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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梅香四海 第十九章 姊妹情,母親心

第三部 梅香四海

第十九章 姊妹情,母親心

然而,就在她感到欣慰的同時,不幸卻降臨到她家中。美華患了自閉症,她回到少女的天地,只與鋼琴為伴。粉紅蔥綠,布娃娃音樂,她只要這些。她的藍色的眸子滿是藍色的夢幻和藍色的感傷。也許在襁褓中,體質孱弱又經常患病的她就落下了病根,很小很小她就愛聽音樂方能安靜;也許父親的去世對她刺|激太深,美國社會重視父親所給予的人格塑性,中小學都有「父親日」,每逢父親日就得由父親陪著孩子上學,而她們沒有!也許她雖只比美麗大一歲,但身為長女她成熟得太早,她過早地理解了母親的痛苦和堅韌,她不能接納別的男人來替代父親的空缺,可她又太渴求父愛,於是她的心很早很早就碎成了瓣瓣。也許高中畢業舞會她看得太重,依照美國社會習俗,畢業舞會的第一支舞須由父親伴舞,她沒有父親,她留在家中,母親與她相對垂淚,她太責怨命運的不公。也許喬治州大學幾年的音樂陶冶為她拓開了另一片天地,只有在鋼琴聲中她才尋到了靈魂棲息的家園。她不知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她的秀髮依舊漆黑,她的眸子依舊碧藍。她的母親卻老了,母親為女兒焦慮,母親為女兒求醫,母親為女兒祈禱。母親說,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這事。我願捨棄我的一切幸福和成功,只要女兒幸福。
一個人進入社會之後,不是把心撞碎了,就是把心變硬了。
「江雨霽霽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陳香梅輕輕吟誦出韋莊的《金陵圖》,畢竟淌過了長長的歲月之河,春去春來潮起潮落,目睹了多少政權的更迭,她個能沒有感傷。況且眼下她正積極籌備中美文化交流訪問團,準備將中國出土文物運往美國巡迴展覽,名為「天子文物展」,那是中國五千年文明的碎片——歷史遺迹啊,她能不感慨系之么?氣魄宏偉的兵馬俑,華貴精緻的金縷玉衣,展覽的是中國帝王的至尊至貴驕奢淫逸?抑或無名勞動者的智慧才華和艱辛屈辱的生存境況?「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燦爛的文化卻永恆地濡染著歲月的長河。最初,陳香梅跟台灣的故宮博物院商議過,但博物院擔心古物運到美國後會有麻煩,日後若不能完璧歸趙,那可是千古罪人。這種擔心不無道理,但是也透出台北沒有世界地位的虛弱和恐懼。陳香梅與大陸文物局商議后,美國政府很感興趣,私下對陳香梅說,希望她能做主席,將展覽辦得有聲有色,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對年輕的美國有著不可抗拒的魅力。然而,台灣聞之,不樂意了,懇請陳香梅不要插手。陳香梅好為難。海峽兩岸皆我家,她名義上退出了,實際上仍在作不懈的努力,向西方介紹中國古老文明,是她忠貞不渝的情感。她還希望不久的將來,這些天子文物能運到台北展覽,因為這是近:二三十年間大陸發現的古物,她相信,這些古物給兩岸的啟迪決不僅僅是發思古之幽情,而是根的感召。
綠野深處是紅色小屋,小屋中琴聲叮咚,蔥綠配桃紅,或許,自閉者才是最幸福的呢?
1994年,六姊妹將生母在香港跑馬地的墓地重新修葺一新孤寂的母親,六個女兒永遠懷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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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終究還是叛逆之女,她忘不了母親!她仍舊解不開母親病重直至去世父親就是不歸家,究竟是為什麼?父親決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男性,那麼,這無解的謎被父親帶進棺材中了。
何時能歸家?香梅清楚地記得,就在父親居住的皮德蒙特小山上的樓房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這劃時代的大事震憾了她的心房,她有過失落,有過茫然,甚至有過種種逆動,然而二十九年過去,新中國不屈不撓實踐著她的誓言,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中國人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揚眉吐氣,已進入美國主流生活的她不能不正視這一切,打尼克鬆訪華后,美國掀起一陣陣的中國熱,中國的絲綢、瓷器、書畫成為人們追逐的熱點,「到中國去」,成了愛旅遊的美國人最新的熱點目標,可是,他們仍遊離在熱點之外。她也「想家」,家國憂思之外,童年的追懷每每與日俱增,夢魂牽繞的北平,何時能歸家!她沒有想到,兩年後她就圓了夢!圓夢之後,她的遺憾是:假如老父還活著!
