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抬起頭，「前面是火車站，我在此下車比較方便。」
他一怔，「你也太小心了。」
即使結為夫妻，也不等於我屬於他，他屬於我，骨血相連。他還是有他的自由，而我也應當保留自我，互不侵犯，互相尊重。這麼大的道理下，使我不敢上去拍門。
第二日我去上班，小老闆追我要左文思的設計，我向他大吼「我沒有法子」。
我趁這機會推門出去，「可有粳米飯油條？」
她這才放下心來。
「如果沒有痊癒，就不會回來。」
我低下頭笑。
「你要我交心交身軀交出靈魂？」我遲疑說，「我認為還是由我自己保管這三樣東西的好。」
「看，」我冷靜地說，「我就是這麼一個人，我不打算交心交身交靈魂，更不用說是交出歷史了。」
我蹲在鞋店挑鞋，立刻有時髦的太太問：「小姐，請問你這套衣服在什麼地方買的？」
我笑，「站在這裏像置身西伯利亞，放我回去好不好？」
我搶先道：「可以不說就不要對我說。第一，我口疏，難保不傳出去。第二，訴苦的是你，將來又怪我攻心計，套別人心中話去做渲染。」
「她是我親生的同父同母的大姐，她叫左淑東。」
我與她道別。
我默認。
他說：「你瞞不過我，這些巧言令色瞞不過我。」
母親像是故意不要聽見。「我只有你一個女兒，當然全心全意在你身上，將來結了婚生孩子，我代你照顧。文思有沒有兄弟姐妹？他家長愛不愛小孩？依我看，有條件的話，多生幾個也不妨，節育節育，這一代的人都愛叫節育，其實孩子才好玩呢……」她興奮得團團轉。
「為什麼避著我？」文思冷靜下來。
文思對拉雜成軍的菜式，讚不絕口。家裡很少這麼熱鬧，姬娜牌話盒子里出來的資料又新鮮又好笑，鬧哄哄的，恐怕媽媽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氣氛。
「嗯？只有一件？」立刻投來艷羡的目光。
我決定到附近的士多去打個電話把他叫醒。
「我再查海字……海威、海樂、海美、海光、海耀，手都翻倦了，打到海東的時候，那邊的女秘書說：「哪一位找滕先生？」我一時沒料到會順利找到線索，呆了一呆。
「你瞧你，又來了。」姬娜笑，「嘖嘖嘖，二十六歲，含蓄點好。」
我向他揮手，他揉眼睛。
他給我看小冊子，我的照片美得似公主，小楊的攝影機比整容術還厲害，經他技術的美化，我恍惚回復當年神采。
因為「蒼蠅王」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看「麥田捕手」。第一千次讀，仍然感動得落淚，一直覺得「麥」比「蒼」好看，純粹私人意見。
我回過神來，「正做明年報稅表呢，休息？」
小老闆出來看熱鬧，也說：「韻娜！」上上下下打量，「錯不了，還會愁沒衣服穿？好傢夥。」
我背後有大段牽絲攀藤的過去，他又與淑東小姐糾纏不清，兩個人都不明不白，碰在一起，猶如一堆亂線，我沒有精力，理出線頭。
他咧嘴笑。
我聽這話渾身涼颼颼，輕飄飄，身不由己地上了車。
文思面孔上閃出一絲抑鬱，「我與她不和已有一段日子。」
只有罪人才肯原諒罪人。
我說：「如果不是太大的分歧，姊弟倆，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
「你痊癒了？」
我微微蹲下一點看，不由得一陣高興，是左淑東。
「韻娜，我已把全副精力用在你身上，對我來說，追求異性乃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我並沒有力氣從頭再來，請你體諒這個。」他嘴角有一絲調皮。
我也傻笑。
「你回來了？多久之前的事？怎麼不同我聯絡？」他親熱地說：「而且怎麼到這種地區來？」
父親在喉嚨里發出一陣聲音作為回答。
我抬起頭，見他站在露台上，立刻心花怒放。
我吸引的是滕海圻。
