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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嫉妒的翅膀

第二章 嫉妒的翅膀

那天黃昏,在咖啡館里,徐致仁把上了石膏的腿擱在椅子上,說:
「還沒約時間。」
「你為什麼對夏心桔特別好?」
她提起一條腿往後踢,上半身俯前,跟地面平衡,張開雙臂,像飛翔似的,用一個瑜珈式子來感謝他。
「你明天就知道。」他神秘地說。
那是道別的琴聲嗎?
「你現在一定是最紅的唱片騎師了。」
他住在一棟三層樓高的舊公寓頂樓,沒有升降機。
隔天,她滿心期待來到他的公寓,發覺他腿上的石膏不見了,石膏殼和拐杖丟在地上,旁邊還有一把電鋸。她一拐一拐的在屋裡走來走去。
「她回來了。」他站在廚房的門檻上說。
隔天,她滿懷高興走上他的公寓,帶了一本食譜,為他做菜。
她終究還是要走的。幸好,他一向不喜歡開太多的燈,在昏黃的燈下,也許沒注意到她哭過的眼睛。
在咖啡館相逢的那天,他說他的腿上要六十天才複原,她陪他度過了四十天。這段美好的時光,就像當天每個晚上她在錄音室里對著他一個人做節目的那段日子。生命的故事在輪迴。七年前,她不過是他和邢立珺那個故事里的小波瀾。
那天在咖啡館外面碰到他的時候,她不敢相信他就是那個背影的主人。他拄著拐杖,身上的衣服有點邋遢,正在排隊買咖啡。然而,那把習慣繞到耳後,留到脖子的頭髮,那副沒有框眼鏡,高瘦鼻子,還有清癯的身影,都有七分神似。
一天,回去電台的路上,她看到徐致仁的車,車上載著邢立珺。邢立珺大半個身子親昵地棲在他身上,他單手握著方向盤,跟她談得很愉快。車子在她身邊駛過,她像泄了氣似的,愈來愈慢。她突然有一種難言的酸澀,她以為徐致仁對她是特別的。一旦跟邢立珺相比,她又算得上什麼?不過是個黃毛丫頭罷了。她不明白徐致仁為什麼愛上一個年紀比他大的女人。雖然邢立珺看上去很年輕,但是,將來,她會看上去比他老的。她是妒忌邢立珺嗎?她才不會承認。她怎會妒忌一個比她老的女人?然而,她唯一勝過邢立珺的,也不過是年輕罷了。
「這次你一定會滿意!」她說。
夜裡,她窩在床上,聽的是同一段音樂。他是她嚮往的人,她為他做過許多青春年少夢。那種她曾經以為的、凌駕于男女感情之上的欣賞,她後來當然明白,根本就從來沒有超脫于男女之情。那段日子,她展開了嫉妒的翅膀,千迴百轉,在他身邊盤旋。待到她長大了,她才了解嫉妒是青春的心靈,帶點卑微卻不卑鄙。她因為嫉妒而認識自己。
她一直以為邢立珺沒把她放在眼裡。一天,她在大堂read•99csw.com等升降機,升降機下來了,那道門徐徐打開,裏面一對男女正在吵架。女的說:
「謝謝你,徐先生。」她一邊哭一邊說。
徐致仁就住在咖啡館附近。陪他回去的路上,她告訴他,她從兩星期前開始在這附近跟一個英印混血的女人學瑜珈。
徐致仁搖了搖頭。
她知道自己太神經質了,尷尬地抹去臉上的淚水,卻已經掩飾不住眼裡的潮濕。或許是被她傻氣的眼淚感動了,帶著一抹久別重逢的微笑,他首先說:
「你出去吧,這裡有油煙。」
她要走的落還有很長,但徐致仁給了她信心。她不禁會想,他對她是特別的。她不知道那時因為她的天份還是因為別的。在錄音室里,有好幾次,當他們面對面的時候,在縈迴的歌聲里,她感到彼此之間有一種異樣的音調。她對他有了許多憧憬。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兩個人在咖啡館坐下來的時候,她問。
「謝謝你告訴我,天意總會有禮物,也有失落。」
當天晚上,在節目里,她播了徐致仁為她編的那支歌。帶著落寞的心情,她說:
「我現在主持晚間節目。」
「你不覺得可惜嗎?」
「覺得怎樣?」她問。
她答不上來。
「你沒聽電台嗎?」
