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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 Adam, As Eva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As Adam, As Eva / 也是亞當,也是夏娃

「有個把世紀沒見你了!」他說,摘下電視耳機。他的意思是我身體上的一切成長和變形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我笑笑,沉重地坐下來。
他沉默一會兒說:「沒錯,禮拜五行嗎?」
「我的工資你可以扣除兩千。」我說。
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三年前的妄想使我在那些下午的湖灘上心情燦爛。我以為他或許會背叛自己的類屬,孩子顛覆過多少命定?亞當多愛這個尚未面世的孩子,或許這份愛最終會納我于內。他的富有、英俊、智慧最終會有一個歸屬。我依仗肚裏將加入人類的胎兒,誘他越來越深地走入人類中大多數人設置的過活的模式。
「你還在服避孕藥嗎?」我說是的。
他在我旁邊坐下來,眼睛看著他那童話般的女兒。菲比站在滑梯頂端,雙手緊抓著欄杆,努力讓自己不擋別人的道。一個個孩子從她身旁擠過去,吶喊著從陡峭的滑梯衝入沙池。
「我在那天晚上就在電話上添置了一項服務,就是那種——任何人打進來的電話,都會被它錄下號碼的那種。」他頓住了,又笑了笑,意思是:你看,你把一個好好的律師逼成了一個三流私家偵探。「是你的電話號碼背叛了你。」
晚上九點,我準時給菲比換了優質純棉睡衣,把她放到床上。然後我花了時間輕輕搔她的髮根。這是另一種較靈驗的催眠術。十點,我給自己煮了杯無咖啡因的咖啡,加了非糖非奶,往絨布搖椅上一坐。這張可躺可坐的椅子是亞當家裡唯一不好看卻舒適的椅子。其他傢具都極具展示價值,都是一個個設計大師的心血來潮,因而過分精美,缺乏人道。你是可以用它們的,但更主要的是它們用你。
我們忙完之後各自躺著。他的眼睛直直望著天花板上的圓形頂燈,以及它周圍的石膏凸形圖案。我也一樣。他說他很高興,我說我高興他很高興。我們都是負責任的人,都把對方的高興看成責任。
「生產前的迎嬰派對呢?」勞拉問。
M又醋意又得意地問我們的進展。
第二無凌晨,菲比攥著我的手抽搐起來。熒光屏上的光波極亂,氧氣管在她的抽搐中扭動不已。我看一眼亞當,他正靜止在一個奔跑的動作上:他的本能已開始了狂奔——奔出去找醫生來急救——但他的理性卻制止了他的本能。他奇怪地僵在那裡,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毫無表示,並不對他叫喊:「你還等什麼?快去喊醫生!」
律師的手撫摸著菲比柔軟的頭髮。頭髮是從我腹內帶出來的,從來沒有經過修剪,因而發梢上仍是那些胎髮的柔弱無力的拳曲。
原來他對我的同情是假的。我失敗的婚姻使他獲得了如此的優越感。他簡直僥倖他是人類進化公式的例外,活著不受吃和繁衍兩樁本能所左右。對我們這樣的絕大多數,我們這個不違天性地生男育女的巨大集體,他此刻是明顯地居高臨下。
亞當臉上出現一點刻薄,笑了笑:「這不是你找他的主要原因吧——為離菲比近些?」
我想了想,說:「我需要婚姻。」
「問問看。」
亞當出現在浴室門口,腰上裹著雪白的毛巾。大量的乳白色蒸汽包圍著他,他披散的長發受了濕而捲曲。這時的亞當像神話。
「把你家地址告訴我。」
他馬上說:「我母親留下的。她很開通,讓我把它改鑲成男式的,送給我的伴侶。它的鑲工很棒,我不想破壞它。」
「高興。」
「你每天喝咖啡嗎?」
「很棒,沒錯。」簡直亂真了。就因為我們幾乎將它信以為真,我們才害怕起來。因為出發點不對,本質變不了,我們才知道那樣的親如一家不是什麼好事。我才急於離開,亞當才急於打發我。
「他離開我了。」那個有美麗嗓音的伴侶。
「對不起,親愛的……」我的嘴甜起來。不遇到這麼緊急的情況,我肯定為此類戀愛用語起一身雞皮疙瘩。「實在對不起!」
「哪個孩子沒這毛病?」
他說他知道。他把手臂延長,這樣我和菲比就都在他的懷抱中。
亞當有種緊張的眼神。他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正是他老實巴交的侉子英文使他憨厚無比,使我聽信了他。我在周末便去見了律師。律師基本上沒任何顯著的可憎之處。愛看球類比賽,集郵,沒事在電腦上看五花八門的消息,包括男找女女找男的訊息,在電腦上搜集政治笑話和色情笑話,再義不容辭地將這些笑話發散給每一個熟人。他最可取的一點是有幢房子,也在亞當那個「高尚」住宅區。我和他沒有什麼道理不開始約會。在第三次約會後,我就和他上了床。這時不上床,沒有這個道理的。
我拿起餐巾替菲比擦嘴。我們兩人的配合已像樣起來。這套動作並沒有使我和亞當的交談受到耽擱。
我發現自己和她一塊兒尖叫,也不要語言了。我發現我把淚流滿面的臉藏進菲比的小小胸懷。怎麼會淚流滿面?亞當,你得逞了,你把我耍弄成這樣。
他把我丟在一邊開始思考:如果錢真的等同於責任,他何苦要這個孩子?亞當不是對人情常理徹底麻木的人。這一點我從最初就看出來了。「你指望我怎樣?」
「非常當心,不讓她生病、過敏,也許她能活下去,」他說,「不讓她生病,過敏,又幾乎是不可能。所以,如果你肯幫幫我的話……」
我拿出最好的笑,想感化他。他是個溫柔的男人,他們這樣的男人多半溫柔。只有比他更溫柔、更柔弱的東西才能感化他。也許等孩子出世后,他面對的是兩個柔弱於他的生命,他會被感化。我知道我衰竭的模樣在亞當眼裡是好看的,聖母瑪利亞。他從口袋裡抽出一張支票,輕柔地展開,給我看那上面的一個「2」和四個「0」。手勢像展示一件神聖的禮物。我喉嚨口又一陣痙攣,赤腳沖入浴室,這回成了迴腸盪氣的怒吼。我要讓他看看我的代價是否與他的價碼等值。
護士說:「我打賭你看上去就對孩子沒興趣。」
「我看還是不讓她知道的好。」他慢慢地說,「就說你是從小帶她的保姆,你同意嗎?」
我發現亞當車開得很壞,兩次闖紅燈。
四人分手后,我問亞當他剛才存心寫錯了幾個號碼。他沒理我,懂了后輕蔑地笑笑:「太多假的就不好玩了。」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順口溜出的那個假名字。那名字下無憂無慮的孕婦。那些還不錯的下午,自稱亞當的男人走在湖灘米白色的沙里,不時回頭看看自稱伊娃的女人。男人見女人吃力地搬動八個月身孕的身體時,眼裡是不可思議,還有深深的憐憫。他兩手總處在就緒狀態,微向前張著,欲阻止企鵝般的孕婦隨時會發生的平衡喪失。關懷循環到他的每個指尖上,卻不全是對於這具胎兒載體的關懷。
我聽見亞當在起居室打電話。低聲的歉意,溫柔的辯解,我雖然一個字也聽不清,但我知道他在取消約會。在這個周末,他要為菲比留住我。因為他已經發現我不是無懈可擊的;逃得那麼遠,一旦回來,就像從來沒逃過一樣。他還發現,菲比已覺察出我是誰,或許曾經的哺乳,已把這具曾輸送乳汁的身體氣味,儲藏進菲比的靈魂與肉體。我的逃脫是自欺欺人,我和菲比神秘深奧的私下溝通,也許一直未斷過。一個周末,一家三口和諧安寧。誰看都是個美滿家庭。
「噢,你的案子有沒有進展?」哪個案子?
他懂得我的強調。他懂我在強調什麼:沒被挑明的,無法說穿的。進化論派的心理學認為人的行為無非有兩個基本動機:活下去,留下來。吃為了自身活下去,性為了自身的延續留下來。而亞當的第二個動機並不同於一般人,他這類人的戀愛和色|欲與傳宗接代的動機並沒有關係。就是說,他們的愛與性不是功利的,沒有那個繁衍自身的基本目的。
「就是說,你從監視鏡里比較過我和其他的保姆?」我聚攏目光,使它具有較高的壓力;我把嘴唇和牙齒擠緊,聲調壓低並拖長,使每個字脫離我唇齒時都形成一個爆破。我要的就是不祥和猙獰的效果。「這是犯法的,你知道。」
「那,六千塊?」
她這樣認為沒錯。
「我經常來這裏。」
「你可以事先打電話告訴我,你需要哪些原材料。」
我便有了一種貫通感。一個循環這才完整了。
「……你必須給我解釋——你為什麼說謊?」
亞當說:「我只進去看一眼……」
我遲疑一會兒說:「我八點來。你別管我多早起床。菲比習慣一早就見到我。」又一陣遲疑,我說,「我住得不遠,他的房子離這兒只有一個街口。」
他把我的臉按到他的右肩上,那是天造地設該女人去靠的地方。我漸漸聞到另一個男人的香水味。想到兩根雄性頸子廝磨糾纏,我馬上齣戲了。
我握了一下他淡漠的手。它是這一刻唯一乾燥的東西。我也說了我的名字。一點兒疑問也沒有,是專為這樁勾當偽造的。正如他也不叫亞當。他很清秀,兩頰輕微塌陷,最如我意的那種臉型。銅色頭髮束成一根半尺長的馬尾,比我的頭髮長三寸。後來發現他天生的頭髮顏色很好,但他習慣對一切天生的東西造一些反。他不是清秀,是漂亮,這使下一步我的配合會容易些。
他說:「好的,那就改在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不要帶禮物給她。」
「有了菲比,就像隔著一個世界在和他們交往。可能你不信,我感到最親近的人,是你。你同我一個世界。」
我想,糟了。我等他說下去,他卻一心一意嚼起麵包來。
我想,天哪。
「我和M還常常碰頭。」我突然說。我幹嗎和M還常常碰頭?是他需要我還是我需要他?我幹嗎跟這女人說這個?我仔仔細細在菲比兩腿間撲粉,把她翻過去、倒過來。菲比喜歡粉的清涼感覺,一動不動了,臉呆下來,全神貫注地享受。這期間勞拉在說M新夫人的壞話,說M常常有種受夠了的眼神。勞拉是想讓我的心情也好一下。我不信她的話,但我愛聽它。我的心情確實為此好了一下。
「還是他嗎?」我指多明戈嗓音。
他說:「難道你不想知道菲比怎樣了,伊娃?」
紅大衣是電話里事先說好的,我提出來的,之後心裏馬上十分反對。銀灰色賓士紙船一樣無聲無息地向前又滑一段,然後泊下來。那樣是要獲得打量的優先權。他在無聲降落的車窗內側轉頭來,進一步審視七成濕的女人。中國女人,三十二歲,或者更年少些,更年少些。不記得紅大衣是否在六十年代入時過,這時紅得很絕望。
我笑笑。她的心情真好啊。
他猛地向我抬起微禿的頭:「你要反悔?」
「今天的午餐夠嗆,」律師又說,「火雞胸肉的三明治和麵條雞湯都差勁,火雞上塗了一大層沙拉油,湯鹹得恐怖。」他沒太大火氣,但指控完全成立,「我原來打算吃那家墨西哥館子,但墨西哥飯卡路里比較高。我愛吃卡路里高的食品,這個傾向不好。」
「為什麼你必須在七點四十結束淋浴?」
亞當說:「你九點鐘來就可以了。八點,你得多早起床?」
在我們過分專註地洽談婚姻這樁正經事時,菲比不知何時操起了叉子,戳痛她自己,大聲哭了起來。很險,傷在兩眼之間,稍偏一點就扎到眼珠子上了。當然,扎不扎到眼珠都沒什麼大區別。菲比哭得驚天動地,因為她聽不見自己哭得驚天動地。我抱起她,晃著、拍著,拿臉去貼她的臉,同時向所有停下了耳語的雅緻食客們歉意微笑。我不知不覺又開始用那種嬰兒語言同她呢呢喃喃,是亞當的目光使我意識到,我本性難移,明知菲比什麼也聽不見,我自顧自還要說。像個小姑娘和她的洋娃娃說話。他輕蔑和憐憫地笑了。
「沒事。」
「我嗎?老一套:上班下班,交男朋友。」我老老實實地說。
勞拉靠在浴室門口,臉上還是那個輕微的齜牙咧嘴。她已感到敲亞當一筆不是那麼好敲的,或許是亞當在敲我一筆都難說。這樣的一天二十四小時,這樣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看著我手忙腳亂,汗也從鼻頭上冒出來。勞拉心裏已有了總結:我這口飯不好吃,偌大個美國,原來哪裡也找不到一口好吃的飯。
「你真的幸福?」M說。
菲比的盤子一再往桌子邊上跑,我一再把它追回來。亞當替她把三文魚切成小塊。亞當要菲比盡量在餐桌上獨立。10%的獨立也是好的。剩下的90%就是我和他的手忙腳亂。
從荷包里墜出的是兩把長命鎖,一大一小,M馬上解釋,大的是母親的,小的給孩子。
亞當的不安正在於此。他完全沒想到兩天前還對菲比無所謂的局外人會變成一個真正的母親,從內到外,徹頭徹尾。這個局面對他可不利。我眨眼間有了母親的名分、實質,還有五萬塊。這不公平。
律師卻絕不給我整頓的機會,讓我持續地潰不成軍。「你必須馬上原原本本告訴我真話。」
我說:「不。」
我正在吃力無比地喂菲比吃意大利麵。亞當指導我,把小塊的西紅柿皮挑出來,菲比的胃有時不接受這類東西。他欠起身,用菲比的餐刀將麵條切得一寸長短。我注意到了,他無論是糾正菲比還是愛護菲比,都是溫和而局外的,沒有慈父般的憤怒和溺愛,就是一副耐心極大的樣子。他所作所為都是為菲比好,而真正的父親不見得做得到樁樁事情都為女兒好。真正的父親時不時會縱容女兒的弱點。因此亞當的表情舉止,對於菲比,是「非父親式」的。起碼在我看來,是這麼回事。
「我和律師還行,基本安頓下來了。」
我第一次看到亞當眼中有一層類似受傷的神色。
「為什麼騙我?」
「沒錯。因為我每天早上七點四十正好結束淋浴,我一停水龍頭,就聽見前門『砰』的一聲,我就想,她上班去了……」
亞當凄慘地將臉仰起,像是說:還用問?他再次把橡皮奶嘴塞進菲比嘴裏,菲比再次拒絕。兩人不聲不響地頑固著。
「是醫生這麼說的?」我看他點頭點得清晰有力,同時準確地在雜糧麵包上塗一層薄透的非奶油。「醫生沒說,是什麼原因?」
他沉默了,他同意我放棄詩。
菲比第四次掙脫我,坐起身,摸索著過來抓我的電話。我對著話筒說:「我正在起草一份文件,明天一早要用……」菲比兩手死扯住電話,命也不要地往她懷裡拉。「我明天再和你通話……」
「他是我的朋友,挺不錯的一個律師。比你小一歲,不過你倆站一塊顯不出來。」他有條有理地說到他的教育背景、性格、工資。
他買回很貴的孕婦時裝給我,要我試穿給他看,他會遠遠近近地端詳,說我看上去美麗。我發現自己開始化淡妝,一來要遮去兩頰的妊娠斑,二來讓他在說我「美麗」時不覺得太困難。
「真不能相信。」究竟是哪個案子?
「哪種神態?」我知道,它叫「非神態」。
「當然不是。」
我問:「你怎麼知道的?既然她們背著你?」
果然,我的打岔奏效。他說他正在考慮喝「非咖啡」,滋味可能有些差異,不過對於滋味他完全能夠妥協。他中了我的計,沒有再問過我上班的地點和工作的性質。既然我有收入,他就放心了——婚後的開銷是兩人分攤。這年頭誰喜歡經濟上的「拖油瓶」?