「再聯絡吧，」我說，「此刻我有事要干，再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冷淡地答：「當然我認識你，你是滕海圻。」完全不是七年來練習的句子。
我立刻放棄：「我下次再打來。」
那位年輕太太聽得面無人色，張大了嘴。
我問：「曹先生，你可聽說過海東皮業么？就在這條街上，過去十個號碼。」
誰知視線落在他面孔上，整個人如被點了穴道似的，動彈不得。
過一會兒他問：「你肯嫁我嗎？什麼時候？」
「沒想到他終於告訴你了。」左淑東低下頭。
「我相信，」我訝異說，「不必看文件吧，你們倆有一模一樣的鼻子及嘴唇。」左淑東怎麼會有這樣怪的舉止？
「來，我與你到樓下平台上散步，那裡較為安全，」我補一句，「又沒有人偷聽我們說什麼。」
「我們不打算置什麼。」她https://read.99csw.com回絕。
他放棄，舉起雙手投降。「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倔強的女人。」
「王小姐，你大概不明白我們之間的事吧。」
我便幫著菲佣開飯，幸而父親今日不在家，少兩隻眼睛盯住文思看。我真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勇氣邀請他來，又不知他哪兒來的勇氣，居然赴約，不過心裏卻有股滿足。
「我戀愛了。」他傻氣地說。
「真的？」我張大嘴，笑出來，「你這樣子對待你大姐？你找死？」
我蒼白地笑，「還有，我終於見到他了。」
他拉住我，「慢著。」
小老闆眉開眼笑地接了去，說：「你太有法子了，韻娜。」
我想像母親穿上「雲之裳」之模樣，我不禁疲倦地笑了。
她壓低聲音，「怎麼，在哪裡碰到的？」
我抓過架子上大衣披上，走到客廳，看見左文思坐在燈下等我。
我收起手，把手插|進袋中取暖，我很鎮靜地說：「是我，是我自己。一個人若不殺傷自己，外人休想動彈。」
我不出聲，但心中不知不覺放下一塊大石。
我掀掉枕頭「霍」地坐起來，「左文思。」好不詫異。
「不是電話，人已經上門了，在客廳等著呢，你約了人家來吃飯也不同我說一聲，現在只好叫客人扒白飯。」母親聲音帶無限喜悅。
我大聲嚷：「說呀！說『羅密歐，為什麼你是羅密歐？』」
「韻娜你——」
為了刺|激他的自負，我造作地深深吸進口氣，「什麼，不是大學生？只恐怕家母不肯讓我嫁你。」說得煞有介事。
我客氣地答：「不是買的，是左文思為我設計的。」
女人長得不美，老來反而橫就橫，無所謂，倒出落得大方瀟洒。在十多歲的時候，人人也都說過，王韻娜是個不多得的標緻女。
「我在此地上班。」我的聲音一點感情都沒有。
我去接聽，果然又是文思。「熱情如火？」我取笑他，「成年人很少靠電話傳情。」
他揚一揚眉，「咦——」
他得到上賓的待遇，小老闆把他當恩客。
真的，理想的伴侶要補足對方的缺點，而不是互犯一個缺點。
我踱到樹下。
文思問我：「你這樣痴心跑來看我，是不是愛的表示？」
「說吧。」
我沒有回答，也不打算回答。
他固執地說：「這話你一定要聽。」
喜在天氣剛剛有一點點轉暖，便穿白色低領T恤，冒著重傷風之險作浪漫狀，又喜在太陽標未褪色時穿透孔毛衣及燈芯絨褲子，熱得滿頭大汗，以示標青。小女孩也只不過有這數道班斧來突出自己的性格。
「你表現如何？有沒有失措？」她急急地問。
我還穿著昨夜的衣服。
我與姬娜向母親指的方向看去，見玻璃几上堆著梨子蘋果蜜瓜葡萄，真的，吃一個月都吃不掉。
他慘痛地看著我，「是誰？是什麼人？他為什麼造成那麼大的創傷？」他聲音嘶啞。
我看看身上，實在不像樣，都快發臭了。真該洗好澡才來，嗚呼。
對於與祝太太同類的純潔中年少婦，特別有反感。許是妒忌她們生活過得太舒適正常。
星期一，我變了一個新人，穿全套雲之裳設計，面孔上略加化妝，又用母親的皮包，雖然還足踏球鞋，到底非同凡響。
