史中只發生過一次。那次她一上台就發覺少穿一層襯裙,追光打下來,她便是近乎裸體。她當時就那麼一個即興轉身下了舞台。而此刻她並不知道自己即興「下台」的動機是什麼。一個如此的青年,出現在她如此荒涼的舞台上。如此一個意外,一個她無法認清卻暗中存在的天大差錯使她不得不猝然離開「舞台」,把那青年留在整個空間的「冷場」中。她此刻的猝然下台連她自己都意外至極。她進了一個他目光不能所及的角落,不是為了更衣修發,而是要徹底換一番精神容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醜陋不堪的,如同一具裸|露的醜陋不堪的肉體。她站在角落的陰影中,茫目顧盼,尋找不出一個合宜的神態和面容。站了許久了,冷場不能再拖延下去。屋裡的寂靜已像催場的鑼鈸一樣吵鬧。她聽得見青年在冷場中的困惑與惱火,聽得見他在冷場中打量整個舞檯布局:窗台上已熄滅的煙捲,是用報紙卷的;那根斜貫空間的鐵絲上耷拉著枯藤般的胸罩內褲|襪子;嘎巴的剩飯和那隻大花便盆。她聽得見他那貌似不動聲色的打量。
「送你一截兒。」
終於有人覺悟了:這個珊珊說不定男扮女裝!兩個人到小樹林子裏面搞腐化去了!
孫麗坤這天下午兩點鐘打開燈。冬天的布景倉庫黯淡得任何物質都失去了陰影。她把燈線牽到合適的高度,讓燈光忠實地將她的身形投射在一麵粉牆的布景上。沒有鏡子,她只能用燈光投影來端詳自己。她這樣做已近一個月,眼看自己的身體細下去,輪廓清晰起來。又是苗條超拔的她了。每天半夜,她偷摸起床,偷摸地練習舞蹈。這時她從投影上看見舞蹈完全地回到了她身體上。所有的臃贅已被削去,她的意志如刀一般再次雕刻了她自身。她緩緩起舞,行了幾步蛇步。粉牆上一條漫長冬眠后的春蛇在蘇醒,舒展出新鮮和生命。
歌舞劇院派人來接她出院,告訴她,她平反了,有了一個新的稱呼,叫「前著名舞蹈家」。
珊珊哈地一樂。她現在已很少向她用言辭表白。她「哈」的意思彷彿說:那時候多可笑,別拿那時候當真;該當真的是眼下這個我。
媽總說我不是個很正常的孩子。她說這話好像是誇獎我似的。我多希望我是正常的,跟別人一樣,不然多孤立啊!多可怕呀!
白蛇忽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她已經化好了臉,長睫毛跟羽毛扇似的!她像在接誰。等了兩分鐘,她看看表,就要進去了,跑上來一個男的,兩人使勁握手。不知道誰領的頭,我們七八個人一塊兒嚷起來:「白蛇阿姨,帶我們進去吧……」我們翻來覆去就這麼衝著她嚷。她根本不搭理我們。快要走進劇場了,她回過頭對我們笑起來說:「我只能帶你們一個人。」她的南方話特好聽,把「一個」說成「一鍋」。她看看我們七八張臉,指著我說:「你剛才乖,沒有喊,我就帶你進去吆。」
接下去她談到她和未婚夫的認識經過。她暫不願透露這位未婚夫的姓名,只說他是一位中學的體育老師,比她小五歲,非常支持她的舞蹈事業,也對她舞台下的生活萬般體貼。在她中午結束練功時,他總是利用課間休息的時間,騎車從學校趕回,為她送一飯盒她最愛吃的綠豆涼粉;暑熱期間,他省下少年體育集訓隊發給他的消暑食品:冰鎮酸梅湯或冰糕,用保溫瓶提到歌舞劇院的練功房。孫麗坤在談到這位心上人時臉上始終帶著深情的微笑,發自內心地透出一股滿意。她對他的人品讚不絕口,說他是個不重言辭重行動的人,雖然不太懂得她的舞蹈,但正在加深這方面的修養,爭取一生做她最忠實的觀眾。
結局是不難預料的。歌舞劇院領導跟一層層上級溝通,最後確定沒有徐群山這個人。從孫麗坤的精神失常過程也不難看出事情的邏輯:徐群山騙取了孫麗坤的感情和肉體,緊接著這份感情和這具肉體又被糟蹋了,如糞土一般被丟棄了。對真實情形,孫麗坤本人一言不發。問她,哄她,她都又慘又傻地笑一笑。大家於是認為,那是心碎完了的人才笑得出的一種笑。
她整整一夜都在溫習他的手留給她的絲綢感覺。那柔軟涼滑的絲綢感覺。她從來沒觸碰過這樣小巧纖細的男性的手。那手背,那手掌,那流動的手指。她確信他會彈鋼琴,會吹奏長笛,有那樣的手!明天是最後一天。末日來了。
眼淚從她眼角流出,濡濕徐群山那該屬於美男子的鬢髮。