「你有。」我乾巴巴地說。
我一直想問他是不是很愛我,但我又一想,算了。我總是這樣想,算了。我們都是非常負責任的人,有足夠的好感和善意,我們會過得不錯。如果沒有菲比和亞當,如果也沒有M,我們的前景真的會相當不錯。律師輕聲打著呼嚕。他就這點兒好,一切都有分寸,都在比例之內,連睡著了都是分寸很好的。
「什麼時候?也不告訴一聲!」女熟人在我肩上狎昵地推一把,接著回頭去招呼她丈夫。男熟人猜測地微笑著,慢慢走過來。
我點點頭。那乖巧也回來了。我很明白。他的過意不去是短暫的。他把幾件二手貨傢具和一台電視機留給了我,一再地說:「存款我一分都不會帶走。」總共1520元錢,他也落個慷慨。我還是笑笑,懶得戳穿,這點收買實在不夠漂亮。他以為我真的又乖起來,真的把他的婆婆媽媽聽進去了,更來了勁頭:「錢上的事,能幫我會幫的。獎學金有困難的話,給我打個電話。」下面他改用英文說:「我永遠會幫助你的。」他的英文帶著濃重的中國北方口音,使他有了種厚道質樸的假象。我險些忘了他坑了連我在內的一群女人,險些忘了毫無商量餘地同我離了兩年婚的那個人就是他。他又說:「我一旦安頓下來,會把新的電話號碼給你。」我猛地一醒。剛才那些話溫熱地在我心頭爬過,現在卻留下一道黏濕陰冷的痕迹,如梅雨季走過一隻濕乎乎軟乎乎毫無體溫的肥大蝸牛。我對他轉臉,嬉皮笑臉地說:「可不可以直接跟你的小太太求援?她在銀行里晉陞部門經理了嘛!」我看著M的心最後地冷下去。
他說:「六千塊呢?」
「亞當和我都不是復活節染雞蛋、萬聖節刻南瓜的人。」我微微笑著說。
「我在說話?」
「也許。」我說,「不過可能改變不了根本的,已經太晚了。」從我和你合謀那一刻,一切就已經太晚了。
「很可能會出去吃。不過餐館里的菜都很可疑。」
從此我們有了另一種安寧。那種稍有和顏悅色就唬著對方的安寧。那段安寧挺棒,M寫完了論文,我得到一連串的「A」。乘著那段安寧,M還寫了不少散文,我從打得齊整的稿面上認出不同的纖纖素手或流利或夾生的電腦打字。她們還為他理髮,為他買襪子、襯衫、線衣,使他常常五顏六色,風格迥異。一個陌生的、充實的M漸漸沒了我的份兒。
他和我一個門裡一個門外地相顧無言。三十秒鐘的相顧和無言足夠省略掉他揭露性的開場白。然後他微微一笑,我的知罪認罪似乎在他看來很好玩。
亞當嚴肅地思考一會兒,說:「行。」又思考一會兒,他問我,「你認為一個月一次探親,對你和孩子是不是公平?」
亞當笑了。他這樣的笑非常能麻痹人。
亞當說:「那你還不讓我進去?」
「幾個月了?」勞拉的手隔著大腹搭在我肩上。「還有十九天。」
亞當在講菲比如何地不幸。我事先並沒有發現任何預兆,她在我腹內怎樣地健壯活潑,那有力的騰躍踢打,到現在仍無比清晰地留在我腹中。我的每根神經都記得菲比在我體內熱鬧了好一陣,尤其那個傍晚——我打開門看見門口一大群人時,我的驚唬和詫異菲比馬上感覺到了,在我肚子裏手舞足蹈。整個一晚上,菲比隔著我的一層肚皮同所有人一塊兒熱鬧。
接下去我舒舒服服地扯謊,告訴他我如何忙,會議日程、參訪日程、採購日程。我絕口不提那天晚上使我和他不歡而散的那個哭鬧孩子。
我和他來到客廳,坐下。請他設計庭院的客戶,就這樣同他面對面坐下,然後雙方開始攤牌。
「假如你當時不走,留下來,菲比也許不會生那場病。」他欠身過來,阻止菲比伸向我盤子的手。
餐館生意很旺。吃客的樣子多少都有些像亞當,臉色蒼白,襯著黑色、深紫、暗灰、重橄欖色的服飾。一派節制、缺乏食慾的氣氛。每張桌上的鮮花是白色的百合和兩枝紫色的鳶尾。桌布是亞麻本色,上面有淺茶色的條紋。所有紀律嚴謹的侍應生都對亞當點頭微笑。我第一次見到如此缺乏氣味和噪音的餐館。
「有,641-6060,黛茜。」
但他,M,看見我用心描過的眼眶裡,兩圈極細的眼淚光環。
「你看上去完全是真的。我是說,一個美麗的母親。」亞當對著我說,每個字酥|癢地進入我的耳朵眼。
「像你有什麼好?」為了掩飾我的暗示,我打了個哈欠。他似乎沒意會。
我口頭上服輸,心裏卻想,以後吃方便麵,絕不留半點痕迹,塑料袋要當罪證去銷毀。我和亞當唯一的共同語言便是我腹內的胎兒。六個月時,我告訴他,它怎樣淘,弄得我夜裡不得安生。我像所有真正的母親,兩手捧著整個環球那樣豪邁地捧著自己的腹,眼中發射出殷切的邀請。亞當終於像真正的父親那樣,膽怯地將手放在我的肚皮上。他的輕微嫌惡沒有逃過我的知覺:他是那麼不情願去觸碰一個雌性肉體,即使這肉體中孕育著他自身的一個延續。
律師有條有理分析去歐洲和去他父母家的利弊。我不斷地拂開菲比摸到我嘴唇上的手。她聽不見,但她知道我在做一件把她撇在局外的事。她不喜歡我做這類事。她開始揪我頭髮,因為她知道只要拿起這個叫作電話的玩意兒,她就會被撇下相當長的時間。我拿下巴夾著電話,一隻手將菲比抱起,送到她的床上。我把她的腦袋輕輕按在枕頭上,然後去捻她柔軟欲化的耳垂。這是我發明的十幾種催眠術中奏效較快的,一個失聰失明的孩子最難辦的是哄她睡覺。律師仍在電話里講著半年後的蜜月,我在適當的時候說上一句:「真的?」「哦,好極了!」「太誘人了!」
我的頭又找到原來的位置,靠上去。亞當快速吸幾下鼻子,獵犬似的。後來我們熟了,他對我說,女性的氣味使他噁心。大學時期他曾有過一個女友,她的氣味讓他嘔吐不止。
「不是主要原因,但是次要原因。」
「簡直是個天使,不是嗎?」律師嗓音中有一種慈愛,是美國文明所要求的一個高尚人士必備的、理智冷靜的慈愛。「她叫什麼名字?」
「嗯?」
早晨六點十五分,菲比的神志大致恢復了。我和亞當站在床兩側。菲比睜大沒有視覺的美麗眼睛,支著沒有聽覺的耳朵,鼻翼翕動,像只小貓咪。她嗅出了亞當和我。我伸出右手,她準確地攥住了食指。卻攥得相當軟綿綿,一點兒力量也沒了。半年中的三場大病,死裡逃生的菲比真的像天使一樣慘白。
M是最後一個和我握手擁抱的。特權還是謙卑,我吃不準。他的手忽然縮小了,在我掌心裏軟軟的像個孩子。但它是有語言的,在我們兩隻手觸碰的剎那,我感到它的體己、語塞,隨後是含糊不清的千言萬語。我落到這步田地,差不多是他一手乾的。
我笑了,告訴他,伊娃這名字從認識他之後就成了我的真名字。從那以後我認識的人,都叫我伊娃。這麼多年下來,它理直氣壯地獲得了重新命名我的權利。它有足夠的理由使我承認它,作為一個永久性的名字。
「你的頭髮變樣了。」
「他是同性戀。」我說。這是我頭一次以搬弄是非的形式背後談論亞當。
M那裡我不想撒謊。我對他還剩一些真情。他對我還沒有完全心灰意懶。他說話時透出一種語氣,我和他是「自己人」,餘下的整個人類,包括他妻子,都是「那幫人」。我不知他在我這裏的信用還有多少,不過我選擇相信他。大概是從亞當那兒學的,亞當動不動就用「選擇」這詞:我選擇不去賭博,我選擇不去理會鄰居對同性戀的惡感,我選擇去喜歡低鹽分的菜湯。
「就讓她去咬。這有毒?」我抖抖手裡基本散架的「松鼠」。
亞當說:「你沒有選擇。」
我卻是滿足的。我滿足這家庭的假象,以及母女的假象。
他眼神卻越發緊張,「還想再看一遍我的健康檢查報告嗎?」
我說:「亞當。」
「不是什麼?」
他說:「它起碼值一萬。不過我不會在你下一筆酬金里扣除的。」
我回到卧室,躺回床上,律師鼾聲的節奏絲毫沒變。對於他,和亞當共度的這個凌晨從來沒有存在過。我今後要好好待他,因為對他來說,我這裏暗中發生過的、正在發生的,或將要發生的許許多多的事,從來就沒發生過,或將不發生。
律師告辭了。菲比的突然出現使整個局勢發生了重大轉折。事先他心理上毫無準備,他準備的一副對於我的高姿態在這個突如其來的轉折面前派不上用場,甚至文不對題。他得馬上走開,必須想出個新對策來。在此之前,他絕不能輕易表態。他這時慷慨不起,大度不起,因為後果會極昂貴。他得恢復思維的秩序和獨立性,好好看清他的慈悲是否足夠寬綽,能否容納我的欺瞞,以及這個過分異常的孩子。
我表示沒意見。我笑了,他也跟著笑了。我說:「亞當,你笑起來很迷人。」
「你喜歡的話,我每天早上給你做。」亞當https://read.99csw.com說,「對孩子有好處的。」
我急忙要下醫院地址,要來計程車。五分鐘后我坐在計程車內後悔,沒給律師留個字條。又一想,去它的。
他沉默地和我對視了五秒鐘。他看出五萬塊錢比一個孩子對我更有利,也看出我沒有拆白黨素質。
像是一對好不容易鼓足勇氣的舞伴,剛進入舞池踏對了節奏舞曲卻終止了,於是相互看著對方的情緒和膽量頓時委頓。我和亞當滿臉窘迫。他不只窘迫,簡直惱恨我了。
我趕緊把菲比抱進浴室。近五歲的菲比個頭不小,已很難買到尺寸合適的尿布。勞拉噁心地微微齜牙咧嘴。
他看出這不是笑,是恐懼。他走過來,兩手平搭在我肩上,眼睛擺得很穩。
「十五天,你指望我怎麼混得過去?他總不能一回電話都不跟我通吧?」
熒光屏上的線條不再急亂,氧氣管也停止了痛苦的扭曲。我和亞當完成了我們的合謀。
「我喜歡注意自己形象的人。」他像承認自己的毛病那樣抿嘴一笑。
我點點頭。謝謝你,心我領了。
菜上來了。我們也像餐館其他人一樣,吃得安安靜靜。中國餐館的熱鬧是食慾而致,而食慾是滋味而致。這裏就不一樣了,滋味、食慾都是比較低檔的東西,對人沒有實質的益處。當你冷靜地想到益處,滋味和食慾就是貶義的了。
「亞當,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我去廚房裡弄晚餐。菲比被圈在帶輪子的小圈椅中,滑過來滑過去。她知覺到我在附近,便一次次朝我滑過來,撞在我腿上。然後她會順我的腿往上夠,夠到我裙子的邊沿,把它拚命往她跟前拉。最後我明白她是想把它拉到她嘴裏去。沒有聽覺、視覺的菲比靠嗅和觸摸來獲得她對周圍世界的認識;她在嗅和觸摸之後,覺得認識尚不完全徹底,便上來,用嘴去嘗,嘗到的形狀,她覺得最可靠。不一會兒我這條黑色裙擺上亮晶晶地閃動著菲比的唾液。
我暴跳起來:「誰要你找他談?你算誰?」我以為我早已過了暴跳的成長期。「你還嫌這樁事不夠噁心嗎?還嫌你害我害得不徹底——我本來可以高尚一回,為一個孩子!他可以起碼尊重我的高尚,我犧牲,起碼像個烈士一樣犧牲!」我不知我在說什麼。
亞當卻說:「她的哭一點兒也沒打擾我。」
「沒錯。你連淋浴的時候都把菲比放在浴室里。」
他看著我,門外進來了風,他稀疏的淺黃頭髮飄搖起來。他受不住氣氛中了結的意味。嘴角用著一股悲壯的力,使他的面容不至於出現任何沒出息的垮塌。他在我們這場交往中投資的時間和感情是不小的。他還是沒繃住。
我只是抹著淚一笑。
我掩飾著自己,不想他看出他所營造的逼真的錯覺給我的溫暖和酸楚。我倒了杯果汁,浮面上黏稠的泡沫,以及那鮮果特有的生腥氣使我一陣兇猛地噁心。然而亞當在期待我的讚美,對他營造的關愛氣氛、家庭假象,他亟待得到反響。我端著那杯肉粉色的濃渾液體,坐到他對面的餐椅上。他馬上把蹺在另一張椅子上的腳擱了回去,同時對我微微一笑。我屏住氣喝了一口果汁,學美國女人那樣抿嘴閉眼地「哞」了一聲,彷彿吸毒或做|愛正到妙不可言之境。亞當又一陣微笑,鬆弛下來。所有的預期效果都達到了。我再屏足一口氣,將那血漿般的汁液灌下去大半。若不是妊娠反應,這東西不會如此難以下咽。
「我不是這意思。」他用自己潔白的手帕擦拭落在桌上的奶嘴,「你知道,醫生把菲比的實情告訴我的時候,我有多絕望。」
我也以同樣奇怪的目光看著亞當。他收回了這個一觸即發的狂奔。仍是兩個合謀者,我們默默在尚未被唇舌印製出的協定上達成了共識。他在我這裏看見了「同意」,我也同樣看到了他的「同意」。
「想知道我怎樣偵察的嗎?」不等我表態他又說,「很簡單——他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闊佬。他父親崇拜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和建築師交往不淺。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為他父親設計過不少房子。這是其中一棟。沒發現常有人在這幢房子周圍轉悠?那都是外地來芝加哥的人,專門來參觀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在這個地區的建築設計。」說到此處他站立起來,四周望一眼,「果然很厲害。」
那個下午,有個女人拿著一塊咬出大大缺口的野餐三明治走上來,終於捉到把柄那樣抓緊我的手:「哈哈!我們以為你消失了呢!」我驚訝地想,憑了什麼這位女熟人把我從大腹便便的孕婦身上辨認了出來。亞當正在急速判斷他是否還來得及逃跑時,我一把拉住他:「這是亞當!」他已無可抵賴。
亞當正要咬麵包,看我一眼,把麵包放下了。他看出我等不及他咬下麵包,然後細細地咀嚼,然後再吞咽乾淨。他覺得這種情形下先說話后咀嚼的順序更好些。
「我可以付你工資。每月五千塊,聽上去怎麼樣?」
「他會跟你長期做伴嗎?」
我不想抬杠,做了個預先設計的媚眼。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對男人的十多種表情彷彿是對著鏡子練出來的,經過我嚴酷的理性訓導,使用時大多奏效,是從我前夫遺棄我之後。
「謝謝你!」我說。我咬牙切齒,兩拳緊握,卻只是說了個「謝謝你」!
勞拉走後我想到每晚九點跟律師通電話的約定。
我在他眼前挺著九個月的身孕。一張由亞當飼養配方喂出的紅潤臉蛋,身上的真假首飾,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眼裡形成一個重大不幸。他是看透我的。M像我的父母、祖父祖母一樣看得透我,因此愛我,因此愛出怨恨。在M那裡,曾經有一個可愛的我。短暫的美麗,轉瞬即逝的嬌憨,一去不返的乖巧。那時是個二十齣頭的我,站在西單食品商場買凍帶魚的隊伍里。有一個人插在了我前面,我只向後讓,給他騰地方。接著又有一個人插在了我前面,M在遠處看著我,然後悄悄走到這個一直讓人占她便宜的女孩身邊,也插|進隊伍。他想這女孩的謙讓是怎麼回事,他不知這是不是好事情,她對占她便宜的人們如此懶得計較。然後他轉臉向我,心裏打算結束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戀愛,和這女孩戀愛。
「哈羅。」律師說。鈴聲只響了一下。他這三天都在守株待兔。
「你怎麼了亞當?」難道你給我的錢是丈夫給妻子和孩子的贍養費?難道你我她三人的關係比它本身要豐富、複雜?
「管他呢——他也好,她也好,我都不計較。」他是說他只計較孩子的父親。
「我沒事。我被dump慣了。」我真的沒事。有點遺憾,就像去逛商場,錯過了一樁很合算的購置。
「假如我說你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你會怎樣?」他說。
我們這個擁抱很長。這在我現在的生活里是罕見的時刻——我心裏沒有出現「何必」這個詞。
他轉臉對我說:「帶個路吧。」他的意思是要我做導遊。我只得領他走進宴會室、便餐室、書房、起居室。他的眼睛評估著所有的藏畫藏書、古董、傢具,口中數落著我的欺騙。我什麼也不說。
「好了好了。」M說。
我撐起重心不穩的身體,撇下他向湖水走去。現在還來得及淹沒這胎兒和它的母體。但我漸漸從冰冷的湖裡找回寧靜,橫來的風霎時吹乾了我臉上的兩滴淚。亞當就在我右側方,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是兩個合謀者。
菲比始終是那個僵住的姿態:兩條腿半伸半縮,兩手舉在自己腦袋兩側,彷彿一個惱極了的成年人要去抓自己的頭髮或去撕扯一個對手;她的眼睛瞪到了極限,瞪得上下兩排濃密的睫毛猶如鋼針般挺著鋒芒。只有什麼也看不見的人才會這樣瞪眼睛。她意識到事關重大。正因為她沒有了視覺和聽覺,她才會如此之迅速地感覺到我對於她的事關重大。
亞當輕聲地介紹這兒的名菜給我。領班此刻送了一張專門給孩子坐的高椅子,亞當客氣地說:「不必,她寧願和我們坐在一塊。謝謝。」
我飛快瞄了亞當一眼,心想,這下可好了。他兩隻赤腳在沙里搓動,沒他什麼事。
「我看你對她挺無所謂的。」勞拉說,下巴指指菲比。
菲比準確無誤地避開了這個向她張開雙臂的陌生人,走向我。她的嗅覺進化是超常的、超現實的,這嗅覺領她走向安全、熟識。我懷疑她嗅得出這陌生人的慈愛中有多大成分的容忍,以及這容忍所含的永久陌生。我甚至覺得她嗅得出律師的善意是一個文明社會的姿態:人可以不愛健全的孩子,但人不得不愛一個殘疾的孩子。整個社會的施捨式慈愛此時全在這中年男子的身上,他張開的雙臂,已收不回去了。菲比細小的身心,承受不下這份抽象而巨大的慈愛。她寧可躲開它,走向我。她兩手抱住我的脖子,臉上帶有排斥。她不要這張開雙臂的人——這社會和公眾之愛的載體——來麻煩她。她的身體畏縮著,奇長的兩排睫毛不斷哆嗦,拚命忍受這隻摸到她手上來的陌生的手。
亞當走進浴室,眼睛「別了」那樣看我一眼。我聽著水花的嬉戲與恣縱,心想亞當的真名字是什麼呢。亞當對女人們竟是虛設的,他的富有、高雅、英俊,以及那漸漸被美國式「歡樂肥胖」所淹沒的瘦削、稜角畢露的男性身材統統是虛設。一個嘲笑涼涼地掠過我的臉,形同虛設的亞當是等於沒有的。這一點亞當自己也意識到了。四十二歲的亞當感到了「0+0=0」的危機,把我找來,取代式子中的一個無限的位置,使其有限,從而改變得數。
「我很差勁,連你的現況都不問問。你怎樣?好嗎?」他看著我,希望我別發出那種不夠善良的笑容。我沒有,菲比果真很慘,比預期的還慘。我一時感到這慘感染了我,還有亞當。這慘感染了周圍的氣氛;視野中所有人的音容笑貌,百合和鳶尾花的白色與紫色,都被菲比的慘給感染了。
我突然覺得M很討厭。
我和律師的關係複原了。我們一同吃晚餐,一同散步、看電視,做|愛的間距為兩天一次。我盡量給他滿意的服務。他依舊客氣地要求我:「能請你再變個姿勢嗎……請把腿再抬高些。好的,謝謝。」客氣是客氣,把我弄痛的事比過去頻繁了。不過別去想別的,只去想他添了些激|情,更放得開了。他照例在事後睡去,不緊不慢地打著呼嚕。我想,正常的生活多麼好,有個男人在身邊打呼多麼好。存心挑,我也難挑出什麼不好來。我時時拿M的話勉勵自己:能夠湊合,是一種成熟。我要積極地湊合,婚姻,做|愛,當主婦,再去把剩餘的博士學分湊合拿下來。有了湊合,什麼都可以一樁一樁拿下來;再拿下一份工作,拿下一個大致體面的家庭和社會地位。
這樣的美滿連一個殘疾孩子都無傷大雅。這樣的美滿使無論怎樣枯燥無味的晚餐都可以忍受。星期六晚上,亞當開了半小時的車,把我和菲比帶到一家餐館。他說這家餐館的高檔在於它不昧著良心放油放鹽放所有作料,以使一盤盤菜肴過於美味而屈服人的感官需求。這家餐館是真正為你好的,是具備良知和美德的唯一餐館。這年頭,誰敢去那些只管討好你的味覺、取悅你的胃口的餐館?誰敢想象他們在不見天日的廚房裡幹些什麼——放了多少真奶油、真糖和色素,用了多少以激素催大的蔬菜和禽類?他們是否操心過海鮮的污染程度?
這天下午,亞當到兒童樂園來找我們。我看出他心事不輕。他第二天要出門,去聖路易斯參加一項大型庭院設計投標。從那兒,他將去一趟南美。都是不得不去的。他需要我向律師撒謊。
M的策略是死不認賬:既然我在意律師,打算再碰一次婚姻的運氣,我得把謊撒得更徹底、更圓滿。世上有幾個人能吃得消真話?這是M這場談話的總體精神。他認為他失去我我失去他都因為我倆那時不懂這一點,誤以為相互受得了彼此的真面目。愛情需要真實,婚姻需要技巧,這是M在廁所里跟我竊竊私語的總結。
「亞當,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我突然說,「在我離開菲比和你的前一天,下午,你正好出門,我帶著菲比逃跑了。我背地裡什麼都準備好了,出生證,體檢表,一些小衣服小被子……」
我們準時在六十一天之後再次碰頭。亞當和我各要了一杯免咖啡因、免糖、免脂的咖啡,再次來到湖畔。他說:「相信我們都清除了體內最後一點毒素。」我想:我體內還有幾年的方便麵,那裡面有味精、防腐劑。
我的虛榮與妄想讓我在他的音容笑貌中捕風捉影,企圖誇大他對我每一個溫愛的神色。他說:「早上好,親愛的!」「晚安,甜心!」竟會引起我周身血液一陣滾熱,我發現自己在他出門前會脫口而出地來一句:「早些回來。」有時他會脫口而出地說:「會的。你最好穿上線襪,別著涼。」
我沒接話。能打聽的亞當全打聽了,哪來的這種手術?
