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請坐。」我站起來讓地方給他。
原來真是一個名士。
他揉揉鼻子。
抬起頭，一手掃開，桌上的玻璃杯子落地摔個粉碎。
他一隻手放在下巴，另一手撐著腰，一打量我，馬上吩咐女職員：「叫攝影師來，說我找到了。」
我回過神來，「那當然，除非不出來，否則總會碰得見。在咖啡座、戲院、馬路，這是一個人擠人的城市。」
「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聽說是個孤兒，只有一個姊妹相依為命，如今也嫁得很好，兩姊弟總算熬出來了，他們父母在天之靈也會覺得安慰。」
我取出手帕抹去額角的汗，斟一杯熱水喝下去，靈魂又回歸軀體。
「韻娜。」左文思喚我。
姬娜說：「不打傘，這件凱絲咪大衣一下子就淋壞了。」
「媽媽，吃飯的時候到了，看看有什麼菜。」我換一個花樣。
「我換過衣裳再說。」
「啊，韻娜，我可以約你出來嗎？」他起勁地問。
「我在這裏辦公。」我說。
我花了足足十天才把賬簿看出一個眉目來，錯是沒有錯，假也假不了，只是亂。要從頭替他建立一個制度，如造萬里長城，並且舊人手底下那班重臣也未必肯聽我，麻煩不止一點點。
「我以前也嗜打扮。」我說。
「人家的房間金碧輝煌，」他說，「如電視劇中之布景。」
我喜歡這種天氣，令我想起初到紐約，空氣中也有一股蕭殺。
無奈家中即使再好吃好住，也留不住成年的孩子。
我的心越來越不安定，加緊步伐向大馬路走去，預備叫車子。
「可以勝任嗎？」
腳下仍穿著球鞋，頭髮也沒有弄好，梳一條馬尾巴，我出去拉開裙據，給左文思看。
「媽媽，」我看著她，「姬娜都一個人住。」
這時衣服已經掛出來，一個架子上全是黑色，另一個架子上是白色。
他一拍手，「對了。」
他狡獪地說：「但如果我去追求某個小明星，也可以立刻成為名人。」
我也笑。
女職員捧出香擯，我們幾個人乾杯。
「那年我才十三歲。」
「你是網球好手？」他忽然問：「平時還戴著護手。」
有人說：「這是喜馬拉雅山山麓。」
此刻我需要朋友多過需要情人。
我笑起來，「我並不是純潔的小女孩。只是風格不同，尚待適應。」
終於碰見他了。
「有什麼風聲？」姬娜問。
我連忙說：「那會計師是什麼？不外是賬房先生。」
我見他這麼熱心，不好推他，微笑說：「我又不是宣傳家，給我看有什麼用。」一邊扒飯盒子。
我已不習慣同其他人住，即使這其他人是父母。
「及格？」我問。
「又是什麼？」她有點心驚肉跳的。
這分明是借刀殺人。
「現在流行的租眉大眼，你都有。」他說。
「裁縫。」他聲音中有一絲幽默與自嘲，「雖然現代人給我的職業一個漂亮的名稱，叫我時裝設計師，但實際上我是裁縫，不是嗎？」
「你太畏羞。」
「那日，我彷彿看見他。」
「好。」
他看著我，臉上喜氣洋洋的，「你怎麼會在這裏出現？」
但也應該給自己多一點時間，以及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對，」她說，「我得去瞧瞧她把那隻茄子塞肉弄得怎麼樣了。」
「中環都被你們天之嬌女霸佔去，我不如往土瓜灣跑。」
自有女職員來服侍我，幫我拉拉練，扶正肩膀之類，我照著鏡子，慨嘆一聲難怪女人肯花大錢來裝扮，看上去真似脫胎換骨。
給自己多些時間……
「喝一杯熱茶，好好睡一覺，以後雨天記得帶把傘。」他在車中叫出來。
「人肯給你一個漂亮的名目，你就接受，何必苦苦追究真相，說穿了，哪裡有什麼好聽的話。」
「噢。」
那明明是他，灰色西裝與同色領帶，斑白的鬢腳，英俊的面孔……不過他到這個地區來幹什麼？
無論是長、短、露肩、低胸、無背、釘珠、加紗邊，總而言之，都別出心裁，各有巧妙，一共十來件，保證任何女人看了，都會得心嚮往之。
「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你是例外。」
「是，你同我說話？」我吸進一口氣。
「你以前死不肯說對不起，有次把我一隻髮夾弄壞，逼著姑媽四處去配只同樣的，還reaｄ.99ｃｓw•ｃｏm不就是怕道歉。」
那是我一生中的轉挾點。以往我太年輕，不懂得如何生活，現在可知道了。