讓陳香梅感動的是,在長女患自閉症的過程中,郝福滿給了她真摯的父愛。
再看那些佔盡風流的華府女主人們,到頭來,誰個不是花自飄零水自流呢?顯赫一時的珍珠夫人柏兒·梅絲塔,百老匯還為她的生平寫了劇本《稱我夫人》,然而,年華似水,紅顏老去,奧亥荷州油田大王的遺產大概也花得差不多了,她華府的住宅賣給了當時任副總統的約翰遜,以後數度搬家,越搬越小,越搬越遠,病時門前冷落車馬稀,最後回到老家俄克拉荷馬州,隔絕了繁華喧鬧,孤寂地死去。另一位華府女主人萵薇·卡佛瑞芝夫人,是華府首屈一指的地產商的妻子,她嗜舞成癖,丈夫就是與她在家中共舞時突地心肌梗塞而亡,也算最歡樂與最痛苦聚焦一刻。她愛梳著過去年代的貴婦髮髻,有著頤指氣使的驕橫,與柏兒·梅絲塔結怨二十年。七十年代陳香梅自自然然被推上了華府女主人的位置,她居然將這兩位冤家請到同出席宴會,說我read.99csw.com們三人不分先後,於是這兩位宿敵化干戈為玉帛。人生苦短,退一·步海闊天空,陳香梅信然。卡佛瑞芝去世后,兒子爭家產打官司鬧了個不亦樂乎,誰還記得母親當年的叱吒風雲?還有一位華府女主人波斯特太太,父親靠賣麥片和食品起家,她承繼了父親財產,奢華富貴,四度結婚,新聞迭起,八十歲去世后,往事如風!
1986年春,細雨霏霏中,南京玄武湖又是煙柳·,水天迷離,年逾六十的陳香梅擎一把杭州花綢雨傘,腳下一雙紫色雨靴,正漫步黃昏堤岸,很有幾分瀟洒又落寞。陪伴她的是一位年輕俊美的外國男子,身高怕有1.85米,寬肩長腿,披一件米色雨衣,很是氣派。一張臉五官輪廓極清晰,濃眉藍眸子高鼻樑,阿蘭·德隆式的闊嘴,再配上一頭微微捲曲的長至耳下的黑髮,給人的第一印象當是哪位外國男影星。他跟著陳香梅倒是恭敬又馴良,有幾次要為她擎傘,無奈陳香梅不願,這種孝心孝道倒又是傳統東方子孫式的。他就是陳香梅的二女婿保羅,比利時人,美國史丹福大學物理名教授、物理部主任。這是他第一回來到中國。中國的一切,真是古老又新鮮,他的藍眸子便有種半醉半醒的迷濛。
滿女香桃是姊妹中的一枝花,那副模樣,過了四十仍舊保留著女大學生的清純,長相清麗,身段靈秀,比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不為過矣。這滿女就像她們的生母香詞,常引發他幾多追憶幾多傷心!滿女的命卻不像她生母,幸運流暢得如荷馬的詩句,夫婿馮新聰一度在台灣外交界發展,滿女則獨個在香港打天下,還真看不出嬌小玲瓏的她能量蠻大。也有兩女一兒,長女學醫,次女學大眾傳播,兒子尚年少,滿女真有滿福。他當然無法預料十幾年後世事家庭的種種變化!