一九六九年之後,孫的案情被多次複審,革命群眾專政機構並沒有對孫有任何粗暴行為,自清理階級隊伍以來,對於孫的人身自由之剝奪,是革命群眾一致通過的措施。此中當然不乏群眾運動的過激行為和領導班子的失控。
她突然說:「你帶我走吧。」眼淚在她眼圈裡形成個閃亮的環,轉來轉去。「你帶我走吧。」她身子向前傾,兩個支在膝蓋上的手捧住她尖削的下巴。她把自己弄得很低,向他仰起臉。那姿態是個女奴。她上仰的小小秀麗的腦袋像一顆雌蛇的頭,由於吃力地仰起,那沒有一根碎發的腦門上聚起一組又細又密的皺紋。
我得回北京。讓謊言收場。
「看了你的材料。」他說。
她說:「你要是天天來,我給關在這裏一生一世,也沒意見的。」
她想,他都講過這些啊,為什麼又來講。
然後她在某天清晨醒來,發現自己做了個充滿思念的夢。她躺在冰涼狹窄的鐵床上,看著天花板上一個斷了的蜘蛛網在空氣中遊動。她不知該拿這份似是而非的思念怎麼辦。全身又變得無比的敏感,曾經所有的觸碰都留下了病痛。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六日 星期六 雨
十二月二十六日,徐某駕一輛軍用摩托帶走孫,其間兩人單獨相處長達六七個小時。據查證,徐與孫在省委招待所奸宿,進行了至少五小時的腐化活動。
看守女娃提一隻竹殼子暖瓶進來,滿臉通紅地對青年說:「水是新鮮開水,茶是副團長拿來的。我們省出三樣名產:榨菜、五糧酒、樂山綠茶。首長見笑。茶缸洗了多少遭也洗不脫這層老茶泥。」女娃賠著罪過給青年沏了茶。他說:「別叫我首長,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我姓徐。」
沉默一點一點繃緊,像根弦,要斷了。
孫麗坤,女,現年34歲,曾為S省歌舞劇院主要演員。一九五八、五九年曾赴捷克斯洛伐克國際歌舞節,並獲得銀獎。一九六二年,她在全國舞劇匯演中獲獨舞一等獎。一九六三年,她所自編自演的舞劇《白蛇傳》被北京電影製片廠拍攝成電影。同時《白蛇傳》在全國十七個大城市的巡迴演出引起極大轟動。她為了觀察模仿蛇之動態,曾與一位印度馴蛇藝人交談並飼養蛇類;所獨創的「蛇步」引起舞蹈學者的極大重視,也在廣大觀眾中風靡一時。一九六六年,孫麗坤被革命群眾衝擊。根據各方面調查和孫本人長達四百余頁的反省書,孫於一九六九年被定案為資產階級腐朽分子、國際特務嫌疑、反革命美女蛇,同時被正式關押審查(孫被關押在省歌舞劇院的一間布景倉庫,生活待遇並不十分苛刻)。
她在想,他為什麼又講起這個。
「坐吧。」他說。貌似平常地用腳鉤過椅子,使椅子跟椅子之間有一個正常距離。令人自尊的分寸。
挑兩個半桶的泥漿回到窯洞,碰上上工的人都跟我說當兵好啊,一當就當毛料子兵。
「有很少很少女朋友。」
徐群山從報紙上抬起臉,看見她洗得太徹底的臉孔如同新長出的嫩肉,動一動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著頭髮,等著他下一步指示。
最後的這天下午,她照著自己的影子。影子只有十九歲。影子不像五官和臉容,會褪色。在這個灰色潮濕的冬季的下午,她要好好收拾一番自己,好好度這個末日。她在這一個月里消瘦了。她消瘦得看守她的女娃們也不安起來,開始嘀嘀咕咕地議論。她一天天蛻變,一天天恢複原形,連她自己在看著這個完美的投影時也有些驚懼:它是她十九歲留下的投影,高高束起的髮髻,與她揚起的下巴形成工整的對稱。
您于百忙之中請您的秘書打電話過問前舞蹈家孫麗坤的病情,我們全省八千萬人民深深感動。這表明我們日理萬機、為我們社會主義祖國革命與建設日夜操勞的總理始終把人民的甘苦放在心頭。對於前著名舞蹈家孫麗坤的案子,我們省宣傳文教系統並無直接干涉。對於她被關押、審查、定罪,以至她患精神分裂症的過程,我們在接到您的秘書來電后,本著您對國家重要人才保護的精神,派專人去省歌舞劇院進行了調查,以下是調查經過:
最後下車的是白蛇。我們全都不說話了,盯著她看。她比其他女演員高,背挺得都有點向後仰了。她穿一條黑色寬大的燈籠褲,一件印度紅毛衫,領子都快翻到肩膀上了。她真漂亮。真奇怪,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一個人?!(寫到這裏,我臉紅了,燙極了!)她長長的脖子,一直袒露到胸口,那樣的造型應該是石膏像!她的胸脯真美,像個受難的女英雄,高高地挺起。我真的想上去碰一碰她的……看看是不是塑像。我對自己有這種想法很害怕。
