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一)活法與死法

(一一)活法與死法

法國詩人貝萊說他喜歡的都是惹人討厭的那種東西,英國詩人查普曼也不以沒有人喜歡他的詩而感到不滿足。都是悟到了作文的道理,不去爭名於一時。
「先生於詩,非待學而能,然學亦無出其右。置字如大禹鑄鼎,鍊句如后夔作樂;成篇如周公致太平。欲學不得,欲贊不能」云云。唱嘆備至,於他家蓋未有是。如於少陵,不過悲其志事,作泛稱語,不詳論詩律也。參觀《東屯高齋記》、《草堂拜少陵遺像》五古、《讀杜詩》七絕、《讀李杜詩》五律等作。歐陽永叔作《聖俞墓誌》曰⑦:「其初喜為清麗閑肆,久則涵演深遠,間亦琢刻以出怪巧」;又《水谷夜行》詩云:「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而放翁《示子遹》則曰:「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弘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全取歐公稱宛陵語以自道。宛陵《和晏相公韻》曰:「因令適性情,稍欲到平淡」;《讀邵不疑詩卷》曰:「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答蕭淵少府卷》曰:「大都精意與俗近,筆力驅駕能逶迤」放翁《題蕭彥毓詩卷》則雲:「詩卷雄豪易得名,爾來閑淡獨蕭卿」;《追懷曾文清公呈趙教授》則雲:「工夫深處卻平夷」;《夜坐示桑甥》雲:「好詩如靈丹,不雜膻葷腸。大巧謝琱琢,至剛反摧藏」;《讀近人詩》雲:「琢琱 自是文章病,奇險尤傷氣骨多。君看太羹玄酒味,蟹螯蛤柱豈同科」;《何君墓表》中有「詩欲工、而工非詩之極」一節,皆重言申明平淡之旨。《邵氏聞見后錄》謂⑧「魯直詩到人愛處,聖俞詩到人不愛處」。
⒀《渭南文集》:宋陸遊撰,五十卷。
《艇齋詩話》載江西先輩談藝要旨①,謂read.99csw.com呂東萊論詩「講活法」②。《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詩派小序》亦引東萊作《夏均父集序》雲③:「學詩當識活法。活法者、規矩備具,而出於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不背于規矩。謝玄暉有言④:『好詩如彈丸』,此真活法也。」后村按謂:「以宣城詩考之,如錦工機錦,玉人琢玉,窮巧極妙,然後能流轉圓美。近時學者誤認彈丸之喻,而趨於易;故放翁詩云:『彈丸之論方誤人。』然則欲知紫薇詩者④,觀此集序,則知彈丸之語,非主于易」云云。按琢玉工乃陳克《九僧詩序》中語。夫詩至於圓,如學道證圓通,非輕滑也。趙章泉以東萊與涪翁並稱⑤,屢道圓活,如《淳熙稿》卷十七《與琛卿論詩》一絕曰:「活法端須自結融,可知琢刻見玲瓏。涪翁不作東萊死,安得斯文日再中。」「琢刻見玲瓏」五字,可以釋放翁之惑矣。后村引放翁語,見《答鄭虞任》七古,曰:「區區圓美非絕倫,彈丸之說方誤人。」放翁自作詩,正不免輕滑之病,而其言如是;其于古今詩家,仿作稱道最多者,偏為古質之梅宛陵。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十七謂⑥:「聖俞詩、近世少有喜者,或加毀訾,惟陸務觀重之。此可為知者道也。」余按《劍南集》中詩,顯仿宛陵者,有《寄酬曾學士》、《過林黃中食柑子》、《送蘇召叟入蜀》、《與同官縱談鬼神》、《哲上人以端硯遺子聿》、《假山》、《春社日》、《熏蚊》之類。《雨夜懷唐安》之「螢依濕草同為旅」,則宛陵《依韻和子充夜雨》之「濕螢依草沒」也;《書齋壁》之「菱刺磨成芡實圓」,則宛陵《依韻和晏相公》之「苦詞未圓熟,刺口劇read.99csw.com菱芡」也。