這個反應我練習已經有七年，怎麼一旦危急起來，半分也使不上？太窩囊了。
我閉上眼睛，是我眼花吧，我實在太緊張了。
我不禁微笑起來。
「你呢？」我隨口問。
隱隱聽見母親說：「穿著這種鐵皮般的褲子，怎麼睡得著？」
我握緊拳頭，為自己突然而來的發奮噗嗤笑出來。
晚飯桌上只見碗筷響。
他是個瘦長的年輕人，像是左文思的影子。
我用手托著面孔，只覺得熱辣辣地，自知神色古怪。
失魂落魄到連陌生人都禁不住要忠告我。
「同姬娜說起孩提時的趣事。」我說，「媽，我想同你商量。」
我與他一起下班，他硬要送我一程，我只說有約會，不與他順路，他很明白，向我揚手道別。
「幹麼？」我搶白他。
世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居多，她立刻松下來，「你這人……也難怪，我是太心急一些。」
「你現在有男朋友，總得打扮一下吧。」她不服。
「再告訴你一件事，好叫你心死，我三歲時你一歲，奶奶自你出世后就不那麼疼我，我一直暗暗恨你，趁大人不覺，抓住你足趾狂咬，你大哭，媽媽叫我跟舅母道歉，我死也不肯，而且半年沒上你們家。」
「你一生氣，我就要面壁，」我說，「成日在家可吃不消。」
「我會付你酬勞，別擔心。」
姬娜便說他們夠體貼。
我一門心思地找工作，自動降低要求，往工業區找發展，終於在一爿制衣廠擔任會計。
他坐在我對面，「我們想請他設計一連串的運動裝，配合歐洲的市場，他一直沒有答應。」
我又喜歡深夜獨自看電視中之舊片，還吃芝士喝白酒。
「是嗎？」我禮貌地點頭，並沒有加插意見。
看樣子在這裡是做得下去的。做得下去便做下去，從頭開始，認識新的朋友，抬起頭來，朝向陽光。
「做我自己。」
「當我是白紙，供你塗鴉？」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姬娜笑：「人海茫茫，哪裡有這麼巧？」
「你這樣吃法，一下子就胖了。」他警告我。
「聽你的話，像是犯過什麼彌天大罪似的，」姬娜的笑容也勉強起來，「快別說下去了。」
姬娜埋怨，「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麼有痛，真服你。」
「我這眼睛鼻子長在面孔上已有二十多三十年了。」我笑。
「這是你唯一的大衣？」他取笑我。
「我想搬出去住。」
「嗯。」我說，「怎麼樣，看不順眼？」
「我想打扮你，」他裝一個手勢，「你是這裏唯一沒有被顏色染污的女人，我可以從頭到尾將你改觀，我有這個野心。」
「謝謝你。」他慎重地收起來。
化了灰了也認得他。
「最怕不懂穿而偏偏又自以為會得穿的女人，」他說，「索性不會穿倒不要緊，品味是後天性條件，先天條件是有現代的面孔與身材。」
「幫我把這批衣裳推銷出去。」
世人是這樣的，專喜教育指導別人。
以前我會那麼做。但以前我不懂得愛護自己。
我哈哈大笑。
「韻娜，你這個人……實在天真，不過不要緊，在香港住下來，慢慢學習，一下子就慣了。」
「當然，你梳馬尾巴便可。」左文思說。
我轉身，看到是一個年輕小伙于，驚魂甫定。
一陣風似的把媽媽扇出房間去。
我看著他，「我也許錯了，但我相信你。」
「是嗎？」我不置信地問。
「我不燙頭髮。」我搶著說道。
「欣賞我發掘的璞玉。」他聲音也帶些羞澀意。
心一酸，眼淚自眼角滴下，我剛伸手要擦掉，忽然有一隻手落在我肩膀上。
「太好了，我最愛聽到藝術家找到生活。」
中午時分，我叫信差出去買一隻飯盒子。
母親不出聲，眼睛露出深深的寂寞，我假裝看不見。
香港這麼小，既然回來了，便一定會得碰見他。
我禁不住打電話到姬娜那裡去。
「你這個可愛的人，多次開口，總是心不在焉地反問：『我』為什麼這樣沒有信心？」
「我？」我張大眼睛。
到家，筋疲力盡，也不吃飯，洗把臉便倒在床上。
「左文思三個九*九*藏*書字可當招牌賣，」他又咕噥，「不過這人不愛交際應酬，一切由經理出面，我抓來抓去抓不到他。」
我抬頭看姬娜，「在這個城市裡，是否每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
