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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門羅

早春的門羅

這基本上是一個黑人的聚會。也來了不少白人,其中將近一半是記者。州議員談到,他們一直在收集證據,他說,我們還缺少許多細節。接著,他舉了一些例子。就在這時,坐在我們後面兩排的一個白人婦女舉起手來說,我父親作了口述記錄,回憶他目擊的「摩爾灘事件」。你提到的這些細節,裏面都有。

三、逃亡的一生

二、六十年前的門羅

恐怖最終阻擋了所有的證人,很可能也阻擋了大陪審團。他們也許和亞當斯一樣,並非缺少良知和勇氣,可是他們要保護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刑事案件的起訴權歸在州一級。聯邦只能參与調查,沒有起訴的權力。尋求公正的努力,最終還是失敗了。
連辛迪一起,他們有了六個孩子。可是因為不停地流動,哪怕有了一個好工作也保不住。他們就一直是貧窮的。窮得有時候只能住在車子里。可是他們有一個和睦的家,孩子們都是好孩子。也幸虧美國在變化,南方也在變化。至少,窮人的孩子可以免費讀到高中了。當然,因為始終在遷徙中,孩子們不能有固定的學校、老師和同學,不能和小朋友有穩定的友誼。非常的童年經歷,令亞當斯的孩子們深受傷害。
從此,亞當斯開始了他逃亡的一生。不論他到哪裡,總是不久,就會有KKK身份的警告跟來,威脅著要他離開。
1999年的老兵節,美軍為喬治舉行了隆重的軍人安葬儀式。以紀念這位「二戰」老兵。他從戰場上回來只有九個月,就被暴徒殺害了。
警察霍華德是亞當斯一家的熟人。年初亞當斯父親自盡以後,喬治奔去鎮上給警察局打電話,就是霍華德來處理的,他看到亞當斯很傷心,就和他談了很久安慰他。小男孩感覺他很親近。這時霍華德默不作聲。待亞當斯講完,他在一邊招招手:「孩子,你過來。」

柯林頓·亞當斯
在六十年代民權運動高潮中,發生了一些著名的謀殺案,都是所謂的「仇恨犯罪」。一些黑人和民權工作者在南方遇害。當年由於類似的原因,一些刑事罪沒有能成功起訴。這幾年,這些案子在各個州重新開始調查,甚至有一些案子成功地起訴、定罪。雖然四十年過去了,這些當年的年輕罪犯現在都是老人了。可是在這裏,謀殺就是謀殺。殺人是個人行為,任何政治氣候的原因,都不能成為個人凌虐、謀殺他人的借口。對謀殺罪的起訴沒有時效的限制。
當時參与調查的,還有喬治亞州的州調查局。當時的南方地方官員,和聯邦官員很不一樣。亞當斯家就在案發地附近,事後不久,一個州調查局的人就和當地警察霍華德,一起來到亞當斯家,問他媽媽有沒有聽到什麼。亞當斯一直在為自己的好朋友喬治不平,他按捺不住,從一邊衝過來說:「我知道是誰乾的!」接著,他一五一十地敘述了經過。
亞當斯走進了聯邦調查局。
在車上,我們聊著說,也難怪,六十年前的事情了,細節自然都消失了。再說,我們以前熟悉的幾個KKK謀殺案,都是發生在六十年代民權運動的高潮中。當時,全美國都高度亢奮,注視著轉折關口中的幾個南方州。出一點事,就是國家級大案。而這個案子發生得實在太早,又是在偏遠的南方小鎮。默默無聞,想來也可以理解。
童年時代的恐怖經驗,給亞當斯帶來真實的恐懼。亞當斯從小是個有責任感的孩子。他曾對自己發誓要守著秘密,他覺得有責任保護母親和兄弟姐妹的安全,現在他更要保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他們將留在陽光里,再也不會回到黑暗中。門羅和南方一代代的孩子們,將繼承他們以苦難留下的精神遺產,會有一個全新的生活。
亞當斯為自己的黑人朋友尋求正義所作出的努力,感動和激勵了門羅附近的人們,他們成立了這個「摩爾灘紀念協會」。在摩爾灘附近的路口,他們建立了歷史紀念地的說明標誌牌。還為四名受難者建立了一個永久的紀念碑。那是刻著受難者姓名的石碑和一個安魂的十字架。他們找到了其中三名受難者的墓地,其中包括喬治·多爾西的墓地。
亞當斯面對全美國,他不僅為慘案本身作證,他還細細地回憶他記憶中的朋友。亞當斯說,這四個受難者不是四個名字,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他講述童年的好朋友喬治。他講到自己的父親去世后,喬治怎麼天天來幫助他媽媽干重活。有一天,喬治幫他們家劈了一大堆柴火,媽媽一定留他吃飯。喬治端了自己的盤子,就跑到外面坐在柴火堆上吃,怎麼也勸不進來。十歲的亞當斯和媽媽都深感抱歉,亞當斯一直記到今天。他說,1946年門羅的黑人們,理所當然就認為,他不應該和白人鄰居平起平坐,哪怕他們是那麼要好的朋友。可是出國當兵五年回來的喬治,見過了世界,眼界開闊了。他不自覺地已經和當地的黑人有那麼一點不一樣。他已經一眼看透那些KKK的愚蠢和傲慢,他的眼神里一定有了那麼一點過去沒有的自尊。可是,就是為了那麼一點不同的感覺,他就被KKK殺死了。他死後,證人受威九九藏書脅,正義遲遲得不到伸張。亞當斯告訴大家,這就是那個時代的門羅和南方。
艾默生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死了。艾默生的死訊傳來,亞當斯感到分外沉痛,他明白自己是「摩爾灘事件」唯一的歷史見證人了。