②呂本中:宋詩人,學者稱東萊先生。有《紫薇詩話》一卷,故人稱紫薇。
③《后村大全集》:宋劉克莊(字潛夫,號后村)撰,一百九十六卷。
⑦歐陽永叔:宋代作家歐陽修字。聖俞:宋代詩人梅堯臣字。
⑿全謝山:清全祖望字。撰有《鮚埼亭集》三十八卷,外編五十卷。
⑤趙章泉:宋趙蕃字。撰有《淳熙稿》二十卷。
④謝玄暉:南朝齊代詩人謝朓字。宣城人,故又稱宣城。
又《讀宛陵詩》曰:「李杜不復作,梅公真壯哉。豈惟凡骨換,要是頂門開。鍛煉無餘力,淵源有自來。平生解牛手,餘刃獨恢恢。」又《書宛陵集后》雲:「突過元和作,巍然獨主盟。諸家義皆墮,此老話方行。趙璧連城價,隋珠照眼明。粗能窺梗概,亦足慰平生。」《李虞部詩序》雲:「歌詩復古,梅宛陵獨擅其宗。」《梅聖俞別集序》雲:
⑥陣振孫:宋代書錄家。撰有《直齋書錄解題》二十二卷。
⑨《石林燕語》十卷,《藏海詩話》一卷,均宋人詩話。
《讀宛陵先生詩》雲:「歐尹追還六籍醇,先生詩律擅雄渾。導河積石源流正,維岳崧高氣象尊。玉磬漻漻非俗好,霜松鬱郁有春溫。向來不道無譏品,敢保諸人未及門。」
⑾《匏廬詩話》:清沈濤撰,三卷。
總之,無論是梅堯臣追求的平淡,蘇軾所謂「眾人不愛、可惡處,方為工」,還是韓愈總結的可貴經驗,都未離「彈丸」之說。嚴羽論詩法強調「造語須圓」,「須參活句」,與他反對的江西詩派的呂本中「講活法」是一致的。可見,藝術上的圓活是各種藝術流派所追求的至高境界。《談藝錄補遺》還講到作詩有貴活句,賤死句的問題,讀https://read.99csw.com詩亦有活參死參之分,如對蘇軾《惠崇春江曉景》:「春江水暖鴨先知」句的理解,清人毛奇齡在《西河詩話》中提出:「鵝也先知」,便是死在句下。作詩切題而無寄託是為「死句」,讀詩過泥亦為死參,所以說讀詩也有圓熟的問題,不能過於拘泥於字面的闡釋。
古今中外談藝者論詩,均以「流轉圓美」為佳,正像謝朓所說「好詩如彈丸」,這不單是聲律上的最高境界,還包括情思的曲折,吐辭的婉轉,風格的柔美。呂本中論詩「講活法」,是指作詩既要按照詩體的規矩,又不受規矩的限制,能有出奇的變化,而又不違反規矩,他以為「如彈丸」正是真活法。劉克莊以謝朓的詩為例,認為他像雕玉工一樣,經過窮工雕琢,而後達到「流轉圓美」的境界,並非易事。陸遊以為「彈丸之論方誤人」實在是一種誤會。這裏指出:詩的圓活不是輕滑,而是趙蕃所說的「琢刻見玲瓏」,是要經過一番錘鍊的功夫方能達到。陸遊作詩,正有輕滑之病,他好仿作別人的詩,而其中以仿古樸質實的梅堯臣詩為最多。陳振孫說,梅詩為當代人所喜歡的較少,唯獨陸遊喜歡仿作。這一則中舉引了若干陸遊顯仿梅詩的例子,甚至有的詩句僅是稍加變換,如將梅詩「濕螢依草沒」仿為「螢依濕草同為旅」等。陸遊仿梅詩,確實覺得梅詩好,在《讀宛陵先生詩》中稱梅詩「源流正」、「氣象尊」,「詩律擅雄渾」;《讀宛陵詩》中將梅詩與李杜詩相比,稱梅為「解牛手」,于詩「鍛煉無餘力,淵源有自來」;《書宛陵集后》更將梅集比作價值連城的趙璧、隨珠,只要「粗窺梗概」,便「足慰平生」;他認為梅詩不是學而能,有人即便學,也無法超過九_九_藏_書他,因為梅詩對每個字的選用安排「如大禹鑄鼎」穩重紮實,對每句詩的錘鍊「如后夔作樂」巧于變化,對整篇詩的布局「如周公致太平」周密妥切,想學都學不到手。