他的辦公室里有一台電子琴和三隻鼓。大家都知道,要是那天他把自己關在裏面彈琴,就是心情好。要是裏面傳來憤怒的鼓聲,那便最好不要去惹他。她不知就裡,挨過一棍。
她這三個字還沒說完,他把手上的一支鼓棍朝她頭頂扔去,那雙汗濕的眼睛生氣地瞪著她吼到:
「是什麼來的?」她好奇。
他一拐一拐的走進廚房,倒了一杯水給她,告訴她,他為外國的唱片公司編曲。她這才知道,這幾年來,有好幾首她覺得很了不起的歌是他編的。他沒用本名,她也就不知道許多個晚上縈繞她心頭的歌原來出自他手。在相逢之前,他們早就在音樂里想見。
那天,她有急事找他,敲了門,沒等他回答,就一頭衝進去。
他沒說話。
「我記得你很愛哭。我從沒見過女人像你這麼能哭,更沒見過哭得這麼難看的!」
她拿起鼓棍,敲了一段,她的鼓,是他走了之後學的。一段失落的情感節拍再一次在她心裏回蕩。她放下鼓棍,嗓子因為緊張而發緊:
她怯怯地接下這個任務,心裏的壓力大得可怕。她不能讓他失望。大家都說她的聲線跟邢立珺有點相像,天知道為什麼,她那時決定要模仿她。第一晚開始,她用刑立珺的語調說話,用刑立珺的方式停頓,這一點也難不倒她,幾個月來,她都在重複聽邢立珺的節目。她很快就知九*九*藏*書道這種模仿是多麼的愚昧。一天半夜,當她播齣節目里最後的一首歌,徐致仁衝進直播室,他氣得滿臉通紅,使勁拍了一下台,吼道:
「邢立珺。」他說。
幾年後,有人在歐洲碰見過他們,以後就再沒有他們的消息了。後來,聽說他們分手了,兩個人都沒回來,像消散了似的。
她死命忍著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有那麼一刻,她認為今天晚上做發生的一切無非都是邢立珺跟徐致仁說了些什麼。邢立珺害怕新人的威脅,他要保護自己的女朋友。她咬著牙,狠狠地望著他。
後來有一天,她在走廊沙鍋內碰到邢立珺,她躲也躲不開,完全缺乏處理這種場面的經驗,只好靠著牆往前走,邢立珺卻走過來,大方地跟她說:「你的節目做得不錯,努力啊!」
她笑了:「喔,沒有,你一向並不情緒化!」
她話還沒說完,她擰開那台音響,把一隻手指放在唇上,要她聽聽。
她把洋蔥皮剝開,回頭跟他說:
「天意總有禮物和失落,我享受生命的每個階段。」
「你幹嘛把石膏鋸斷?醫生說要兩個月才可以拆石膏的。」
她重由拿起鼓棍敲鼓,像個逃避現實的人似的,沒有抬起眼睛看他,害怕他會說不。
「我有心情不好的時候嗎?」
「你在模仿誰?」
她嚇得楞在那裡,抓住額頭上耳機,不知道怎麼辦。
「你明天不用做節目了。」
「是我特別為你編的,給你練習瑜珈時用。」
「有什麼可惜?」他反過來問。
「一年前。」他說。
然後,她把門掩上,獨個兒走下樓梯。就在這個時候,她突然聽到從樓上傳來的琴聲。
「摔斷了腿,還走來買咖啡?」她問。
她靦腆地搖頭。在他面前,她永遠算不上什麼。
她滅有問他這七年間發生了什麼事。她終究是有點怕他的。
「喔。」她點了一下頭,匆匆從背包摸出一副太陽鏡戴上。
「你們會見面嗎?我在這裡會不會不方便?」她匆匆收拾散置在流理台上的東西。一個洋蔥掉到地上,滾到他腳邊,他彎身拾起那個洋蔥交給她,說:
「夏心桔,很久不見了,你好嗎?」
她很羡慕邢立珺,假如她長得那個樣子,人生的路會好走很多。假如她有她的運氣,她就不用太努力了。假如徐致仁是她的男人,她會是個幸福的女人。所有這些想法在她裏面生出一種奇怪的情緒。當那些男同事私底下讚美邢立珺的時候,她會沉默。女同事在背後討論邢立珺的化妝和衣服的搭配時,她從來不表示意見。她也不像班上另兩個女同學那樣,常常像小影迷般找機會接近邢立珺。但是,她每晚也會聽邢立珺read.99csw•com的節目,甚至把節目錄下來重複再聽。