我的喃喃低語又來了。我把彷彿正在碎裂的菲比捧起,把她淚汗交加的小臉貼在胸口。電話和律師一起被撇在一旁,我只是用那些我和菲比之間的語言悄悄勸慰這個孩子。她聽不見這語言,她的理解力直接接收它。
律師突然想起來了,問我:「你每天去哪裡上班?」
「我沒想過這一點。」他手上的刀叉慢下來,然後又快起來。他看一眼菲比,欲語又止。我大致明白:有菲比存在,他的一切都是走一步說一步。
「兩杯無咖啡因的咖啡、非糖、全脫脂的奶。」
我的心一沉。大概是類似感動的那種心理感受出現了。我想,我要每次都這樣有所心動地說這句話,我和律師間的現狀大概會不同。
「不要這樣。」亞當說,「我們應該習慣了,菲比的六年生命,讓我們準備了六年。就是為了今天,為這個時刻準備的。我以為你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大致就緒,像我一樣。」
我覺得我們倆眼下的對話不是很接茬:「你有選擇——可以花錢雇個人來上夜班。很簡單。」
「我這就走。睡不著,想過來取這個箱子。」我不知怎麼感到這兩個對面立著的黑影給了我一點感動。就是我們的影子也溝通得不錯了。
亞當說:「每月一次,你來和菲比吃一頓晚餐。怎麼樣?」
他的手指捏著纖小的一支瓶狀器皿,對我說:「輪到你了。」他隨之告訴我事情會如何簡單,如何安全。亞當講這些步驟時,如情人一般低垂眼帘。我明白了:整個事情還是挺墮落的,挺醜惡的。
一天半夜,我睡累了,想起來歇歇。走到客廳,突然見亞當在那裡坐著,看著沉寂的電視。我走到他跟前,他才見了鬼一樣地彈起來,鼓起的眼珠在一點點確認這個披頭散髮的臃腫女體是我時才漸漸癟下去,落回洞穴般的深眼窩裡。
「別打斷我。不管有意識無意識,人都在為實現永生而吃喝,而交配。」他還沒完全想透,或想透了又無法說透。他叉起菲比落在盤子外的魚肉,送進菲比嘴裏。他一手托住菲比的臉頰,提醒她食物來了。菲比便張大嘴,一隻永遠待哺的幼鳥。
我們從湖畔回到了正題。他說他知道我不抽煙,不喝酒,不吸毒,不服用任何藥劑,這都很好。習性上缺乏弱點,除了咖啡。
「你搞女人他媽的不算變態?」
我和亞當對視一眼,都笑了笑。這兩杯非咖啡、非糖和非奶,一連串的否定,等於什麼也沒喝。那麼又何必喝它——這是侍應生的態度。根據這態度,他們為這種將天然完全剔除出去的玩意兒叫作「何必」。如同現今流行的不含酒精的酒、不含巧克力的巧克力、不含奶油的奶油,人們吃著喝著這些無害處也無任何吃頭的玩意兒,仔細想想,何必?
「回哪裡去?」我無家可歸啊。
「她知道是個生人的手。」我伸手過去,摸了摸M剛才拍過的小腦瓜,去掉讓她不適的陌生。「菲比要不生那場病,會特別聰明。」誰知道?
「我懶得去理髮店,就一直讓它長。」我微笑起來,「亞當,你倒是越來越英俊了。我喜歡你不染的頭髮。」我喜歡有什麼用!
「亞當,你看,我是個正常的女人,需要女人的樂趣,精神的、肉體的。」
「我需要一個擁抱。」他說。
菲比的鼻翼在抽搐,在嗅著這個女人的氣味。這個女人身上有野外的氣味,有都市和高檔皮包店的氣味。這些氣味使她感覺新鮮。菲比的嗅覺精銳,順著一層又一層陌生、新奇的氣味在這個女人身上刨根問底。我側轉臉把淚水蹭在黑色西服的肩膀上,好把菲比看得更清楚些。她潔白如脂的面孔上是明顯的追究。她繼續抽|動鼻翼,呼吸著我,漸漸從護膚脂、粉底、胭脂和唇膏下面,把我剝了出來。或許只因為我抱她抱得比別人舒適,比任何人都抱得實心實意。我畢竟是第一個抱菲比的人。菲比的睫毛軟下來,手臂和腿都隨和下來。我把她放在我腿上,心裏空空,像沒有任何傢具的新屋那樣回聲四起。
我向他轉過臉。我臉上一定有什麼東西使亞當不敢貿然近來。雌獸那樣神聖的兇悍,大概那一刻出現在我的神色中。亞當退到門口,有些畏手畏腳。我、他、菲比,三個人物的關係,總是不能絕對準確,也就是,不能等距。我總是會有些新的招數,出乎他意料地使整樁事情陷入一種曖昧。我的任何隨心所欲的舉動,任何超出我們完善的理性規劃的行為,都是危險的,亞當是這樣看的。
「不是詩,是菜譜。」我說。在這時做個詩人很難為情。
他怔了一怔,我很認真地看著他。不久,我和他在便餐室不聲不響抽著同一支大麻煙捲。我沒告訴他,這是我生平第一次。
亞當語氣極輕,像任何時候一樣,充滿道理,有頭有緒。
「聽上去蠻公道。亞當,你得知道,我正在最關鍵的年齡,錯過了,就很難去有個真正的家庭。我需要真正的丈夫。」
他看著我,刀叉完全僵在那裡。
徹底繳械投降算了。但不行,律師是個蠻好的丈夫人選,缺乏弱點,絕無大毛病,收入可觀。我口氣很甜很糯,真像專門給男人虧吃的那類女人。
我看著助產士的手把菲比從我肉體上摘下,捧到與我目光平行的位置。我看著我的血在菲比身上冒著熱氣。驚訝使我啞然。我看著菲比的小腳丫兒蘸著我的血在出生證明上捺下印記。我想,不好,我的心動了。就算一切都不算數,這黑頭髮、黑眼睛的小女孩是算數的。怎麼事先沒想到,她會和我相像?我怎麼會忘記,一旦她和我相像我就會變得很沒出息,想抱她、吻她、擁有她?我臉上出現了一個虛弱的傻笑,聽周圍的人誇新生兒和產婦,我不管他們是真誠地誇還是敷衍地誇,我只把他們當成真心。我臉上虛弱的傻笑持續著,像電影女主角俗套的表演,像我媽媽生下我或亞當母親生下亞當。像我媽媽站在機場,看我走入海關,那樣的笑法。
四十多歲的護士說:「哦,是嗎?所有嬰兒的父親我都認識。我想我不認識你。」護士正在仇恨天下所有男性的年紀。
「談不上每天。碰上了就喝。」有免費的就喝。
亞當的影子看我的影子慢慢走回去,打開箱子,從裏面取出一件短大衣,那件惹出後來連鎖後果的紅色短大衣,它已不再紅得那樣絕望,已妥協或放棄了。我接著又取出兩件毛衣和一套睡衣。亞當的影子再次出現,手裡一隻輕軟的手提包。他兩手替我張著包口,讓我把東西放進去。他果斷地拉上拉鏈。
我不知自己又說了些什麼,大不了是另外一串謊言。反正債多了不愁。
亞當堅持要開車送我。我說一共一個街口,東西又不重。他堅持說不安全,堅持說他這樣放我走是我存心破壞他的紳士做派。我只能順從了。停下車,他替我把包提到門口,看我用鑰匙打開門,走進去。然後我們相視一笑。
「只要對你沒什麼不方便。」
「怎麼還不會用馬桶?你該訓練她用馬桶啊!」
亞當看著我說:「我知道。」
「你打算送菲比去哪個高檔機構?」你反正闊得足夠。他從菲比嘴裏扯出那隻餐巾松鼠。菲比馬上又把它擱回嘴裏。他再將它扯出。他的動作是堅決的,不帶情緒的。兩人就這樣重複。我實在看不下去,把菲比抱到我這邊。「亞當,你還沒回答我,你打算把菲比送到哪所高檔機構?」
「我夜裡不能照顧菲比了,你理所應當減低我的薪水。」
我想,很好。亞當畢竟是明智之人,早些離間我和菲比的關係,大家都方便些。我忍住不去理會菲比的哭喊,及時制止那已滾到舌尖的喃喃低語。有時菲比哭著哭著突然會停下,然後瞪著眼似乎在等待什麼。她等待我同她交流。她那麼快就適應了我們唯一的交流方式,我嘰里咕嚕不知說了什麼,她卻是聽懂了。菲比臉上會出現一刻類似焦慮、失望的表情,接下去她知道她等不來我的回應,哭得絕望極了,憤怒極了。像個迷失的孩子,喊母親不應,只得瘋狂、漫無目的地瞎哭一氣,把自己消耗到最後一口氣。
「我不在世了,它還會存在下去。」
那個晚餐結束后,我和亞當落實在六千五百元的工資上。我每星期在他那兒住五天,直到我和誰真的去結婚。我們討論了亞當和我成婚的可能性,那樣會帶來不少方便。但不便也會不少。我們還算了筆賬,婚姻使我能得到亞當的部分財產,但我的犧牲也頗大:我得犧牲真正婚姻的可能性。他也可能有犧牲,除了損失部分財產,他得犧牲長久性的伴侶;而沒有長久性的伴侶,安全係數就大大減低,尤其在這艾滋橫生的時代。所以我們通過了「非婚姻」的協議。
他告訴我,他和我的親密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
我說:「Hi,亞當。」
亞當說:「我是孩子的父親。」
「如果你不在意的話,」我說,「星期五的晚餐桌上我希望只有你、我、她。」我指著肚子。
我正為菲比擦下巴上的金紅色番茄汁,聽他這樣說,手停了動作。我沒抬起頭去看他的眼睛,看他是不是在胡扯。
就在那樣的一個下午。那樣一個胎動劇烈的下午,就那樣,亞當與我共同陪伴我腹內的菲比曬太陽的時候,我們低聲談論菲比的未來。那時還早,菲比還不是菲比,只是個「它」,最多是「她」。
「不能讓她養成這毛病!什麼都往嘴裏放……」
「我最好不要吵醒孩子。」他一隻手扶在樓梯扶手上。階梯上有個時裝娃娃,衣裙被剝去,赤|裸裸的。他對著這個娃娃開了口:「其實我並不計較你有孩子。我不會過問他是非婚生的孩子。他是非婚生的嗎?」
「我得告訴你我怎樣知道了真相。」他轉過面孔,神情中完全看不出他下一步將拿我怎麼辦,「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怎樣發現真相的?」
「你看我還能寫詩嗎?」
我的屋原封未動。我不開燈也知道它原封未動。那個手提箱原封未動地擱在床上。我在床沿上坐下來,猶豫至極。我怕菲比影響我「湊合」的積極性。我怕看她熟睡的小樣兒:像正常孩子那樣閉著眼,垂下兩排長睫毛,嘴唇仍依稀保存吮乳的形狀。也像一切孩子那樣,做或恐怖或快樂的夢,為那些夢而突然出來一些奇怪的動作、表情,就像在胎膜中的那些不可解釋的手舞足蹈……菲比熟睡時是個正常的孩子。我卻怕意識到這一點。我怕自己意識到那個黑暗的希望:菲比若永遠睡去,她便是一個什麼也不殘缺的孩子。
「我開車送你吧。提著箱子走夜路,不太安全。」他說。
「你策劃製造菲比。」
我想,這小子想什麼呢?
凌晨四點,我又打了個電話給女清潔工,問她祈禱該說些什麼。她告訴我該說什麼什麼。我怕記不住,拖著痛得歪斜的身體,找來一片紙,把她說的寫下來。女清潔工又說:「一切都會好的,我生過四個孩子。明天的這個時候,一切都好了,心肝兒。」她把世上的人都叫成心肝兒,亞當過世的母親、亞當,還有餘下的全人類。一次來了個檢查白蟻的,她也一口一個「心肝兒」地稱呼他。但此刻聽她這樣稱我,我感到這稱謂是具體的、針對我而來的。人在最無望的時候就這樣,一點點溫暖、好意都不放過,都死命抓住。上帝都被拉來急用,何況這個活生生的稱我為「心肝兒https://read•99csw•com」的女傭。
菲比在我枕邊,我嗅著她新生兒甜滋滋的氣味,聽她呼呼作響的喘息。我看得出她從我這兒取走的那些部分,耳垂、眉毛、頭髮、指甲。漸漸地,我只看得見像我的局部,而這些局部在不斷擴大。我從來沒這樣驚訝過:我的這條命竟會有如此的複製。我驚訝得連亞當的缺席都忽略了。
「你愛他嗎?」律師問。他聲音中的冷靜毫無破損,而他的感覺已破損得難以修補了。我卻必須修補。
我輕聲說:「請閉嘴。」
「好的。」我說,「就把探親時間定在星期六晚上六點。」
一個夜晚,我突然驚醒,但不明確是不是被夢驚醒的。我悄悄向菲比的房間走去。亞當不在那兒。我在十瓦的燈光中走向小床,這才明白我驚醒的原因。出院后的第一次,乳汁溢出乳|頭,在胸口洇濕一大片。很奇怪,我已基本上拿定主意第二天離開這裏了,乳汁卻來了,比醫生預期的晚了五六天。這些個晝夜,菲比哭喊,我認為我沒有理會她,其實不然,除了這個高度理性的我之外,我其餘的一切內臟、情緒、荷爾蒙都在對菲比的哭喊做出反應。這是多麼洶湧的反應啊:我的手剛將衣襟撩開,乳汁便噴射出來。荷爾蒙在菲比的哭聲中激烈分泌,作用著我的身體,支配著我的乳|房。此刻我跪在了小床前面,朦朧的燈光中,兩個乳|頭仰首以待,回答著菲比的每一聲哭喊。我不知道怎樣一來我已把菲比抱在懷前。菲比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兩片柔軟無比的微小嘴唇,已合攏在我的乳|頭上。那一聲呻|吟絕不是我幻想出來的,它像一個人在潛入水底前,垂死地大吸一口氣。菲比一個猛子扎進乳汁,鼻息變得急促而緊張。原來就這麼天造地設,沒人教她,也沒人教我。兩排柔嫩的牙床輕抵住乳|頭,她做得如此完美,竟懂得自己餵飽自己!
「你從監視器里不是都看見了?」
「很簡單,你一會兒就知道了。我一個朋友嘗試過,成功了。別擔心,你看你擔心了。」亞當溫柔地笑一下。我唬一跳,因為那笑使他像個老奶奶。
走到樓下,亞當問我要不要喝點什麼,坐一會兒。
「你一直在和孩子說話。」
我發現我竟對他暗懷一絲希望:我和他純粹的形式,或將對他的本質發生影響。
「操,你那邊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律師語氣里還剩50%的冷靜。
我們悶聲悶氣地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甘心事情就那樣完結的。都在剎那間想到,憑什麼它就完了呢?他走過來,手按在我的手上。像買帶魚之後的那個傍晚。他有苦難言似的笑笑。我想起最初就是他這雙傷心的眼睛,永遠有苦難言的這雙榆樹葉形的眼睛,是它們惹起的一切。
亞當認為我絕對需要這個擁抱。這擁抱的長度和緊密表示他和我共同承擔這份哀悼。他必須給我足夠撫恤。整整兩天,他用眼神、姿態、聲調撫恤我。第三天,他告訴我:「你可以回去了。」
「還有個先來後到沒有——我跟你說話都不行?這小蹄子,她要跟你過不去讓她來找我!不然我打上門去,我不怕費事!」
「在其他孩子就不算毛病。菲比看不見,抓著什麼都往嘴裏放,還了得?」
亞當望著許多年前,點了點頭。他忽然說:「你還沒有回答我,星期五是不是對你方便?」
我氣息奄奄地一笑:「象徵性太大了。」
「你可別哭。」他說。
我將有個我不能去愛的孩子,這孩子有個裝扮成保姆的生身母親。
只是在M眼裡,我瞥見祝願下真誠的擔憂。M悄聲問我:「你丈夫怎麼還不回來?」
「你剛才說到你這次設計,說到它會留下來。」
「哦,不是這個意思。」我笑了。
他兩眼一黑,最後的這句話被我猜中了。
「它叫什麼名字?」
我說:「好的。你別擔心我收買她。」
但我還留了一手,把行李箱留在了亞當家,放在我卧室的床上。萬一勢頭不妙,我馬上撤回來。所謂不妙,就是律師對我的態度一旦出現壯烈的感覺,那種居高臨下的收容和救濟的壯烈感,我拔腿便離開他。生活中人太難找到機會表現崇高,因此人有時是樂得做一次烈士的。但等他明白過來,他會拿那份崇高來壓制你,永久占你上風。他的這次犧牲他會同你慢慢清算。
亞當只說「機構」,免得他和我都受刺|激。
人們卻聽見我自鳴鐘那樣「噹噹當」的健朗笑聲。我邊笑邊說:「怎麼不帶你的小夫人一塊兒來?」
「好的。不是我指責的時候。」你有種別千辛萬苦地尋找我。總共五萬塊,你還沒完了?
「菲比怎樣不好?」
我對亞當說:「去你媽的。」一點兒力量也沒有。菲比沿著螺旋滑梯滑下去,同時發出一聲尖叫。那種啞人的奇怪尖叫。許多日的躊躇后,菲比頭一次獨自完成了滑落。
我的內褲是新的。我事先做了所有準備。
我點點頭。我有什麼不同意的,收了人家五萬塊呢。
我從沙發的一端挪過去,挪到他身邊。不知為什麼,亞當此刻抱著菲比的樣子顯得無辜極了。他和菲比就要這樣形影相弔、孤父寡女地生活下去。我的手先撫摸著亞當的臉,然後又落在菲比臉蛋上。
「這有什麼難的?」他聳聳肩,「我可以安裝監視器。」
「好了,你有事說事。我現在在廁所里。」我只配聽他在廁所里跟我說話。
「回律師那兒去。我和他談了兩個小時……」
我說:「我馬上給你打回來。」
「我也想念你。」
我不記得自己怎樣走上前,抱起菲比。她停住,人卻很僵。亞當似乎說:她大概在辨認你。莫如說我在辨認她。這穿著最昂貴的乳白開司米衣褲的小女孩,美麗而完整,誰能相信這些漂亮精緻的五官全都是裝飾?