「只有這麼十來件衣裳？」我問。「夠生意？」
她這麼一說又提醒我。
真沒料到會睡得著。
全部是白與黑，或是黑白相間。
我仰頭笑，「你這個人真有趣。」
我忽然間看見明晃晃的刀，刀用力砍在人的背脊上，肌肉連皮下脂肪翻捲起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血如泉涌。
那天回到家裡，我真覺得自己找到一個談得來的朋友。
我取笑他，「你彷彿有大喜的信息要告訴我。」
面前堆滿文件紙張。
姬娜稍後就走了。
「韻，咱們的交情，也實在不用說對不起。」
「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兒。」
大概是穿不夠衣服，大概是吃飯盒子過飽，我覺得疲倦不堪，回到寫字樓，關上房門，伏在桌子上小睡。
姬娜口中不語，手卻轉動另一隻手上戴著的護腕。
「啊。」我張大眼睛。
「舉個例子，左文思便是，而我就不是。」他笑。
五點正，左文思在樓下等我。
泥濘斑斑的路上塞滿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驀然抬頭，我知道為什麼會心驚肉跳一整天，這不是他是誰？
「我打電話給你，我記得你說過要看我的設計。」
「多多享受。」
我的「房間」是三塊夾板屏風圍起來的一塊四方豆腐乾，門上一塊磨紗玻璃，非常老土，鋼寫字檯，一張小小旋轉椅。
真是滕海圻？抑或魔由心生，全是我的想象？
我苦笑，還是對牢鏡子，多練習那個表情吧，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
我問：「在這個城裡，是否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事？」
「真美！」我贊道，「真正是雲之衣裳。」
媽媽其實是明白的，只不過她們一慣不肯放鬆子女。
「小時候一定沒人說過你漂亮是不是？現在輪到你出頭了。」
「謝謝你。」他說道。
事實不是她想的那樣，事實我與左之間有點似兄弟姐妹。
「你們所謂商量，是早已決定，例牌通知一聲老傢伙，已屬仁至義盡的好子女，一不高興，一句話沒有就孤意而行的也有……」
「你想想清楚吧。」我掛電話。
姬娜不便發表意見，靜靜地聽。
我靦腆地笑。
我抓起大衣與皮包就走。
我算真的面對面碰上了，也應淡淡地看他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假裝不認識他。
我知道，做好人是難的，他們都太關心我，寸寸盯著我不肯放，沒有一個人肯忘記過去的事，沒有人肯把我當個普通人。
我怔怔看著他。
「穿上試試。」我笑問。
「不必再買新的，」我說，「買了也不會穿，懶得換花樣。」
「我並不介意，」我說，「是歌者，不是歌。」
裝扮是極花心思時間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是其中高手，近年來簡直沒有興趣。
我們找到間義大利館子吃菠菜面。
他扶我走出小巷，我已定下神來。
「左文思這個人怎麼樣？」
我又一怔，不過立刻笑，「罵我邋遢！」
我既好氣又好笑，「說來說去，不過是把我當作一塊可由你大力發揮的畫布。」
「我到家了，謝謝你。」我下車。
我嚇得跳起來，姬娜更加笑不可抑。
她別轉面孔，「我最不要聽這種話，父母礙著你什麼？剛回來就要搬出去，那還不如不回來。」
我同年輕的老闆說了我的意見。
在這個當兒，天漸漸涼了。
小老闆笑了，「當然不是，只限於知名人士。九姑七嬸的事，又有誰會關心？」
「我在找攝影模特兒，為我這輯新設計拍照，你肯不肯試試？」
「我記得你。」我努力鎮靜下來，撂一撂頭髮。
左文思說：「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變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滿足。」
「現在不流行希僻士了。」她瞪大眼睛。
她狠狠白我一眼。