邢立珺的大方不是偽裝的,她不戀棧名氣,在最紅的時候,毅然決定去歐洲讀書。徐致仁竟然願意為她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陪她去追尋夢想。
她靜了下來,聽到一段顫動心靈的音樂。她杵在那裡,沉醉地聽著,雙手合十,放在嘴邊。
「是一個很久沒有見面的朋友寫給我的。」
「你跟我來。」他冷冷地拋下一句。
「好啊!那我就不用走路。」
他無奈退了出去。
那天以後,她每晚在直播室里對著他做一段不會播出的節目。那時他們獨對的漫長時光。直到一天,他說:「你可以回去做節目了。」她反而捨不得回去。
她煮了一大鍋沸水,把牛骨和番茄丟進去,說:
「你還有打鼓嗎?」她問。
後來她知道,這種時候,只有一個人膽敢走進去,並且能夠讓他安靜下來,那就是邢立珺。邢立珺當時是電台最紅的唱片騎師,主持晚上十一點檔的節目。她的聲音宛若天使,人長的美麗,蓄著一把長直發,很會打扮。她比徐致仁大兩年,兩個人是電台里的一雙璧人。即使走到任何地方,他們也是耀目的。
他拿出鑰匙開門,外面陽光燦爛,屋子裡卻只有一線從灰灰斑垢的窗子透進來的陽光。日久失修的公寓沒幾件像樣的傢具,映入眼帘的是從地板堆到天花板的唱片,驚人的數量比得上電台的音樂圖書館。一張高背紅絨布椅子旁放著一台電子琴和三隻鼓。
「我請你出去吃飯!你煮的東西難吃死了!」
他大概感覺到有個人在後面盯著他看。拿了咖啡之後,他朝她緩緩轉過身來,她看到她不願見到的事實:隔別七年,他成了一個身體殘缺的人。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他眼裡湧出難過的淚。
她的臉發紅,無法掩飾相逢以來她心中的想法,她的確是覺得他失意。
「早知道會摔斷腿,我就租最底下的一層樓。」他吃力地爬上樓梯。
「夏心桔,你要做你自己,你是很有天份的。」他說。
「你是覺得我現在這個樣子很可惜吧?」
「牛骨湯很有益的。」
「你有想過回去電台嗎?」她問。
七年後,她依然只是個小波瀾嗎?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是說不再聽電台節目的嗎?」
她戴著眼鏡切洋蔥,眼淚一顆顆地掉到指縫間。她用手去抹眼睛,流的眼淚反而更多。
「你怎可以——」
「白痴,滾出去!」
她點了點頭。
那時她身邊有男朋友,她卻控制不了對徐致仁的仰慕。這種暗暗的戀慕不帶一絲罪惡感,她相信這種感情是有一點點超然的,是凌駕于男女之情的一種欣賞和嚮往。這中羞怯的https://read.99csw.com感情她努力地藏得很深很深。
「沒辦法,我酗咖啡。」他笑笑說。
她的眼睛沮喪地朝他抬起來,問:
「已經四十天了!」
徐致仁從直播室出來的時候,她抽抽噎噎靠著牆站起來。
「我不知道,我們還沒見面。」
她煮了一鍋非常難吃的菜,兩個人默默無語。她收拾了碗盤,拖延著洗了很久,害怕一旦離開,便沒機會再來。
她慌忙退出去,帶著一肚子的難堪和委屈,躲起來哭了很久。
「你明天會來嗎?」他問。
「你以為你是誰?你一點都不尊重自己的工作!你以為我聽不出來嗎?」他將她的耳機扯下來,把她趕出直播室。她哭著給他推了出來。一瞬間,她的自尊破碎了。她蹲在幽暗的長廊上,哭出一汪羞慚和難堪的眼淚。
「徐先生!」
「徐先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讓我每天幫你買咖啡吧!」
「什麼時候回來的?」
「原來只需要一條腿,我也能做。」他提起斷過的那條腿,搖搖欲墜。她連忙上前扶著他,說:
「你每晚在這裏做一段節目給我聽,直到我覺得你可以了,你才可以回到你的節目去。」
徐致仁教了她很多事情。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出色的,直到訓練班畢業之後,通宵節目剛剛有個空缺,徐致仁起用她當主持。其他同學還不過在別人的節目里當個跑腿,而她竟然可以當主持。