而陸遊對杜詩的評價,多是一般性的泛泛稱讚,沒有具體評論,唯獨對梅詩細細咀嚼,讚嘆不已。歐陽修曾初喜梅詩之清麗與怪巧,陸遊也附合此說。梅堯臣認為自己「苦詞未圓熟」(《依韻和晏相公》),崇尚平淡的詩風,認為古今之詩作,平淡亦是難於達到的境界。陸遊推崇梅詩,認為他的平淡之意正在於脫俗,不湊熱鬧,不雜羶葷,不尚雕琢,不造奇險,也正是邵博所謂「堯臣詩到人不愛處」。蘇軾更以詩做到眾人不愛、可惡處,方為工。所謂「眾人不愛」,就是沈濤說的「俗人不愛」,陸遊在詩中屢用此語,如「詩到無人愛處工」,好詩絕不迎合一般人的口味。錢先生在這一則里提出的這個問題,可用宋玉《對楚王問》來說明,即「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曲調有高的,一般人聽不懂,要有能欣賞高曲調的人才能聽得懂。梅堯臣的詩追求平淡,不易為人們所欣賞,陸遊的詩流易工秀,與梅詩的深心淡貌不同,但陸遊卻能賞識,這很難得。他要用梅詩的深心淡貌,補救他的不足,故竭力推重梅詩。韓愈也有類似的創作體驗:每每自己滿意的作品,人說不好;自己不滿意且不敢出示於人的作品,反而人皆說好,總是小慚小好,大慚大好。對此,韓愈悟到了作文的道理,要「棄俗尚」,「從於寞寂之道」,切忌「爭名於時」。此意真可謂寄託深妙的遠見卓識。
⑩《欒城遺言》:宋蘇轍言,蘇籀記,一卷。
⑧《邵氏聞見后錄》:宋邵博撰,三十卷。其前錄二十卷是其父邵伯溫撰,后錄是九九藏書其續書。
⒁茶山:宋詩人曾幾,號茶山居士。靳向:指追求嚮往。
按吳可《藏海詩話》引東坡謝李公擇惠詩帖雲:「公擇遂做到人不愛處」;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八亦記東坡語云⑨:「凡詩須做到眾人不愛可惡處,方為工。」邵氏蓋用蘇語。《欒城遺言》載魯直盛稱聖命詩事⑩,可參觀。《匏廬詩話》卷上乃言⑾:「宋詩能到俗人不愛者,庶幾黃豫章」;似僅本放翁詩,未考其源也。放翁則屢用其語,《明日復理夢中作》曰:「詩到無人愛處工」;《山房》曰:「詩到令人不愛時」;《朝飢示子書》曰:「俗人猶愛未為詩。」按此意即昌黎《與馮宿論文書》所謂「小慚小好、大慚大好」之正面。其于宛陵之步趨塐畫,無微不至,庶幾知異量之美者矣。抑自病其詩之流易工秀,而欲取宛陵之深心淡貌為對症之葯耶。全謝山《鮚埼亭集》外編卷二十六《春鳧集序》言東坡作詩為李杜別子⑿,而論詩乃致不滿於李杜,言行一若不符。按《渭南文集》卷十五《梅聖俞別集序》曰⒀:「蘇翰林多不可古人,惟次韻和陶淵明及先生二家詩而已。」東坡和陶,世所熟知,東坡竺好宛陵,則未之他聞。然二家沖和質淡,與東坡詩格不侔,斯亦放翁前事之師,而謝山之說又得旁證矣。宛陵《依韻和晏相公》所云:「苦詞未圓熟,刺口劇菱芡」,即是彈丸之說。嚴滄浪力排江西派,而其論「詩法」,一則曰「造語須圓」,再則曰「須參活句」,與「江西派圖」作者呂東萊之說無以異。放翁《贈應秀才》詩亦謂:「我得茶山一轉語,文章切忌參死句。」故知圓活也者,詩家靳向之公⒁,而非一家一派之私言也。(115—117頁)①《艇齋詩話》:宋曾季貍(號艇齋)撰,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