街角上小販賣熟食，一大堆女工圍上去，興高采烈地說起昨夜與男友去看的一場電影，我獃獃地做觀光客，看她們面孔上洋溢的幸福。
攝影師取出道具，替我拍一大疊即拍即看的照片。
「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姬娜說。
一晃眼他九*九*藏*書怎麼忽然不見了？
「不許搬。」
我受驚，大聲狂呼。
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車椅墊上。我發誓剛才見到滕海圻。
照說這是個好機會，戰敗可以引咎辭職，作一次政治犧牲品，一旦跑出冷門來勝一仗，以後便一帆風順可做重臣。
「是你，」他瞪著我，「果然天衣無縫。」
「隨便什麼都好，高興認識你，左文思。」
「很高興你終於可以從頭開始。」姬娜說。
「誰算是知名人士。」
「一會兒攝影師會替你拍一些寶麗來，如果適合的話，改天才正式進行。」
「有些女人已經去到盡頭，風頭出到足，粉搽得不能再厚，青春不能再回來，服裝不能再新潮、觸目、暴露……觀者一點想象力都沒有，非常乏味，而你，你是一塊璞玉。」
他並沒有開車子，我們上的是街車。
「出發吧。」我拉拉衣襟。
姬娜與以前一樣，而我卻永遠不能恢復那時候的自己。
「喂！」
真的，許久沒說要搬出去住。
「我有預感，我知道我會得再碰見你。」他搓著手，興奮地說。
「這我不知道，但我曉得你是個好會計師。」
「男朋友？」誰？
是，左文思。我是怎麼了？我怎麼像是自鬼門關回來似的？
本來不想與左文思進一步做朋友，但是經小老闆一番言語，我覺得他真是個人才，不禁佩服他起來，態度便有顯著的轉變。
父親見我狼吞虎咽，笑問：「還說要搬出去住？」一副老懷大慰的樣子。
我大口喝啤酒。將一小盤菠菜面吃得精光。
小老闆有點得意，「放心去做，建立你的制度，相信我，許多人為虎作倀，自有其不得已之處，說穿了還不是為飯碗，基於同樣的理由，他們也會擁護你。」
她擔心，「那還不如不回來的好，我以為你早忘記了，別人不忘記不要緊，至要緊你自己忘記。」
我只好微笑。
「每天進出都要交代，每天睡前要道晚安，每天要表示確愛父母，你說是不是慘無人道。」
「嚇？」真正的意外。
「我？」他笑出來，「原諒我學你口氣，我不是藝術家，只是個小生意人。」
情急之下，我突叫起來。
姬娜作掩嘴葫蘆，「啊嘿，你幾時學得文藝腔？你聽過所頓與峨摩拉的故事？那兩個城裡找不出一個義人，在這城裡什麼地方去找純潔的人？」
小楊冷冷地說：「多少女人夢寐以求呢，杜麗莎昨日才求我，還有咪|咪，還有茱蒂想東山復出。」
我害羞？不不不，沒有這種事。在外國，我的作風比最大胆的洋妞還要大胆。不知怎地，對牢他，我的豪爽簡直施展不出來。
他聲音低低的，其中自有動人之處。
母親探頭出來，「兩個人嘰嘰咕咕說什麼？」
下班時分，我開始有不祥的預兆，遲遲不肯離開公司。
「那不是問題。」
他向我眨眨眼，開門出去。
「都不是，不准你多問，星期天到你攝影室去。」
朦朧間進入夢境，來到一個陌生的荒地。
我翻一個身，睡得似豬玀，管它呢。
姬娜說：「我真應考慮同你絕交。」
他在我身邊一張舊椅子坐下。
「不要拍近鏡，我已有眼角紋。」我坐在一張皮椅子上。
現在工廠區上班，衣著並不是那麼計較，我也樂得名士派頭，西裝褲毛衣，加件姬娜的長直身大衣，豎起翻領，冒著細細毛毛雨，踩一腳的泥濘。
「你害怕？」姬娜問，「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這才省悟過來她指的是什麼人，但笑不語。
母親悻悻然，「這是什麼話？我聽不懂。」
我渾身因驚怕而顫抖。到底是幻是真？
「是是是。」我一疊聲應。
自己先詫異了，臉紅在於我是早十年都未曾發生過的事，這是不屬於我的生理現象。
他凝視我，只笑不言。
「別忘記我專在女人堆中打滾，我是裁縫。」
我勉強笑說：「今天向會計科同人慷慨激昂地陳詞十五分鐘，說得他們面孔一陣青紅皂白，我自己也元氣大傷，不過很奇怪，他們並沒有什麼對我不利的言行舉止。」
我放下刀叉，「咄！越說越離譜，你算是哪一門子的專家呢？」
他說：「一言為定，五點正。」
母親探頭進來，「什麼事這麼好笑？」