「不歡迎我?」
「我聽著。」
我和M在路上漫步。我在電話里把我和亞當是怎麼回事告訴了他。他便趕了過來。他看見我推著菲比在門前等候他,滿臉陽光地朝他揚揚手,他吃驚壞了。我居然化著淡妝,穿著淺米色的名牌開司米毛衣,V字領十分自信地開得極低。我簡直比西單菜市場帶魚攤子前的我還苗條輕盈,還無所謂——對吃虧的無所謂。他以為會是個臃腫、邋遢的女人,不三不四有了個孩子,孩子又是麻煩百出……總之,他一路都在想:她還不知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樣子呢。
我看準三步之外的一塊卵石,然後就出來酷似真實地一跌。亞當準確地接住了我。他的手便留在我一側的腰上。我們如此的一雙背影,就如此地留在勞拉和丹紐回首一瞥的視野中。太陽虛化了亞當的側影,湖面很亮。
「我要了出租汽車,後來又覺得不妥。因為你不久就可以從電話賬單上發現哪家計程車公司,哪輛車載的我和菲比。我向一個女熟人求了援。你見過的,勞拉。我說我和你吵了架,吵得太大了,難以和解了……車子開出去不遠,我就開始反悔。如果我的逃跑計劃成功,後面會有一連串的複雜局勢,比如上法庭之類。不過我當時想好,把所有的錢都退還給你。我怕的不是我和菲比會過的悲慘生活:沒錢、沒住處、沒任何生存保障;我怕的就是事情會麻煩不斷,我不願你跟在我屁股後面,麻煩我。」
亞當想了想,微微一笑。被迫認同的、傲慢卻寬容的一笑,使他英俊得要我命了。
我站在門口,看著我的前夫也混在賀喜的人群中一塊走進來。離婚後的兩年中,我每次想憶起他的模樣和神態,都失敗。就像我不管如何用力,也想不出自己的長相和神態的特點。而一見到他,才明白只是因為他熟得不能再熟,熟得如同我自己,所以是不必記住的,所以是無法記住的。又來了,兩眼的溫存,情痴似的猶如他昨晚剛和我有過性命攸關的幽會。
「全取決於你自己。我可以繼續一個人去醫院,去超市。去做一切。」
我的倉皇逃亡假如百分之百地成功;就是說我乾脆離開芝加哥,隱姓埋名在任何其他沒有男熟人女熟人的地方浮出水面,這樁勾當給我留下的,是記憶中一個粉紅色的健康正常的菲比。那股嬰兒固有的甜滋滋的氣味,那吧唧作響的吮乳聲,那微小手掌心,帶一點奇特的濕澀,攥在我食指上的觸覺。有什麼必要讓我記住更多,知道更多呢?我把菲比只當成切除的病體。痛,是沒法子的,但它絕不礙什麼事。為使它不礙事,我從亞當和菲比身邊離別得相當徹底。我和陌生的室友共同租了公寓,在一家高檔皮包店找了份工,抓住所有機會同陌生人啰嗦。只要我不停地說話,想念菲比的強烈程度就會被緩解。我很快養成和男人搭訕的習慣。地鐵上、鄰裡間、快餐店裡,我發現沒有我搭不上的男人。其中一些人不錯,我可以從他們的風衣品牌、皮鞋和表斷定他們掙得還可以,從他們的舉止上看出他們不酗酒不吸毒不虐待女人,也沒有抑鬱症而必須定時去讓心理大夫敲竹杠。我跟兩三個人搭訕搭出了些成果,又發現他們只拿我當點心而不當正餐;他們在我這裏吊起胃口,然後回家去填充胃口。我得承認我還漂亮得不夠,也輕佻風騷得不夠去瓦解一個婚姻。
「亞當,我才三十六歲。」
以後總是想到湖水,那樣慢吞吞舔著岸。於是就自己哄自己,事情是從湖岸開始的。像正常男女所嚮往的那樣,做了湖畔風景畫的一部分。
他明白我笑什麼——菲比辜負了他繁衍的願望,基本報廢。因而他以絕望的專註投入了那個大型日本庭院設計,它以另一種形式,使他不至於斷子絕孫。
回去的路上,他為我提起親來。
我看他一眼,體貼而周詳:「你星期六必須和他一起過,是吧?」這個「他」指誰,亞當明白。
「好的。」
「你到底怎麼了,亞當?」別想讓我內疚,餿主意全是你出的,「我很抱歉,但我不能永遠在這裏……這樣……」
「我已經說過,你不必擔心,我們可以不按正常程序來。」他威逼地瞪著我,讓我明白我現在辭職還來得及。我實在需要那筆錢。一筆不小的錢。五萬。免稅。或許得工作十年才積得出那個數目。
我說紅色大衣。
「別客氣。」他想忍,但沒忍住,「你最好不要帶走菲比的照片。」他眼睛在說:我是為你好。
「你聽我說完……」
「停止用這種腔調同我說話。」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奶瓶嘴,是裝在一個三明治口袋裡的,因此清潔程度相當可靠。「是你指責我的時候嗎?」他說著將絕對衛生的橡皮奶嘴塞進菲比口中。菲比立刻把它吐出來,仍去咬餐巾。
「好的。」
「不是……不是……」
「我的意思……」
他馬上朝白色小幽靈張開兩手。
我說:「謝謝。」
我一下子啞住了。這句話什麼意思?這句話他和我似乎相互贈過若干次,但這一次顯出如此的不祥。
「噢,她就那麼大個心眼兒?她挖了我的牆腳我這還留了一個大耳摑子等著她呢……」
他的影子欲語又止。
「作為保姆探望。你別忘了。」
「他建議我把菲比送到『機構』去。」那種收容殘疾兒童的機構。
注意,他在討好我。他到底存的什麼心?
「我也可以讓你沒有孩子。」
他在門口對我說:「你知道,我是非常愛你的。」
「這孩子真像你。她三歲多了吧?」他伸手去拍拍菲比的小腦瓜。聚精會神在自己聾啞和盲視的世界里的菲比給他拍得一惱,回頭「白」了M一眼。
我感到心抖了一下,我受不了自己的母親形象。本來可以臍帶斷了一切也就斷了。
我放下懷中的菲比,按按她的頭頂。她明白它的意思:乖些,我去去就來。我走到他面前,給了他一個永訣時該有的緊緊擁抱。是個蠻好的男人,我似乎已開始回憶。
我說:「我不介意再拎著行李回去。我們需要彼此合得來嗎?」
他把眼睛轉開,對我不再繼續操心。還有,我明晃晃的龐大軀體使他厭惡。他從沙發里站起,為自己倒了杯淡酒。那賴於我而存在的小生命使我成了「我們」,他看上去頗孤立。他不再優越。我要的就是這個。
我說:「謝謝。」你別裝著對女人有興趣。
我自己也忍不住樂了。我長話短說地把我和律師的局勢告訴了他。他在廁所里靜靜分析著。然後他說:「你對那律師真有感情?」
我冷笑一下。
我說:「有點進展。」
M說:「別鬧了。我得活下去,我得有溫柔。」
他沒有高起嗓門什麼的。他是個好律師,天生雄辯而絕不用大嗓門。我想,這是該我吻他一下的時候,只要那個吻能導致做|愛,事情就解決了。果然很准,他在我吻他時眨了眨眼,像是忘了他與生俱有的堅強邏輯。我知道吻得不錯,他已開始解襯衫袖口的紐扣,先是左,后是右。不久我們已在床上。他做|愛熱烈卻也非常禮貌。他會說:「能請你翻個身嗎?這樣很好。我不介意你頭髮掃在我臉上。我喜歡你這樣。是的,很好。是的,好極了。」
十個禮拜是比較正常的時間跨度,這以後可以暗示婚姻,或者,散夥。律師傾向婚姻,我是兩可。不過為了一切生怕我受罪的人(如M,我父母兄姊)和一切生怕我享福的人(如勞拉之類),我想就嫁了吧。M要我在婚姻既成事實后再告訴律師有關菲比的情況。也可以徹底瞞住律師,全在我。我當然不會否認菲比。每天下午,菲比都那樣半仰著小臉,等我推著小車,載著她去兒童樂園,滑那個陡峭的滑梯。她就活在那一刻,就那一刻的笑聲能抵消她漫漫無邊的寂寞。那寂寞多麼純粹啊,沒聲音,沒形狀,沒顏色,沒逗號句號也沒段落。
我笑笑。很狼狽很狼狽。我做了個「請進」的姿勢,也許我咕噥了一聲「歡迎」。總之,我很快發現他已在展覽館一般的客廳里,看著德庫寧和傑克遜·波洛克的畫,手裡捧了杯礦泉水。然後他看著畫面上厚厚一層顏料的泥濘開了口。
「這個設計如果被很好地實現,該會留下來。」
「名字暫時叫『何必』。」
「你結婚了?」女熟人眼睛在亞當和我臉上迅速往返。我說:「啊。」反正亞當不懂我們的話。
我們開了不少路,到湖邊喝咖啡。有湖水看,我們不必看彼此。定金之類的數也是對著湖水講定的。稍有分歧,很快還是以一個對雙方都欠點公道的價格言了和。他說我看上去是牢靠的。我想,對錢的需要會使絕大部分人牢靠。我對著湖水莞爾一笑。淚水很辛辣地泡著我的眼睛。我牢靠是因為我太需要這筆錢了。
「我知道。」他的手一直留在包了柔軟皮革的樓梯扶手上,「我知道。你曾經愛過他嗎?」
勞拉還靠在浴室門口,兩條胳膊交叉在胸前。她看著我一塊一塊地從地上拾起浴巾,扔進洗衣筐,又去處理菲比沉甸甸的污穢尿布。我突然想起剛才忘了在菲比兩腿間撲粉,於是擱下手裡的活去解那些半分鐘之前才扣上的紐扣。勞拉說:「你夠利索的,手腳那麼快,我看著都頭暈。」
我說:「什麼好了好了?什麼他媽的好了?」我抹了一把淚,同時往菲比剛磕破的腦門上塗碘酒。這類磕碰是小意思,菲比非常習慣。因為她講不出痛,她把痛作為正常感覺的一部分來接納了。她的正常感覺範圍很大,包括讓門縫或抽屜夾了手指,挨麥片粥或湯的燙,沿著樓梯一路滾摔下來。我一面聽著M在廁所里給我做高參,一面把菲比摟進懷裡,往那塊傷口上輕輕吹氣。我知道這是給正常孩子的哄慰,對菲比全無必要,但我每次仍情不自禁,照例地做。我懷疑我做這些其實是為我自己。
沒有反悔。我想不想反悔呢?為什麼一切都這樣有去無返?一張單程機票?我看著四歲零兩個月的菲比這樣想。尤其菲比,一場重感冒,一場嚴重過敏,對於她,完全沒有返程。現在是初夏,兒童樂園裡唯有菲比還穿著厚厚的開司米。她一身是桃紅的,上衣帶小小的裙擺,褲子是連襪的,襯著她的白色皮膚黑色頭髮,菲比像剛剛從一部卡通片里走出來,鮮艷美麗,但不知怎麼有點失真。我現在只需把她領到滑梯前,她自己會摸索著一步步爬上去。我已經把所有孩子都拉攏了,以巧克力、炸薯片、廉價玩具。他們不再占她上風:揪她一把頭髮,或扯扯她的衣服就掉頭跑開。
「怎麼會失望?就是覺得,女孩會更多地像你。」
聖誕過了,新年也過了。復活節步步逼近,律師吃了晚餐后出去買雞蛋回來染。他過萬聖節刻南瓜,過復活節染雞蛋,我對這些挺傻的事漸漸也少了些嘲意。
從那之後,我們三人都不再懷疑:我沒有選擇。我對我的未婚夫毫無愧意地撒謊:我出差去了。和另一個女同事共一間旅館房間,所以你不便打電話給我,以免打攪人家。律師說:「好吧,你會打電話給我嗎?」
晚飯吃了兩小時,三道菜通過微波爐變成一模一樣的滋味。滋味是頂次要的,營養和顏色的搭配極其要緊。還有蠟燭、鮮花、音樂,這些是要緊的美味。之後亞當領我到房子的各隅去參觀。他介紹了兩件祖傳的傢具,都是夏克式傢具的精品。所制傢具以拙樸、簡單、用料精良而著稱於世。他又介紹一張傑克遜·波洛克的畫,以及德庫寧的兩張草稿,都是真品。他忙於打開各盞燈,那都是為每件傢具、每張畫專門設計的照明。我空洞地讚美、評說。因為故弄玄虛的照明,我根本無法看見這房子究竟多大。我突然想到電話中那個多明戈的音色說的最後一句:「好運氣。」這句話此刻想來怎麼會有一點叵測的意思。
「立刻閉嘴!」
他看著此刻龐大的我,離婚前對我說的那些話使他不自在。他說:「其實我還是很愛你的。」我微微一笑,曾經任人插隊、任人獻殷勤的態度又回來了。他又說:「還是爭取把學位念完吧。你比我強,英文混混就混這麼好。念出學位,將來……我也放心了。」
我從此消失。我十個月的消失在我所有忙碌的朋友那裡毫不顯著。頂多有人念一句:「有一陣子沒見燕娃了。」然後會引出一段有關我的好話、壞話,抑或是帶些嫌棄的憐憫:燕娃就那麼給dump了!還會有抱不平的:那新夫人也不比燕娃強多少,就是年輕些。我對自己的消失很滿意,如此巨大豪華的房子里盛著消失的我。我每天花十六個小時睡覺,兩個小時看電影錄像帶,三個小時去附近的商場閑逛。更多的時間我坐在後院的盪椅上發獃。無聊一點也不難受,這年頭沒有多少人是有條件去無聊的。有時發獃的結果是突然來兩句詩。記下來一看,也都挺無聊。除了偶然寫幾筆自認為是詩的半截句子,我基本遵照亞當定的「妊娠作息時間」。連我看的錄像帶和聽的音樂都是他嚴格挑選的,都像我用的食物一樣缺鹽少油,毫無辛辣。
「是吧?」我說,「菲比比我好看多了。其實菲比很聰明。你知道海倫·凱勒嗎?要是能找到那樣的好老師,菲比會是第二個海倫。這樣的孩子內心都特別豐富,你看她的表情——你看哪個孩子的表情像菲比這麼內向、成熟……」我也老王賣瓜起來,卻馬上意識到我說服不了勞拉。我說服不了任何人。菲比沒剩下多少健全了,勞拉對她的憐憫中明顯摻著嫌棄。這個自己和自己永遠捉迷藏的菲比,她的存活賴以人們對她的忍受。她在我和勞拉之間重複地來回跑,漸漸發出一股令人難堪的氣味。
我在早晨六點徹底放棄幻想。亞當把他的孩子整個地交給我去生。我就乘計程車獨立自主地去了醫院,小皮包里放著亞當為我買的醫療保險卡。下車時我向計程車司機要了收據,這錢該亞當報銷。疼痛並不使我對錢上的事馬虎。
這時,樓上傳來砰的一聲。我心裏直禱告:可別,可別。菲比一身白色睡裝,出現在樓梯頂端。然後她微微仰起臉,像是從空氣中嗅出了一份陌生。我一時不知該拿這局面怎麼辦。小小的白色幽靈兩手準確地抓住樓梯扶手,一個階梯一個階梯朝我們走來。她的動作屬於一個自然的盲者,已經十分嫻熟地把握了黑暗。我看出律師大吃一驚,但他很好地掩飾住了。
護士看看我,又看看他,笑了:「便宜這小子了,生孩子的辛苦他全錯過了。」她接過我手上的出院手續,然後仔細核對了上面的條條款款,這才把菲比抱了出來。
我發出嘿嘿嘿的冷笑。我說:「你們的烏托邦里沒有背叛嗎?你們的背叛更完美,因為沒有孩子這個代價。」我讀了他的書,田納西·威廉斯的伴侶為大戲劇家寫的傳記,裏面描寫到戲劇家某次旅行回家,看見一大罐凡士林折下去一大截,斷定了他情人的背叛而痛心疾首。
「我以為你缺安慰呢。你這麼精神,我都要不行了。」
「你簡直不能相信,我的寶貝兒,一點兒進展也沒有。」
「該謝謝你。」亞當說,「為菲比哺了一個月的乳。」
一天我說:「亞當,告訴我你的真名字吧。」
「你們以後打算怎麼辦?」勞拉問。
他簡直拿他的高尚來欺負人了。
「你會成為一個好妻子。一個很好的做妻子的料。」他說。
醫生護士散開之後,亞當告訴我,這是半年來菲比第三次這樣如臨大敵了。我問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說都是為了我好。我說誰給他權利「為我好」,他說趁現在還來得及,抓緊時間培養和律師的感情,然後,趁早生個孩子,生個正常的孩子。
「那你打上門來吧。我正好跟她過得差不多了。」
「你告訴他菲比以後不會打攪他?或者,告訴他菲比是活不長的,是吧?」
「你們感情很好?」
他們可以。「可以」是能力加選擇,不像我們,相愛、生育都不由自主,都有些無可奈何。他們可以租一個像我這樣的母體。到處有我這樣流落在破碎的婚姻之外、急需五萬塊錢的女人。光是被亞當淘汰的,就有好幾百。我們女人可以無償地生育,可以天性使然地生育,便也可以為優厚的酬金生育。單單作為一具母體,和一張培育蘑菇的溫床是沒太大區別的。他們花得起錢,就可以租用這張溫床。
「有什麼區別?」多明戈嗓音說,「這是黛茜藉助我把話傳達給你。所以你就當我是黛茜。是這樣,明天上午十點,他到橡樹公園城的街心花園接你,從那兒,就看你們倆的了。聽著,他開銀灰色賓士500。你呢?」
我把絨布椅放置到最好的角落,這樣躺上去既舒適又大模大樣,給予自己主人公的姿態和心態。我已大致準備就緒,給自己的撒謊布置了一個寬鬆的氛圍。電話撥通了。
律師馬上說:「好了,我不該問。曾經不能算數。不能算數,對吧?」
護士說:「你想讓警報器全響嗎?沒牌照的人一進這個門,警報器全會響。警衛們在幾秒鐘之內就會跑來逮你。我倒不介意他們逮你。警報器的聲音很討厭,孩子們都不喜歡它,會哭個沒完。」
抽的時候,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也知道我在想什麼。「你是需要菲比的,你知道嗎?」
他不知道我是謝他五位數的支票,還是謝他言辭之外的體貼。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否有嘲諷的意思。我的表情大概有點惡劣,但我不是存心的。
亞當點點頭,有一點害羞,說:「我以為會是個男孩。」
亞當終於把頸子垂向我,對我耳語:「我不要你擔心。我們可以採取個措施,不必按正常男女的程序進行。」
我及時調解了他倆。我證明亞當的確是菲比的父親。
五分鐘后,車開過一幢大房子。自稱亞當的人告訴我,這幢房子是他的,是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的設計。又過五分鐘,他指著另一幢房院,也是他的,同樣的著名設計。這些房院價錢都唬人。好像它們有我份似的。五幢房子看下來,我們在一家咖啡店門口停下。他要了一杯無咖啡因咖啡,百分之百免脂的牛奶,不含糖的甜味素。我要了杯真咖啡,加真奶、真糖。然後他領我回到車上,說這種事還是車上談好。他的咖啡傾出一點在細軟的羊皮車座上,我順手抽出紙巾做了清理。我看見我這個動作在他那裡突獲的效應。我甚至看見,因了這個動作他誤認為我是嫻雅的。
「也許。」亞當說,「我一點沒注意到你的企圖。」
我說這不是菲比的錯:我應該按鐘點領她去坐馬桶。我手腳極其麻利https://read•99csw.com,很快把菲比沖洗乾淨,又從毛巾櫃里取出一條消過毒的浴巾,裹在菲比身上。黑色大理石的浴室地面上,用過的浴巾五顏六色扔了一地。菲比一般每天要用十來條浴巾,每條浴巾都必須絕對無菌,否則她會過敏。我不知道菲比過敏起來會是什麼樣,但我對此毫無好奇心。因此我只能這樣陪著她麻煩百出地活下去。
「也不盡然。關鍵是看你肯花多少錢。有很高檔的,甚至可以培養教育菲比這類孩子……」
當晚我開始收拾行李。不知是不是亞當的談話使律師開了竅,他打來電話,說他不會放過我,婚禮暫時不會取消,再給我們雙方一點時間,再相互試一試。他是極守信用的人,邀請兩百多人來參加婚禮,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讓人撲空。我想,好吧,為了信用就為了信用吧。
「因為我需要二十分鐘刮鬍子、選西服、搭配領帶的顏色圖案,二十分鐘喝咖啡、吃早點、讀報,三十分鐘開車到辦公室……」
「我事先去買好菜。」
「那不是工資。」他說。
我和律師同居六個月,雙方都感到火候差不多了,可以結束同居了。一天他問我,我需要多少張婚禮請柬,給我的朋友同事。我想這人居然從來不問,我從哪裡掙錢。
「你們相愛了許多年了吧?」那個多明戈歌喉埋藏在怎樣一具軀體中?
