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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與愛共沉淪

第一章 與愛共沉淪

「以後,要令別人幸福啊!」
你把她掐得更緊,歇斯底里地說:
她抿著唇,傷心地朝他看。
「你這賤人!我愛你!」
只要聽到這句話就足夠了。他在她清澄的眼裡讀到了他倆的故事,那些永不會磨滅的故事。他曾經以為他們的愛情已經消逝了,原來從未消逝,反而因為距離而照亮,由從前的固執與狂熱轉化為悠長的依戀。
「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難看?」她微笑著問。
「你為什麼不肯教我?」他按捺不住問。
他笑了,嚴肅而真誠地說:「是祝福。」
一年後,他接到她的電郵。她在西藏拉薩。他馬上買了機票到拉薩去。在一座廟宇外面,他看到了隔別了好象三十年那麼長的她。她的頭髮颳得很短,像個大男孩,身上穿著褐紅色的長袍,肩上掛著一個黃色布袋,神清氣爽地朝他走來。他一下子就驚呆了。
「原來我沒開手機。」她邊走進房間問:「你找我什麼事?」
她喘著氣,微笑點頭。
「你要喝一點嗎?」他問。
「自大狂才不會請求你考慮他呀!」
「讓我陪你吧。我愛你。」
他恨這兩年的距離,恨這相逢太晚,像作弄一樣降臨。他恨不得快點長大,又或者是,能夠戒掉她。
他望著她,她的頭髮颳得很短,像一張栗色的短毛毯子覆蓋著頭顱。卸去脂粉的臉,消瘦了,蒼白了,跟從前一樣的清麗,雙眸卻更見慧潔。她披著褐紅色的長袍,腳上穿的是一雙德國Birkenstork卡其色麂皮大頭鞋。
「你兩隻腳的襪子不一樣!」她指著他雙腳說。
她離開了巴黎的家,沒說要去哪裡。失去她的日子,只有那三隻鼓陪著他。鼓打得太多了,有一段日子、他的耳朵甚至聽不到微細的聲音。他本來擁有引以為毫的聽力,那隻耳朵天生就有一流的音感。她走了,一切都不再重要。
他無法否定她說的一切。她終究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多少年了?他們用牙齒恨恨地互相撕咬,直到一天,身上的傷口太多了,再也難以愈合。
他常常跟她說:「我愛你。」每一次,她只會反過來問:「我有什麼值得你這樣愛我?」他由忠地說出她所有的好處,然後,她還是會感傷地說:「假如我們分開了,以後,你還是會愛其他人的。」
「你再不放手,我會恨你的!」
他躲起來打了一個晚上的鼓,渾身濕淋淋的,粉不出是汗還是淚水。他惱恨自己的浮夸。他本來是個內向而且自視極高的人,天知道為什麼,在她面前,卻成了個登徒浪子,難怪惹她討厭。
「你這是諷刺我嗎?」她以宛若天堂的聲音說。
一天,他煮了飯等她回來,她說過,希望他有一天能為她下廚。那天,他笨拙地煮了烤雞,她卻說:「我吃過飯了。」草草吃了幾口便躲進房裡。他走進房裡,站在她跟前,顫抖著聲音問她:
她吃驚地望九*九*藏*書著他,說:
「女人就是這麼難以解釋。」
她曾經坦承妒忌他的天份,可她不妒忌其他一切。假如妒忌也是一種愛,他渴求她的妒忌,卻總是失望。直到後來,他覺得電台的新人夏心桔很有潛質,刻意栽培她。一天,他們因為小事在電台的升降機里吵架,她突然生氣地質問他:「你為什麼對夏心桔特別好?」雖然感到無辜,他卻也享受了妒忌的愛。她原來還是會妒忌的。
「我不值得的。」
「我可以寫信給你嗎?」
他以為自己原諒了她,原來他並沒有自己所想的那麼寬大。他一直記恨。他很容易就會懷疑她跟那個人暗中來往。他討厭這段失去信任的愛。這個感覺是那樣痛苦,跟他同床共寢的人,難道會不知道嗎?看來眼前正在消逝的愛情,他惱恨自己什麼也做不到。
他把對她的愛藏起來,化為友情。他們成了的無話不談的朋友,彼此只有一個禁忌:她從來不在他面前提起她的男人,他也不在她面前提起他正在交往的女孩。
「為什麼找不到你?」
「我要去印度見一個師傅。」
看到她痛苦的臉,他放手了,傷心欲絕地說:「你本來就恨我!」
「我有什麼值得你這樣愛我?」她凄然問。
她笑了:「你對女人了解多少?你才不過十六歲。」