頭三天總會是多難為情，過一陣大家就會習以為常。
姬娜伸長手臂打個哈欠，接著她也告辭。
「明天？」他吃驚，「明天也許永遠不至——汽車失事，警匪駁火的流彈，心臟病，太陽黑子爆炸……這一切都足以致命，使我來不及告訴你，我愛上你，明天？不不不。」
我一怔，並不覺浪漫，這個人荒謬極點，半夜三更跑了來，將來若要我報答他，我可吃不消。年紀大了，想法不一樣，小時候專令男生吃苦以增強自信，現在曉得無論什麼都得付出代價，沒有免費的事，也沒有偶然的事。
是他。
母親候他一出門，坐下來便誇獎他，「真是斯文有禮，而且長得也好，還有自己事業，韻娜，有這樣好的朋友，如何不告訴我？」
我找到球鞋，赤腳套上，取過鎖匙。
「幹什麼賊禿兮兮的，」我也笑，「好不肉麻。」
腦海中思潮翻滾，過很久才熟睡。
當日姬娜來找我，拚命安慰我。
而我與文思兩人尤其難，太過敏感。
此刻都不相信這些事曾經發生過，此刻我是個最普通的女人，也願意這樣終老。
剛才表現得真好，一絲不差，是該那樣，要對自己有信心，這魔鬼還能怎麼樣？
他說：「我馬上下來。」
「那是你的推想。」我說，「好了，我要開工了。」
他背著我，「是為了一個男人吧。」
「韻娜，到底是你——」
「上來上
九九藏書來，我那裡暖和得很。」左淑東拍拍身邊的空位，我老實不客氣坐上去，簇新的車氈上馬上印下我的泥足。
左文思這樣討好我，分明要與我繼續來往。
我抬抬頭。
「我沒有！」我驚異，「我已經給你這樣熱烈的反應，噫！你期望什麼？由我主動在你車子里做|愛至天明？跑到太平山頂去報告全人類我中了大彩金？喂喂喂，別告訴我你需要的是花痴女。」
「你們兩個人，嘀嘀咕咕在說什麼？」媽媽問，「永遠像小孩子。」
年輕人閃爍的眼睛，透明的嘴唇，晶瑩的膚色，往往吸引中年人，令他們幻覺可以捕捉一些逝去的青春。
我與姬娜面面相覷，真沒有想到左文思會神出鬼沒。
我不理她，往床上一躺，面孔朝里，用枕頭壓住面孔。
「韻娜，一號線，左先生找你。」
我搶著說：「我不聽電話。」
忙到下班，肚子餓，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愛吃街邊檔口的食物，下得樓來一見粟米球，就買一個咬下去，匆匆忙忙，像個饑民。
「謝謝你向我解釋。」我衷心地說。
到辦公室時眼前金星亂冒，支撐不住，在剛才那五分鐘內，我用盡了全身的精力。
「你的衣服才上照呢。」我說。
毫無疑問，早十多二十年左淑東也是個美女。女人長得好，到遲暮特別凄惶，彷佛除了留不住的美麗之外，一無所有，故此急急要挽回什麼，儘力修飾。
我把雙手插在口袋中。其實心裏是巴不得他不要來。既然想他不來，為什麼又會下樓找他？找不到他，怎麼又有失望？我很悵惘。
他開口：「我一向不愛解釋，可是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說。」
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關係。
搖搖晃晃到家，母親急煞。
我解嘲地想：新朋友就是這點煩惱，互相試探著，錯了一著，忙不迭往回縮，又得進行別的花樣。太勇了，對方嚇一跳。太過保守，對方又覺沒反應。
「如不是表姨，那麼是合伙人。」
「海東？海東？」小老闆專心思索，「有，廠主姓滕，這個姓不多有，所以我一直記得，」他得意洋洋，「他做很奇怪的行業，將整張皮草進口，轉售店家，等於做布匹一樣，對我們這一行沒有影響。」
到十六七歲，已習慣人們的目光，其實也沒有什麼稀奇，每個女生都有男朋友等放學，每個青春女都有細緻皮膚，結實大腿，穿起運動裝，當然惹人注目。
「就為說這句話，明天說來不及嗎？」
我用手帕抹抹嘴，走過去，「你好。」
「淑東是我的——」
媽媽見我氣喘喘，奇問：「怎麼搞的，出去時跟回來時穿不一樣的衣服。」