我觸到菲比的肋骨,她笑起來,兩腿蹬動。這動作若發生在不滿周歲的嬰兒身上,是得體可愛的。我隨著菲比笑著,任她兩隻腳踹在我腹上、胸上。我盡量使它成為一件有趣的事,尤其在勞拉認為我其實挺受罪、為我憤憤不平的這一刻。她和她丈夫的不富足,他們從牙縫裡摳出買房的錢,吃減價雞蛋喝過期牛奶,等等,這一切,同此刻的我相比,仍是優越。勞拉和我所有的女熟人一樣,一旦感到自己的不如意便去找個比她境遇更壞的人來,這人的慘狀總會給她一番難得的好心情,在美國我常常這樣使女熟人們獲得好心情。我曾有一度使她們心情不好,那是五年前,她們頭次看見亞當的這所大屋,以及屋中大腹便便的我。
我看他一眼。他眼睛早已等在那裡。我們到了相依為命的地步了?或說同病相憐?
亞當說:「我瘋啦?要不是我的孩子,我碰都不會碰!我對別人的孩子一點兒興趣也沒有……」
亞當此時看著我陰影中的臉。妊娠斑在這張臉蛋上的消退是漫長的一個過程。兩年。亞當把他的手伸在那裡,我遲疑地握上去。他手上少了些漠然。他問我可還過得去,我說很過得去。他問我那些「菜譜」怎樣了,我說它們中很小的一部分去了一些文學雜誌社,更小的一部分被雜誌社用去填充了一些好端端的白紙。他說我還照舊那麼逗,我說我不記得他曾經認為我「逗」。他等著我問他女兒菲比,因為菲比也是我的女兒。我不問,我不想弄壞心情。
菲比嘴裏含一大口意大利麵,忘了吞咽。她瞪大眼,什麼也看不見,但她很清楚亞當和我在激烈衝突。她突然哇的一聲哭了,滿口食物的爛泥翻動幾番,終於落在斑馬皮地毯上。
「你確定你沒有性病嗎?」
「來不及了。」
「我已經知道這房子的主人是誰了。這不難偵察。」
我重整旗鼓:「亞當,如果我問你很隱私的事,你會怎樣?」
他把我的頭慢慢按到他自己的胸口。
不知他猜出了多少。
我表示領情,也代孩子領情。為了同一目標,他和我的犧牲都不少。從此我得接受他的灌溉:各種以最科學、最理性的配方配製的養料。每天,餐桌上出現了三隻小杯,排成一列,裏面盛著五顏六色的各種維生素片劑、膠囊,亞當要我以它們來做三餐。牛奶是按刻度飲進,大葉片的綠色菜蔬也按斤兩消耗。亞當細語柔聲地對我講解,某某利於胎兒的發育。顯然是不久前才從「孕婦必讀」之類的書中得到的教條。越來越碩大的我對他的說教緩緩點頭,像那類死心塌地等著做母親的女人。假如我少吞了一頓維生素,亞當並不說什麼,只是往那盛藥劑的小杯隊列尾端再添一小杯。有時它們會列成一支頗長的隊伍,對我形成一個亞當意志的陣勢,逼我放棄對滋味享受的自由。
這話的真實意思是:永別了。
他想了一刻,說:「謝謝你。」然後他拿出支票本,寫下他欠我的最後一串五位數碼。他將支票放在我們之間的玻璃磚的茶几上,用兩根奇長的手指朝我的方向一推。意思是,它比任何話都實在,都有力。這動作他做得極自信。買房子,買地皮,買他的銀灰色賓士,都是這樣一推。沒有他買不下來的。我把它拈起,對摺,放入襯衫口袋。我對他說:「謝謝你。」
妊娠反應在這個晚上驟然加劇。我每隔三十分鐘會沖入浴室,幾乎將頭埋入馬桶,咆哮般地作嘔。亞當看著我咆哮,看著我膽汁長流,彷彿雌性生理對於他還是不可思議,彷彿雌性的痛苦值得羡慕,令他望塵莫及。他等著兩次嘔吐間的那段衰竭到來。他跪在床邊長吁短嘆地悄語幾聲「上帝」,然後再好好來看他孩子的母體。他的眼神是敬畏的、膜拜的。
我沒意識到這話的凄厲,它使我們都感到了某種新鮮的觸及。冷場連著冷場,我們都喘了沉重的一口氣。他陷入了更嚴肅的主題,問我道:「你認為我應該告訴她,你是她的母親嗎?」
在凍帶魚濃重的腥臭中,M和我就那麼定了。那是一場漫長的戀愛。雙方損耗都很大。M一直想弄清我的謙讓乖巧是怎麼回事。他甚至起了頗大的疑心。他開始對我心裏不踏實。我接受一些男人的殷勤,其中是好色也好,是真心發痴也好,我都隨他們去。我懶得糾正他們。M的小心眼使他專註,他不敢分心,怕我懶得拒絕這些男人,而讓他們真佔了便宜去。那樣吃虧的就是他了。他決心結束這場持久的戀愛,和我結婚。婚姻使我們發現,M和我那麼玩得來,我們的學校離得很遠,每天很晚聚在地鐵站,從終點乘到終點,直到地鐵停運。第二年他終於有了間房,我開始用一隻電飯煲燒出一桌一桌酒席,供一屋一屋的熟人來吃。我們都屬於一直可以讀書讀下去,一離開校園就覺得自己極廢物的那類人。錢都是靠讀書掙來的,雖然少得可憐,但除此之外我們不知其他任何謀生途徑。M和我的生活越來越安寧。接著我開始有了種嗅覺。我開始抄檢他的日記和通訊錄。疑跡是不少的,我撒起潑來,我和他先後打算放棄安寧的日子。其實我自己也不知該拿越來越安寧的生活怎麼辦。M的每次外出對於我都是一段暗戰,我被那些藏在暗中的女人們弄瘋了。終於,我的一夜刑訊有了結果,M說,是的。那時我們剛到美國。多麼不地道:在異國他鄉給我來了這一手。
我說,行。他有所測量地把手搭在我腰上,走一截,和我的步伐有些拉扯,就改成搭著我的肩,還是合不上節拍。不過總算有了些鋪墊。上車后,他閉上眼吻了我的臉頰。
再回到床上,他的表情更加敬畏,似乎我腹內懷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他手裡托著個小盒,裏面是一枚紅寶石戒指。
「試試嗎?」我說。他是對的,我不會的。
「我們這類人其實對衛生是吹毛求疵的。不然,我們早就滅絕了。」他口氣直白、坦然,具有強大的說服性。同時他兩隻手順我雙肩下滑,撈起我的手。這時我才發現屋裡有音樂,一切都事先布置得相當妥帖。
我在晚餐后對亞當說:「我在約會了。」
「我這種人怎麼了?」他眼裡突然放射出敵意。
他愣了一會兒說:「可能你是對的。」
我感到那股圓潤的芳香襲來,亞當竟從後面摟住我的肩,在曾經有真正男性吻過的地方——耳垂和脖頸之間那最知癢痛的一帶輕輕吻了一下。
「我以為是菲比。我正要去睡,聽見這裡有聲音。」
「你不知道這裏面有大量的味精?」我說我吃的就是味精。
「菲比!」他沒有得到任何反應。
「你?」我微笑著,「怎麼會?我只不過每次得自己乘公車去醫院做各種檢查,每回得自己拎幾大包食品從超市走回來,不光為了飼養我自己。電燈壞了,我得爬到凳子上去修理。」
「聽說可以開刀,恢復視力,起碼一部分視力。再過一些年,這種手術可能會普及。」
「你喜歡嗎?那我以後就不染了。」
從菲比走出我身體的那一時刻,我和她突然建立了一種新關係——我們彼此脫離而致的創傷使我們遙相呼應,成為分作兩處的整體。我馬上辨得出菲比的哭聲,夢縈魂繞地從深深的走廊進入我無論多沉的睡眠。護士隔兩個小時就把嬰兒們推進病房,一排小臉蛋我只需瞄一眼,便認出菲比。護士說這樣兩小時一次的母子會面是讓雙方習慣彼此的相處,也讓乳汁早些成熟。
「當然。我每天會給你打個電話。」
「你可以什麼?」你居然用這種下等間諜手段!
「那就不喝。」
「如果是吃微波爐晚餐,三個小時應該夠了。」
「三個小時夠嗎?」亞當問。
他覺出這事有點不地道,有些蛛絲馬跡。但他的注意力主要被我的無紀律無規劃的做事方式奪去了,他主要想不開的是:「你怎麼可以在最後一個星期才通知我?你怎麼可以這樣臨時、即興、缺乏計劃?難道我不配提前一個月得到你出差的日程安排嗎?出這樣的遠門,十五天的旅行,難道我不夠資格和你預先做一番安排嗎?」
「他挺帥的吧?」
「隨你便。去歐洲不錯,不過去你父母家也蠻好。」
因而我不知該不該去看熟睡的她。我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來猶豫。
「是她。」我糾正道。
「噢,不遠。」
「為什麼?你們不是相好了十多年了?」我知道這破裂一定和菲比有關。
我扭臉看著他優美的側影:「你是說,我在掙著你的一份錢?」
最後到了亞當的卧室,一派昂貴的樸素,都是沒我份兒的。
「不要對自己太生硬。」
我赤|裸著已有些松垮的身體,不雅地鼓著由於孕育而落下褐色斑紋的腹部,還有兩個被菲比呷喝了一個月、由菲比的嘴唇和柔軟的牙床最後塑出的乳|頭;永遠失去了新鮮的顏色、流失了一些質量和形狀的乳|房,一一被攝錄下來,一一被亞當過目。我應該憤怒,應該感到被羞辱被侵犯被猥褻的憤怒。一個女人,在完全不設防狀態中感到的安全、適宜,那種狀態中的鬆散無形,那種對自己肉體失去樂趣從而導致對於它的忘卻和放棄,這些都給一一攝錄下來。接下去,是這漠視自身的女人的面孔,它一刻不鬆懈地扭向身邊的那個殘疾女孩。她面孔的特寫:一股近乎是幸福的感覺出現在那略顯焦慮稍帶痛心的眼睛里。這雙眼睛的特寫:它們可以屬於一隻母貓或母狗或任何母畜,既溫存又愚蠢,並有著隨時會撲出去撕咬,把性命交出去而保全身邊這崽兒的危險。我想象亞當從鏡頭中看著那一個個特寫。他怎麼也該受一記大耳光。我並不因為自己的裸體給他偷看了去而受不了,我受不了的是我裸|露給他一雙完全無所謂的眼睛,這裸|露的毫無價值、毫不切題使我受不了。我繼續追究著使我受不了的理由,讓這些理由一點點進入我的右臂,如同槍膛中一點點壓緊的彈簧,把一記耳光滿滿地抵上去。我所有的精神與神經都集中在這記耳光的準備過程中,亞當所有的辯解與賠罪都擦過我的耳朵,隨春天傍晚淺綠的風而逝去。
「你他媽的。」我說。
「你呢?」
「我有你的電話嗎?」
我牽著菲比的小手,這裏走走,那裡走走。她很放心地跟隨我,路也走得相當穩了,只輕輕摔倒兩三次。我注意到那張玻璃磚的茶几不在了,換成了一張沒有稜角的皮革圓幾;一切帶稜角的東西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渾圓溫厚的傢具、用具;連樓梯的不鏽鋼扶手也被換掉了,換成了皮革的,或是在原先的金屬件上包了一層皮革。這所房子的風格從原先的尖刻變成了現在的渾圓,都為了菲比。把我暫時哄住,暫時留在這,亞當簡直要弄假成真了,也都是為了菲比。
「日本式庭院,現在挺時尚的,是吧?」
「我是說,你沒有選擇。」他說,「我也沒有選擇。」
「你是黛茜?」我想,人們已經開始瘋了。黛茜是單身俱樂部的女職員,據說她扯的成千上萬的皮條大部分成功。
我問他請柬發出去后,是不是就不可以反悔了。
「你講到『留下來』。」我強調。
「奇怪了,你們倆背地裡講一樣的話。索拉說你是好人。」
他也像忘了他心裏窩了三天的大疑團。他說到他的案子,他如何毀了他在法庭上的對手。他還談到那場《蝴蝶夫人》,原本該我去坐的座位,緊挨著他空曠著。他照例說起午餐食譜:各種方式烹調的火雞肉。他認為火雞胸肉是對人體害處最小的肉類,脂肪低到近乎零點,無膽固醇,含高蛋白。對了,還有個優勢:高纖維。它的口感和滋味稍次,但那不重要。人應該選擇進食的目的,而忽略進食過程中的樂趣。久而久之,一種食物的益處將會改變人們對它的滋味的恆定看法。
我說亞當是亞當。跟律師,我是一步步穩穩地走過來的。一步一步,了解基本完成。我和亞當的真實關係,只有我和亞當知道。我對任何人都無法啟齒。尤其對M無法啟齒。他只知道我和亞當合不來,生了菲比后兩人的關係持續惡化,眼下的唯一聯繫,是又聾又瞎的菲比。M把我和亞當想得正常多了,只是婚姻的又一次壞運氣。
「是的,從七八年前,我母親去世后,我開始感到恐懼。什麼是我留下的再作為我留下去?沒錯,人做什麼,都是在實現永生。生兒育女是永生的一個形式,這個形式沒我們的份兒……」
「沒怎麼——美國原則:To Be,Let Be。」
我在人們眼中看見了驚羡和困惑。女賓們想:這樣一個冤大頭怎麼就給她撞上了?她還剩多少青春美貌?三十來歲一個女光棍,姿色也是些渣兒了,她憑什麼?
我感覺一個獰笑在我臉上綻放開來。
「別客氣。」
我一字不提產床上的九死一生。五萬塊包括這些的。我說:「要不要去看看孩子?嬰兒室就是那間帶大玻璃窗的屋。」
我說:「二十張吧。」
「你那個什麼亞當,一般男人長成那樣,那麼俊,多半不對頭,多半作怪,不是這癖就是那癖,變態什麼的!」
菲比委屈衝天,身子直打挺,哭聲爬上更高的調門。她一點兒也聽不見自己的哭聲,這越發使她委屈,令她瘋狂,菲比的哭聲可怕起來。我完全給這石破天驚的哭喊震住了。律師似乎也給菲比震得目瞪口呆。我打賭他從沒聽過這樣嘹亮的、完全沒有潛在語詞的、非人的哭聲。
一天,我在密歇根大道上碰見了他。我正在橫穿馬路,他迎頭出現在我一步登陸的地方。他原意也是要橫穿馬路,很可能是要進入我剛剛走出的地方,去看我剛看過的若內·馬格利特的終生畫展。他看見我之後改變了計劃。我背後是一竿多高的夕陽,於是他看不見我寧死也不要見他的面部表情。
他說:「我們不要十二億。我們只要這一個。」他的意思是,十二億是沒辦法的事,是不可收拾的後果——聽任生物本性擺布的後果。十二億,已足以證實這物種的不精緻。十二億的數量也未見得能提煉出他所希冀的質量。
我說:「要命,不知該怎樣她才不哭。」
亞當不愧交了不少文學愛好者的朋友,他不問內容,就問名字,名字所泄露的,就足夠他去猜測。
「怎麼了?」
我走到櫃檯邊,問值班護士到哪裡去生孩子。護士指了個方位,彷彿我問的是女廁所。我正要往走廊深處去,護士說:「勞駕,你有保險嗎?」我掏出那卡片給她,她讓我先等一等,她要將卡片和我的檔案核對。我扶牆站著,等護士詳細核對,不然我會生錯孩子似的。等待時疼痛步步逼緊。疼痛狂野起來,亞當花五萬塊讓我這麼痛,他賺了。
「我不妨礙你那些樂趣。我們可以把時間安排好,需要我隱退的時候,你告訴我一聲。」
我懶洋洋伸手,想撥開直刺我眼的檯燈。亞當替我完成了動作。他這一晚的殷勤都很得體。
「你們這種人,是基因決定的。」我進一步提醒。他的兒子很可能像他一樣,對女性是個浪費。
「你以為錢和責任是等同的。」對於我這具母體是等同的,「假如你這麼不喜歡責任,這整場麻煩有什麼意味?」
「胡扯。」
我看了M一眼。
亞當知道我在拿田納西說事。他也笑了,嘴唇很紅,颳得溜光的下巴發綠:「沒錯,但我們的背叛不會給無辜者——比如孩子,造成傷害。」
菲比此刻摸到了餐刀,將它抓在手裡。亞當將它拿下來,放得遠些。而她又摸到了叉,亞當再次繳獲它,仍是輕鬆自然,不露痕迹。我看見菲比兩手在繼續摸索,臉上有些厭煩出來了。我迅速地將餐巾折成一隻松鼠,我小時的把戲。菲比抓著松鼠,不知是什麼。正因為它似是而非,她全神貫注地捏它,嗅它,很快地,把它放到嘴裏去嘗。
遺棄這詞還是美國人的生動:dump。自卸卡車傾倒垃圾,垃圾處理,還有更好的:排泄。美國人是痛快的。「dump」的生動有力使我內心的那點自作多情、自以為是受傷者而端著的凄美姿態顯得很愚蠢。我前夫把我傾倒出去了,以機械形式也好,以生理形式也好。同樣得給他取個假名,因為他在婚姻之前狠愛了我一陣。就叫他M吧,好像不少小說都這樣給人物取名,不費事,也時尚。
「就這些?」一個冷笑如傷口一樣在我臉上綻開,「這些還不夠——在這個非婚姻里,我們這對非男非女進行了非性|交,養出了一個非生命,組成了這個非家庭。就跟我們的非生活一樣:喝非咖啡,加非糖非奶,往麵包上抹非奶油,所以一切都可以不算數。菲比也可以轉眼間不算數。非生命轉眼間可以被取消,這些還不夠?」
他放心了。他說在結婚後先兩人過一年日子,過順了,再作孩子的計劃。這是他押送我去醫生那裡請他給我合適的避孕藥的原因。他說另一個原因他必須對我交代,就是他一直吃抗抑鬱症的葯,直吃到遇見我。我打聽過是什麼使他得了抑鬱症。他說周圍的不少人都在吃抗抑鬱症的葯,因此他懷疑他也有這個需要。我倒沒發現他苦悶,我把這點告訴他了。他的回答很有說服力:「我必須把苦悶控制在苗頭的階段。」
我知道他是怕餐館里太多的油、鹽、滋味,還怕菜蔬都是施化肥的,魚、蝦有水源污染,等等。他限定我在一家名叫「真實食品」的超市買食物,那裡的食物是天然環境中以天然、原始的方式栽培的。
我轉身進廚房,免得自己同他認真。我晃呀晃地向爐灶那裡走,儘管子宮裡的孩子沒我的份兒,卻給了我這副母獸般一切都不在話下的雍容步態。
M笑起來。他知道我只剩下他了:真實的壞脾氣,真實的不講理唯有他還看得見。
菲比仍是不敢單獨滑下去。她往往只是在滑梯頂端站上一會兒,自豪一會兒,便沿著階梯一步步摸索下來。無論我怎樣鼓勵,她只是揪著我的食指,央求我像從前那樣抱她滑下來。我耐心足夠,相信她總能過這一關的。
「你不寫詩了?」
「聽說這些『機構』都很恐怖。」
「事後你給我打個電話。」
我咕咚咽了口唾沫,然後用塊紙巾替菲比擦著滿臉滿脖子的淚。她已止息了哭聲,一會兒一個兇猛無聲的抽噎,感覺像乾嘔。
「不胡扯,真的。無論多荒謬,你是母親,我是父親,這點是真實的。」他把下巴放在床沿上,俊美的五官離我很近。這樣招女人愛的一個男人怎麼會不愛|女|人呢?或許我會使他發生奇迹?
