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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論梅堯臣詩(1)

(一四)論梅堯臣詩(1)

「行到水窮處」,指已經無路了,不妨「坐看雲起時」,表達了心情的閑適。「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指看到水的緩緩流動,雲的停著不飛,可以使心不奔競,意不飛馳。而梅詩的「臨水」、「看雲」,用「何妨」、「忽滯」兩字,跟王維、杜甫詩的情趣還是不同的。
⑨魏徵:唐大臣。唐太宗說:「人言征舉動疏慢,我但見其嫵媚。」
「春岸」之句了。
此三「春風」,勝於「春洲、春岸」之句也。歐公《水谷夜行》稱梅詩有雲②:「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都官自作「接花」五律亦有「姜女嫁寒婿,丑枝生極妍」一聯。
⑦《宋詩紀事》一百卷,清厲鶚撰。
②歐公:歐陽修。
錢先生又指出梅詩的寫景句,如「臨水何妨坐,看雲忽滯人。」與王維《終南別業》:
③杜園賈誼、熱熟顏回:宋魏泰《東軒筆錄》:「陳繹晚為敦樸之狀,時謂之熱熟顏回。……孔文仲舉制科,廷試對策,言時事有可痛哭太息者,……真杜園賈誼也。」
⑤《愛日齋叢抄》五卷,宋末人作。可山,林洪字,宋末人。
這一則講梅堯臣詩。錢先生在《宋詩選注?梅堯臣》里稱他:「主張『平淡』,在當時有極高的聲望,起極大的影響。」這跟他起來糾正講究華麗詞藻的西昆體有關。錢先生提到他的《食河豚》詩發端,是極有名的《范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魚》:「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歐陽修在《六一詩話》里說:「河豚嘗生於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與荻芽為羹,雲最美。故知詩者謂只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聖俞平生苦於吟詠,以閑遠古淡為意,故其構思極艱。此詩作于樽俎之間,筆力雄贍,頃刻而成,遂為絕唱。」對這詩極為https://read•99csw.com推重。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三說:「宛陵以河豚詩得名,然此詩亦自起處有神耳。」錢先生又指出這詩的開頭,還不如另外幾首。因為這首詩的開頭講的「荻芽」和「楊花」,照歐陽修說,和河豚有關,並不觸及作者的情思。但像「客心如萌芽,忽與春風動。又隨落花飛,去作江西夢。」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還是不一致的。
意謂無根據的顏回、假的賈誼。
天地既許生,生之何遽困。」再看孟郊的《悼幼子》:「一閉黃蒿門,不聞白日事。生氣散成風,枯骸化為地。負我十年恩,欠爾千行淚。灑之北原上,不待秋風至。」又《杏殤》並序:「杏殤,花乳也。霜剪而落,因悲昔嬰,故作是詩」,「凍手莫弄珠,弄珠珠易飛。驚霜莫剪春,剪春無光輝。零落小花乳,斕斑昔嬰衣,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歸。」「踏地恐土痛,損彼芳樹根。此誠天不知,剪棄我子孫。垂枝有千落,芳命無一存。誰謂生人家,春色不入門。」從哀逝惜殤來看,梅的「慈母眼中血,未乾同兩乳」,是比較沉痛的。至於用「雨落」「珠沉」還可見,人死長已矣,這樣用比喻雖巧妙,沉痛反而不及。孟郊的詩,用花乳即花|蕾來比小女,「零落小花乳」來比嬰孩的夭折。「芳樹根」來比嬰孩的父母。因此「踏地恐土痛,損彼芳樹根」,花乳的零落使芳樹根痛,也使芳樹根上的土痛,自然就「踏地恐土痛」了,這樣就寫得比較沉痛了。