「文思找你不下十次。」她代為焦急。
大概是真的寂寞了，不然不會渴望抱外孫。還有一個可能，她大概也以為女兒這一生與正常家庭生活是無緣了，此刻忽然冒出一絲新希望來叫她看到，立即樂得手足無措。
「後來聽說他要告人，」小老闆說，「終於不了了之。」
七年了。我同自己說：王韻娜，拿些膽色出來，還怕什麼，噩夢全過去了。
「是真的。任何人都可以告訴你是真的，小楊，曹老闆……」
我拿起話筒，「文思，請快來接我，我不舒服，想出來喝杯茶。」我急欲抓住一個浮泡，代價在所不計。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立刻說：「真沒想到，是我一腦子臟思想，我幾乎因怕麻煩而失去一個朋友。」
她仍然化妝鮮明，粉撲似剛離手。
我不禁失笑，瞧，沒老就已經想當年。
嘩。我想：熱烈追求，可見有點晚運，有些女人，男人給她一個電話號碼讓她打過去，就要喜極而泣。依此類推，我要不要放聲大哭來報他知遇之恩？
我用手托住頭，沒有表示。
雖然這樣年輕，也已經有隱憂，同姬娜說：「現在不玩就沒時間了，過二十一歲便得忙找對象。」於是一天之內，最多約過五個男友，單是換衣服已經忙得兵荒馬亂。
趁母親不在意，我問他：「不是說沒心理準備？」
起身出門去找文思，緩緩踱到他寓所樓下，那種三層樓的舊房子，因救火車上不了狹而斜的小路，因此逃過拆卸的命運。我站在他樓底下往上看。
大概這樣也是戀愛。
皮貨，他做起皮貨行來。什麼貨色？箱子手袋？抑或是毛裘？
終究叫我遇見他了。
我既好氣又好笑，「你這是做啥？」
父母已經起床，母親聲音細細。
她似松出一口氣，沒一刻神經又再度繃緊，「請不要告訴文思，我見過你，答應我。」看樣子她怕極文思。
他仍然背著我，「這是個比較特別的男人吧，你為他，在手腕上留下那樣可怕的疤痕。」
姬娜很九九藏書有交際手腕，立刻坐下與文思傾談，說及他廠里的事，好叫母親聽著，有些分數。
「開玩笑。」
我在看小說，沒有聽見門鈴。
「什麼？你已經可以做他的發言人？」他很羡慕。
他說：「啊。」便掛斷電話。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他微笑問，「像不認識我的模樣。韻娜，你越來越漂亮了，我老遠就見到你。」
黃頁上註明，海東做的是進口皮貨。
「可惡的稅局，人類的大敵。」他握緊拳頭。
鬧鐘像嘩鬼似的響起來，我大聲呻|吟跳起來，遲到，我要遲到了。睜開酸澀的眼睛，才發覺自己穿著大衣球鞋躺在床上。而且是星期日。要命。
一個人有本事便是最大的財富，這回我相信了。
我坐在低石欄上搓著手。
走了近一小時，氣喘，一身汗，但又猶疑著不好上去。
「他？他憑什麼凶？」
露台上掛了許多攀藤植物，顯然有數十年歷史，紫色的不知名花朵在晨露中鮮艷欲滴。
「是的，是左先生。」母親笑，「快出來招呼客人。」她轉頭走。
隔了很久，我定下神來，文思也恢復自然。
「王小姐。」
剛站起來，聽見文思叫我，「韻娜？」完全不相信，他見到的確是我。
十九歲，剛進大學，因為知道自己的優點，故此不肯設固定男友，每天約會不計其數，連早餐都有人請客。
「本來我不應該主動找你，但我好不容易看到文思找到這麼好的朋友，怕你有什麼誤會而同他生疏，這就是我的罪過了，」她很緊張，「我把有關證明文件都帶出來了，我們確是親姐弟。」
「我來看你，是因為我悶得慌。左文思，為什麼任何話自你嘴中說出來，就變得這樣肉酸呢？」
我說：「不是以第一時間告訴你了嗎？」
「有五六年了，」小老闆疑心，「怎麼，拉你跳槽？」
第一次看到滕，是什麼日子？一直不敢回首回憶。是秋季？是初春？
「那簡直不在話下。」文思說到他的事業是絕不謙虛的。
他一怔，「我沒有心理準備。」
曹先生握住自己的頸項，「他會開多少設計費？」
「胡說，我是他的什麼人？他現裁也得為我縫一件。」