三年前,三姊妹全來到這奧克蘭的小樓,為老父做了八十大壽,是中國風的喜氣洋洋的拜壽慶壽。堂前紅燭高照,福祿壽三瓷星笑容可掬,老壽星陳應榮著一襲簇新的中國式的對襟綢緞襖褲,高坐太師椅上,兒孫們依次禮拜,他一一發給紅包;拜壽后吃長壽麵,那麵條好長好長,女兒孫輩齊聲嚷嚷:「多福高壽,百歲老人是爹地!」陳應榮樂得合不上嘴,他們這一家子終究洋墨水喝得太多,土得掉渣時也會冒出洋味。可漸漸地,老人眼中濕潤了,他依稀記起了十歲的生日,他們廣州老家喧鬧歡騰,紅燭高照,壽桃壽麵壽盒壽糕琳琅滿目,親戚朋友絡繹不絕,似乎還有喜慶的吹打,他的小腳母親倚著他,樂得說話都像鈴鐺搖曳般脆生生好聽,母親滿頭的金釵珠花耀人眼目,曳地的百褶石榴長裙像微風掠過湖面時總盪起微波,那真是難忘的一幕呀,從那時起他懂得了「母以子貴」,可惜的是此生不再!從此家道中落,厄運降臨,即便在古巴哈瓦那舉行的婚禮,他也沒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和快樂,況且是全盤西洋味的。而眼前的一幕,不過是中國鄉土民俗的零星碎片而已,但他還是滿足了,兒孫滿堂,和滿興旺,他依舊是一個典型的中國老人。雖然他只有六個女兒,可時代不同了,他的女兒個個要強,個個有孝心,猛地,他憶起為他生了六個女兒的髮妻香詞來了,那顆懷舊的淚水也就濺落在綢衣上,像清晨荷葉上的露珠,然而,衰老的心田畢竟收穫了一份滿足。
長女靜宜一直是他的掌上明珠,從來只喊她的小名貝貝,長婿李佑厚也是醫生,夫婦倆志同道合,和諧美滿。以前在台灣民航公司服務,而今自家辦了診所,很是火紅。一個兒子兩個女兒也都成器,眼下外孫已在澳洲藝術學院教書,多才多藝、風流倜儻,聽說跟位小有名氣的歌唱家很要好,怎麼不早點成家呢?而今的年輕人呀,摸不透。
1978年冬,舊金山的清晨大霧瀰漫,寒意沁人。
最初的契機卻是母親太愛李白的《宣州謝·樓餞別校書叔雲》:「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漸漸地,她的心田有種朦朧又清晰的感受,不是美國的新潮科幻乃至魔幻小說電影所能替代的,不是激烈競爭及現實的華府世界所能擠兌掉的,她痴迷上了李白都崇拜的謝·。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她以一顆真誠的母親心體悟最深。
1988年初夏,在香港舉行的國際友好交流協會會議上,大會頒獎委員會的委員們正為世界和平服務獎該頒發給誰而熱烈爭論著。這世界性的組織每兩年召開一次會議,輪流在歐亞地區舉行,設立了和平服務獎頒給一個對世界和平服務有特殊貢獻者,另還有一些服務獎頒給各國傑出人物。對這唯一的和平服務獎,問鼎者多是有世界影響的政壇人物,陳香梅卻站了起來,提名德雷莎。德雷莎是誰?委員們面面相覷。身為頒獎委員會主任委員的陳香梅並不慷慨激昂,而是輕聲說:「她是誰?她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修女,幾十年如一日,哪裡最貧窮哪裡遭受天災人禍,她和她的修女夥伴們就出現在哪裡,行醫治病,救苦救難。她不辭勞苦,不求聞達,一身奉獻聖主耶穌,時時處處解脫人間疾苦。眼下,她可能在印度的一read.99csw.com個貧窮小村落,那裡正蔓延著腸道傳染病,治病救人是她的天職。」周遭靜悄悄,陳香梅拿出了德雷莎的照片,委員們默默地傳遞著。這是一個年老又粗糙的修女,白色的頭巾包紮得厚厚實實,眼瞼低垂,雙手合十。看不見目光慈祥,只見縱橫皺紋刻下了歲月的滄桑。那雙辛勞的大手簡直叫人目不忍睹!那不是女人的纖纖玉手,就是養尊處優的男人也不會是這樣的手!粗拉到極點,像千年的老樹皮,青筋爆起且盤根錯節,可只有這樣的一雙手,才能抗拒死亡!在荒瘠窮困的深山小村,在瘟疫流行的恐怖地帶,在地震的廢墟,在洪水肆虐的災區,她與她的女苦行僧們苦行苦行,為的是救苦難的人出苦難!委員們再也爭論不起來,一致贊成德雷莎獲獎。盛情難卻,德雷莎答應親自來香港領獎,但就在此時,尼泊爾發生地震,德雷莎急赴尼泊爾救災。前來領獎的是她的四個修女夥伴。盛大的晚宴中,珠光寶氣的參宴者們興緻勃勃,以一睹這些不可思議的修女們為快吧,但是修女們委婉又堅決地拒絕參加宴會,因為她們從不參加宴會,她們就是苦行僧。陳香梅震驚了,參宴者們是否汗顏?她陳香梅這輩子怕也達不到德雷莎的崇高,但是,她崇拜崇高、呼喚崇高、學習崇高。她也以此來教導兩個女兒。