河灘
前幾天,附近出了件事。黑人羅傑聽說一個白人農夫和他的妻子有染,兩人大吵起來,羅傑在盛怒中用口袋裡的小刀刺傷了對方,被警察抓走,在監獄里候審。就在亞當斯、艾默生向河邊走去的時候,他們不知道,在城裡,莊園主哈里遜借口地里要人幹活,付了六百美元,為羅傑辦了取保候審。羅傑是喬治的妹夫,哈里遜去監獄前,特地叫上了喬治夫婦倆和喬治的妹妹,要他們一起去。
「那個小孩!」我忍不住輕輕叫出聲來。就是那個小孩,那個甜甜的、目光單純的白人孩子。
亞當斯說,在他的內心裡,正義和良善終於戰勝了對邪惡威脅的恐懼。他覺得上帝終於把他內心中最好的那些東西,引導出來了。

黑人教堂
進了鎮,看了標誌牌才知道,這個小鎮是在十九世紀二十年代門羅總統的時代建立的。所以,隨著當任總統的名字叫了門羅。

柯林頓·亞當斯的姐姐和女兒
媒體神通廣大,很快就透露了聯邦調查局可能重新開始調查此案的消息,並且找亞當斯採訪。亞當斯在電視台,公開了他所看到的全部「摩爾灘事件」真相。
四個死難的黑人:喬治·多爾西(George Dorsey)二十八歲,妻子梅(Mae)二十四歲,妹妹多蘿茜(Dorothy)二十歲,妹夫羅傑·麥爾肯(Roger Malcom)二十四歲,多蘿茜是孕婦,正懷著七個月的孩子。
州議員問:「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在如此艱難的人生中,亞當斯從一個孩子變成年輕人、中年人,接近老年。他不僅在做著噩夢,不僅在KKK的逼迫下逃亡,他也在思考雖一年年遠去、卻跟隨了他一生的「摩爾灘事件」。在他剛剛長大的時候,他只想忘卻。那是太悲慘的事情,他承受不了這樣的精神重負,本能地想卸去負擔。可是他忘不了。
可以說,這是後來六十年代風起雲湧的黑人民權運動的最初起點。可是正因為是起點,在幾個極端南方州,捍衛黑人民權的環境還遠沒有成熟。美國的州是自治的,聯邦管不著。
KKK的興起,是因為南北戰爭后,南方民眾對北方入侵不滿。可是,在KKK走向恐怖暴力之後,南方的白人民眾也開始反感,他們大多有種族偏見,卻並不贊成恐怖活動。越來越多的人遠離了KKK。可是,恐怖活動的特點就是:人數很少的恐怖組織,也足以威懾一個地區。
2005年4月2日,是個星期六。前一天從廣播中聽到,今天上午門羅的黑人教堂有個「摩爾灘事件」的紀念集會,隨後遊行去摩爾灘,在那裡有一個追思儀式。早晨起來,是個初春特有的大風天,屋前的竹林全都彎著腰。前一天晚上我們已經決定要去,現在聽著把房子吹得嘎嘎直響的大風,我們還是上了車。