我以為是曹老ｒeａｄ•９９ｃsw.ｃom闆，一抬頭，看到的卻是左文思。
姬娜倒吸一口氣，「有這種事？你這壞人，咬哪只腳？怎麼沒人告訴我這件事？」
我們重新握手。
「來看你。」他喜孜孜地說。我打量他，手中沒有花，沒有禮品，可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
我喘氣。
「這是什麼地方？」我問。
「我……我不見了一隻手套。」
他幫我套上大衣。
不到二十分鐘，他的攝影師小楊趕來，提著一瓶香擯。「找到了？」嘴裏嚷：「讓我看看。」
「替誰？」
我躺在床上，用枕頭枕住下巴。
「不過一星期起碼得回來報到一次。」
「得了。」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
「太塞車，地下車要快得多。」
小老闆有上海人的特色，一句話可沖淡分開十句來說，卻又句句動聽。
我恍然大悟。
「已七年了，七年跟一個世紀沒有分別。」姬娜揮舞著雙手，「你還有傷痕？」
忽然之間我尷尬起來，飛紅了雙頰。
我喜歡獨自佔據一間公寓，浴後用一塊毛巾包著身子良久不|穿衣服也不要緊。
「是的，」他狂喜，「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便是她了。」
我囁嚅，「我不十分確定我有那麼多時間。」
「試試如何？」
小老闆推門進來，聲音帶著驚喜，「那是左文思嗎？」
他與左文思指指點點，「出色但非常生硬，要一百多卷底片后才會轉機，此刻她認為攝影機為食人|獸，必須熟悉相機才行。」
我們又重新到達他的店鋪。
「誰說不是？」我說，「我也以為可以忘記。」
「不，很普通的朋友。」
我這才覺得自己說過火了，怎麼動不動搬人生大道理出來，連忙說道：「晚了，要走啦。」
左文思喜孜孜道：「今天五點正，我在樓下等你，我給你看我新設計的衣裳。」
「是。」我承認。
「你聽呀，等我找到工作才搬出去，現在也沒有錢。」
「你不是？難怪面孔這麼新鮮。」小楊問：「你幹什麼？電影、電視？」
「是嗎？為什麼？有什麼界限？」我好奇起來。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
為一點點薪水，我實在犯不著如此盡忠報國。
而情人，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臨出門看到母親寬慰的笑容。「可憐天下父母心。」
「好，」小楊收拾，「叫化妝師替她畫重眼線，還有，頭髮要燙皺，球鞋倒可以用。」
他出去了。
「你？」我笑，「怎麼一聲不響走上來了？」
我實在忍不住，又來一句：「我？」
「唔。」我點點頭。
他聽完這話，沉吟許久，不響。
她聽到我的聲音有點意外。
我一怔，隨即答：「同我的球鞋一樣，習慣了。」
我用手撐住頭。
「他很有藝術家氣質，與他很談得來，說起時裝，他可以滔滔不絕，說到別的就帶三分羞澀，這樣的男人，應該配純潔的女子。」
我低頭，「我並不怕，我只覺得累。」
他說：「在這裏，不是一隻，而是一雙，不過要洗了。」
在夢中我詫異，來這種地方幹什麼？
這個夢太熟悉了，這七年我日夜與它共同生存，已經成習慣。
左文思代我回答：「小楊，她不是模特兒。」
這一走起碼半個月不會再理我。
母親問：「不再想搬出去？」
我回來錯了？
我們兩人相對哈哈大笑起來。
他說：「當衣裳還在後面熨的時候，已經全部沽出，你相信嗎？」聲音居然有點無奈，「這裏掛著的，不到三天，也會轉到女人的香閨去，所以不必擔心生意。」
「沒有得罪你吧？」我向她道歉。
心中猶疑起來，精神反而有寄託，只把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也不鬧搬家了。
「是的。」
我笑說：「這麼瘋？我已過了那個年紀，還是讓我換衣服。」
「我來取訂單。」他答。
這次才真的打算與他做朋友。
我拉雜成堆，把舊衣服與姬娜借我的行頭夾在一起穿，並提不起興趣來買新衣服。
父親終於說：「要搬出去的話，現在找房子倒是時候，房租便宜得多。」