陳宜著一襲黑色的薄呢風衣,黑然的高幫皮靴,蓬鬆的捲髮上系一條蒼綠的絲帶;陳香梅著一襲深藏青薄呢風衣,藏青色的高幫靴,同樣蒼綠色的喬其紗圍巾歪歪地在右肩上系著,像是一叢青松翠柏。無盡悲涼的蒼綠,姊妹間心有靈犀一點通。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轟隆轟隆,轟隆隆。時而像清泉流淌在山裡溪道,時而像飛瀑跌下三千尺,時而像春雨沙沙沙,時而像驚雷滾過長空。如若細心傾聽,那是許多世界名曲毫無規律的雜亂組合,貝多芬的《命運》,德彪西的《月光》,門德爾松的《春之歌》,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小斯特勞斯的《藍色的多瑙河》隨心所欲地跳躍變換,熟極如流又莫名其妙。循著琴聲尋去,進到樹木蔥蘢草坪青青的綠野,綠的深處是一幢紅房子,紅牆紅瓦也爬滿了青藤,只剩下星星點點的火苗似的艷紅。
心情最沉重的是陳香梅,在父親面前,她始終是個叛逆之女。人死而為人所知,她祈求父親的寬恕,她也知道,父親早早地就寬宥了她,而且,似更愛她。
海灣大橋和金門大橋是舊金山兩座氣貫長虹的大橋。海灣大溝通舊金山和奧克蘭,金門大橋是世界上橋墩間跨度最大的橋,金黃色的橋欄高高聳立。使人不禁聯想起這座城市的命名。1848年1月24日偶然發現了一些金粒,八年之內,竟生產出價值四億多美元的黃金,這裏,真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金山呀!為區別於澳大利亞的新金山,故名舊金山。
乳白色的大霧縹縹緲緲又浩浩蕩蕩地漫過來了,車過海灣大橋,海灣迷濛,大橋迷濛,思緒也迷濛。香港的冬霧像潑翻了巨桶牛奶,那麼稠那麼黏,母親在的日子里,她們分明嗅著了香甜;圍城十八天中,她們感受到的是白色恐怖。三千里的流亡路上,那絲絲縷縷濃濃淡淡的晨霧,是扯不斷驅不走的愁緒萬端。昆明的冬霧,重慶的濃霧,是變幻的時局、莫測的風雲。上海的霧、台北的霧又撩撥起她怎樣的心緒呢?前塵往事,如夢如煙!
推開虛掩的朱紅大門,客廳的色彩是蔥綠配桃紅,沙發上地板上散亂地放著各式各樣的大布娃娃,茶几上窗台上到處插著凋謝了的乾花,鋥亮的鋼琴上卻永遠有一大束盛開的鮮花,鋼琴前是一黑髮如瀑的女子,她如醉如痴地敲打著琴鍵,彷彿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她長得很美,彈琴時愛輕闔雙眼,長長的睫毛能投下一圈陰影,高鼻小嘴圓臉盤,她更像母親;一雙手也很美,十指纖纖又有力度,輕敲重打行雲流水般美妙。等到實在彈累了,她才闔上琴蓋,雙手托腮痴痴地坐著,慵懶地張開雙眼,是藍色的眸子!當然,這是陳香梅的大女兒克萊爾·安娜——陳美華。
過了大橋,駛過公路,姊妹倆下車走上小山,進了小樓。父親安詳地躺在鮮花叢中。八十三歲的老人壽終正寢,按中國習俗,當紅喜事辦。一隻大紅山茶花艷麗的花圈就放正中,兩旁的白花圈也都窩著紅花芯。六姊妹都到齊了,雖都憂傷,但氣氛並不沉重壓抑。中國人的生死觀其實比西人還要豁達瀟洒。
三女香蓮,自小體質較差,也不愛言語,只是愛彈鋼琴,長大后倒沒有成為鋼琴家,而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依舊風吹楊柳似的柔弱,穿著打扮留著三四十年代中國知識女性的風味,六姊妹中就她不燙髮,梳成齊整熨帖的髮髻,很是溫良恭儉讓的模樣。夫婿方仲民,在台灣經濟部就職,常派駐東南亞各國,她跟著夫婿,便在馬來西亞吉隆坡工作。一對兒子都有出息,長子學的是電腦,在美國一家電腦公司幹得不錯,成家立業,他是第三代中第一人,陳應榮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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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父親的逝世相隔近四十年,他們的墳塋距離一萬里,在另一個世界里,怕也難以相會。