「喔,她好嗎?」
就這樣,每天上完瑜珈課之後,他不但帶咖啡來,也來為他做飯,替他買日用品和收拾地方。她知道自己的廚藝很勉強,怕他會吃膩。有時候,他會扶他到樓下,用她那輛小房車載他到海邊吃一頓下午茶或是晚飯。大多數時候,她會留在屋子裡,戴上耳機,沉醉地聽他收藏的唱片,一聽就是幾小時。興之所至,他會用電子琴彈一段他剛剛編好的曲給她聽。有時候,他會一整天不說話。遇上這些時刻,她會懷疑自己是否不受歡迎,心裏覺得鬱悶。然而,第二天,看到他的笑容,她放心了。她漸漸像許多年前那樣,熟悉他的脾氣。他一點也沒有改變,會有突然而來的好心情,又會無端端地鬧情緒。
「你幹什麼?」他問。
「是十一點檔吧?」
「我有東西給你。」
帶著失望的神情,她說:
原來他並沒有打算放棄她。
「謝謝你。」她朝他苦澀地笑。
一瞬間,他意會到她在想些什麼,他一隻手拿著咖啡,一隻手拉起松垮垮的褲管,露出一截上了石膏的腿來。
「你還在電台吧?」他問。
「要不是摔斷了腳,我也想去學。」他開玩笑說。
「你不怕我把你另一條腿也敲斷嗎?」
「前幾天在家裡換燈泡的時候摔下來。」他呷九九藏書了一口咖啡說。
「偶然吧。」
「你的腿為什麼會受傷?」
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她在他面前嗚咽,嗚咽里有微笑。
一瞬間,她了悟自己多麼的狹窄。她以為自己長大了,已經夠成熟去了解人生,在這個僅僅只比她大幾年的男人面前,她原來還是很膚淺。
「你今天的心情看起來很好啊!」
「我的眼光沒有錯。」他微笑說。
他搖了搖頭,一副已經不關心的樣子。
她默默地跟在他後面,他走進其中一間錄音室,坐在控制台上,朝她說:
七年的歲月流轉如飛,命運好象輪迴似的,在這個時刻讓他們重逢。凍結在時間里的一些感覺,並沒有因距離而消滅,反而更清晰。她畢竟長大了,不再是那個羞澀的女孩。她有自己主持節目的風格,也有了自信。跟他面對面的時候,沒以前那麼畏縮了。
「徐先生。」她從前是這樣稱呼他的。
她拿起他那根拐杖,威脅著說:
訓練班的導師有好幾位,其中一個,就是徐致仁,他十六歲那年半工半讀在電台當唱片騎師,獨特的主持風格,沉渾的聲線和音樂才華,讓他鋒芒畢露。當時有唱片公司打算捧他當歌星,他拒絕了。只有二十四歲,他就當上了電台的節目總監。
「明天開始,你每晚在這裏等我。」
「你還沒有完全康復的。」
那天晚上,她在節目里播了這段音樂。嘴上帶著幸福的微笑,她說:
「我昨天晚上接到她的電話。」
剛剛考進電台的時候,她是個沒有自信的新人。那一年,除了她之外,還有兩女三男一同受訓。男的不說,那兩個女的都長得比她漂亮,唱片騎師需要的是一把動聽的聲音,然而,一張姣好的臉是無往不利的通行證。這方面,她是有點自卑的。她長得大概不難看,但太平凡了。她甚至懷疑那把她一直為之沾沾自喜的聲線,是否也沒有她自己以為的那麼好。
他們完全沒發現升降機門已經打開了,夏心桔就站在外面。邢立珺看到她,板著臉走出升降機,朝著直播室走去。徐致仁一個勁兒走出電台。她只好裝著什麼也沒聽見。她走進去,按了層數,升降機門關上,她抬頭望著樓層顯示屏,心裏既高興也擔心。高興是因為她引起了邢立珺的妒忌,擔心是害怕徐致仁因此疏遠她。
臨走的時候,他說:
那一刻,她倒反而顯得小家子氣了。
「誰?」她一邊切番茄一邊問。
她點了點頭。
七年來,她經理了愛情和友情的挫敗,重又變成孤單一個人。三年前,她終於當上晚上十一點檔的主持,《Channel A》連續三年成為收聽率最高的節目。可惜,一手栽培她的徐致仁沒能看到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