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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改詞

(一九)改詞

三、劉威《游東湖處士園林》有聯雲:「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王安石改為「漫漫芙蓉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收入自己集里,改題目作《段氏園亭》。
這一則從袁枚分析王安石改字談起,舉引了大量詩例,指出哪些是錦上添花者,哪些是畫蛇添足者,均分別作出具體論析,可以為詩文修辭引為鑒戒。
劉威的詩自然流暢,明白如話,他遠遠地看到園林,從繁茂的樹叢里望過去,想到有楊柳樹的地方大概是園門,實際上並沒有看到門,但是滿地的芙蓉花阻隔著,竟找不到可通往園門的路,把園林的欣欣向榮的景緻描繪出來。王安石改詩,對仗得好,但卻失去了劉威原詩的氣氛和情趣。
⒅雁湖:宋代注家李璧,號雁湖居士,有《王荊公詩注》。
⑾《捫虱新話》:宋代作家陳善撰,八卷。
按《宋詩紀事》引《彭城集》⑿,題曰《自校書郎出倅 泰州作》,疑據本事臆定。「雲里」正作「雲氣」,可見貢父已採用荊公改筆,非如《道山清話》⒀記貢父論荊公改杜詩所謂「只是怕他」者。《侯鯖錄》卷二言親聞貢父向顧子敬誦此詩⒁,亦曰:「卻從雲氣望蓬萊」,與《彭城集》中句同,是貢父服改,的然可據。《詩話總龜》卷八引《王直方詩話》載貢父原詩,作「卻將雲表」,《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五亦引《王直方詩話》,作「卻將雲里」。《宋詩紀事》僅選貢父詩,無引征。夫蓬萊宮闕,本縹緲五雲之間;今玉皇案吏既遠謫而不得住蓬萊矣,於是扁舟海上,回首雲深,望觚稜而戀魏闕,此貢父之意也。「將雲表」所以不妥者,在雲之表,雲遠而蓬萊更遠,可見雲而不可見表,故不得將而望也。「將雲里」所以不妥者,在雲之里,雲外而蓬萊內,雲可見而里不可見,故不得將而望也。「從雲里」所以不妥者,似乎身在天上,從雲中望出,非身浮海上,從雲外望入,詞意欠明晰也。「卻從雲氣望蓬萊」者,謂姑從雲氣而想望蓬萊宮闕,望者想望也,深得逐臣依國,慰情勝無之用心,何不通之有。后二事所改句,皆即見荊公本集中。改劉威《游東湖處士園林》一聯⒂,見《段氏園亭》七律;改蘇子卿「梅花落」二句,見《梅花》五絕。此則非改他人句,而是襲人以為己作,與王劉兩事,迥乎不同。以為原句不佳,故改;以為原句甚佳,故襲。改則非勝原作不可,襲則常視原作不如,此須嚴別者也。
③蘇子卿:清馮班評《瀛奎律髓》僧齊己九-九-藏-書《早梅》:「此子卿是梁人,非蘇武也。」見《樂府詩集》
(22)張懷慶:劉肅《大唐新語?諧謔》:「有棗強尉張懷慶好偷名士文章……人謂之諺曰:『活剝王昌齡,生吞郭正一。』」
⑩《瀛奎律髓》:元代作家方回(字萬里,號虛谷)輯,四十九卷。
《示無外》:「鄰雞生午寂,幽草弄秋妍」,則韋蘇州《游開元精舍》:「綠陰生晝靜,孤花表春余」之仿製也。《次韻吳季野題澄心亭》:「躋攀欲絕人間世,締構應從物外僧」,則章得象《巾子山翠微閣》⒆:「頻來不是塵中客,久住偏宜物外僧」之應聲也。
(《隨園詩話》)卷六:「王荊公矯揉造作,不止施之政事。王仲至①:『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埃看畫牆』;最渾成。荊公改為奏賦長楊罷,以為如是乃健。劉貢父②:『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里望蓬萊』;荊公改雲里為雲氣,幾乎文理不通。唐劉威詩云:『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荊公改為:『漫漫芙蓉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蘇子卿詠梅雲③:『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荊公改為『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活者死矣,靈者笨矣。」