那是一個人內心驚心動魄的戰爭。亞當斯既感到恐懼,要承擔保護家人的責任,又被自己的良知和正義感所深深折磨。幾十年來,他苦苦掙扎。「摩爾灘事件」已經過去幾十年,喬治死的時候留下一個兩歲孩子,被人遠遠地領養走了。沒有人再重提舊事。除了暴徒們,慘案真正的目擊者只有亞當斯和艾默生。
兩個孩子亞當斯和艾默生牽著牛,終於來到摩爾灘。這是阿巴拉契河的河灘。這條河是門羅鎮所屬的沃爾頓縣和鄰縣的界河。它是這個行政區的邊緣。就是在今天,通往摩爾灘的小路還是很冷僻,路的兩邊有了一些零星的大宅子,一家一家卻相距很遠,看得出都是近年新蓋的。在遊行去那裡的路上,走了一個小時也沒見有幾輛車從身邊駛過。至於摩爾灘,今天還是個不見人煙的地方。可以想見六十年前這裡是多麼荒僻。
那個時候,美國南方的貧困農民,甚至比殖民時代更沒有出路。因為在殖民時代,甚至在建國初期,地多人少,移民都可以無償分配到土地。可是,在1946年,耕地的兼并已經基本完成。一些人因種種原因,賣掉土地,變得赤貧,另一些農莊主富裕起來。南方出現了大量沒有自己住所的流動佃農,有黑人,也有白人。那時,羅斯福總統的「新政」早已經開始,可是,對窮人施行福利的政策,還只是一個概念,一個在逐步推行中的政策,遠遠沒有抵達真正貧困的農村底層。在聯邦制的美國,當時聯邦政府的權力很小,各地的差距非常大。
在橋頭,亞當https://read•99csw.com斯的姐姐指著辛迪下去的方向,對我們說,慘案發生的第二天,她和媽媽一起來過這裏,遇難者已經被抬走,還一地是血。她撿起一顆被打下來的牙。媽媽嚇得讓她趕緊扔了。旁邊的樹上全是彈孔。
那婦女自我介紹說,自己是亞當斯的大女兒,叫辛迪。她住在佛羅里達,晚上開了一夜的車,就是為了趕來支持這個集會,也為了看看「摩爾灘」。她指著身邊的一個老年婦女說,這是我父親的姐姐。
離開門羅的那一年,亞當斯遇見了他後來的妻子瑪約麗。瑪約麗剛剛離婚,還帶著剛滿一歲的女孩。這個女孩就是辛迪。辛迪對我們說,對她來說,父親就是亞當斯。「他是多麼好的爸爸!」辛迪回憶說,小時候只知道他們家永遠在搬家。她還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半夜了,媽媽把她推醒。父母匆匆地把能夠裝上車的東西塞滿一車,家裡還扔下好多東西,就這麼逃一樣地離開了。
在集會上主講的,是個黑人州議員。他戴著眼鏡,演講很能夠吸引聽眾。我注意到,很特別的是,他的胸前戴了一枚馬丁·路德·金的像章。他講述了自己的門羅故事。六十年代,他還是個年輕的民權運動者。有一次他到門羅來活動,當地接待他的一個黑人對他說,以後你要來這個小鎮,先給我們一個電話,我們多去些人,去半路接你。接著告訴他,二十年前,這裡有過一個「摩爾灘事件」。在黑人社區,恐懼還隱隱地留在那裡。那個黑人對他說,我們不希望你也成為這樣的犧牲品。