他走進去,看見她背朝著他脫衣服,他把她拉過來,想跟她溫存。她躲開了,說:「很累啊!」他把她拉向懷裡,她別過臉去,說:「我今天不想。」他沒理她的反對,把她按在床上。她使勁推開他,說:「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那就是說,我成年了,你還沒有。」她一邊說一邊收拾面前的幾卷錄音帶,撇下他一個人,離開錄音室。
一天,他接到她的電郵,她回來了。
「你還是酗咖啡嗎?」她問。
她粲然地笑了。
「你愛他嗎?」他問。
「對不起!」他的眼睛朝她悲傷地看。
「徐致仁,你以為自己是誰?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沒資格!」
他愣住了,發覺她跟了上來,站在樓梯下面。
「你追尋的就只是那種簡單的幸福嗎?」
「你到底要怎樣測試我對你的愛!」
「我由這邊上去!」他沒等她回頭來就拐個彎爬樓梯。
「你又不是小男孩,為什麼要別人照顧?」她冷冷地說。
他以為能夠成為好朋友的兩個人也將會是完美的情人,現實卻一再挫敗他。跟她一起的日子,她總是忽冷忽熱。當她冷淡的時候,他出於毒劑而否定她是想念以前的男朋友。他永不會忘記她失戀那天晚上所說的一切,也不會忘記雨中的電台外面,她幸福地對車上的人叮嚀的一幕。當他因為妒忌而飽受煎熬的時候,她卻只是埋怨他的不成熟和孩子氣,還有他那可怕的佔有慾。他們經常吵架,和好,然後下一次又吵得更厲害。
終於有一天,兩個人在錄音室https://read.99csw.com里,她聽完他的錄音帶,沒說話,低頭剪輯自己的錄音帶。
初相識的窮日子里,他們常常喝一種便宜的德國白酒Blue Num,酒瓶的招紙上有幾位俏麗的尼姑。相聚的這天晚上,他叫了這個多年沒喝的酒。
「不會了。」他依戀地朝她看。
「有些東西很難戒掉。」
「我也可以令你幸福!」他說。
「我已經不懂得愛了。」她哭著把頭埋雜他的胸懷裡。
「我可以的!」他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身體因為激動而抖動。過了一會,她突然咯咯地笑了。
露天酒館外面,一輛送貨的車開走,揚起的灰塵在日光下亮亮地飛舞,想起如煙往事,他沉默了。如今不再是往事了,說是前塵,也許更合適。
第二天,他馬上回去電台辭職,那時,他才二十六歲,已經是電台的節目總監。那天晚上,他把這個決定告訴她。他心裏知道,她離開的一部分原因是這段關係令她沮喪。
他以為她要回來他身邊,在酒館見面的時候,卻失望地看到她那一身女尼的裝扮。他點了一瓶Blue Nun,為她獻上摯誠的祝福。人生本來就是一出荒誕劇,他做夢也想不到此生最愛的女人成了女尼,隔絕了紅塵里的他。
走了一層樓之後,他站住了,回頭望著她,幽幽地問:「他對你好嗎?」
「還可以穿名牌鞋子嗎?」他有點奇怪。
她眼睛沒看他,說:「你不是小男孩,但也還不是男人。」
後來,他離開了歐洲,回到香港,帶者他的挫敗與愧疚回到他和她相識的地方,這裡有最美麗的回憶。
他坐下來,把她剛才除下倆的耳機戴上,沉醉在她耳朵的餘溫里,並相信自己剛剛踏出了美好的一步。那時他太年輕了,以為愛情無非是一場戰役,成王敗寇。
他發狂地掐住她的手臂,吼道:
「你完全不理我!」他像個受傷的小孩似的。
「嗯,那天我們剛到倫敦,你原本穿的那雙鞋把你腳踝的皮都磨破了,我們走了幾家百貨店,你的腳踝在淌血,你竟然還不肯隨便買一雙,千挑萬選才買了這雙大頭鞋。沒見過愛美愛成這個樣子的。」
他心都軟了,說:「沒關係。」
「你以為兩個人一起就不會有孤單的感覺嗎?」她難過地說。
她站定,回頭,說:「誰還要寫信?」然後,她從背包里拿出一部輕巧的手提電腦,說:「現在的廟宇都很現代化了,電郵給我吧。」
她沒好氣地說:「你這話就不合邏輯了。首先,我並不知道你喜歡我,其次,我為什麼要討厭一個喜歡我的人呢?」
他有好幾天都故意躲開她。那天黃昏,外面大雨滂沱,放學后,他冒雨跑上斜坡,回電台上班。快到電台的時候,他看見一輛黑色的跑車停在那裡,她撐著傘從車上走下來,幸福地朝駕駛座上的男人揮手,又叮嚀了幾句read•99csw.com,然後目送著車子開走。
隔天半夜,在錄音室的走廊上碰到她時,他走上去,單刀直入的問:「你會考慮我嗎?」
她回去神廟裡,他追上去問:
「愛情沒有對或錯,我們都努力過了。我和你都太自我,也太自以為是了。我們都以為自己是亞當和夏娃,卻不明白,一旦被逐出伊甸園,就是另一個故事了。我們根本不應該偷吃樹上的禁果,一旦超越了那條界線,落到生活里,我就是會傷害你,你就是會原諒我。我們最後會互相憎恨的。」她用深情的眼睛回報了他的悲傷。
在歐洲的頭幾年,他們改變了原先的計劃,去了許多地方,最後才在巴黎安頓下來。他在家裡做編曲的工作,生活不成問題。異鄉相依為命的日子,去依然時好時壞。叫人戀戀無法放棄的,也許是所有的好都比以往好;然而,每一次的壞,也比以往壞。
她憐惜地撫摸他的臉,流著淚說:
「你愛他嗎?」他還是不肯罷休。
「我還沒有出家,也不是什麼看破紅塵,我在這裏找到了內心的平靜,想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
「你找過我嗎?」她從皮包里摸出手機,發覺手機一直關上了。
留在法國的第二年,他發覺她偷偷跟別人交往。他一直假裝不知道。他從沒想過自己竟然這麼窩囊,他以為不去承認就等於沒有,也就不會失去她。
「我明白了。」他無可奈何地說。
十六歲那年,他半工半讀在電台當唱片騎師,少年得志,什麼都不放在眼裡,除了她。刑立珺比他早一年進電台,說得上是他師姐。上司把他們編成一組,要他跟她學習。第一次在電台見面的時候,他銷魂盪魄地愛上了她。那時,她已經有一個要好的男朋友,他從沒見過這個男人,也不想見。沒見過面,他心裏尚且那樣妒忌,見到面,他無法想象那種季度有多麼煎熬。
「一年前來這裏聽課,很是感動,所以做了這個決定。」
也許有一天,由於太想念他,她會回到這片紅塵來。那一刻,她會明白,最深的愛,超越了深度,是無法測試的。他對她的愛,是神廟、天堂和地獄也隔不斷的。不管她成了一個清心寡欲的人,還是成了火葬場上的一縷青煙,他的靈魂還是會無可救藥地為她起舞飛旋。
「徐致仁,你真討厭!」她皺著眉說。
「我就是怕你不回來。我不可以讓你一個人在外面感到孤單。」
「你是一個討厭的人,並不代表我討厭你。」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教你嗎?我是根本沒有什麼可以教給你!你比我出色太多了!我妒忌你!我是毒劑你!」
「我真的從來沒有令你覺得自己上個幸運的女人嗎?」他問。
「誰說我討厭你?」
他藏起了對她的愛,幾年間,那份愛卻在他心裏開出更翻騰的花。
哪天,他打了一整天的手機都找不到她,她回來的時候,他試探https://read.99csw.com地問:
「你終於承認你討厭我了嗎?討厭就是喜歡。」
「你也不過比我大兩年。」
「你笑什麼?」他問。
「我喝酒不會醉,喝咖啡才會。」他說。
「幸福是不可能追尋的,也無法掌握。幸福是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是個幸福女人的那種感覺,對女人來說,是和重要的。」
他跟在她後面,說:「那天你才說我不是小男孩。」
「我不會再纏著你,只要他待你好。」那一刻,他才知道,只要她快樂,他什麼都願意。
他常常想辦法接近她,知道她預約了錄音室錄音,他便也預約相連的錄音室錄音,隔著錄音室的那一面厚玻璃,偷偷地看她。可她偏偏對他特別冷淡,好像是有意折磨他似的。上司要她指導他,她卻從來沒有。
「你令我認識自己,俞認識,卻俞不了解,邊俞迷茫。還是幸福比較簡單。」
她笑了:「我們都穿這種鞋子,很好走路,而且進出廟宇時方便。這雙鞋是在倫敦買的,沒想到現在用得著。是你陪我一起去買的吧?」
那幾年的日子,他們常常走在一起。他總會跟她買了相同的唱片,兩個人不約而同喜歡同一段歌詞、同一本書、同一首詩,甚至是食物。她喜歡的,他就喜歡。他為她放棄了當歌星的機會,因為相信她不會欣賞這種虛榮心。他在電台扶搖直上。他努力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得到她的青睞。
說完最後一句話,她氣沖沖地走下樓梯。他懊悔地杵在那裡,狠自己再一次把事情搞砸。過了一會,他聽到那走遠了的腳步聲又走回來了。
「已經再沒有任何理由了。」他用身體把她包裹著。再沒有理由了,除了愛。