按此四事須分別言之。前二事是為他人改詩。《詩話總龜》前集卷八引《王直方詩話》載之④。《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二引《西清詩話》載王仲至事⑤,並荊公語曰:「詩家語如此乃健。」《侯鯖錄》卷二《泊宅編》卷上記仲至詩⑥,則上一語作「宮簷日永揮毫罷」。《滹南詩話》卷三論荊公改筆⑦,即曰:「語健而意窒。」按子才不知曾睹《滹南集》否。《詩話》所駁周德卿「文章驚四筵適獨坐」云云,即出《滹南文辯》⑧;然斥山谷時,遍引魏道輔、林艾軒而未及專詆山谷之《滹南詩話》⑨,何耶。蓋唐人詩好用名詞,宋人詩好用動詞,《瀛奎律髓》所圈句眼可證⑩;荊公乙「賦」字,非僅倒裝字句,乃使「賦」字兼為動詞耳。
「已愧問人才識路,卻悲無柳可知門」,自注:「《江令尋宅》詩云:「見桐猶覓井,看柳尚知門。」荊公詩蓋兼用此意,曾袁僅知其一。又如荊公晚歲作《六年》一絕句,其三四句雲:「西望國門搔短髮,九天宮闕五雲深」,竊疑即仿所改劉貢父之「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將雲氣望蓬萊」也。《次韻平甫金山會宿》又演楊公濟《陪裴學士游金山回》一聯為西聯(21),蓋漁獵並及於時人,幾如張懷慶之生吞活剝矣read.99csw.com(22)。子才譏荊公《梅花》五絕,《誠齋集》卷一百十四《詩話》已雲(23):「蘇子卿雲:『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介甫雲:『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述者不及作者。陸龜蒙雲(24):
荊公詩精貼峭悍,所恨古詩勁折之極,微欠渾厚;近體工整之至,頗乏疏宕;其韻太促,其詞太密。又有一節,不無可議。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奪,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賊,唐宋大家無如公之明目張胆者。本為偶得拈來之渾成,遂著斧鑿拆補之痕迹。子才所摘劉蘇兩詩,即其例證。
⒄《石林詩話》:宋代作家葉夢得撰,三卷。
(25)辛弘智、常定宗之爭「轉」字:未詳。按《瀛奎律髓》方回評齊己《早梅》,稱李雁湖注引「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謂介甫略轉換耳。或辛常兩人爭轉換之說,惜不得方回為之評定。平章即評論,此老指方回。
《春晴》:「新春十日雨,雨晴門始開。靜看蒼苔紋,莫上人衣來」,則右丞《書事》:
他若《自遣》之「閉戶欲推愁,愁終不肯去。底事春風來,留愁不肯住」,則「攻許愁城終不破,盪許愁城終不開。閉戶欲推愁,愁終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之顯形也。《徑暖》之「靜憩雞鳴午,荒尋犬吠昏」,則「一鳩鳴午寂,雙燕話春愁」之變相也。《次韻平甫金山會宿》之「天末海門橫北固,煙中沙岸似西興。已無船舫猶聞笛,遠有樓台只見燈」,則「天末樓台橫北固,夜深燈火見揚州」之放大也。《鐘山即事》之「茅檐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按《老樹》七古亦有「古詩鳥鳴山更幽,我意不若鳴聲收」之句。則「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翻案也。《閑居》之「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則「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之引申也。五律《懷古》、七律《歲晚懷古》則淵明《歸去來辭》等之捃華也。此皆雁湖注所詳也⒅。他如《即事》:「我意不在影,影長隨我身。我起影亦起,我留影逡巡」,則太白《月下獨酌》:「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之摹本也。《自白土村入北寺》:「獨尋飛鳥外,時渡亂流間。坐石偶成歇,看雲相與還」,又《定林院》:
(23)《誠齋集》:宋作家楊萬里撰,一百三十三卷。
⑤《漁隱叢話》:即《苕溪漁隱叢話》,宋胡仔撰,前集read.99csw.com六十卷,後集四十卷。
呂本中的話是對初學者學習寫作詩文說的,蔡、袁、錢三位則是對作家說的,所以,都是對的。
二、劉攽有詩句雲:「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從雲里望蓬萊」,王安石將「雲里」改為「雲氣」,袁枚認為改得「文理不通」,這裏指出《彭城集》所收正是王氏改筆,趙令畤曾親聞劉攽誦此詩亦與改筆同(見《侯鯖錄》),這說明劉攽已接受了王氏的修改。
(24)陸龜蒙:晚唐詩人。
王安石喜歡改自己的詩,也喜歡改他人的詩,在文學史上是出了名的。錢先生在《宋詩選注?泊船瓜洲》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注中,便指出王安石講究修辭的事。據說這個「綠」字是經過十多次修改後定下來的,最初是「到」字,后改為「過」字、「入」字、「滿」字等。錢先生指出,「綠」字這種用法在唐詩早已屢見,如丘為《題農父廬舍》:「東風何時至?已綠湖上山」,李白《侍從宜春賦柳》:「東風已綠瀛洲草」等,可見,王安石選定「綠」字,不會與唐人無關。
《捫虱新話》⑾卷八記荊公欲改杜荀鶴「江湖不見飛禽影,岩谷惟聞折竹聲」,為「禽飛影」、「竹折聲」,其理正同。劉貢父詩今載《彭城集》卷十八,題曰《題館壁》。
⒁顧子敬:宋代作家顧臨字。
「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之效顰也。子才所舉荊公學劉威一聯,曾裘甫《艇齋詩話》⒇已言之,雁湖亦未注。按與公唱酬之葉濤《望日廬有感》:
⑿《宋詩紀事》:清代作家厲鶚撰,一百卷。
《能改齋漫錄》卷八載五代沈彬詩⒃:「地隈一水巡城轉,天約群山附郭來」,荊公仿之作「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石林詩話》載荊公推少陵「開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為五言模楷⒄,因仿作「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五謂荊公選《唐百家詩》,有王駕《晴景》雲:「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兼無葉底花。蛺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想愛其詩,故集中亦有詩云:「雨來未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改七字,「語工意足」。
「因脫水邊履,就敷岩上衾。但留雲對宿,仍值月相尋」,則右丞《終南別業》:「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及《歸嵩山作》:「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之背臨也。
⒀《道山清話》:宋代筆記,一卷,宋王某撰。
『殷勤與解九九藏書丁香結,從放繁枝散誕春』;介甫雲:『殷勤為解丁香結,放出枝頭自在春』。
⒃《能改齋漫錄》:宋吳曾撰,十八卷。
但也有仿模的成功之作,比如:沈彬有詩「地隈一水巡城轉,天約群山附郭來」,王安石仿作為「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比沈彬的詩多有警策。「一水」、「兩山」對仗工整,把湖陰先生住處的周圍環境先行點出,「將綠繞」、「送青來」,則具體寫水寫山,對仗極工,將死改活,將笨改靈,使其成為名句。
④《詩話總龜》:宋代阮閱輯,前集四十八卷,後集五十卷。《王直方詩話》:宋王直方(字立之,號歸叟)撰。