紀念地標誌牌
一個喜歡亞當斯的黑人拖拉機手,教會了他開拖拉機。幾年後亞當斯想,他們應該忘掉他了。他試著離開那家農莊,用他的技術掙更多的錢。可是很快兩個當地警察就來找他,轉告說,假如他不回去,那個莊園主說了,「不能保證他們一家的安全」。他只好回去。
那時的美國,勞動保險制度已經完善。在養病期間,律師為了爭取最大的保險補償,談話中問及他的個人歷史,追問著一個個問題。他避開「摩爾灘事件」,可是逃亡的一生,就像重新又經歷了一遍,改變他人生的那個事件鮮活地出現在他腦子裡,久遠的記憶在猛烈撞擊著他,那種痛苦、不甘、憤怒、悔恨,對正義的渴望,都強烈地糾合在一起,堵在胸口。突然,他明白了,他幾十年來埋藏在心底的見證,不可阻擋地要站出來,站到陽光下。
1946年7月25日,亞當斯和艾默生,準備一起去摩爾灘放牛。
在兇手終於離開之後,他們爬出草叢,戰戰兢兢地走到現場。亞當斯已經認不出他的好朋友了。鮮血還在汩汩地流淌,他們的臉都已經被打碎。兩個孩子又驚又嚇,跌跌撞撞地回家。半道上,亞當斯取了自己的馬。在他獨自回家的路上,他遇到其中一個兇手。那人把自己的拖拉機攔在通往摩爾灘的小路上,阻擋萬一過來的車輛。此刻,他是去取回自己的拖拉機。亞當斯和他打了照面。十歲的孩子根本無法掩飾自己一臉的驚恐,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和他打招呼,而是像見了魔鬼一樣,瘋了似的騎馬回家找媽媽。

門羅鎮法院
剛剛到家,兩個警察就又來找他,對他說,你在附近這麼晃著,總是叫一些人感到緊張。你最好還是離開吧。
亞當斯千方百計,找到並且公布了四個死難者中三個人的照片。喬治的照片大概是從軍隊的登記中找到的。雖然陳舊的照片已經模模糊糊,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年輕的喬治穿著神氣的美軍軍裝,開心地笑著。
亞當斯家這樣的南方白人民眾,和黑人一起幹活,和黑人做鄰居,他們之間有著很深的感情和友誼。1946年是「二戰」剛剛結束的時候。黑人喬治參軍在澳洲和北非服役了五年,剛剛榮譽退役。亞當斯一向喜歡喬治,把他當作自己最好的朋友。在喬治退役回家的路上,是亞當斯伴他一起回家的。喬治在路上好歡喜,告訴亞當斯,他能為國家效忠,感到很驕傲。
已經是溫暖的春天了。可是,這一天特別冷。我們在冷風中默默行進,來到摩爾灘。河灘上的老橋已經消失,在邊上架了一座新橋。站在橋上,辛迪緊緊地拉著她的姑姑,也就是亞當斯的姐姐。看上去,辛迪有些緊張,她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裏。後來,她下到河灘去。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河灘金黃色的茅草中,我們沒有跟著下去。我們想,這當是她一個人去體驗父親當年感受的時候。
可是沒過多久,在那個黑人教堂的集會上我們才知道,很多年來,小鎮曾經在輕鬆外表下,藏著很深的兇險。
網上有個非營利性組織「摩爾灘紀念協會」的網站。作為專題網站,它對事件本身的介紹實在太簡要,一共十來句話,沒有任何細節。
「摩爾灘事件」比一般民權案子都要早二十年,當年的兇手們沒有受到法律制裁。證人證read.99csw.com據在流失。現在事隔六十年,重新起訴就更為困難,僅僅一個人的目擊證詞是不夠的。但是在民權組織和喬治亞州一些政治家的推動下,在2001年,喬治亞州議會全體通過決議,由州長簽署,州調查局對「摩爾灘事件」重新開始調查。
辛迪說,媽媽後來告訴她,從一開始她就憑直覺知道,亞當斯有什麼「大事」瞞著她。他經常夜半從噩夢中驚醒,驚呼出聲。問起來,他總是不肯說。當然,還有他們莫名其妙的頻繁搬家。有一次瑪約麗忍不住問,我們難道就不能定居下來嗎?亞當斯脫口而出說:「只要他們還是那個樣子,我們就定不下來。」瑪約麗沒有再問。最後,在又一次連夜逃亡之後,亞當斯終於把自己的童年故事告訴了妻子。