「你什麼時候結婚?」珊珊問。
「調查完了?」她問。
孫麗坤向他轉過臉。這一瞬人和畜都一律平等;老和幼、男和女都絕對平等。無聲地,她用人和畜平等的無詞無字的語言告訴他,她是他的。
孫麗坤曉得他們是唱給她聽的,逗她開開心。她給關在這裏頭有兩年了,只有大便可以向看守她的專政隊員請示,批准后可以走到門外,到長走廊那頭的廁所去。小便就在便盆里,天天晚上早上她拎read.99csw.com著大花便盆去倒,從走廊這頭到那頭共十來米,專政隊員拿根大棒跟在她後面。專政隊員都是女娃,歌舞劇院學員班的學員,幾年造反舞跳得寬肩粗腿大嗓門。男娃不能專政孫麗坤的,男娃只有被孫麗坤專政。女娃過去把孫麗坤當成「「祖師爺」,進她的單獨練功堂(裏面掛著她跟周總理的合影),進她的化妝間,女娃們都曾恭敬得像進祖宗祠。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變成仇恨的。所以讓這些女娃杵著大棒看押孫麗坤孫祖宗是頂牢靠不過的。
三點整,門叩響了。孫麗坤說:「進來么。」徐群山沒穿馬靴,也沒穿呢大衣,人一下子單薄了許多。他穿雙燈芯絨的布鞋,無聲無息地走近她。
珊珊的把戲又狠狠弄痛她一下。
徐群山在離開她之後一再想起她這副樣兒。可以斷定這個感覺成熟到極點的女子智力還停留在孩童階段。她的情感是在她知覺之外的,是自由散漫慣了的。她談到一次次艷遇就像談一次次演出:全身心投入;每場雖有即興發揮,大部分卻是規定動作。她意識不到她已舞蹈化了她的整個現實生活,她整個的物質存在,她自己的情感、慾望、舞蹈。舞蹈只有直覺和暗示,是超于語言的語言。先民們在有語言之前便有了舞蹈,因它的不可捉摸而含有最基本的準確。他在孫麗坤灌滿舞蹈的身體中發掘出那已被忘卻的準確。他為這發掘激動並感動。在那超于言語的準確面前,一切智慧,一切定義了的情感都嫌太笨重太具體了。那直覺和暗示形成了這個舞蹈的肉體。一具無論怎樣走形、歪曲都含有準確表白的肉體。徐群山知道所有人都會愛這個肉體,但他們的愛對於它太具體笨重了。它的不具體使他們從來不可能掌握它,愛便成了復讎。徐群山這一瞬間看清了他童年對她迷戀的究竟是什麼。徐群山愛這肉體,他不去追究它的暗示,因為那種最基本的準確言語就在這暗示中,不可被追究。
她聽這句話已經聽得要瘋了。沒有這句話,整幕醜劇是不是沒有主題?沒有這句話,整張無心而經意編織的網是不是就沒有緣起?從蒙蒙淚水裡看去,那張男孩氣的俊秀面容中僅有一點點邪惡和猙獰。她已給了出去。她顧不上作嘔。只為一切結束前,只為末日完美地逝去前一切就露出謎底而悲傷。
我和同學五點半就跑到劇場門口,售票窗口掛了個「滿」字大木牌,太失望了。其實除了我之外,她們都看過一遍了。我看過五遍。真好看!
她跟他說:「看那個賣茶蛋的老太太!我在舞蹈學校的時候她就在這兒賣茶蛋。那時茶蛋五分一個,還沒有臭的!那個糖果店原來是個修鞋鋪!這家裁縫店原先沒這麼大!」
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她說她帶了一小罈子醪糟,可以給大家做碗醪糟蛋。
珊珊擦著她的肩與她並肩向前走。然後拿過她手裡的三兩輕的行李,替她背著。第一個公共汽車站到了,珊珊說,再走一站。她沒話,接著往前走。她還是習慣聽珊珊的。
「別叫我首長。直呼其名吧。」他用圓潤的京腔打斷她的陳述,抑或懺悔,也打斷她的審視。「叫我徐群山。」他遞給她一根煙。她一時沒聽懂這麼一口文明話。長如此一副手指,講如此一口文明話。
「明天是最後一天。」她重複。「我比你大好多歲。」她沒頭沒腦地說。
一九六三年五月九日 星期六 晴
—— 一封給周恩來總理的信
徐群山以兩根手指從大衣口袋裡夾出一盒煙,中華牌。他以尖削的小指挑開封條,然後銀色的錫箔紙。他突然低下臉聞了一下香煙。孫麗坤接過他遞來的一根煙,見他捺燃了打火機,慌忙把臉湊過去,很近地向他猛一抬眼睛。