袁枚認為「詩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則心浮;多改,則機窒」(《隨園詩話》卷三);呂本中認為「文字頻改,工夫自出」(《詩人玉屑》卷八引《童蒙詩訓》);蔡居厚認為「詩語大忌用工太過。蓋鍊句勝則意必不足,語工而意不足,則詩必弱」
⒂劉威:唐代詩人。
四、蘇予卿有詩句雲:「只應花是雪,不悟有香來」,王安石改為「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袁枚說是將活者改死,靈者改笨。改筆不如原作。錢先生指出:王安石改蘇子卿的詩,題作《梅花》五絕,已收入王安石本集,並說:「襲人以為己作,與王(欽臣)劉(威)兩事,迥乎不同。以為原句不佳,故改;以為原句甚佳,故襲。改則非勝原作不可,襲則常視原作不如,此須嚴別者。」而王安石則是「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奪,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已有;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偶然得到渾成之句,也要留下「斧鑿拆補」的「痕迹」,如改劉攽、蘇子卿兩詩即是例證。
(21)楊公濟:宋代作家楊蟠字。
⑧《滹南文辯》:四卷,見《滹南遺老集》中。
(《詩人玉屑》卷六引《蔡寬夫詩話》);錢鍾書先生認為「詩文斟酌推敲,恰到好處,不知止而企更好,反致好事壞而前功拋。錦上添花,適成畫蛇添足」(《談藝錄補遺》)。
⑥《侯鯖錄》:宋代作家趙令畤撰,八卷。《泊宅編》:宋代作家方勺撰,十卷。
然《詩話總龜》引《王直方詩話》載劉攽此詩原作為「卻將雲表」,而胡仔引《王直方詩話》載原作為「卻將雲里」。錢先生就「將雲表」、「將雲里」、「從雲里」、「從雲氣」四種寫法分析說:蓬萊宮闕,本在縹緲五雲之間,今玉皇案吏遠謫,不再往蓬萊,扁舟海上,回望雲深,身雖在海上,而心仍在宮闕,應九*九*藏*書是劉攽詩的本意。那麼,說「雲表」,即雲的表面,人在地上,看不到雲的上面,所以不妥;說「雲里」,指雲的裏面,人在地上,看不到雲的裏面,也不妥;說「雲氣」,即雲,人在地上,可以看見雲,表現出一個被遂之臣想望宮闕,依戀故國之情,文理皆通。所以錢先生認為王安石將「雲里」改為「雲氣」是對的。
作者不及述者。」語甚平允。而方虛谷《瀛奎律髓》卷二十齊己《早梅》下批曰:「一字之間,大有徑庭。知花之似雪,而雲不悟香來,則拙矣。不知其為花,而視以為雪,所以香來而知悟。荊公似更高妙。」曲為回護,辛弘智、常定宗之爭「轉」字(25),惜未得此老平章。唐東方虯詠《春雪》雲:「春雪滿空來,觸處似花開。不知園裡樹,若個是真梅」;仿蘇子卿,又在荊公以前。公在朝爭法,在野爭墩,故翰墨間亦欲與古爭強梁,佔盡新詞妙句,不惜挪移采折,或正摹,或反仿,或直襲,或翻案。生性好勝,一端流露。其喜集句,並非驅市人而戰,倘因見古人佳語,掠美不得,遂出此代為保管,久假不歸之下策耶。(243—247頁)①王仲至:宋代作家王欽臣字。
⒆章得象:宋代作家。
總之,這裏指出王安石有些詩,或是他人詩的顯形,或是他人詩的變相,或是他人詩的放大,或是他人詩的引申;或摹本於他人詩,或背臨於他人詩,或仿製於他人詩,或應聲於他人詩,或效顰於他人詩,或捃華於他人詩,幾乎是把他人的作品,當作了自己創作的源泉,這些李璧注中均未指出。通過錢先生對王安石改詩的分析,充分說明了應當怎樣對待修改的道理。
②劉貢父:宋代作家劉攽字。撰有《彭城集》四十卷。
⒇曾裘甫:宋代作家曾季狸字。撰有《艇齋詩話》一卷。
⑦《滹南詩話》:金代作家王若虛撰,三卷。另有《滹南遺老集》四十五卷。
⑨魏道輔:宋代作家魏泰字。撰有《臨漢隱居詩話》一卷。林艾軒:宋代作家林光朝。
一、王欽臣有詩句曰:「日斜奏罷長楊賦」,王安石改為「日斜奏賦長楊罷」,袁枚認為如此改「乃健」,王若虛認為「語健而意窒」,錢先生認為「唐人詩好用名詞,宋人詩好用動詞」,王安石將「賦」字與「罷」字調換,不僅為倒裝字句,而是要使「賦」字兼動詞用,這與陳善記王安石欲將杜荀鶴的「江湖不見飛禽影,岩谷惟聞折竹聲」,改為「禽飛影」、「竹折聲」(《捫虱新話》)的道理一樣。
《西清詩話》:宋蔡絛撰,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