「我不認為今天晚上我還睡得著。」告別時他說。
我搖搖頭。這個八面玲瓏有趣的上海人。
什麼？我掀起被子。
我忍不住淘氣，一本正經，左右環顧一下，壓低聲音說：「要陪他睡覺。」
「什麼！秘聞周刊上都寫過他的故事。」
我不出聲，比起左淑東精緻的修飾，我簡直是個垃圾崗。但我沒有不安，各人有各人的風格，在紐約七年，養成這種自信。
我冷笑問：「看清楚沒有？滿意沒有？」
「他店不做你那種尺碼。」我掃她的興。
每日身體碰到床總奇怪怎麼會睡得著，結果還是墮入夢鄉。我聯想到有一日死神降臨，一定也使我疲倦不堪，身不由己地閉上眼睛，跟著他走。
「神經。」是媽媽愉快地回答。
過很久，他問：「要不要出來散步？」
「我沒看錯，你真是個好女孩子。」她非常感激。
「喂，喂？」她追問，「哪一位找滕先生？」
「是嗎，太好了，我現在有間廠在此地，閑時可以一起吃午飯，你說如何？」
父親說：「唉，這些年，看她也受夠了，無論如何總得支持她。」
他有難言之隱，面孔微微轉向另一邊。
「他不喜交際應酬。」我代文思推卻。
我四周圍看看，不是叫我，又低頭咬粟米。
姬娜抿著嘴笑。
他忽然笑，用手指擦鼻子，他是有這個慣性的小動作的，只在心情好的時候才這麼做，這時候他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也許他有朋友在，碰見就自討沒趣了。
火車輕微擺動，我在這節奏中瞌上眼沉思。
同事看到我推門進去，投來的目光猶如看到一個陌生女人，半晌才驚叫：「韻娜！」
我也沒睡著，整夜看小說，思潮起伏。
「我非常喜歡他，但這是有分別的。」我說。
「沒有。」
兩人持話筒靜十分鐘，像致哀似的。
開頭我與姬娜都莞爾，後來覺得母親的快活中有太多凄涼的意味。
母親咕噥地說道：「姬娜也是，這等事也不向我通風報訊。」
我伏過去照鏡子，眼睛紅絲滿布。
「叫他設計件獨一無二的衣裳，要什麼代價？」她興緻勃勃地說。
文思一怔，隨即笑。
「韻娜。」
「我已把你那次拍的照片製成目錄冊。」他說。
文思永遠彬彬有禮，一見到我們，立刻站起來，很熱烈地說：「美麗的姬娜也在？我早應當猜到，你們是表姐妹。」一邊騰出身邊的空位讓座。
左文思很快到達我們寫字樓。
他馬上露出笑容，「所以，我知道你最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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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闆手舞足蹈，興奮得跳來跳去，我一邊工作一邊發獃。中午時分我走到樓下去看左文思否在那根熟悉的燈柱下等，張望半晌，不見他。
下班跑到名店區，恍如隔世，多少年沒來了。
我猶如笑著同售貨員說：「要這幾雙。」
他已近四十，然而一雙會笑的眼睛，比一切大學一年生還要靈活。
我按手在她手上，她手是冰冷的，我溫和地說：「將來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明白。」
他的聲音很溫柔，但聽在我耳朵里，卻如針刺，發出銳痛，我腦門嗡嗡作響，看著他，不知回答他還是不回答他。
我點點頭。
需要大力鼓勵的感情決不是真感情，我們將長遠留在朋友階段。因為文思並沒有熱烈反應，我立刻覺得自己過了火位，後悔不已。
我低頭默默往回走，猛不覺橫街有個人踏出來，我險些兒撞在他懷裡，不怪自己冒失，倒惱他不帶眼，我皺著眉頭，壞脾氣的抬起頭來，想好好瞪他一眼。
我再次抬頭，發覺一輛黑色大車停在行人道邊，被熱氣騰騰的攤子遮去一邊，一個女人正推開車門，向我招手。
母親纏著我問東問西，我一概都推不知道。
她說：「趕明兒我得到文思店裡去做件衣服。」