「還沒結么。」她答,不求甚解地看他一眼。見他不講話,她又接著剛才的話尾絮叨下去。
在孫麗坤被送進歌樂精神病院之後,女娃們才想起所有的不合常規、不合邏輯。她們抽著冷氣說從一開始就覺得孫麗坤落進一個誘陷,她們那是在說謊。若她們果真是在最初就意識到徐群山的誘陷,說明她們是跟孫麗坤一塊兒陷進去的,只是帶著警覺亦同時帶著甘願。什麼都已太晚的時候,她們在心底下默默供認了這一點。她們還默默供認徐群山從形到神的異樣風範給她們每個人的那種荒謬的內心感染,使她們突然收斂起一向引以為驕傲的粗胳膊粗腿大嗓門。
此後徐某每天下午與孫單獨相會兩至兩個半小時。顯然此間兩人發生了不正常的男女關係。
歌舞劇院的布景倉庫在二樓,下面是一堵圍牆,站在牆上能看見孫麗坤的床,床下沒有傳聞中的那條大花蛇,只有個大花便盆。牆外是個爛場院,扒了舊房,新房還沒蓋,一地陳瓦新磚。場院上是些不幹活的建築工在磚頭搭成的八仙桌上打「拱豬」,唱「美麗的姑娘見過萬千,只有你最好看;招風耳朵柿餅臉,綠豆眼睛雞腳桿兒」。
青年為自己找好了座,為自己點上了煙,看她搖身一變地走出來。他下意識站起身。
「不擱莫得煙鍋巴。撿一個煙鍋巴磕一下頭嘞,你以為便宜?」
我這些天的日記怎麼總在寫這件事呢?我一直喜歡舞蹈,可自從見了她的舞蹈,我覺得我不是喜歡舞蹈,而是喜歡產生舞蹈的這個人體。我是不是很奇怪呢?誰能告訴我,我這樣是不是正常?
這樣的靜,連他們散散亂亂的思緒情緒都能被聽見。煙的翻滾也有了聲響。
他沒答話,也沒覺得她說這話不知天高地厚,無恥。他就看她的香煙在她臉前繚繞。沉思和沉默在這一會兒非常地美味。
她要上公共汽車了,見她還站在那裡,手插在褲兜里,愣小子那樣微扛著肩。徐群山,她心裏喚道。
她十分健談,從她事業的振興談到她的個人生活。她聽我們說到「媒人踏破門檻檻」時,開朗地大笑,說:「哪有那麼嚴重!都是些熟人熱心……」
青年把兩手背在身後,腿叉得很開,直直朝她望過去。他眼睛里的羞澀和他嘴角的輕侮在相互頂撞,相互背叛。他望了孫麗坤幾分鐘,背著手大步離去。
她想珊珊也看到她漸漸脫形的身材,皮、肉、骨已不能統一和諧地運力。珊珊或許還看見,演出之後人們大而化之地跟她握手:「四十幾了,不容易不容易!」
「嗯。」
她卻怎樣也避不開了。怎樣不想看清她都不行了。太晚。滿舞台的誤差,沒有機會挽回。冥冥之中她知覺的那個原則的差錯已在她的識破中。
那邊呼呼地喘氣,沒接話。
她領我到後台。我看一下手錶,她眼睛瞪大地說:「這麼小個男娃娃戴手錶啊!」
這些濃深的氣味使盤環的肉體逐漸演變,化為逼真的美人蛇。徐群山看到這裏,總被激|情和驚訝嗆得微微咳嗽:那樣以一隻輕握的拳頭抵住嘴唇,很斯文地咳著以掩飾那內髒的震動。
一九七零年四月二日
我是否能順著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沒有超然于雌雄性徵之上的生命?在有著子宮和卵巢的身軀中,是不是別無選擇……
這回鬥嘴小夥子們輸個精光。聽她這樣回復,他們眼珠子也鬥起雞來,跟許仙撩開帳子看見白娘子現原形一樣。他們沒料到兩年監牢關下來,一個如仙如夢的女子會變得對自己的自尊和廉恥如此慷慨無畏。
爭論一下子啞下來。原來這個不是畫中人。最後一點令他們拿不準的距離感沒了,最後一點敬畏也沒了。原來她就是菜市場無數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中的一個,買一分錢的蔥也要還價,啰嗦,二兩肉也要去校秤的那類。老少爺們兒怪失望的。也看清她頭髮好久沒洗,起了油,臉巴子上留著枕席壓出的一大片麻印。大家還看清她穿件普通的淡藍色襯衫,又窄又舊,在她發了胖的身子上裹粽子。褂子上還有一滴蚊子血。原來這個美人蛇孫麗坤一頓也要吃一海碗麵條,面太辣她也要不雅觀地張著嘴「吸溜吸溜」,吃完面她那天生的潔白細牙縫裡也卡些紅海椒皮皮、綠韭菜葉葉。大家怪失望的。

官方版本(之三)

她追來做什麼?來滅口?來滅那個巨大的秘密的口?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禮!