一、門羅的一個集會

他幾十年在夜晚的噩夢中煎熬。後來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以後,他開始更深體會到喬治的媽媽突然失去兩個孩子、家庭被毀滅的悲慘。亞當斯開始有了成年人的思考。他對正義不能伸張、暴徒沒有被繩之以法感到憤怒。他還對妻子說,他始終內疚,覺得自己眼睜睜看著喬治被殺,自己只是躲在一邊,什麼也沒有做。他恨自己怎麼如此懦弱,沒有站出來阻擋暴行,救下他的大朋友。這種悔恨的心情,越來越強烈。妻子安慰他說,你沒有責任,你只有十歲。你站出來也一樣救不了喬治。可是瑪約麗知道,亞當斯在內心裡,是一個傳統道德觀念很強、對自己的品質要求很高的人。回想「摩爾灘事件」,他總是非常自責,總覺得自己見死不救,是生命中的羞恥。

為死難者安魂

五、一個人的勇氣可以復活歷史

她回答說:「柯林頓·亞當斯。」
亞當斯扭頭就走。他終於證實,喬治死得那麼慘——他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沒有傷害任何人。他被殘殺僅僅因為他的皮膚是黑色的。多年的傷痛變成憤怒。他覺得他長久的秘密要衝出胸膛。可是想到可能給家人帶來的危險,他又壓下了自己的衝動。
1989年,亞當斯一家搬到了佛羅里達。多年的逃亡使他身心疲憊。他們帶大了六個孩子,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亞當斯沒有文化,乾的是最吃力的體力活兒。可他總是盡心儘力盡養家的責任。
網站上沒有死難者照片,卻有一個白人小孩。照片的註解是,他是目睹慘案發生的證人。小孩給我留下很深印象,因為這孩子笑得很甜,目光單純。他的名字很好記:柯林頓·亞當斯。
接著,辛迪看著遠處,站下來,點了一支煙。她的目光變得凝重起來。她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的故事。我為這些黑人難過,我願意支付任何代價,讓正義得到伸張。我為那個十歲的小男孩難過,也為他的一生感到難過。他是一個多麼好的人!回想我們家的多年經歷,我更感到憤怒,這是什麼事!殺人犯安安穩穩,我們家卻一直在逃亡。
不幸的是那年11月9日,亞當斯在一場意外的工傷中,失去了一條腿,也失去了勞動能力。失去一條腿,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也是生命的一個轉折。亞當斯躺在病床上,傷口慢慢愈合。回想死神擦身而過,他相信,假如當時不是上帝用一雙手扶住他的肩膀,他早已經隨死神而去了。躺在床上,亞當斯痛定思痛,回顧自己的一生。他終於意識到,雖然自己還不算很老,可是也許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突然離開這個世界。他問自己,他還有什麼事情必須去做?他還虧欠著什麼、還有什麼令自己這一生深感遺憾?
辛迪對我們說:「我們一家也是摩爾灘事件的受害者。只是我們受害的方式不同罷了。」
柯林頓·亞當斯生長在一個窮苦的白人家庭。1946年,他整整十歲。
不僅如此。不久,一個KKK的莊園主來要他們一家成為他的佃戶。「只要你們在我這裏,我就保證,你們不會因為這小孩子『看到的事情』出麻煩。」這是他們家得到的第一個威脅。一家人從此在那裡辛苦地干,拿很少的錢。媽媽勸他一定要忍,為了那個潛在的危險。亞當斯自己也懂了。不懂也得懂,那些兇手們,他經常都能夠在附近碰到。四目相對的時候,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杜魯門總統出生在一個歷史上的蓄奴州,在他生長的環境中,種族主義很普遍,他出生的時候,廢奴不過才二十年,而他的長輩們就曾經擁有奴隸。因此歷史學家們說,杜魯門總統假如是一個種族主義者,也應該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可是杜魯門從當上參議員開始,就表現出對黑人民權的極大關注。他堅決主張和支持「反私刑立法」,反對種族主義。就在1946年,「二戰」剛剛結束,杜魯門總統建立了民權委員會,調查全國民權狀況尤其是黑人狀況。這個委員會後來提交了著名的《1947年民權報告》。也就在「摩爾灘事件」發生的二十三天前,國會剛剛通過了反種族歧視的《1946年民權法》。
就在這一瞬間,亞當斯決定向兇手質問那個始終令他不解的問題,他知道羅傑是在吵架時刺傷了九九藏書一個白人。「可是,你們為什麼要殺死喬治?!他是我看到過的最善良的人。我父親死後,他給了我們家那麼多幫助。他是個好人!」