④劉后村:劉克莊號,宋詩人。
貢奎詩云①:「詩還二百年來作,身死三千裡外官。知己若論歐永叔,退之猶自愧郊寒」;亦即為聖俞不平也。嘗試論之。二公交九九藏書情之篤,名位之差,略似韓孟。若以詩言,歐公苦學昌黎,參以太白、香山,而聖俞之於東野,則未嘗句摹字擬也。集中明仿孟郊之作,數既甚少,格亦不類。哀逝惜殤,著語遂多似郊者。如「慈母眼中血,未乾同兩乳」;「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見珠,入地可見水。唯人歸泉下,萬古知已矣」;「慣呼猶口誤,似往頗心積。」「哀哉齊體人,魂氣今何征。曾不若隕籜,繞樹猶有聲。」然取較東野《悼幼子》之「生氣散成風,枯骸化為地。負我十年恩,欠汝千行淚」;《杏殤》之「踏地恐土痛,損彼芳樹根。此誠天不知,剪棄我子孫」;則深摯大不侔。即孟雲卿哭殤子之《古輓歌》②,視聖俞作亦為沉痛。聖俞他語,若《猛虎行》之「食人為我分,安得為不祥。而欲我無殺,奈何飢餒腸。」按《三國志?魏志?杜畿傳》裴注引范洗語:「既欲為虎,而惡食人肉,失所以為虎」,即梅詩「食人為分」之意。《古意》之「月缺不改光,劍折不改剛」等,亦雅近東野。斯類不過居全集十之一二。東野五古佳處,深語若平,巧語帶朴,新語入古,幽語含淡,而心思巉刻,筆墨圭棱,昌黎志墓所謂:「劌目鉥心,鉤章棘句」者也。都官意境無此邃密,而氣格因較寬和,固未宜等類齊稱。其古體優於近體,五言尤勝七言;然質而每鈍,厚而多願,木強鄙拙,不必為諱。固不為詩中之「杜園賈誼」矣,「熱熟顏回」之譏③,「鏖糟叔孫通」之誚④,其能盡免乎。《次韻和師直晚步遍覽五壟川》雲:「臨水何妨坐,看雲忽滯人」,與摩詰之「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子美之「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欲相擬比。夫「臨水」、「看雲」,事歸閉適,而「何妨」、「忽滯九九藏書」,心存計較;從容舒緩之「遲」一變而為笨重粘著之「滯」。此二句可移品宛陵詩境也。(166—167頁)①貢奎:元人,有《雲林集》六卷。
如梅的《書哀》:「天既喪我妻,又復喪我子。兩眼雖未枯,片心將欲死。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見珠,掘地可見水。唯人歸泉下,萬古知已矣。拊膺當問誰,憔悴鑒中鬼。」又《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殤小女稱稱三首》:「生汝父母喜,死汝父母傷。
這一則是講梅堯臣的詩。歐陽修《梅聖俞詩集序》:「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
⑥晁說之:宋人,有《晁氏客話》一卷。
③蕭千岩:蕭德藻字,宋詩人。
錢先生又指出歐陽修稱梅詩:「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指老女有風韻。這像梅詩的名句:「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技。」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稱「聖俞詩工於平淡,自成一家」,引這兩句詩,稱:「似此等句,須細味之,方見其用意也。」錢先生指出作者極喜這個意思,在詩里反覆講到。錢先生又提到梅詩「不上樓來今幾日,滿城多少柳絲黃」,混入劉攽的《彭城集》。《宋詩抄?宛陵詩抄》稱梅堯臣詩:「其初喜為清麗,閑肆平淡;久則涵演深遠,間亦琢剝,出以怪巧。」指出梅詩有清麗平淡的,以上講的都是。又指出梅詩有出於怪巧的,錢先生在下面講到,如「雷聲出雲背」,「雲背」一辭已有劉夢得、樊宗師用之。但「百川」「卻回如鼻吸」的比喻確為奇創。又他寫他妻子說他「笑媚」,像唐太宗說魏徵的嫵媚,也屬奇巧。這樣顯出梅堯臣詩具有不同風格。