早晨起來時,炕早涼了。水缸里只有一層沉澱的黃泥。我喝這黃泥漿有半年了,他媽的夠了。
有一天晚上,大家到醫院禮堂去看電影。芭蕾舞《白毛女》。她們倆看到一小半站起來就走了,椅子給翻得啪啪響。珊珊嘴裏咕嚕著北京話:「什麼玩意兒。」她那「兒兒」的舌頭聽上去蠻橫,還傲慢。據說兩人手攙手出了禮堂,去了那片停屍房旁邊的樹林子。她們兩人常去那個樹林子。這件事引起大家注意了。
就剩下他和她兩人時,他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摘下白手套,露出流暢至極的手指線條。
「我很小就看你跳這段舞。」徐群山從電唱機旁抬起臉。他坐在沙發邊緣上,兩腳一前一後,不是慣常的架著二郎腿。
第一次聽人叫我大兄弟。跟「紅旗」、「毛選」一樣,外皮兒是關鍵,瓤子不論。我十九歲,第一次覺得自己身上原來有模稜兩可的性別。原來從小酷愛剪短髮,酷愛哥哥們穿剩的衣服是被大多數人看成不正常起碼不尋常的。好極了。一個純粹的女孩子又傻又乏味。
建築工們漸漸拎了水桶到窗下來洗澡。他們的白短褲濡濕就變成一層皮肉。他們邊沖澡邊唱:「姑娘你好像豆腐渣,美麗的眼睛人人都害怕它。」
「你要調查我啥子么?」
有個晚上,幾個小夥子上了那堵圍牆,想看看孫麗坤在這種慾望和蚊子一塊兒嗡嗡襲人的晚上怎樣獨守空帳。窗子「砰嗵」一聲從裏面推開了,孫麗坤一副老娘架勢叉著腰,身上那件汗背心在蒙灰塵的燈光里顯得又黏又皺。
「你要敢動,明天這兒就沒你了。你試試。」青年說。

不為人知的版本(之五)

「我都不曉得自己有啥子給人家調查的。」她略撅起嘴。多年前男性對她這副嬌憨模樣很買賬的。她看不出他對此的反應。「有啥子好調查么?」她把身子重心移到了一條腿的支點上,伸出另一條腿,繃緊腳尖。腿在他眼前升高,一時間不再像腿。它似乎在無限延伸,長而柔韌。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在那腿上蘇醒舒展。這有靈有肉的腿使那不成形狀的褲子驀然消逝了一般。她悠然地說:「我能有什麼值得你們調查呢?一個跳舞的,十多歲就進了舞蹈學校。寫封信要跑到宿舍走廊上十幾回,逮到誰問誰:什麼什麼字怎麼寫?文化都莫得。我有什麼反動思想?寫反省書認罪書翻爛了一本字典。不寫那些,我還真學不到那麼多文化。」她就這樣看著腿在空中遊動,說著。「我比人家都苦,十多歲了我睡覺還把一條腿綁在床架上。人家兩條腿撕成『三點一刻』,我撕成『十點十分』。你看,那些苦都長到它裡頭了,不會消退了。」她看著腿說,像母親看自己漂亮卻殘缺的孩子。
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禮!
他說:「你真沒變。第一眼我就認出你來了。」他心想,儘管你什麼都沒了:地位,形象,青春,自尊。他說:「我一眼就認出你了,那天在你窗下。」他笑起來,微微咳嗽。
她從來沒見過男性長這樣修長無節的手指。樓下建築工唱:「……居委會為我們來放哨,治保會為我們扯皮條……」他和她都沒轉臉。一塊土疙瘩射進窗口,落在桌上,沒什麼惡意地散碎了一桌。他只回頭看看那一桌面的泥渣。她便也去看。她通常愛盤腿坐在桌上乘涼,與建築工搭訕打諢,互擲東西。
「二十歲。」他一笑,「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她又開始恢復舞蹈,看著晨光中那片薄薄的影子漸漸圓潤起來。
她的眼睛看著他的眼睛,她再一次想,一定是哪裡出了天大的差錯,從來沒有男性有這樣的眼睛,這樣來看她。

官方版本(之四)

夢要做完的。
他大聲對她說:「你很久沒到外面來了!」
她有些難以啟齒。然後出來一句輕巧的謊言:「搞不好不結了。不見得合得來……」她頓時想到自己在政治學習時笨拙地戳毛線針的形象。她想像所有未婚妻那樣給男人織毛衣。自己那又老又笨的未婚妻形象讓她這一刻羞愧不堪,尤其面對千里之外的珊珊。
「回去!那麼多客人!」
在通往郊區的公路上駛了十分鐘,摩托車停在一個招待所院子里。她曾經常來此地。它保存著一些領袖們和偉人們住過的房間。有些領袖成了國家和人民的敵人,有些帶一堆罪狀死去,這些房間便尷尬地空在那裡,直到人們將它重新粉刷,除凈它所有尷尬的歷史。
你在哪裡……
我說明天就走。
她說:「哪天你走了,就再也不來了吧?」
「你就沒愛上過一個人?」
我得走。讓他們看著我穿著毛料軍裝從這村裡永遠走掉。
「你為什麼沒結婚?」他忽然問。