「你從什麼時候變得這樣玩世不恭?」
「他和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M聽見淚水嘩地淌出我的眼眶。
「你知道嗎?你一直有種奇怪的神態,就是無神態。什麼都討不到你的歡心,也引不起你的厭惡。現在這種神態更顯著了。」
「亞當,你一生設計了多少個庭院?」
「你想,不好我能介紹給你嗎?那幫人里沒勁的太多了,我跟你一個德行:不怕沒事,就怕沒勁。看看那幫人,一個個的,哪個有勁?」他換成英語俗話,「把屎都能煩出來!」我特別喜歡聽M講英文,捲舌音過火了,成了個講英語的侉子。
這兩句話效果不錯。他有了點感悟的意思。
「你呢?」他說。他可不能白贈我這句話。
「什麼真話?」
他說可以。
半晌,我聽他驚嘆一句:「我的天!」不過我可能聽錯了,他也許什麼也沒說,只是獃獃嘆服這哭聲的不同尋常。它的純粹的悲憤,純粹的委屈、恐懼,它超越言語表達的一切表達,使它成為哭的抽象。因而它把它應含的所有意義變得全無意義,全無具體意義,成了啼哭自身。我發誓沒人聽過比它更純粹的啼哭,世上不可能有比它更絕望、悲慘的啼哭。這哭聲要把菲比撕成碎片,要麼就是菲比把這哭聲撕成碎片——似乎只能有這兩個結局。
侍應生走回去,同時叫道:「兩杯『何必』!」
菲比的小手卻一直攥在我的食指上,比活著的時候反而攥得緊些。她一定認為我同她一起走的,起碼,一部分的我是被她拉走的。
「名字為什麼不重要?名字很重要。」
後來我證實了,正是我的這個動作使他錄取了我。
他還沒完,語氣更商務化:「那麼哺乳呢?你願意給孩子哺乳嗎?」
很奇怪地,她的這句話使我也像生過四個孩子一樣沉著下來。我接下去便按她說的去一步步做了:洗了個溫水澡,換了乾淨鬆軟的衣服,好好在床上躺下,等待疼痛加劇、間距縮短。她讓我抓緊每次疼痛的間隙睡它一覺,每一小段睡眠都將在最終玩命的一刻幫上大忙。她還讓我祈禱:痛得再冒汗、再語無倫次都別停止祈禱。除了祈禱,我其他都照她說的做了。
他卻被攔在了門口。一個四十多歲的護士面無表情地向他要牌照。嬰兒的父母各有一塊和嬰兒號碼相符的牌照。他們的爭執在迴音四起的走廊里顯得很嘈雜。我一一聽著,等待賬結完,我好過去為亞當幫腔。
我發現自己在跟著他走。亞當還是善於左右我。也許我真的這麼沒用,自認為難以為人左右。亞當說他專門來阻截我,從我的室友那兒打聽到我每星期二下午四點會來看免費畫展。我對和睦相處的室友交代過,千萬別把我的行蹤告訴一個帶紐約口音的男人。看來叛賣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我說:「菲比,菲比!」可不能掉淚。完了,結果還是掉了淚。我一直喚著小女孩的名字。亞當不忍心提醒,小女孩是聽不見的。
第二天早晨,我吃驚地發現亞當在廚房裡看報紙,桌上一杯咖啡,像大多數人家的男主人。他從報紙上端露出非常新鮮的臉,問我睡得好不好,還說他榨了些草菊香蕉汁,如果我有胃口可以來一點。我問他今天難道不上班,他說他乾的園藝設計從來不用朝九晚五地上班。我還想問:那你這幾個月都去了哪裡?卻馬上意識到自己的不識相。他還能去哪裡——他有他真正的伴侶。
「索拉是好人。」
我把「你」字說重了,他聽出了「你們」,並且是被異感、成見、帶一絲惡意的興趣處理過的「你們」。他不計較,心裏充滿正經事物。
丹紐李說他沒帶筆。他倆都著泳裝。亞當卻出其不意,拿出筆和一個小本,寫下電話號碼,將那片紙扯下來。等勞拉猛烈的一陣刺探過去,她顯出微量的沮喪。或許她替亞當惋惜,俊逸無比的他怎麼就落到了我手裡。
「怎麼了?」我繼續追問。
「沒什麼。菲比半夜常常會自己跑到這裏,摸摸你這個箱子。」下面的話他不必說了:菲比只要摸到這隻箱子,她就相信我沒走,走也沒走遠,走遠了也還會回來。
他打斷我:「原來你並不像你看上去那麼單純。」
亞當眼睛看著窗外說:「其實也沒有糟到哪裡去。她就是沒法和保姆相處。有時索拉會照料她幾小時。索拉有自己的孩子,都缺乏照料。」
他想了想,把手伸過來,搭在我的手背上:「這個我能辦到。你看,我至少是喜https://read.99csw.com歡你的,你至少不討厭我。再說,菲比很明顯地像你,也像我。你說呢?」
我們彼此道了晚安。就像我在他身邊的所有夜晚,和他並排躺著,他在困意襲來時抓緊時間以最後的清晰口齒對我說:「晚安,親愛的。」我也會說:「好的,晚安。」時常是在此刻,我突然來了談興。但「晚安」之後是不該再起任何興緻的。我對律師在沉重的困意中還保持完好的禮貌而欽佩不已,並微微感動。正如他在聽完了我所有謊言,並確定我僅僅在一個路口之外的一所房子里同他胡扯之後,仍然可以保持嚴謹的禮貌。然後他開始用他的律師手段、律師的便利條件,在二十分鐘內就找到了我所在地址的準確、具體方位。
「你很愛照鏡子。」
我想起菲比出生之前,在湖畔的那個下午,我為哺乳的事發了大脾氣。我的脾氣是因為亞當的得寸進尺。而事情現在顛倒了過來:亞當感到哺乳的危險。我和菲比順從天性地緊密相處下去,他將落個人財兩空。我當然明白亞當的不安。不過我主要是為我自己好,我已經陷得不淺了。我想到小時家裡的那隻母雞,特別愛抱窩,鄰居們拿了雞蛋來塞在它肢翼下,它便死心塌地趴了一個月,孵出二十多隻不管是誰的雞仔。事情便出在這裏:它從此不準任何人靠近這群雞仔,鄰居們只得依順它愚蠢的母性,或說乾脆利用它的愚蠢,讓它去操勞,去帶領雞仔們度過最脆弱的生命階段。
他給了句一模一樣的問候,純屬條件反射。就像三年前街心公園的會面,他和我的第一次碰頭。那時兩個人差不多就這麼垂死。雨細而密,鋪天蓋地的一片沙沙的蠶食聲。銀灰色的賓士碾在鮮濕的路面上,擦過皮膚般的。遠近能看見的就是這個穿紅大衣的女人。
「是嗎?」
「你笑什麼?」
「沒想到吧?我們把這傢伙給你帶來了!」在湖畔遭遇的女熟人押解M到我面前,看我們隔著一丘大腹握手、擁抱。
我不想把我的致命處暴露給亞當。兩年前,當我把菲比柔若無骨的小肉體捧向自己乳|房時,就明白我的致命處在哪裡。過去我以為M離開我會置我于死地。產下菲比,我覺得把M當作要害是因為我缺見識。他怎麼能和菲比相比?亞當沉默了一刻,回頭定定地把我看著。
亞當笑了笑說:「你不會討厭他的,他很討女人喜歡。」看我越笑越壞,他說:「真的!」
「……你這次不是一個人去牙買加的吧?」
「謝謝你現在坦白了。」他溫和地看著我,拉起我放在桌面上的左手。他的意思是:你坦白是因為你不再有竊走菲比的企圖,是因為你認為菲比不值得你竊取了。
「你那邊到底在發生什麼?」
「我什麼也沒告訴他。」他在牙買加海濱浴場養出的健康一下喪失了。他變得非常虛弱,「我只說,菲比是個偶然,她能活到今天是個奇迹。就這些。」
亞當在街邊停下車。我一看,是我們第一次合謀的那家咖啡店。要是那場談話失敗,比如那時亞當發現我有什麼不中他意之處;不是具體的,而是抽象的某種氣質或形象上的不順眼,他就不會帶我去湖畔,就輪上另一個女人做菲比的母體了。或許就什麼也發生不了。因為亞當在我之前和幾百個女人扯過皮,到了我,已是他的耐性極限。我若落選,他便放棄。也就沒有下文,以菲比的不幸而形成的下文。
「我不是壞人。」誰知道?一個生了個孩子從此便消失的女人大概該算壞人,或者「非壞人」。
「你們這種人又怎麼樣?背叛,自相殘殺,家庭暴虐!動物一樣本能地求偶,生孩子!沒有選擇地養這些孩子!你的前夫,他又怎樣呢?」他皮膚的表層出現一種抖顫,小臂上濃密的汗毛直立起來並顯出大粒的雞皮疙瘩。
「很可能。」
他說:「別客氣。」
「我以為你正在起草文件!哪來的見鬼的孩子?」律師的冷靜恢復了,他那能夠治罪能夠赦免的冷靜。我感覺自己在被告席上冷汗淋漓、面色如土,面對如此的冷靜,我心裏來來回回只有兩個字:完了。
亞當同男熟人握了握手。他還行。下面的謊言全看我的了。
「同性戀惹著你什麼了?至少他們不禍害女人!」一面大聲控訴,我心裏一面納悶:我火什麼?亞當跟我有什麼相干?退一步,整個世界整個人類跟我有什麼相干——既然我只剩了一絲疼痛,牽在我的菲比身上。
他點點頭,眼中的一點愁是為那人而生的。男人愛男人也會有這點美麗的愁緒。我突然好奇得要死。
我忙說:「夠格,夠格。」
這期間我和亞當的談話始終持續。我是說我們的耳語一直在進行——
那以後我可以完全平心靜氣地與亞當探討有關菲比的所有細節。那時還不是菲比,是蒂娜,或者蓓姬什麼的,亞當在起名字上一天一個主意。還沒出世,孩子也跟我們一樣,沒了真名字。到一幫人來給我開迎嬰派對那天,亞當忘了他前一天晚上起的最得意的名字是什麼。
淚水在我眼裡聚起,又迅速被蒸發。
「這正是我不忍心告訴你的。」律師說,「你是在有了孩子之後發現的,一定是這樣。據說他魅力十足?」
「看見我給你留的字條了嗎?」我問。
「有男朋友了嗎?我是說,值得你想到婚姻二字的?」
「噢。」
他感到這場談話毫無出路:「我得罪你了嗎?」
他在樓梯口停住了腳步。
「我還能找到比他好的嗎?」
「女孩讓你失望?」
「沒想到你幹得這麼出色。本來說好你一個月探望孩子一次。」亞當說。
亞當說:「也許法官會很快結束所有麻煩,把菲比判給你。」
我知道他指什麼。我用同樣平靜的口氣說:「按說不應該。」我們像兩個會計師在商討某則稅法。
他表示驚訝:「我並沒有假名字啊。你呢?」
「對,這個傾向不好。」
我想該給誰打個電話。但給誰打呢?亞當從不給我牽制他的權利,他出現,他消失,全都由他自己操控。給M打嗎?讓他為他前妻的臨產向他現任妻子告假?那是比較胡鬧的。我忽然想到女清潔工,她的電話號碼被一塊草莓形磁石吸在冰箱的門上。女清潔工在半夜兩點被電話鈴驚醒,這在她默默無聞的大半生中極少發生。她沒有問我將生的是誰的孩子,也沒問亞當見鬼去了哪裡。她只說:「別怕,心肝兒。我生過四個孩子。」
話筒里沙沙沙的聲音當然是律師邏輯縝密的追問,但我不去理會它。我只是想著菲比的不幸,我和菲比分承的不幸。我不能不讓菲比把這巨大而抽象的不幸感發泄出來。我得讓她好好發泄,她有這權利。我得給她的發泄以出路。我抱著哭得抽搐的菲比,世上其餘的事都是扯淡,都沒有一盎司的重要性。我知道律師會跟我沒完,他還在電話里條條在理頭頭是道地追審著我,他一定冷靜得要命,冷靜得陰森。他冷靜的質問成了聽筒里沙沙沙的細小噪音,奇怪的是,它聽上去不冷靜,而是歇斯底里。
亞當始終看著我們。他不想讓我看出他的長吁短嘆。
其實我吃不準自己到時會不會有那個心情。對這個越來越近的孩子,我的感覺仍是陌生的,同我的生活毫不切題。這感覺很好,它使我很本分地做一個培育蘑菇的溫床。亞當看看我,他喜歡我的明智。
亞當不再優雅,嗓門粗大起來:「你的意思是我會偷竊嬰兒?」
他看著乾淨透亮的我,說:「就讓它今天發生吧。」
「你怎麼了?」他聲音稍微正常了些,「怎麼了你?」
「我好好想過了,回答是不。」
現在我更清楚他那關懷是與我無關的。
我的擔心被他看明白了。
「那是什麼讓你開車水平下降?」
我說:「討人喜歡的人一般都禍害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這個意思。
我只一心一意感受菲比攥在她小小手心裏的食指。她一定以為我在跟著她去,跟她去隨便什麼地方。
我怕他被「辦公室」提醒,再次回到實質的疑點上,馬上說:「我希望我為你煮的咖啡濃淡正合適。」
他知道我不過吃吃他豆腐,笑著叫我閉嘴。
我說我對各種營養良好的飼料受夠了,偶爾吃頓方便麵。
熟人們顯得比我印象中更熟絡。他們大概喜歡看人懊悔。他們大概認為M肯定懊悔了。對我具備如此能力,在情場和財場上的暴發,他們有些難以接受。女熟人勞拉從見到我和亞當的當晚起,就把我的事迹逐步走漏給所有熟人和半熟人。包括亞當的相貌傑出、我的搖搖欲墜的大腹、我手指上一顆小燈泡似的紅寶石,等等。由於亞當一不小心寫了個無誤的電話號碼,出來這樣的局面只能由我小心陪著混了。
「不過你七點四十準時出門……」
他又微微一笑。這是一個不太得意的笑,甚至有了點痛楚在裏面。他就近坐在了最受洋罪的沙發上,以免全面垮掉。
「挺簡單的,我們誰都沒通知。」我臉上薄薄一層幸福還是逼真的。抬手拂去面頰上的頭髮,多數人在撒謊時都會添出此類小動作減輕心理壓力。「亞當,這是我的好朋友丹紐李、勞拉楊。剛到芝加哥他們帶我去找過房。」
「菲比的情況我還沒有完全告訴你。」亞當說,「菲比可能活不長。她的免疫系統弱極了,但她不是艾滋。請你冷靜。我的痛苦不亞於你。」
晚餐時我們像真的一家三口,圍坐一桌。還有伴奏,昆西·瓊斯不斷地在歌里心碎。
在亞當出門期間,我請勞拉來串門。勞拉的中國名字我忘了。她對我和亞當又搞到一塊兒的事實不加追究。她認為亞當那麼富有,換了任何一個女人都會像我這樣慢慢敲他一筆再離開。我和她坐在便餐室閑扯,菲比不時把她的娃娃衣服剝下來,讓我再替它們穿上去。菲比有十來個這樣的時裝娃娃,頭髮也可以拆開,不斷給它們換髮型。菲比要我把娃娃甲的衣服給娃娃乙穿,依次輪替。她摸到一個娃娃穿上了另一個娃娃的衣裙,便會有一剎那的驚喜,長長嘆一口氣,眉毛向上揚起。然後她又跑到勞拉那兒,請勞拉做同一件事。勞拉做了一會兒就開始偷懶。她覺得和這個無法溝通的孩子每天這樣相處,比較膩味。但她知道,要好好敲亞當一筆,這是沒辦法的事。
「迎嬰派對跟染雞蛋不同!快快快,電話號碼——丹紐,筆!」
或許得十五年、二十年。憑我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樣子。
這時,菲比決定性地鬆開了我的手。
我控制不住,給了他一個厲害的眼鋒。
「你常帶菲比來這裏?」我掃一眼幾乎在耳語的人們。
「我不知你肯不肯來幫幫我。」亞當說。
她又說:「那時你跟M,怎麼沒要個孩子?」
這一夜我的睡眠很浮,感覺腹內那個鮮嫩的小生物正給我一絲觸痛、一絲觸癢。五十九天的一條性命……我忽地一下醒來:怎麼也會有這母畜般的本性?原始的、悲哀的本性,使母畜不計歧視地從任何性質的孕育中得到愚蠢的,甚至是野蠻的幸福,還有自豪。原來我也不例外。醒時的高度理智、高度現實,在半眠時消散。我原是渴望這份渺小的,卻如此體己的陪伴!