五女竹兒,在六姊妹中個兒是最高大的,想當年流亡幾千里,她還是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吃盡了苦中苦,倒出落得人長樹大,很有氣魄!做事業也卓有成效,在read•99csw.com休士頓一家大石油公司做研究室主任,陳應榮想象她指揮若定、叱吒風雲的鐵娘子形象,就會啞然失笑,陳家女兒強過男兒。當然竹兒也還是位賢妻良母,夫婿彼協是個銀行家,兩口子恩恩愛愛,日子過得甜甜美美。
六姊妹,最大的已是五十六歲,最小的也已四十三歲。父親的死不像母親的死那般叫她們撕心裂肺、恐怖到了極點,她們已經觸摸到死的奧秘,那就是生,應該對生的肉體開啟自己的心門。
這些年讓他牽挂的是二女香梅!生性倔強的梅子自小就跟他有疙瘩,以後受生母去世的打擊,幾乎跟他「不共戴天」;婚姻大事又自作主張,三十三歲就成了寡婦,一雙女兒不滿十歲,她卻立誓再也不嫁!陳應榮是又搖頭又嘆息,都什麼時代了,莫非她還要走老祖母的路?甚荒唐呵。每每梅子來看他,他和碧茜都要勸得唇焦口燥,可她只是笑而不答。他知道,他永遠無法改變她!他分外關注二女的一切,他細讀她的專欄文章,他搜尋報刊上有關她的零星報道,他牢牢記住她和美華美麗的生日,還有夫婿陳納德的生日祭日,總不忘寄上點什麼,也許他在對過去的種種遺憾作出彌補,也許他從梅子的不屈不撓中尋覓到他十三歲后奮發圖強的影子?誰理得清呢。晚年的他,最牽挂的硬是梅子。他有點迷信了,梅子屬相是牛,勞碌;梅香,來自冰霜之苦。
與保羅的相識相戀,也可說是詩為媒。像電影小說中的細節一樣,她捧著一大摞書與他擦肩而過,輕輕一撞,書轟然倒下,寂靜的圖書館響過驚雷,她慌不迭收拾著,他幫著她,但他就蹲著翻起了厚厚的書,是中文!他驚異地看著她,中國是個謎,眼前的黑髮女子是個謎。在校園湖畔,他又見到她,她吟涌謝·的詩句,不吟篇章,只涌佳句。「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暖曖江村見,離離海樹出。」「日出眾鳥散,山暝孤猿吟。」「有情知望鄉,誰能鬢不變?」他不懂,但分明如醉如痴。她凋皮地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設法翻譯給你聽,謝·自己就說過: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他是叫中國丘比特的彈丸擊中了。
莎士比亞說,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陳香梅不甘。但何為強者?她有她的認識。她以為,女人就是女人,只要做一個光明磊落的女人,不必去做次等男人,也不必仿效男人。男女平等的真義是使女人在服務家庭之外,也有機會去為國為民服務,也有選擇職業的自由,從而得到同工同酬的待遇。
回美國時,她已懷上了孩子。兒子就叫小保羅,很小就顯示出過人的天才,語言、數學方面的天賦極高,上小學連連跳級,八歲就念六年級,而且很輕便地就掌握了電腦知識,學校視他為天才兒童,推薦他上天才學校,可外婆陳香梅不太願意,讓他像普通孩子一樣享受童年少年的樂趣吧,人生還是從容平淡為好。小保羅還有個小三歲的弟弟邁克爾,也聰明又淘氣,但天賦不及哥哥,這叫她不得不嘆造化鍾靈秀,小保羅是中國的水土孕育的。只要有空閑,陳香梅就要來到霍爾德州史丹福大學二女兒家中,給兩個外孫帶去好書新玩具,還有自己親手做的中國風味的小食品,珍珠丸蘭花根薺菜餃什麼的,外孫樂得跟外婆撒嬌裝瘋。她也就聊發少年狂,跟他們捉迷藏玩打仗的遊戲;玩夠了她會一手摟一個,教他們背誦唐詩宋詞元曲;也常認真地聽小保羅彈奏肖邦的鋼琴曲,和邁克爾唱一首古老的兒歌。這是個完整美滿的小巢,瀰漫著天倫之樂,但她的眼中有時會沁出迷茫和苦痛。這時候,陳美麗常常是倚在窗前,雙手交叉環抱著雙臂,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陽光漫進屋子裡,金色的塵埃在光中輕柔地顫慄著,如夢如幻中,時光倒流了。她知道,母親和她一樣,想起了她們姊妹倆的童年少年,幸福與不幸交織著,開拓與迷惘纏繞著,她走出了迷惘,她的姊姊克萊爾·安娜——陳美華呢?