其實這一群看守孫麗坤的女娃是在出事之後才想九九藏書出所有蹊蹺來的。她們是在徐群山失蹤之後,才來仔細回想他整個來龍去脈的。她們在後來的回想中,爭先恐後地說是自己最先洞察到徐群山的「狐狸尾巴」。說從最初她們就覺出他的鬼祟,他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他那種本質的、原則的氣質誤差,那種與時代完全脫節的神貌。那種文明。最後這句她們沒說出口,因為「文明」是個定義太模糊的詞,模糊地含有一絲褒義。她們同時瞞下了一個最真實的體驗:她們被他的那股文明氣息魅惑過,徹底地不可饒恕地魅惑過。事出之後,她們才真正去想徐群山那不近情理的斯文。他不屬於她們的社會、她們的時代。我們轟轟烈烈的偉大時代,她們說。他要麼屬於歷史,要麼屬於未來。不過這一切都是事發之後她們倒吸一口冷氣悟出的。那時已出了事:孫麗坤被誰也無法看清的東西一聲不響地折磨一陣,在一個歲末的清晨,她精神失常了。
女娃看了走出角落的孫麗坤一眼,實在弄不清哪兒出了差錯讓她又好看起來。
她愛上了這個穿將校呢軍裝的青年,在末日的除夕。她的直覺早已感到他不止他本身那些層次。他的表層已經很不凡了,那麼優越,少年得志,儒雅得猖狂。他那兩根又黑又長、難得動容的眉毛,還有他那雙常會煩亂的手。她冥冥中知覺他不止這些,不止他本身。他來此不止要搞什麼案情調查。他另有使命。可能僅僅為了接近她。他卻從來不像任何她經歷的男人那樣,渾身散發著刺鼻的慾望。名叫徐群山的青年從來、從來不像他們那樣。
她沒問去哪裡,去幹什麼。她在想,不會有好結果的。她在他平淡的神態里已找到了她要找的,她一直在找的東西。陰謀?他的清瘦光潔的臉那麼年輕,某種陰謀卻使它僵硬,毫無生氣。
「你怎麼沒跳白蛇?」
她一下迷戀上他咳嗽的樣子:一隻手握成空拳輕輕抵在嘴唇上。那種本質中的羸弱和柔情遺漏了一瞬,就在那咳嗽中,已經想不起來,這年頭誰還會這樣清雅地咳嗽。
孫麗坤說等歌舞劇院一分配給她房子她就結婚。她充滿希望地說,新的宿舍樓已打好地基,明年春天,最遲明年夏天,她就會分到一間新居室。說到這裏,她眼中露出幸福的憧憬,並邀請我們到她未來的新房去做客。
還是那個晚上。她體內的痙攣一陣小於一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還裸|露著。她想跳起去抓攤散一地的衣服,同時悟到:既然這裏沒有異性,她還有什麼必要遮掩自己?接著一個相反的醒悟閃出:既然面對一個同性,她還有什麼必要赤|裸?赤|裸是無意義、無價值的,是個乏味的重複。走進公共澡堂子,在成堆的同性肉體中,在那些肉體的公然和漠視中,她個體的赤|裸化為烏有。她苦思一個同性的手涼颼颼地摸上來意味著什麼。她苦思什麼是兩個相同肉體廝磨的結果。沒有結果。她對不再叫徐群山的年輕的臉啐了一口。
徐群山看見她的醒悟,看見淚水怎樣從她心裏飛快漲潮。
「沒跳。」
據說住一百六十號病床的那個中年女人老早是蠻有名氣的演員,跳舞的。人們眉來眼去,說,哦,跳舞的,叫什麼?姓孫吧?好像是。拍過電影的!哦,拍過電影的。沒聽說過。現在跳舞有名的就茅惠芳、薛清華。
「說哪個畜生喲?」建築工說。
「真是的,送什麼。」
「跟走火入魔差不多。」他說著,像笑話兒時的愚蠢遊戲那樣笑一下,藉著笑嘆了口氣。
他說:「完了。」他眼珠清澈而無底,如同最深的井。她收住了姿態,渾身坍塌地站立著。
金風送爽的十月,我們採訪了舞蹈家孫麗坤。在她獨舞晚會開幕的前夕,孫麗坤同志穿著汗濕的練功服接受了我們的採訪。從10月16日開始的「孫麗坤獨舞晚會」將在濱江劇院拉開序幕,這將是全省第一次舉辦的個人演出晚會。
「我真不曉得。」她笑起來,露出細密整齊的牙齒,天生的晶瑩。
自從這個人被公認為女孩,她和她便有了很大的方便。她跟她擠在一張窄床上:珊珊、孫姐。她覺得整個事情里只有一丁點醜惡。珊珊起初對「珊珊」這稱呼哈哈笑起來。她堅持叫下去,她漸漸變成了真正的珊珊了;退化的柔媚漸漸回到了她身上。她不再是個造作的北方小爺兒,她真的就是珊珊了。她的愛撫和保護也純粹是珊珊的。珊珊的嘴唇,比徐群山柔軟、微妙、溫暖。
我說那還有錯。
她笑著說:「可不是。」
省文教宣傳部負責同志:
孫麗坤同志曾是享譽全國的著名舞蹈家。雖然已進入中年,卻堅持苦練舞蹈基本功,有時她的自我訓練竟長達八小時,為青年一代演員樹立了優秀的榜樣。她消瘦但精神爽朗,談話中她不斷發出率真的笑聲。當我們問起她曾患過的神經官能症,她爽快地告訴我們,在周總理的直接關懷下,在歌舞劇院領導和同志們的幫助下,她早已痊癒。
「我很小就看過你跳舞。」