我想我還是喜歡亞當的,也還沒完全愛夠M。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認為我主題非常明確,不亞於他。他說:「你不像個中國女人。中國女人都很微妙。」
「我放棄學位了。我發現女博士大多數都不性感。不過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亞當你策劃的這場墮落。也許不能叫它墮落,是非墮落,或者非上進。「你呢,亞當?你也交了新伴兒?」
我只知道我想散散步。我來到亞當樓下時發現自己非主觀地想來這裏。有七天沒見菲比了。我從另一隻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門。夜裡的客廳更像個展覽館,每件展品下的照明設備各異。亞當書房的燈還亮著,他還在電腦上設計日本庭院。一股淡香飄在空氣中,是大麻。我不知我到這裏來幹什麼,據亞當說最後這位羅馬尼亞老太太不錯,對菲比說得過去。據說亞當事先把監視器攝下的所有磁帶都放給她看了,假如這老太太心存百分之一的不老實,看了錄像帶也百分之百老實了。據說她爭取讓監視器錄下她對菲比如何地死心塌地。亞當告訴我,現在看菲比的了,只要她能嗅慣老太太的羅馬尼亞氣味。眼下菲比還不行,老太太一接近她就開始尖叫和拳打腳踢。這些是亞當前一天在電話里告訴我的。
「請柬已經發出去了。我們要計劃一下才能反悔。反悔或確認至少要提前一個月打招呼。」律師一張法庭臉,我唬得一笑。「我就是開開玩笑。」這件事我和他都開不起玩笑。
某一天,亞當說:「可以和你談談嗎?」
我笑笑。
「你說什麼?」
在我決定悄悄回律師那兒去的時候,亞當出現在門口。樓下的燈光使我們的兩個影子不那麼黑暗。
「假如你真的帶她逃走了,可能會有一個不同的菲比。」他眼睛窄起來,如同看一張設計藍圖。
我收拾好行李,和來時一樣的簡單利索。然後便鑽入亞當的銀灰色賓士,我沒有去跟菲比告別,她已經在剛到達的保姆懷抱中。她哭作一團,我也沒去看她一眼。這一眼很可能有害於我的餘生。很可能,我會記住這一眼,直到死。那我收下的這五萬塊就大大不值了。
「我說我可以。」他陰冷地笑一下。
這時我和M把菲比推到了兒童樂園。我拿出一副小墨鏡,為菲比戴上。M懂得這是為了不讓別的孩子看出菲比的盲視。他很輕地嘆了口氣,然後他看我抱著菲比登上了滑梯,我坐后,菲比坐前,我倆嗖地一下滑下去。菲比開心了,大聲笑起來。由於她不會說話,她的發聲器官發出的笑聲很奇怪。M就那麼看著我們重複攀登、滑落、笑,他看著看著便嘆了口氣。他看見了,我的一天天就是這麼過的。曾經要做詩人,要做服裝設計師,要做比較文學的學者,就這樣過著一天又一天。
亞當是第三天早晨來的,正趕上我出院。他從伴侶那兒回到家,看見了我的便條:「我去醫院了。你若及時看見這字條,到醫院來找我(或我們)。」他走出電梯時臉色相當蒼白。菲比的預產期是在十八天之後,他的心理準備便欠缺了十八天。這大概是他面無人色的主要原因。他馬上看見在櫃檯前辦出院手續的我。一看我的樣子,他頓時鬆了口氣:一切都歸於風平浪靜,戲劇高潮早已過去。他咧開無血色的嘴唇,但它不能算個笑容。關懷還是有的,他湊上來雙手按了按我的肩,像他的一個同事發生了某種重大不幸,他給予無從言說的慰問。也許我錯了,他那動作的意味該這樣詮釋:他和一位同事共同闖下一場大禍,而那位同事一人頂下了責罰,他既僥倖又愧疚,還懷有滿心敬佩,那樣按按同事的肩,彷彿說:「夠哥們兒!好樣的!」不過如果事情倒回去再來一遍,他仍然寧願把英勇和光榮全給這位同事。
「你還好嗎?」
最後我們達成協議:在我探視孩子的這個晚上,由我來親自下廚,以保障這餐晚飯少油少鹽,絕無味精,也絕不會弄得香味四溢而實質上對人體無太大裨益。因此我的探視時間可延長到四小時,我很爽快,說四個小時很好。
我希望他快些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去,我可以好好看看支票和紅寶石。我明天就會把支票存入銀行,徹底踏實。紅寶石我得好好收著。萬一亞當在最後一筆酬金里打折扣,我立刻還給他。
亞當也近乎消失。總是在我連綿縹緲的睡眠中,我感知到他的歸來。車庫門啟動上升,鑰匙在鎖孔輕輕擰動。他會給某幾個熟人打幾個電話,或者收聽留言機上的留言。他不是怕驚擾我,而是怕驚醒我之後他必須找話和我說。有時我聽他的腳步停在我卧室門口,那是他想聽聽我是否很好地活著。他絕不擔心我會逃跑。我不會讓他欠著我的賬而跑掉的。
菲比的號啕和他的質問同時發生。我撂了電話就去抱菲比,馬上又想起律師在電話里剛給我一撞,再來這一撂,下面的情形可能對我不利。果然,他來了句「操」。他只有在高速公路上碰到堵車或蠻橫超車的人才用這類痛快辭令。我忙把掌心捂在話筒上。要不怎麼辦?我總不能去捂菲比的嘴。
亞當以他的紐約口音告訴我,菲比情況不好。想象不出菲比還能比原有的不好再壞到哪裡去。我有些懷疑,一年多前我搬家就是菲比的「情況不好」引起的。我不願為了菲比而仇恨亞當,也不願為了亞當而心疼菲比。主要是不願為了他們父女倆而麻煩我自己。沒錯,我和美國人學的,絕不麻煩自己。我越來越喜歡方便:方便的交際,方便的男女關係,方便的生活方式。只有年輕才會過很麻煩的感情生活,歲數一大,就不一樣了。我連懷念都不想有,懷念是一種麻煩的感情,菲比偶爾出現在我夢裡,這是我感情上唯一不方便的地方。
「這個詞聽上去比較肉麻。」我說著便哈哈樂起來。
「你現在到底在哪裡?」
立刻,他的美國文明對他有了進一步要求:慈愛必須再放寬些,接納這孩子的另一項殘疾。律師不大撐得住了。他想,這可怎麼了得——難道我今後必須間接地和這個失明失聰的天使打一生交道嗎?
「醫生只說那場無緣無故、傷及大腦的高燒就是免疫系統失敗而造成的。但什麼導致免疫系統的失敗,是個謎。你看,我的健康幾乎十全十美,你,我們也做過徹底檢查,不對嗎?你我的家族史里,也沒有特別不健康的基因,神秘就神秘在這裏。」他微蹙眉頭,悲哀地朝菲比笑一下。
「沒什麼。」我笑我和那隻傻母雞挺相像。區別是我及時制止了那種荷爾蒙造成的愚蠢。
他說:「我付了你錢。」這次他的反應非常快。
我們一時沒什麼可說了,就那樣並肩坐成一排,面對著巨大的電視畫面。連菲比也覺出什麼不妙來,她一手抓住我的手,另一隻手抓住亞當。
她攥住我食指的感覺,至今還那麼真切,成了一塊不可視的傷口,不知我的餘生是否足夠長,來養它。
我的手來到他的面頰上,非常陌生的皮膚質感。他的眼睛越來越深,等著鋪墊最後完成。他一直看著我,似乎隨時會有個決定性的動作出來,像正常的男女一樣。亞當的戲不錯。
電話被我用力一掙,敲在我身後的牆上,菲比全部體重都吊在電話上,這一來便向後四仰八叉地跌到地上去。電話筒里的律師給我撞在牆上撞得不輕,語氣有些光火。
「我想下禮拜一離開。」我先出牌。已是底牌,也即免去了他許多不中聽的廢話。
這時我感覺亞當從我背後走來。他夜晚上鬧鐘睡覺,兩小時起床一次,到冰箱里拿一小瓶混合奶液。冰箱的一個層格里並排放著六隻同樣大小的奶瓶,按教科書的定量預先注入奶液。這件事總是亞當做的。他十分嚴謹,將大罐中的混合奶液倒進六個小瓶,再把它們一個個對著光線舉起,看是否達到奶瓶上以紅筆畫好的刻度。他此刻更像一名化驗員,分毫差錯都得排除。亞當就這樣拿著定量精準的冰冷奶瓶,直著眼看我抱著菲比跪在那兒。我的背影很好,完全恢復了雌性哺乳動物的原形。
見我有挑釁的意思,他息事寧人地笑一下,說:「伊娃,為這個孩子,我和你都已經犧牲了不少東西。已經要成功了,別前功盡棄,好嗎?味精在美國連成人都不吃的,怎麼能讓胎兒吃?」
「你不會的。」
勞拉在我又一次捋頭髮時把紅寶石的尺寸和成色估了番價。她想,它真像是真貨。
「你怎麼不說話?哈羅……到底見的什麼鬼?」我這才挪開捂話筒的手。
這次我們沒去湖畔。我們坐在靠窗的小桌,外面秋高氣爽,楓樹和橡樹尚未變色,但一抹暖色已含而不露,存在於氛圍之中。我先開了口。
我說:「我行。孩子有什麼選擇?」
在我被推進產房之前,一個產婦剛結束作業,從裏面被推出來,丈夫是個中年男人,禿光的頭頂上濕漉漉一層汗,也穿著淺藍消毒大褂,脊樑領路向外走,半個面孔在攝像機後面。分娩的整套程序都被錄在那捲磁帶中,留著以後讓產婦慢慢看去,慢慢驕傲去。一整套生物動作,扭動痙攣,齜牙咧嘴,完全走形,她可以一遍遍去欣賞。我小時候夢見過我父母結婚。那時我三歲,到處跟人家說:「我昨晚看見爸爸、媽媽結婚!」我外婆揍了我一巴掌。她老人家活到現在就懂了,事情可以一遍遍折回去,從結果折到開頭。當事人可以局外地看自己了不起地張開個大口子,血淋淋娩出一條小生命。在科學理性的今天,我外婆會知道這個先做后看的順序並不荒誕。而我是沒的看的。我的這套天然演出將沒有證據,這正合我的意。我的齜牙咧嘴、不堪入目的雌性生物行為將毫無記載。這一點令我僥倖:幸虧一切都不是真的。
片刻,他說:「那些紙片上有些短句子,看上去是詩。你寫的?」
一年後我和亞當相約,到菲比小小的墳塋前來看她。一塊白色大理石墓碑上有菲比一張照片,是她四歲生日那天照的。從照片上看,誰也不會看出菲比的失明與失聰,只是看上去比一般孩子嚴肅。
「百分之百確定。」
隨著我的心寬體胖,我有了一個心寬體胖的人所有的寬厚笑容。若我曾經有這副好修養,有這副寬厚笑容,我和前夫那二十來個月的新婚也不會破裂得補不起來。我偏頭看夕陽中亞當的紅銅色頭髮熊熊燃燒。
菲比哭了一路。我不斷換姿勢抱她,又把手伸進襁褓,看看是什麼讓她不適。我不知不覺地對她喃喃說著什麼。我一點兒也沒意識到,那類母親和新生兒之間的喋喋不休,那類對任何其他人不發生意義的甜蜜傻話,在我和菲比之間開始了。
我說:「行。」
我旋轉著重心不對的身體,招呼大家:「喝、吃,吃、喝。」亞當母親留下的雪白細麻布餐巾事先熨得一絲不苟,是每周來一次的女清潔工熨的。銀餐具也是她擦的。她是那種老式仆佣,對主人房裡發生的任何變化都不驚奇。她對這宅子中出現的中國女人和她漸漸長大的肚子絲毫驚奇也沒有。她每星期見我一次,而見面次數的累積毫不增加她對我的熟識程度。瓷器是白底黑邊,黑色上燙有兩個金字母,大概和亞當的家族姓氏有關。通過亞當的父母傳下來,再通過亞當傳下去。只能傳給我腹內這個小東西。亞當的長輩們死也不會想到這家族的血通過怎樣一個渠道流到了我這兒。牆壁上掛著亞當母親的肖像,是她三十歲時的模樣。那時什麼都還沒發生,她唯一的兒子尚沒有露出任何端倪。貴婦怎麼也想不到兒子有一日偽裝成一個丈夫,偽造了個名字:亞當。一大場偽造中,只有她流到我腹內的那一丁點血,那血的花與果是真的。三十歲的母親肖像笑得像個皇太后,眼睛看著我們狂歡,目光中有一絲愚弄。或許正是她愚弄了她的兒子、我、所有人。否則怎麼會有這樣一個近乎完美又形同虛設的亞當?既然形同虛設,又如何會在我體內成就了這一番局面?我指著一張張油畫肖像向中國熟人們介紹亞當的母親、父親、祖宗八輩的闊佬們。
我的溫柔呢?好像我該對我喪失的溫柔負責?他不管我,重複那兩句話:「我沒辦法,我也不想這樣。」
我擱下碗,奔進廚房,拿了塊紙巾,清理了嘔吐物。然後我把菲比一下摟進懷裡,以臉去貼她滿臉滾熱的淚。她已哭出汗來。我的喃喃低語又來了,一個個含混不清的字熱乎乎地噴吐在她的耳畔。這些無意義的字句是有觸感有溫度的,菲比以皮膚以神經接住了它們。她安靜下來了,攥著我的食指。她總愛攥著我的食指,有時她想弄痛我似的攥得極緊,牙關緊咬,身體也跟著微微哆嗦。
「說不定你要反悔呢?」我看上去在耍貧嘴,其實心裏極其嚴肅。
「你怎樣發現的?」
我勸他想開些,我的這群朋友會從他的生活里消失得一個不剩。我幾乎懇求他:好好表演這一個晚上,難道我不是在你提出各種非人條約時常常讓步嗎?他一副可憐相,兩眼的混亂,五點鐘了還沒洗澡刮胡,一直到了五點十分,我擺弄好烤箱里的烤雞,見他仍雜草叢生地呆坐在電視前面。我說,好吧,我放棄。他得赦一般躥起,矯健地九九藏書躥上樓,很快便一副赴約的打扮下樓來了。他討好地說我的孕婦裝顏色漂亮。我一點兒表情也沒有,看他坐在門廳的椅子上穿鞋。他用指尖碰了碰頭髮,張揚的一房子香水味。我就這麼看著他,想起對他暗存的那種種指望,兩個肩向上一聳,笑了。
這一笑我全明白了:「你夠卑鄙的,亞當。」
其實當我發現自己津津有味地做起菲比的母親來,我的菲比身上屬於亞當的那些局部送入我的子宮。我怎麼這樣健忘?亞當手捏著那管注射器,對我安詳坦然地向浴室方向擺擺下巴:「該你了。」
「因此,你們這樣的人中間,藝術家就很多。」我知道我的立論推理站不大住。不過我怕什麼?沒了功利性,我和亞當問誰都不會得罪誰。「很多大藝術家是你這樣的人。最近才知道伯恩斯坦也是同性戀。他用音樂實現了永生,這永生大概比他繁衍的那些後代更可靠。」
「亞當。」我說。我不知要不要把它講下去。
律師決定延長我們婚前的交往。他說這樣能把一切事更好地計劃。他一封一封的信發出去,取消婚禮邀請,為自己失了一次信用而致歉,同時請大家等待他下一次邀請。一些提前到達的賀禮,他和我一同去郵局退還。
他最終認定我是因為我不具備任何個性特色。個性特色往往有頗高的代價。我的一點機智、隨和、愛整潔都正好,正合比例。正如我的身高、體重、五官排列,都正合他心裏的刻度。太出眾的東西是危險的,適度的平庸是一個人心智健康、終生快樂的最好保障。他要他的孩子終生快樂,這比富有、才華、相貌標緻重要得多。亞當從各種心理學和行為學的著作中得出以上結論。
他和我的聲音都給菲比扯得忽大忽小。「我說明天……」
「菲比。」
「醫生說菲比能活多久?」
「你還為同性戀辯護?」
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是不知道啊。
又一輪握手。亞當比我的戲好得多。美國人善於應付有差錯的時局。還有,他知道將來的收場都由我來。
「亞當剛送菲比去醫院!」她口氣緊急,「菲比從前天夜裡開始發燒!」
「我以後每天早上八點來,下午六點走。走前我把晚飯做好,把菲比的澡洗好。」
律師不緊不慢地說著。他急火火地等待我的電話,急切地一把抓起話筒,就為了慢條斯理告訴我這些推斷和認識。
索拉是女清潔工。
我突然翻臉,對他說:「我想花六千塊請你閉嘴!」
「能不能不把箱子拿走呢?」
「我很高興你能高興。」
「不是讓你打給勞拉嗎?她會轉告我的。」他在電話中同我交頭接耳。
「喏!」她說,「看好,襁褓是這樣……這樣……包裹的。得緊,這才讓孩子感覺安全。」她像西單商場模範售貨員捆紮糖果那樣,手勢果斷、快捷,每個動作都有最高的效率,沒有一個動作是多餘的。與此同時,她還告訴我們,多長時間喂一次奶,換一次尿布。我的出院手續中包括一本小冊子,上面有所有圖表、刻度,公式般精確。按這些公式養大的孩子該不會有誤差,該比我們這些依生物本能撫養出來的人類要優等。
「她越長越像你。」
我正在看晚間新聞,門鈴叮咚一響。十一點差五分,我絕不期待任何人在這個時分造訪。從窺視鏡里,我看見來訪者是律師,一身運動服裝,扎著熒光腰帶,以使汽車不撞到他身上去。即使酒徒開車,老遠也看得見這根腰帶的警示。我只得打開門,我還能怎麼辦?
這樣,我一點困意也沒了。我輕輕爬起來,下了床,盡量不打亂這鼾聲單調、均勻的節奏。我把做|愛前扔了一地的衣服一一拾起,抱在懷裡,一點響動也沒有地走出卧室。我在主卧室和次卧室之間的走廊上,穿好衣服。我不知道在半夜三更把自己穿得整整齊齊是幹什麼。我開了前門,又用鑰匙把門鎖好,讓律師安全地打呼嚕。
我不知那個保姆是什麼時候溜走的。或許是亞當使了眼色,請她退場。亞當又說:「你看,她肯定在辨認你——她肯定把你辨認出來了——她從來沒有這樣靜過……」
我們走著說著,他一隻手,我一隻手,推著菲比。
護士說:「拿出牌照來,證明你不會。」
我也不希望任何危險發生——會在我心裏留下巨大創傷的危險。而我這樣讓菲比躺在我的臂彎里,讓她如此安全踏實,每吮一口溫暖的乳汁,都發出一聲短促的滿足的嘆息。這樣的每一次,每一次,都在培育那個危險,都是在餵養那個創傷。
這時候,他擁抱了我。
那天我留下了。我和亞當挺默契。在我原先住的那間卧室,他協助我換下臟床單,換上我最喜歡的白色純棉卧具。亞當又不聲不響取出了我愛用的超大浴巾,白底上帶白色圖案,那種猶如浮雕的圖案,以凸凹實現的。他記住了我所有的喜好,做得滴水不漏。儘管都沒有任何實質意義,我還是心領了。不愛|女|人的男人,能對一個女人做得這樣到位,真不易。
「我不喜歡法官。美國大部分電影里都有他們。」
一夜我都在想如何「解釋」。因為始終想不出個較理想較圓滿的解釋,我拖延著給他打電話的時間。一拖就是三天。亞當該回來了,我突然感到我很盼望他回來。我卻打了個電話給M。
「你。你沒注意到你在不斷地說話?」
「所以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可靠,除了你。到底是不同的,你看。」亞當轉臉看我,眼睛里是嘲諷還是憂愁,不好說。或是兩者兼有。儘管我看上去一是一、二是二,掙他的錢一點兒不比別人手軟,他還是看透我的。他那樣笑是笑我,是為我發愁,我這樣和他一道陷下去,將來無法收攤子的。我已不在本分地掙錢幹活,我已超越了規範的雇傭關係,把我、他、菲比的關係搞得越來越不三不四。
「你也不錯。」
「給你兩個月時間:清除體內所有的咖啡因。我們可以在兩個月以後開始。」
亞當的眼睛慢慢變圓,變得又圓又凸。
「我玩世不恭嗎?」我不玩世不恭怎麼辦?