這時候下起微雨來，我口中盡呵白氣，印象中這亞熱帶城市從來未曾這麼寒冷過。
「走走吧，走走總不壞，」姬娜說，「你還有資格暫時不論婚嫁。」
他笑，站起來說：「我有一個約會要去一次，五點鐘接你。」
他握住我的手，反過來，那道疤痕足有整個手腕那麼寬，兩層粉紅色的肉厚厚地翻開來，粗糙的縫針痕清晰可見，像是我的手掌早已斷離我的手腕，隨後由笨拙的縫工駁回，驟眼看，的確恐怖不堪。
文思約八點多告辭，又是忙工作。
文思也笑，到底是個有事業的人，私底下再靦腆，一見到人，還是落落大方，左看右看，都是個拿得出來的好青年，難怪母親要開心。
那時鄰校的男生，在放學時間齊齊聚集在我校門口，為只為看王韻娜一眼。
是穿白T恤還是毛衣時遇見滕？一定是這兩個時節的打扮勾牢他的注意力。
我必須要知道他的來龍去脈，我得保護自己，不能老站在暗地裡等他來擺布我。
這一區的小型工廠並不很多，我在找有關連的名稱：有兩間滕氏，一做五金，另一做紙業，打電話去試探過，老闆都不是滕海圻。
他當時，是父親的新合伙人。
吃完飯，洗個熱水浴，把皮膚都炙紅，才鑽迸電毯子底下。
我抱著雙手上去，奇怪，一坐在他家，心也不再忐忑，馬上覺得疲倦，足可睡二十四小時。
輪到我驚奇，「那麼是誰？」
我遲疑，剛回來，又空著肚子，精力是不可比十多歲的時候了，我說：「明天吧。」
我定下神來，掠掠頭髮，收拾起情緒，「來，」我跟姬娜說，「我們去歡迎左文思。」
母親眉開眼笑地說：「左先生買了那麼多水果來，一個月都吃不完。」
我警告她：「別太緊張，才是普通朋友。」
「不，有個朋友想到那裡去做，叫我替她打聽打聽，我想你消息一向靈通，或許知道這位東主。」
「大學？我可沒有念過大學，只有半工讀地在工專夜校念過紡織科，」他不悅，「拉嘉菲聖羅蘭姬斯亞米索尼是大學生嗎？」
回到家，司機老莫在平台上一見我便拍手奔過來，「好了好了，小姐，你總算回來了，老爺病發，太太已把他送到醫院去了，快跟我來。」
「韻娜，我想同左文思吃頓飯。」他終於納入正題。
「新開的廠？」我問。
第二日中午我沒有外出，在辦公室內吃飯盒子，利用多餘的午餐時間來查看電話簿。
左文思的電話並沒有追蹤而至，謝謝上主。
「千萬不要金筆金錶，」我說，「曹先生，不必馬上回報，也許他遲些會寄賬單給你呢。」
因此遇到滕海圻，方覺棋逢敵手，其實……他要撳死我，不過如捻死一隻螞蟻。不過當時年輕，不知道。
「哦，」我連忙說，「我們是宇宙文儀公司，現在特價八折。」
「表姐。」我熟練地替他接上去。
「如不是表姐，那麼是表姨。」
我搖頭微笑：「何需你費神，相信有女子會追上門來。」
我說：「每個女人背後都有男人，每個男人背後都有女人，這有什麼稀奇。」
「他在客廳，你去招待他，我同媽媽要睡了。」爸打哈欠。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哦」一聲。平日的活潑機靈俏皮輕嘴薄舌全用不上。
以前想起他，胸口會得一陣悶痛，像被只無形的手扯住似的。現在不會了，現在只是麻木。麻木與害九_九_藏_書怕，怕的是自己，怕自己再糟踏自己。
「那麼，韻娜，我想送他一份禮物，」他又說：「你猜送什麼好？」
我又後悔把話說造次了。連忙躲進他浴間好好洗把熱水臉，好若無其事地出來。
我立刻覺得也許要適可而止。
我這才發覺身上還穿著左文思那套鯨皮衣服，連忙進房脫下來掛起。
「王小姐。」
「我不想多說，我只是怕你誤會她是我的情人，我們兩人的態度的確有點噯昧。」
「啊，你已經知道。」她怔怔的。
剛在叫，就有人送設計圖樣上來，正是曹氏制衣要的圖樣。
冷風鑽進我的外衣，我打個寒顫。「夠了，我要生肺炎了。」我轉頭要上樓。
他笑，但不答話。
我也奔上樓梯，兩人在梯角撞個滿懷，但我們沒有擁抱，只是笑彎了腰。
是爸爸來敲門，「韻娜，左文思找你。」他神色噯昧。