三伏天,孫麗坤就穿著那件汗背心,打一把大破蒲扇,天天靠在窗口。建築工嗑瓜子,也給她些瓜子嗑;他們抽煙,她便也向他們討來抽。她的煙癮很快養上來了,比建築工抽得還凶。沒人再供得起她,她說那就把你們丟在地上的煙鍋巴撿來給我抽嘛。小夥子們便把煙鍋巴撿來,集成一堆,撕塊大字報大標語包成一個包,遞給她。都知道她工資停發了,銀行也凍結了,但凡關押起來的牛鬼蛇神都是這待遇。
「沒說您吶。您不如畜生。」青年平靜冷淡。跟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員一樣,每個字都吐得清潔整齊。早晚都刷牙的口齒才吐得出如此乾淨的字眼,才有這樣純粹的抑揚頓挫。
「是他的客人。」
一個下午,孫麗坤穿著寬大如旗幟的黑燈籠褲跑向傳達室,去接一個北京來的長途電話。
她一粒花生米也咽不下去。看著珊珊十根纖長的手指還在煩躁。更煩躁了。她告訴自己,該為珊珊高興,從此不再會有太大差錯了。她們倆那低人一等的關係中,一切牽念、戀想都可以止息了。珊珊也在笨手笨腳地學做一個女人。看她正替客人們倒啤酒。手腳倒不笨,卻充滿忍耐和壓制。珊珊的丈夫跟在她身邊,不停地小聲教誨她一些誰也聽不見的話,並在珊珊動作時,他身子顯出輕微的幫她一把的意願。是個不錯的男人。
孫麗坤看見這青年就把一支剛卷好的煙擱下了。那是她一早上的心血,剝出了幾十個指甲蓋大的煙鍋巴,用一頁寫廢了的「認罪書」卷的。她當然捨不得把它徹底丟棄,只把它暫時往襯衫口袋裡一揣,等這青年走了她再抽。為什麼當著這麼個二十啷噹的男娃她不願抽那樣自製的惡形惡狀的紙煙,她現在顧不得去想,要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去想,要到許多年後再去想。曾經她有過的那些男人都是好看的,是靠他們的好看掙錢、憑他們的好看吃飯的。他們都是她的舞蹈搭檔,都有岩石雕刻般的腿和肩膀,都有空洞的卻炯炯發光的眼睛。而這一位根本還沒成形,還有一大截子去成長才能成形。
十二月二十八日,領導小組一致通過決議:對孫進行婦科檢查。孫本人一再拒絕,專政隊女隊員們不得不以強行手段將孫押解到省人民醫院婦產科。檢查結果為:處|女膜重度破損。但是否與徐某有性關係,此次檢查無法確定。
她的手停在他英武的發角上。她都明白了。他知道她全明白了。但不能道破。誰也不能。道破他倆就一無所有。她就一無所有。
「我下禮拜天結婚。」
孫麗坤放下腿,一個肩斜抵在窗框上,長睫毛蓋掉一半眼珠,伸出一個巴掌來接遞給她的煙鍋巴。小夥子站在牆頭上,手剛剛能碰到她的指頭尖。他看她一向蒼白的臉這一刻潮|紅起來,或是煙鍋巴或是展示大腿給了她快|感。她嘴唇上一圈絨毛沁出汗,眉毛眼睛都毛茸茸的。據說這美人蛇不是個純種漢族,不知是回族還是羌族血液摻進了她,建築工離她近得連她下眼皮上一顆紅痣也看清了。後來他把這顆痣講給同夥聽。上年紀的一個建築工說,那痣是壞東西,它讓這女子一生離不得男人,她兩條腿之間不得清閑。
「徐群山。群眾的群,祖國山河的山。」他說。聲音不壯,和他人一樣,翩翩然的。
她走出角落重新登場時非常地不同了。一種神秘的、不可視的更換就在那片陰暗中完成。她仍穿著海藍色毛衣,袖口一堆纏不清的脫線;它仍是慘不忍睹地綳出她早已自由散漫的一對乳|房。她仍穿著那條褲子,膝部向前凸著,給了她一副永久性的屈膝姿態。她卻與猝然下台前不是一個人了。她那個已寬厚起來的下巴頦兒再次遊動起來,劃出優美的弧度。她的臉仍是那種潮濕陰暗裡漚出的白色,神情中卻出現了她固有的美麗。她原有的美麗像一種疼痛那樣再次出現在她修長的脖子上,她躲閃這疼痛而小心舉著頭顱。她肌膚之下,形骸深處,那蛇似的柔軟和纏綿,蛇一般的冷艷孤傲已復生。
「中央來的!」
他的皮靴「咯噔」一聲著地,走到她面前,抬起手。她不知他抬手幹什麼,直覺讓她把自己整個肉體送上去。他卻拉拉她的手,說明天見。他飄擺著呢子大衣闊步走了,像某個劇中某個少年統帥。
她看著不緊不慢說話的珊珊。
實際上孫麗坤一發胖就成了個普通女人。給關進歌舞劇院的布景倉庫不到半年,孫麗坤就跟馬路上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模一樣了:一個繭桶腰,兩個瓠子奶,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開一桌飯。臉還是美人臉,就是橫過來了;眼睫毛掃來掃去掃得人心癢,兩個眼珠子已經黑的不黑白的不白。
她小孩子一樣信賴地茫然地又把舊毛巾禿牙刷扯出來,以討好賣乖的神態看著他。她在想:都準備好了。準備好了?