「我十六歲了,而且是我勾引你。」他抗議。
他覺得奇怪,從西藏直接去印度的可以了,她根本不需要繞一個圈。
隔著一層樓的距離,他滿懷希望地等著,去發覺她衝上來狠很地盯著他看,朝他吼道:
「我害怕你會離開我。」他無助地說。
「正好減肥啊!」
看著突然邊得弱小的她,他呆住了,很想把她抱在懷裡。沒等他伸出雙臂,她掉頭走下樓梯。他衝下去,沒想到她突然往回跑,兩個人幾乎撞個滿懷。她抓著扶手,漾著淚水的雙眼既吃驚又覺得的這個場面有點滑稽。她一邊抹眼淚一邊笑。
她大概知道自己說的話有點過分,那一刻,卻如何也放不下面子。何況,是他首先挑起火頭的。她拿了一張唱片放在唱盤上,用沉默代替歉意,直到她發現他悄悄離開了錄音室,她才覺得心裏有點抱歉,但她很快說服自己,那不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她紅著眼睛說:「你為什麼要假裝不知道?」
她淚汪汪的眼睛感動地朝他看。他溫柔地撫摸她汗濕的長發,把她整個人抱在胸懷裡。這是他長久嚮往的幸福。
他能夠明白這種背叛,他也想過要背叛她,假如能夠愛上別人,也就可以不愛她了九九藏書。但他做不到。
後來有一天,她突然告訴他,她想到歐洲去看看,然後到法國念書。
「我戒了酒。」她溫柔地說。然後,她又說:「你也不要喝太多。」
「你為什麼討厭我?」
「我太恨你了!」她爬起來,哭著說:「我恨你長不大,恨你無法給我安全感!恨你這樣遷就我!恨你陪我來這裏!恨你對我的要求!恨你愛我比我愛你多!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只會令我慚愧和內疚!你知道慚愧和內疚的感覺有多難受嗎?」
「你是不是跟別人一起?」
「你幹什麼?你弄痛我了!你放手啊!」她掙扎著。
她默默地點頭。
「那天很對不起。」
「你真是個自大狂!」
「我又不是不會回來的,你不用為我辭職。」她說。
看著她消瘦了的身影小時在眩目的陽光下,他撐不住了,頭昏昏地攔了一輛計程車回到旅館去。他在床上折騰了一夜,意識朦朧中,他哀哀地想起她那天說的伊甸園的故事。他的夏娃回到無罪的伊甸園去了,留下亞當,與愛工沉淪。
她盯著他看,一張臉發紅,生氣地說:
「我們講和吧」他首先說。他捨不得惹她生氣。
「對你,我還是有一點牽挂。」臨別時,他以宛若天堂的聲音說。
「跟他一起,我覺得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她抽抽搭搭地說。
「但他已經離開你了。」他說。
他搖搖頭,說:「不,你瘦了。」
「謝謝你的好意,我不想人家說我勾引未成年少男。」
「我也不想給一個十六歲的少男勾引。」她沒理他,一股腦兒走進錄音室。
他連忙放慢腳步,免得在大堂碰到她。然而,他進去的時候,她還在大堂里。兩個人尷尬地並排站著。他為了證明自己是個男人而幾天沒刮的鬍子已經讓她看見了,他擔心這樣反而顯得他的幼稚。一瞬間,他變得妒忌又沮喪,決定爬樓梯上去算了,總比丟人現眼好。
他沒想到如此坦率的熱情,換到的竟是她的蔑視。他覺得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眼睛望著腳下的地板,無法說一句話。
她頭埋兩個膝蓋之間,在床上哭的死去活來,告訴他,她失戀了。他心裏竟然有些竊喜。然後,認識以來頭一次,她告訴他,她和男人的那段愛情,從相識到相愛,所有的往事,所有的回憶,都成了撕心裂肺的懷念。一瞬間,他由竊喜變成沮喪,恍然明白她愛得有多深,她甚至早已認定那是她廝守終生的人。
「那你是不討厭我嘍?」他興奮地說。
「你為什麼會回來?」他問。
一天夜裡,他接到她的電話,他在電話那一頭嗚咽著說:「你可以過來嗎?」他連忙穿上衣服出去,連襪子都穿了兩隻不一樣的。
「因為知道我喜歡你,你就討厭我。」
剛剛下機的他,被高山症折磨,只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故人忽然模糊了。
「我急著出來見你。」他說。
她抬頭看著他,說:「我也只比你早來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