「銜上。」
「你在哪一家大學學的設計？」我隨口問。
「沒多久就回來了……約大半個小時。我瞧得沒錯，文思是規矩人。」說的明明是我。
「不過，你這位朋友若是女孩子，就得勸她當心。」曹先生神秘兮兮的。
「大概是。」我微笑。
此刻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不但同情她，更加喜歡她。
每當心情波動，最好寄情於一本熟悉而精彩的小說，不用費許多神而可以將心思暫寄。到六點鐘，眼皮支持不住，搭下來，睡熟。
直到我提著新鞋出門，她還如雷殛般坐在那裡不動，大抵在鄭重考慮是否值得為一件衣服失貞，她恐怕在想：在這個爭妍鬥麗，風頭至上的社會裡，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曹老闆走過來見到我怔怔的，馬上表示關注，「韻娜，我已叫人立刻把左文思的設計做幾件來試穿——怎麼，你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
莫非他對我撒謊？又似乎沒有必要。
我按住她的手，「你是文思的姐姐，我都曉得。」
「你要求太高，一般人有這樣的男朋友，已經很高興。況且她只是他的姐姐，又不妨礙什麼，很多人兄弟姐妹形同虛設，老死不相往來。」
「文思，」我說，「下班我要回家吃飯。」
時間過得似特別快，嘻嘻哈哈一個中午過去，黃昏來臨，我累得幾次憩熟，腦袋搖來擺去，結果由文思把我送回去。
我黯然。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不由得不小心起來。」我微笑。
我說：「我與他之間，沒有男女應有的磁力感。」
我吃了麥片雞蛋再往床上躺，翻來覆去。紅光滿室，可怎麼睡呢？」
我強自鎮靜，「你也不過是聽說而已。」
「將來我同左思熟了，我會同你罵他，叫他對姐姐說話態度改一改。」我笑說。
姬娜靜默了一會，然後問：「滕海圻？」
我的雙手仍然在口袋中，捲縮成拳頭。
我心情再沉重都笑出來，「這是幹什麼？開士多？多來幾次，咱們吃用不愁。」
司機已把車子駛離工廠區。
這時候母親推門進來，姬娜立刻住嘴，我們兩人過分警惕地看牢母親。
「那人在香港？」
「小姐，我——」
我別轉身就走，一步一步很快很平穩地走，只有自己知道全身開始顫抖，抖得像秋風中的黃葉。
「滕某？」小老闆沉吟，「他本來並不是做這行的，他一向做建築生意。不過人是活絡的，聰明的老闆自然都對夥計好，不妨替他做一年半載，吸收經驗。」
我猛然低頭。適才匆忙間忘記了戴護腕。
他陪我上樓。
我拉著他下樓，深夜空氣冷得不得了，我緊緊拉上外套，我自己也夠瘋的。
「他態度如何？有沒有凶神惡煞模樣？」姬娜很緊張。
他想一想說：「這次不來，恐怕以後就沒機會了。你已經先走一步，我不跟上來，太沒意思。」
「我答應你。」我說。
十三四歲的小女孩被嚇得不知所措，坐在班裡不敢出去，後來勞動校長叫校役送返家去，又叫家長來接。
好不容易把曹老闆打發掉，我倆單獨相處。
「這位滕先生，可風流得很呢。」曹先生探身過來，靜靜地說。
我的喉嚨咯咯作響，總算把痰咽下去。
「正是，」我說：「怎麼，你怕？不想來？」
「可是，你同父母同住。」
「韻娜，有人找你——」
「他倆看情形也快了。」
我掙扎到座位上，一坐下就動彈不得，面孔擱在手臂上，胸中空靈，七魂五魄悠悠然不知在何處。
見到他，至少可以把話說清楚。
「秘聞周刊的記者也要吃飯，沒法度，生活是大前提，只好到處搜資料來寫，未必是真。」我笑得很勉強。
那時真好，呶一呶嘴便有男生意亂情迷地死而後己。
電話鈴又響，母親給我一個會心眼色。
火車到站，我跟著其他乘客魚貫下車。
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