陳美華選擇的是音樂,陳美麗選擇的是中國古典文學,陳香梅當是如願以償,美華出生不久,美麗還在子宮裡時,做母親的不就是這樣遐想未來的么?她定居美國后,已積極投入美國主流生活,並且在許多場合熱情地呼籲中國人應積极參与美國政壇,認為只有這樣方能得到社會的認同。但是,參政不入閣的她卻仍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內心的矛盾:「政治不是我的興趣,我喜歡寫作、讀書和文學,其他都是附帶的,這些強加在肩上的擔子,希望能早一天放下來。」文學是她痴心不改的夢,音樂是她不幸的少女時代深深的遺憾,而今,小女圓夢,長女彌補遺憾,做母親的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黃金的誘惑、黃金的璀璨、黃金的沉重、黃金的枷鎖,這裏都有過。自覺的淘金者美夢的實現與幻滅,被欺騙被驅趕來的淘金者的血淚與掙扎,沉澱在這裏的歷史頁碼中。而今這裏的移民區彷彿濃縮又展現出這些頁碼,最大的移民區是唐人街!街口是中國式牌樓,琉璃飛檐下的匾額上題著孫中山的「天下為公」。進入這座「中國城」,紅檐綠瓦廊柱楹聯全然中國古建築風貌;占色古香的廟宇香煙裊裊,中國招牌中國風味的中國餐館生意興隆,摩肩接踵的人流聲浪滾滾南腔北調可全是中國活!恍兮惚兮間不知身在何境何地!誰知道是解了懷鄉情結還是添了懷鄉病!
姊妹九-九-藏-書倆驅車向海灣大橋進發,父親的最後歸宿地在奧克蘭小山的小樓中。
政壇幾十年,風風雨雨上上下下,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同時,第一夫人也如風車世界喇喇轉,白宮滄桑夢一場。年輕漂亮的肯尼迪夫人傑奎琳曾將白宮變成幸福的藍色基調,說法語,著法國時裝、吃法式大菜成為白宮的時髦,可是傑奎琳的內心何嘗熱衷於競選!夫君不當總統怕也不會死於非命!約翰遜夫人酷愛黃色和園藝,她能幹周全,八面玲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丈夫,黃色和園藝成了一種怎樣的象徵呢?尼克鬆夫人碧特沉穩寬厚,尼克鬆在朝在野,她都是默默的奉獻。但是她的笑容中含著永恆的憂傷。尼克鬆曾寫給她「從此不參政」的書面保證,這不正道出她的最大心愿么?福特夫人芭蒂忠厚善良,茹苦含辛撫育兒女,她的借酒消愁和日後致力於戒酒的公益活動,正是這類女人寂寞苦悶心田的觀照。花生農卡特總統夫人露莎被稱為鐵娘子,人們稱道她對卡特的幕後影響極大,但她當第一夫人時留給人的記憶不過是伴著丈夫從國會山步行到白宮,倒是不當第一夫人後仍致力於社會福利工作留給人們的印象更佳。里根夫人南茜以窈窕的影星身影活躍於美國政壇,在電影史上她名不見經傳,在政壇上她出盡風頭也惹了不少麻煩,最麻煩的倒不是時裝的納稅和佔十術的風波,而是她與里根的子女及里根與前妻的子女幾乎都跟他們對著干,全家團聚的時刻罕見!白宮之夜,她與里根守著空洞洞的西廂住室,縱有金山銀山,但沒有人氣的世界未免太寂寞。作為母親,難道她沒有失落和凄涼?布希夫人芭芭拉是最受公眾歡迎的,以致布希「吃醋」:「你們如此歡迎她,為何不選她當總統?」而她的受歡迎是她的家常氣,她關心兒童教育,關心國民健康,她寵愛狗,她就是一個道地的家庭主婦。等到愛貓的柯林頓夫人希拉里成為白宮主婦,她得到的和她失去的都讓有思想的女人深思。她原是阿肯色州的律師,比當州長的丈夫薪金高出兩三倍。競選時她在電視屏幕上出現的第一印象就咄咄逼人:「我是專業人才,我不會在家裡烤餅乾或喝茶。」這叫為數不少的家庭主婦羞愧難當又惱怒難忍,但她說的是實話,她是獨立的職業女性擁有獨立的事業。民主黨助選圈裡人決心改造她的形象,從髮式到穿著到舉手投足,皆要為卿卿我我夫唱婦隨的溫柔婉約形象。柯林頓聲稱:「買一送一」,即選民們若選了他,他能幹的妻子也將為大眾服務。她是他的夥伴,他們將一起工作。於是報紙上出現了漫畫,柯林頓夫婦擠坐一張辦公桌,柯林頓問希拉里:「你是否該用你自己的辦公桌?」香梅想,該發問的當是希拉里:「我是否已經失掉了自己的辦公桌?」這些風貌不同、性格迥異的女人們,在當上第一夫人後,還有自我么?還有女性獨立的意識和獨立的追求么?即便高貴又高尚,仍不過是作陪襯的綠葉,等到繁華事散,留下的不過是各自喜愛什麼顏色,寵物為何,雞零狗碎的,誰記得清呢?貌似有聲有色,熱鬧深邃處卻是女性獨立意識失落的荒涼!