得去挑水。村裡人從開始就沒幫我挑過水,他們幫那兩個太原來的女學生挑水暗算著哪天能把她倆挑進他們的窯里挑到他們的炕上。他們可不想挑我。我在他們看起來是個怪物。生產隊長叫我去修梯田的時候眼裡一點兒「意思」都沒有。這可真饒了我。還得把頭髮再剪短些,隊長、大隊幹部就更沒我什麼「意思」了。怎麼行了我這麼大個方便。
她正讓一根自製的煙捲熏得滿臉涕淚,這時顧不上聽女看守的訓誡,一巴掌推開窗子,對建築工喊:「狗日的……」
他說明天就是最後一天。
「孫麗坤,有人找你。放老實點——上面來的!」

官方版本(之二)

小油燈下,她竟然看見幾串指頭粗的香蕉。好多年沒見香蕉了。她瞪大眼半張嘴見徐群山從口袋裡搜出鈔票、硬幣。他把小油燈下的東西掃蕩了。她看見他不耐煩地、輕蔑地等待販子點數那堆數也數不清的錢。每一個香蕉值她三天的伙食費。
只好又翻翻隨身行李中的書。那頁白蛇的插頁停在我眼下。她總被這樣不客氣地瞅著。
我輕蔑女孩子的膚淺。
冬天的黃昏,麻雀一排一排呆立在電線上。人們縮頭縮腦地走著。成千上萬的自行車矇著灰塵在大路小路上灰溜溜地前進。她不知道這是幾月幾號,星期幾。她看見澡堂門口站著排隊的人,三個十八九歲的女兵在無聲息地談笑。徐群山從小路駛到大路,又駛到環城路上。城市像個畫錯的棋盤。他帶著她,沒有出路。他也陷進自己設置的迷魂陣。
她直截了當地問過他:「你家裡有誰?父母,姐妹,兄弟?」
「其實很簡單么,」女娃中那個講話最有頭緒、一貫執筆寫大字報的小個子發言了,「孫麗坤就是個作風很亂的人嘛。沒男人她過不得。你們都看到了?莫得男人她就跟樓下蓋房子小工過嘴癮。徐群山一勾引當然就把她勾引上了。慘就慘在孫麗坤這回動真心了。你們想嘛,名也莫得了,家也莫得了,架子就更莫得了,自然不像她原來跟人家逗逗好耍,耍感情。這回孫麗坤什麼都給出去了,給了個玩弄她的人。簡單得很么。」
「你試試。」青年說。
一九七四年冬天,一輛紅旗黑轎車接走了一六零床的舞蹈家。很久以後護士們才賊頭賊腦地咬耳朵:那天的紅旗牌是總理秘書派來的。原來這個半老徐娘孫麗坤真的著名過。早知道該待她好一點。
「腦子不年輕。」他彈彈煙灰。
這樣一個青年在爛場院上走,踢著半截磚或一塊當席子用的大字報——它是幾十層不同的內容層層摞摞的重疊,糊得比皮革還厚還結實。青年就那樣站在孫麗坤窗子下,姿勢很偉大。建築工覺得青年的姿勢讓他們想起一首不淫|盪的歌——《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
珊珊笑道:「他們也配?」
第三站了,兩人停下來。風一下吹亂珊珊一頭短髮。現在這種短髮很時髦,叫「張瑜頭」。她情不自禁抬起手,替她把髮型還原。她伸過如舊日那樣清涼的手指,抹去她皺紋里的淚水。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觸碰對方了。
任她去否認去拒絕看清真相,真相還是漸漸顯形了。真相在逼過來,在質感起來,近得可觸。她的半生半世中,沒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於缺乏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