「是嗎?」我並不知道自己那麼準時。
「可能的。」他過了好一陣才說,「我們對待藝術要專註得多。近乎絕望的專註。可能這就是我們潛意識裡,也同你們一樣,需要繁衍,要達到另一種形式的生命延續。你看,米開朗基羅實現了永生,他把他自己輸進一代人又一代人,於是代代人都成了他的後代。浩大永恆的繁衍。」
菲比全身武裝,各種儀器、管子纏繞著她,圍在她床邊。亞當看見我進來,微微點了點頭。亞當臉上沒有太多焦慮,只有來自失眠的遲鈍。
M在編瞎話安慰我。M在給予女人安慰方面,是很慷慨的。我想,他有這份心,強似沒有。現在我看許多問題都是這態度:有幢漂亮的大房住,比沒有強。有個亞當隔山隔海地做伴,比沒有強。有一份六千五的月薪,太好過沒有了。有這麼個給點小甜蜜小痛癢的M,也勝過沒有。然而,時不時地,又會兜一圈回來,回到一個「何必」上。喝不含酒精的酒,比不喝強,可是何必?
「我給你五百元一個月。你可以不馬上回答我,好好想想再說。」
「我也愛你。」我求饒地說,槍口抵在我腦門上了。
M像看懂我心思似的,暗色皮膚更暗一成。曾經的熱戀、耳鬢廝磨、吵嘴、相互詛咒、彼此漠視,原來全都作數,都是這一筆那一筆的積攢。我幾乎上來股熱望,要把一切真情都說穿,把一整場偽造揭露給他,把我被他dump后的窮困、寂寞,不拿自己當人而去當一張五萬元的種植溫床——這一切都告訴他。這一切根源在何處,只有他心裡有數。他會為我流淚,為我的自作自賤把手指關節扳得咔吧直響。放心,他會的,他為所有深愛或淺愛過的女人都會這樣。他懂得我們這個集體都一副德行,不被他愛了也就停止了自愛,一切愚蠢的出路都因為在他那兒沒了出路。
「你完全恢復了原先的樣子。不,比原先好看。體形比原先更線條化。」
「我們可以有孩子。」這句話早等在這裏堵我的嘴。
「謝謝你。」我確實有點真實的謝意:亞當守信用。
晚飯有些亂真了。四支蠟燭,巨大的一束鮮花,三道菜卻是微波爐食品。然後他跑去放音樂,步子輕快,甚至裊娜。男人有這種步子並不悅目,但很新鮮。
以後每隔三四個月,我就和亞當一同來看菲比。亞當有了不少白髮。我們總是挺愉快的。我對亞當講的實話,已遠遠超過對M講的。有時我們在墓園裡散步,心裏真是挺愉快的。
我猛烈兇惡起來了:「你是誰?我倒要問問,你從哪兒得到的權利?越過我去跟他接觸?」我的英語突然賊溜,憤怒給了我口才,「你去告訴他什麼?我倆僅僅通過一支注射針管做|愛?你通過電視監視器欣賞我的裸體?你付了一大筆錢讓我做菲比的『非母親』?」我在每句話里都加了個「操」。
「迎嬰派對是孩子娘家人的事。」我說。我知道我不能使他完全信服,「再說他臨時接了一項重要的庭院設計,去外地了。」
我說:「你、他、孩子和我?」他看出我已提前沒了胃口。
我看著幾隻胖胖的水鳥飛飛落落。
我聳聳肩,笑笑,為自己混出這麼個人緣來表示無奈。我想二十張邀請柬一定用不完。
「什麼程序?」我想他晚餐后付我的預訂金包不包括這個非常男女的程序。
「如果你把它看成薪水,我就照你的意思辦。」
他目光不轉向我。我騙他騙得太狠,連他都不好意思。「是的,我騙了你。」你別磨蹭了,審我吧。
「對不起。」他說。他像真的一樣把我越抱越緊。是那種葬禮上的擁抱。
「別誤會,我只是想送你一件禮物。」
他說:「你看上去很幸福。」
「你不問問這幾天我的案子有沒有進展。」
我馬上答應。見他領我向酒吧走去,我說:「還有大麻嗎?」
護士說:「我們這裏發生過嬰兒被竊的事件,你知道嗎?」
「能不能改一天,改在星期五晚上?」他問。
我不知他是指弗蘭克·勞埃德·賴特的設計還是我的騙局。
我仍是咬牙切齒,卻沒有一句回敬他的話。還有什麼可回敬他的?我也不知道。亞當更加瘦削,輪廓鋒利起來。我們坐在菲比身邊,兩人的眼光都定在心臟監視器的熒光屏上。亞當問我一直在斷斷續續寫的小說是否完成了。我說,完成了。亞當又問他給我寄的一份小說新手競賽的啟示我是否收到。我謝了他,告訴他我不想花一百元競賽費而邀請人們來否定我;我實在沒剩多少讓別人去否定了,我剩的這點只夠自己慢慢否定:英文語法毛病、用詞不當、結構愚笨。大概最後剩下的,就只是個赤|裸裸的故事。
我看亞當一眼,目光馬上又回到熒光屏上。他的興趣是真的。我說:「名字不重要。」他倒是懂行的,換個人問我「這小說是寫什麼的」就討厭了。
「你的小夫人在家?」
我計劃給亞當打個電話。從那次和他凌晨一別,已快半年沒見他和菲比了。所以我向律師告假:不陪他一塊兒去買雞蛋了。電話卻是清潔工索拉接的。
起初亞當在本族女人中尋覓,後來改了想法,改到亞洲女人這裏來了。比起白種女人,我們少了許多麻煩,不會事後上法庭、鬧財產、爭奪孩子監護權,等等,等等。亞洲女人要面子。我們中間也少有吸毒、酗酒、吃抑鬱症藥片的人。其次,亞當還看中我們的現實、自律、忍耐,他希望這些素質被組織到他的下一代身上。這樣的東西方配製,應該能控制我們產物的質量。在我排除咖啡因的兩個月中,亞當仔細向我解釋過這些考慮。
「菲比從來不肯坐那種椅子。」等領班走了之後,亞當對我說,「大概它給她很玄、很不踏實的感覺。」
我說:「他像你這樣討女人喜歡嗎?」
M心裏不是味了。他說不定想起了我們那些充滿繾綣、充滿吵鬧、充滿惡語相向最終又抱作一團的年月。我們那時年輕。真年輕啊——好和不好都是真心實意,愛和怨都是樂趣,都是興緻。我們那時哪來的那麼大的興緻,吵啊鬧啊,相互刻薄,不依不饒。好像真值得那樣生死一回似的。我心裏也開始不是味,眼睛、鼻腔有了腫脹感。
亞當也跟上來。起碼在別人眼裡,我們三人是完好的,我們的組合一點破綻也沒有。父親慈愛地看著女兒,再去看滿嘴甜蜜傻話的女兒的母親。父親覺得這位母親有些可笑,有些可愛,便也隨著甜蜜起來。任何局外人,都不會看出這其中有任何不幸。
亞當和我坐下來。墓地很大,一望無際的花。我們漫無邊際地談著,談到亞當的日本庭院設計,談到我和律師的好聚好散。從醫院出來,我便打電話到律師的辦公室。他說他很抱歉菲比的去世。我告訴他:「我想我們應該停止相處。」
亞當問:「你笑什麼?」
「過得去。不像你吹的那樣。」
我說:「那個企圖每天在我心裏至少竄出來一百次。」
我衝到滑梯埠,菲比已落入沙池。她的叫聲由於不含任何語言意識而成為純粹的歡樂符號,號角一樣。
他說:「這樣孩子的免疫力會強些。」
「我試過。沒有一個人可靠。」亞當眼睛始終跟隨菲比,「當著我的面和背著我的面完全是兩個人。都這樣。有一個居然在菲比卧室里抽煙!還有一個更混賬,自己泡在澡盆里睡著了。菲比整整一個小時被圈在廚房柵欄里!連索拉都不可靠,她背著我給菲比吃什麼你知道嗎?麥當勞的炸雞塊!」
我想,我必須認識到眼下局面最惱人之處。我必須憤怒。
我說中國有十二億人口,跟吃味精不無關係。
他似乎大吃一驚:「你只有二十個同事加朋友。」
我看上去單純?好事壞事?我瞞住了離婚,瞞住了和亞當合作生出的菲比,看來瞞得挺成功。反過來一想,經歷了一場又一場勾當,被人禍害亦禍害別人,看上去仍「單純」,這是不是挺沒救……我接下去不知說了些什麼,大概是無法自圓其說的自圓其說。我只需一個喘息,整頓整頓,再進行反撲。
「因為你們有不了孩子。」我惡毒起來。
我抿嘴一笑。他馬上明白事情很困難。
「那麼我請求你立刻解釋。」
一天亞當在垃圾桶里看見一個色彩鮮艷的塑料袋,他叫起來:「伊娃!伊娃!」嗓音不高,卻有聲討性。「你怎麼可以吃這種垃圾!」
那是個不錯的吻,有著不少真實投入。直到現在我還這樣認為。亞當利用了我的妄想,把事情弄得似是而非。這是我現在徹底醒悟后的認識。
「你好嗎?」我說。
「就因為在菲比的處理上產生了分歧,你們分手了?」我對他倆的惋惜還是真摯的。也許從M和我的分手,我自如地借題發揮。
「說出來,看看我會怎樣。」
已經好玩起來了。最終被愚弄的不知是誰。我旁邊這個自稱亞當的人,在向我介紹這個小城的歷史。
「謝謝你。」
他立刻回過頭。那麼快就適應了假名字。
亞當說他不參加這個迎嬰派對。他無力地笑笑說,那麼多的表演,那麼多的謊言,請憐憫憐憫他,看在上帝的份兒上。
他在車窗里向我伸出右手:「亞當。」
M沒有給我他新家的電話,他對我如此了解又如此誤解讓我覺得很好玩。
「他有那麼好嗎?」
「好極了,你這句話說得幾乎稱得上智慧。你要不是個女人多好!」
他看著熒光屏,點點頭。
菲比出生在迎嬰派對的第二天早晨,就是說宴席散去的兩小時之後,我尚未清理完餐具,發作便開始了。那時我一個人站在一大片狼藉之中,捧著膨脹得極硬的腹部。
亞當像頭一次那樣,為我叫了杯咖啡。然後他又是那麼細節化地叫了他自己那杯「非咖啡」。我及時止住他,說我也改喝「非咖啡」了。他轉向等在桌子邊上的侍應生。
在我證實懷孕的當天晚上,亞當開車帶我到湖對岸一個寧靜的小鎮。鎮上有個小旅店,非常適合度蜜月。他要了兩個房間,蜜月便成了出差。但他眼睛有一點度蜜月的感覺,甚至私奔的感覺。我們不聲不響地拎著各自的一丁點兒行李,打開了各自的房門。我看得出來,他戰戰兢兢地接受自己的運氣。他放下行李,換了身更潔凈的衣服,來敲我的門。我打開門后,他沉默地抱住了我。接下去的時間他都不大敢說話,笑也是小心的。這場運氣實在太大了:一支無針頭的注射針管,接通他和我的肉體,成功了。因此亞當被那股不可告人的歡樂折磨,一個晚上使話題拐彎抹角,繞開懷孕的事。對我的每一句含有憧憬意味的話,他都含著古怪的微笑,又想聽又怕驚動誰的樣子。做父親的幸運對於他是太偶然了,儘管他嚴密地規劃它已有三年。他在三年前戒了大麻,兩年半前戒了煙,緊接著戒了咖啡因、酒,半年前停止了做|愛,把每天鍛煉一小時改為一個半小時。他喝純度最高的水,嚴密控制食物里的鹽分和脂肪,很少吃甜食,一步一步地為這次懷孕準備一具最理想的父體。一口清水喝下去,幾乎能看見它如何流淌進他被徹底清理過的、半透明的身體。同時他開始選擇母體:一個一個地接見從單身俱樂部黛茜那兒來的女人,二十七歲到三十五歲,生育器官最成熟、心智也最成熟的女人們。他在會談過程中觀察她們的性格、家族成員的脾性。他不要他的孩子有不幸的性格,他得確保他的孩子不會從基因中得到任何形式的乖戾。
亞當直到菲比一周歲零五個月時才找到我。他也不知道找我有什麼用,菲比又聾又啞又瞎並不該我負責。我躲得遠遠的,倒真說不清了,好像在製造菲比這件事上我真作了什麼弊。不然好好一個菲比怎麼會在一歲的時候無端生起一場大病來,持續高燒。等高燒退下去,菲比的大部分感官都作廢了。亞當就是在那個當口上不要命地找我。他翻出近一年的電話賬單,從上面找到幾個我的男女熟人的號碼,第一個接上頭的是勞拉。勞拉跑到皮包店,說我如何不夠朋友,發生那麼大的事也不通報她一聲。她指的「大事」是跟亞當的「分居」。不用問,從勞拉之後,亞當順藤摸瓜就摸到了我的住處。我隨著亞當到那幢房子里,第一眼就看見坐在客廳里的菲比。後來回憶,我才記起她不是獨個坐在那裡,而是由一位保姆抱著,在那兒動彈不停。是很後來了,我才想到,那時菲比尚未習慣與殘疾相處,手和腳無目的而狂野地划動、扒拉,她以為那樣持續地扒拉,就能把無視覺無聽覺的黑暗扒拉出個豁口。
「你想好蜜月到哪裡去度了嗎?去我父母那裡還是去歐洲?去哪裡都要好好計劃。別忘了,我們離婚禮只有半年了。」
上甜食的時候,我開始拆人們給孩子的禮物。拆到M的那份,是只大盒子。打開,裏面套只小盒。大家罵他要把我累死。他只是眼不眨地看著我。那雙深沉、讓女人們錯誤自信的鍾情眼睛。連環套的八隻盒子打開后,裏面是一個中國民俗味很濃的荷包。我此刻坐在地毯上,被禮物埋了半截,大腹正擱在微腫的腿上。我心裏冷笑:你弄出個信物來了。
「你別又像跟那個什麼亞當,辛辛苦苦過了一年,最後還過不到一塊兒去,落下那麼個孩子。」他其實是說:落下那麼塊疤痕。
亞當看出我的處境:離婚、失業、窮困潦倒。總之是給處理過的。我需要這筆錢。我窺了一眼他蒼白的側影,想找到對他的理解,對他這類人。對我,他是全面掌握的。頭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那一頭是個多明戈的嗓音,他說:「我是黛茜。」
我就那樣一直讓她的小手攥在我的食指上。她領我去她記憶中的所有地方:滑梯、沙地、客廳、餐室、卧房——那遍布著披頭散髮、赤身裸體的時裝娃娃的卧房。她看不見那些屍橫遍野的赤|裸裸的娃娃,她只把它們做僅有的玩伴兒。菲比整整一天都溫存地攥著我的食指,領我到她可憐的記憶中那點可憐的屬於她的領地,那裡沒有聲響,沒有顏色,沒有形狀。
我說,行。
亞當談起他的大型庭院設計中了標。他語氣家常,我也表示了適當的興趣。做到這一步,兩人都是十分努力十分當心的。
最後他到地下室去,拿了兩瓶酒上來。啟開酒瓶,他遲疑了。他偏著頭思考一會兒,同我商討:「應該喝酒嗎?不應該吧?」
我說:「我要死了。」
他鑽出車門,跑到另一側,為我打開車門。千萬別拿他這份浮夸的殷勤當真。我快步走回去拿我的箱子,攜帶型的硬殼的一種,綴著仿皮爾·卡丹的一塊牌子。他叫了一聲,叫了一個陌生的美國女性名字。腦子一番急速蠕動,想起它是我一分鐘前啟用的假名。下面要做的不是我的事,是另一個名分下的女人的事,這樣想使我對這事有了個稍好的態度。他說:「怎麼會帶這麼多東西呢?我忘了是否跟你強調過:我們倆先得看看彼此能否合得來。」
不知從何時起,我們能夠這樣對話。我們時常繼續的其實是一場尚未開始的交談。
他看看我臉上漸有些歹意的傻笑,說:「他也來跟我們一塊兒吃晚餐。你看呢?」
「我笑起來一隻眼睛有三條褶子。」
這時,菲比成了唯一的孩子,站在高高的滑梯頂端。其餘的孩子呢?大概都隨母親們回家了。沒有母親來領走菲比。菲比孤獨極了。孤獨的菲比使我分了心,不,這穿一身不合時宜的桃紅毛衫的小女孩緊緊抓住了我。我發現自己走向她,把手伸給她。菲比像吮乳的時候那樣,拳頭攥著我的食指。然後她一點點下蹲,最後坐在了滑梯口。她突然閉緊盲視的眼睛,痛下決心了。我的心頓時提到喉嚨口。我聽自己又開始喃喃低語。菲比用力閉緊眼皮,鼻樑上起了細小皺紋。我自言自語的鼓勵越過她壞死的聽覺,直接進入了她的理解。
我愣了一會兒,明白了。我和菲比自然而然地正在建立一種聯絡方式,一種幾乎是使用暗號秘語的單線聯絡。我的潛意識、我的本能發出這樣的喃喃低語,只有菲比的潛意識和本能能夠完全地、正確地接收它。它使她與我在臍帶被剪斷後迅速形成另一條暗存的因而不會被剪斷的紐帶。這是沒辦法的事,我和菲比都無能為力:我們已把包括亞當在內的一切人排斥在外了。
「你忘了帶維他命,親愛的。」我打了個哈欠,錯過一句回答。
菲比就這樣哭到奄奄一息。有時我會受不了,衝出自己的卧室,但一見到亞當正圍著菲比的小床打轉,我立刻冷靜下來。我意識到我跑來更主要是因為我需要菲比,是要止我自己的心痛,是抱哄我自己。有時看見亞當以極彆扭的姿勢抱著菲比,大人孩子都那麼不舒適,我抑制了自己上前糾正他們的衝動。菲比終將要和亞當生活,所有的不適她都得適應。一個最初就不知舒適為何物的孩子,最終會把不適當成舒適。
「他這下了解了你的高尚,尊敬你的烈士行為……」
他以結冰的嗓音說:「不,別掛斷我。我請你立刻解釋。我有資格請求你嗎?」
「錢我可以退給你。」孩子可以留給我。
「親愛的,聽我說……」
「多絕望?」
這時律師突然說:「我愛你,你該知道。」
「別誤會我。不是那種意義上的親近。」他接著說,「但我確實想念過你。那段日子,你剛剛生了菲比。那段日子是不是很棒?」
我明白他的半實話:他常常不帶菲比來這裏,他和他的老伴或新伴來這裏。
亞當回來了。膚色和精神都還是牙買加海濱浴場的,赤腳在房內邁著大而懶的步子,沙灘的步子。他絲毫沒看出我在他度豪華假期的時候經歷了什麼。又一場dump。他在書房裡待了很久,有四五個小時。出來之後度假的痕迹蕩然無存。他看我正喂菲比吃搗碎的意大利麵條,看我從一個屋追到另一個屋。他走過來,雙手扳住了我的肩,迫使我的面孔正面朝向他。
我連忙道歉,說女同事的孩子在哭。我沒意識到我的手仍然捂在話筒上,把我自己的聲音捂得嚴嚴實實。
「這樣規模的?」他認真想了一下,「這是第一次。」
「還好。我今天想到過你,兩次。一次是在吃午飯的時候,一次是在下班的路上。」
「你總不見得看我這樣……這樣下去吧?」我說,眼淚一下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