陳香梅越來越關注教育。中國教師節,每年她都要來到廣州、南昌、南京、武漢等處頒贈陳香梅傑出教師教授獎。
語言是多餘的。
死是一條沉默的河,包容著太多太多。
到中國,兩口子遊了南京,又去到安徽省宣城縣,公元495年,謝·出任宣城太守,他流傳下來的詩歌,有近四分之一是在作宣城太守的兩年中寫成的。以後回朝任吏部郎,因事牽連,下獄而死。這位出身貴族的大才子,生於464年,死於499年,他的詩句是生命的彩虹,難怪幾百年後李白登上謝·樓會寫下如此激烈慷慨懷才不遇的詩句!
在她眼中,謝·的·字就是詩,就是夢。眺,古書上指農曆月底月亮在西方出現。萬古的月亮,在西方做著東方的夢,陳美麗如詩如夢。至於中國農曆的節日,陳美麗也知曉不少,她的母親誕生在端午節,那是紀念愛國詩人屈原的節日;每逢清明冬至,母親要祭捫父親的墓地,「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中秋、除夕、元宵,母親總盼著闔家團圓,總給她們姊妹倆描摹「東風夜放花干樹,更吹落星如雨」的元宵夜景,總祈禱「但願人長久,千里共蟬娟」。她覺得中國的節日比美國的節日更有家常氣更富有詩意。
女婿對岳母吟誦的詩境及心境似懂非懂,半懂不懂。他對中國一無所知,但他的妻子雪狄雅·露薏絲——陳美麗,卻是史丹福大學東方語文博士,為了這博士,她整整攻讀了七年,她的博士論文便是謝·詩詞研究。這位一半血統是中國的愛妻自然常常吟誦中國古詩詞,他在明白了中國古詩詞一旦翻譯成外文便失去了原汁原味的痛苦和無奈時,也漸漸懂得了中國語言的韻味,中國古詩詞的朗讀,好聽、耐聽,就像山間泉水叮咚。岳母在雨中湖畔柳下的吟讀和眼前的風景,又讓他頓悟到什麼是中國式的詩情畫意!
1993年夏,陳美麗又來到南京大學,整整一個暑假,她都在南京大學圖書館用功,並與古典文學學者進行了學術探討。這回,她給延安小學希望工程捐助了兩千美金;她希望普天之下的兒童都幸福。
一年前,三女香蓮的長子在德州結婚了,外孫帶著外孫媳婦到舊金山來看外公外婆,陳應榮竟同鄉下九*九*藏*書老人別無二致,張口便是,讓外公外婆早點抱抱曾外孫呵。外孫媳婦滿臉緋紅,心中暗想,這老外交官怎麼也是個中國老古懂?可陳應榮就盼著四世同堂的一天呢。陳氏家族也算是樹大杈多,枝葉繁茂起來了。
蒼天無情人有情,來自華盛頓的客機安全降落於機場,陳香梅焦急地走下舷梯,大姐靜宜已在機場接她,姊妹倆默默擁抱,冰冷的臉頰上淚水縱橫,她們的父親已去世了。
值得欣慰的是,兩個女兒在美國這種社會背景中站了起來,得到接納,得到尊重。她知道,異族通婚的子女,聰明,但太敏感,很小的挫折都會使他們一蹶不振。她特別注重加強對兩個女兒的心理教育,既讓她們了解陳納德家族的驕傲,又讓她們明嘹廖家、陳家的艱難坎坷和種種光榮,擁有不同的血統,但都是優秀的。
但他沒有憂愁。
陳美麗痴迷謝·,是生命情結中無法排斥的滄桑感,更是難以割捨的對中國文化的認同感和歸屬感。
五年過去,新郎新娘仍過著總也過不完的蜜月蜜年,陳香梅感到寬慰,而今美國社會婚姻家庭的穩定性高頻率多方位地被動搖著,小兩口和和美美實屬難得。可寬慰的同時也有焦慮,何時能抱上外孫呢?不過由不得你著急,而今的年輕人,有幾個急著生兒育女呢?