『二百年無此作矣』。」所以貢奎詩說:「詩還二百年來作。」他是宣城(在安徽)人,官做到尚書屯田都官員外郎,死在汴京,所九*九*藏*書以說「身死三千裡外官」。堯臣死後,歐陽修作《梅聖俞詩集序》,稱讚他的詩。把歐陽修跟梅堯臣同韓愈跟孟郊比,孟郊更比梅堯臣清寒,所以說:「知己若論歐永叔,退之猶自愧郊寒。」錢先生在這裏,把梅堯臣的詩跟孟郊比。「哀逝惜殤,著語遂多似郊者。」指出梅的哀逝惜殤之作,有多似孟郊的。
④鏖糟叔孫通:《吳下方言考》五:「蘇東坡與程伊川議事不合,譏之曰:「頤可謂鏖糟鄙俚叔孫通矣。」鏖糟,執拗。
這裏的「春風」與「落花」,與作者的心情夢境相關,就富有情味了。再像「春風無行跡,似與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閉戶我未知。」在這個「春風」使「草木」「萌芽」中,含有春天使萬物前生的意味。又如「春風不獨開春木,能促浪花高於屋。」這裏把春風擬人化,「能促浪花」含有阻止客人出行,有情味了。所以這些詩句,勝於「春洲」
(2)
丑枝生妍之意,都官似極喜之,《東溪》七律復雲:「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後來蕭千岩《詠梅》名句③:「百千年蘚著枯樹,一兩點花或作三兩點春。供老枝」;劉后村亟稱之④,實取都官語意也。不知名氏《愛日齋叢抄》雲:「近時江湖詩選有可山林洪詩⑤:『湖邊楊柳色如金,幾日不來成綠陰。』卻似宛陵:『不上樓來今幾日,滿城多少柳絲黃』」;又晁說之《客話》謂聖俞作試官日⑥,登望有春色,題壁云云,歐公以為非聖俞不能。按《宋詩紀事》卷二十、卷七十三于《叢抄》《客話》均未采及⑦。按劉貢父《彭城集》卷十八《考試畢登銓樓》雲⑧:「不上樓來知幾日,滿城無算柳梢黃」,蓋羼入。林可山詩全首未見,以所引二句決之,則是元人貢性之:
「高廣五寸棺,埋此千歲恨。至愛割read.99csw.com難斷,剛性剉以鈍。淚傷染衣斑,花惜落蒂嫩。
⑧劉貢父:宋劉攽字,撰《彭城集》四十卷。
⑩惲子居:清惲敬字,有《大雲山房文稿初集》四卷。二集四卷。《默記》:三卷,宋王銍撰。
「涌金門外柳垂金,三日不來成綠陰」一絕所本耳。都官《詠懷》雲:「風驅暴雨來,雷聲出雲背」,寫景已妙;然劉夢得《天台遇雨》雲:「疾行穿雨過,卻立視雲背」;樊宗師《蜀綿州越王樓詩序》雲:「日月昏曉,可窺其背」;尚在都官之前。至《青尤海上觀潮》:「百川倒蹙水欲立,不久卻回如鼻吸」,則立喻奇創,真能以六合八荒,縮之口耳四寸者。都官《初冬夜坐憶桐城山行》曰:「吾妻嘗有言:艱難壯時業;安慕終日閑,笑媚看婦靨」,尤如魏徵之嫵媚⑨。惲子居《大雲山房札記》卷二謂《默記》載歐公為目齣瘦弱少年⑩,而他書則言其豐腴,當是老少改觀,按他書不知所指,都官《永叔內翰見過》詩云:「豐頰光皎皎」則言其豐。(167—168頁)①梅詩:梅堯臣詩,堯臣字聖俞,官都官員外郎,宛陵人。
②孟雲卿:唐代詩人。
梅詩于渾樸中時出苕秀①。《食河豚》詩發端雲:「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一時傳誦。竊以為不如《送歐陽秀才游江西》起語云:「客心如萌芽,忽與春風動。又隨落花飛,去作江西夢」;《郭之美見過》起語云:「春風無行跡,似與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閉戶我未知」;《阻風秦淮》起語云:「春風不獨開春木,能促浪花高於屋。」
我行豈有虧,汝命何不長!鴉雛春滿窠,蜂子夏滿房,毒螫與惡噪,所生遂飛揚。理固不可詰,泣淚向蒼蒼。」「蓓蕾樹上花,瑩潔昔嬰女。春風不長久,吹落便歸土。嬌愛命亦然,蒼天不知苦。慈母眼中血,未乾同兩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