第五街那麼熱鬧，我都沒有投入，車如流水馬如龍，我只是一個陌生城裡的陌生人，活著是一個人，死也是一個人，至多在街上亂闖，到累了，找個小地方喝杯咖啡。
他自內間取出一串晚裝，我一看，read.99csw.com眼珠子都幾乎掉下來。
「什麼，肥？」我笑，「那敢情好，你得到的是一塊肥胖的璞玉。」
「我嚇你一跳？」他抱歉地說，「我剛才在大馬路看見你，來不急走過來，沒想到你已不見，幸虧在小巷一張望，又發現你在發獃，怎麼鑽進來的？這裏多臟。」
「是我，」他說，「記得我嗎，我叫左文思，我們見過一次。」
他叫我放膽去做，把尚方寶劍遞給我，准我先斬後奏。
小老闆說下去，「這小夥子真有竄頭，看著他上來，開頭不過是工學院的學生，課餘跑小廠家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不計酬勞，功夫周到，腦筋又靈活，老闆們一瞧，比名家更妥當，便正式啟用他，不到十年間，被他弄出名目來，現聽說開了門市。」
大城市內的男女關係一向快如閃電，來無蹤去無影，反而是友情來得長久。
「當然，否則你以為小明星有那麼吃香？」
「我送你回去。」
他也許會怪我過於狷介，但我沒有義務故意討好他。
姬娜同情地看著我，「難道還要第二次出走？」
「噢，我重傷風。」
「那你想做什麼？」
第二天八點鐘醒來，足足睡了十一個小時。腹如雷鳴，連忙到廚房去叫菲佣做早餐，接著換衣服上班。
喜馬拉雅山麓！我啞然失笑，做夢什麼樣的背景都有。
父親不以為然，「好容易她不提，你又來提醒她。」
他微笑不語。
「你怎麼了，鼻子紅彤彤的。」
有人在我房門上敲三個。
「這次回來，是因為父母，叫他們一趟趟往外國跑，真不忍心，決意陪他們一段日子。」我用手捧著頭，「我已夠令他們羞愧。」
「我？當然。」我有點不自然。
他自己要做紅臉，便找我做白臉，我要是爭氣，便成為他新王朝的開國功臣，我要是做得不妥，他便把責任卸在我肩膊上。
她嘆口氣，「你嫌爹媽什麼呢？」
我心茫然，就像我倆念中學時，兩個人關在房內上天入地無所不談直至天亮，直至母親前來干涉為止。
小楊聳聳肩，「星期天，記得，星期一我便去紐約。」
「請便。」
我笑了。
「幫幫忙，看他幾時有空，請他吃頓飯，那幾套運動服就有著落了。」小老闆滿懷希望。
「啊……是的。」我掏張卡片給他。
廠是老廠，以前管賬的是廠長的舅爺，私相授受，鬼鬼祟祟。老闆過身，太子爺上場，誓言要革命維新，見我去上工，一拍即合。
「其實我並不喜歡不修邊幅的女人，看上去邋遢相，但你不同，在你身上，便是瀟洒，這其中有微妙的分別。」
「慢慢吃，叫司機送你去。」父親說。
他們走了之後，左文思同我說：「肚子餓，一起去吃飯如何？」
「這些照片會要來幹什麼？」
我不經意答：「衣服總會壞，人總會死。」
「他那麼注重我的一舉一動幹什麼？」
小老闆過來，「還不下班？你面色好差。」
小老闆也許不是理想的經理人才，但無異他是心理學專家。
「對不起，對不起。」那人使勁道歉。
「你誣毀我，」我詛咒她，「你說我臟？我可是天天洗頭沐浴呢，來得個注意個人衛生。」
「就穿這件，我這裡有披肩。」
他哈哈笑起來，「賬房小姐。」
真奸詐。
「我們稍微商量一下，再作決定。」我說。
「你同他是好朋友？」小老闆問。
他笑眯眯地凝視我。
我感嘆地想，他竟對我有這樣的好感，女人對這個豈有不敏感的，立刻覺察出來。
「啊，當然，不必買衣服，」她擠眉弄眼，「還怕沒人把最時尚的衣服送上門來？」
「真的，」我蒼白地說，「我嚇得什麼似的，如驚弓之鳥，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
他替我把手套揀起來遞給我。
生活正常了，牢騷少許多。
「來，上車。」
「啊。」他顯然對這一行熟悉。
「讓我送你一程，」他堅持，「你精神有點不大好。」
「他的名字在歐洲也很吃香。」
我連忙縮進一條小巷，蒼白著臉，偷偷探出一邊面孔去看動靜，他已經不見了，什麼也沒看到。
我不再堅持，默默跟他前去。
我大喜，「謝謝父親大人。」
「你不會後悔。」
「我的反應如此強烈，才嚇怕自己。」我說。
「曹氏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