她極聰明,像她的從未見過的外婆一樣,精通中、英、比利時、日、德、法、葡等七國語言,她將英文和中文都視作自己的母語。她選擇中國古詩詞研究,既是母親長期的熏陶,也是她自己的愛好,她早早地就陶醉在中國文字的韻律之中。她酷愛謝·詩風的清新流麗,更愛探尋這位年僅三十六歲就下獄而死的短命詩人的命運。
一個女人,年輕又漂亮,確實是本錢,如若加上錢財,那真可以叫無數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但是,這些都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是品德加智慧,歲月變故不僅磨損不了品德智慧,而且愈見其光華。品德和智慧使女人能獲得永恆的內在美。這是陳香梅信奉的做女人的準則,她也以此來教導兩個女兒。
1981年春,保羅與陳美麗在華盛頓舉行了盛大的婚禮。陳家表兄弟來了一大群,幾個姨父也撥冗趕來祝賀,香梅六姊妹又歡聚華府,六姊妹穿是最華美最鮮艷的旗袍,佩戴上最珍奇最貴重的首飾,因為這是陳家下上代女人中頭個成婚的,勾起她們太多的回想和遐想。大姐靜宜尤其激動,外甥女的名字就是她的教名雪狄雅呀。開花盼結籽,中國女人再西化骨子裡也還是中國女人,母親和姨媽們都這麼祝福新娘新郎,況且這對新人都已過三十了。
除了未能歸家之外,父親是滿足的。
莫非憂愁只屬於上一代的人?尤其是上一代的女人?
——巴爾扎克
靜悄悄的黎明,靜悄悄的白霧,靜悄悄的異鄉,靜悄悄的姊妹倆手與手相握,心與心相通。都想著往事,想著天地父母和她們姊妹,一代一代環環相扣,生不可阻擋,死也無法迴避。
隨著歲月的推移,當陳香梅也老了的時候,她越來越理解父親退休後為什麼卜居舊金山對岸的奧克蘭,疲馬戀舊秣,羈禽思故棲,人呀,無法抹去家園意識,無法稀釋血緣之情,父親離不開中國的氣息!父親愛與繼母碧茜手挽手來到唐人街緩緩地踱來踱去,有時進到雙喜樓品嘗風味小吃,有時在菜店買回一袋嫣紅的莧菜,憶起的卻是北平老家李媽菜籃子里新鮮的菜蔬,菜根帶著泥土,菜葉還留著露水!往日的時光不會重現。在冬夜的爐火旁,他望著暗紅的火光,像是自言自語:「我一生最愛做的還是當老師,北平師範大學那段教書生涯最值得回味,可惜我國學根底不深,不能與人較高下,才棄教從政呵。」女兒們知道,老父得的是懷鄉病,老父在「想家」!葉落歸根,人老想家。
而今,他無牽無掛無憂無思地長眠于花海中,六個女兒憂傷地立在父親身旁,作最後的送別。
四女香蘭,樸實無華,嚴謹能幹,也難怪,她就愛數學,當然是一絲不苟的。夫婿黃博士威廉也是工程師,兩人都在加州州政府工作,也算進入了美國主流生活吧,一對兒子學習上進,做外公的感到欣慰。
雨過天晴,在南京大學樹木蓊鬱的校園裡,大高個的比利時男子陪伴著一位年輕的女子時,卻引起了人們頗高的回頭率。八十年代的大學,老外早已不足為奇,自視甚高的中國大學生們再也不會露出孤陋寡聞的淺薄相。這回頭率不是因為男子的英俊瀟洒,也不是因為這位女子高過1.70米,而是女子的過去時的穿著打扮!一襲紫色的曳地長旗袍,盤著紫色的琵琶扣,胸襟下擺袖口綴滿紫色絲線綉成的一叢叢紫羅蘭,紫色的水晶耳環,紫色的繡花鞋,彷彿是過去時代的一個紫色的夢,夢魂牽縈的紫羅蘭的愛情的夢!也許牽扯著她父輩母輩在這片土地上的愛情的故事?此女子雖是黑髮黑眸子,但一眼看上去,她仍是個道地的美國姑娘,如若當年跟飛虎隊熟識的老人見著她,定會猛地怔住,因為她的臉相酷似陳納德!當然,這是陳納德鍾愛的小女陳美麗,她也是第一次來到中國,是尋覓父親失落在這裏的夢?是尋覓母親痴迷而今她也痴迷的中國古典詩詞的夢?父親當年經歷的硝煙戰火血雨腥風早已蕩然無存,經濟大潮西方文論在這方土地洶湧澎湃時,她靜靜地觸摸著中國古文化的根,觸摸到滋養母親的根,也觸摸到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