四、一個人的戰爭

整整八年過去了,就在亞當斯剛滿十八歲的時候,警察霍華德找到他,對他意味深長地說,我看你還是參軍去吧。就這樣,亞當斯參軍走了。在外面兩年,亞當斯有了完全不同的生活經驗。1956年退役回家后,年輕的亞當斯想,十年來他一直保持了沉默,不管怎麼說,那些可怕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大家都把它忘掉算了。那些KKK也不應該為十年前他看到些什麼,再找他的麻煩。可是他又錯了。
經過大規模調查,案子進入了起訴前的「大陪審團階段」。有個黑人孩子在大陪審團作證說,事發那天,他聽見一些人在準備私刑用的繩子,還有說有笑。雖然他只是間接證人,但事後他還是被KKK綁架,打得只剩一口氣。稍微恢復過來后,他立即逃往亞特蘭大,從此隱姓埋名。
亞當斯終於找回了在「摩爾灘事件」之前的那個自己。那個自然的、心底和目光都一樣純凈的男孩。
霍華德說的話,亞當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把手放在亞當斯的肩上,對他說:「讓我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我能夠做的,只是把你看見的那幾個人抓起來,可是我不可能把所有這夥人都關進監獄。我不能抓的那些人,可能回過來殺了你、你媽媽和你的兄弟姐妹。你的一家處在危險中,現在我要求你,忘記自己看到了什麼,永遠也不要講出來。」
雖是南方偏遠小鎮,可是和我們想象的並不一樣,事情發生之後,立即震動了全國。這個喬治亞小鎮的案件令杜魯門總統震怒,他立即下令聯邦調查局徹查。他希望罪犯被定罪、受到懲罰。
亞當斯立即受到各種威脅。例如死去的哈里遜有一個兒子,正關在監獄里。他馬上從監牢里送出話來:只要出獄,就會來找他算賬。亞當斯沒有退卻。
我們被亞當斯的故事深深打動,他的門羅故事,把我們帶往美國南方更深的底層。
在遊行中,亞當斯的姐姐坐車,我們一直和辛迪走在一起,好奇地問東問西。
亞當斯的父親一年到頭辛勤勞作,永遠也掙不夠養家的錢。在亞當斯周圍,窮人比比皆是。亞當斯的好朋友艾默生,也是家徒四壁。艾默生的父親脾氣暴躁,一發脾氣就把他打個半死。他們這樣十歲的孩子,都得幹活,只能抽空上學。結果斷斷續續,連認字都沒有學會。
將近黃昏,孩子們要回家了。就在這時,他們聽見有車子開來,車上發出幾乎不像是人聲的慘叫。兩個孩子嚇得本能地趴在草叢中,讓高高的草叢蓋住自己。亞當斯看到的情景,令他傷心欲絕。一群KKK,大約有十幾個人,綁架了他的黑人好朋友喬治·多爾西。旁邊還有他的妻子梅、妹妹多蘿茜和妹夫羅傑。這些KKK大多是門羅人,亞當斯都認識。他眼睜睜看著四個黑人被捆綁著毆打,最後一個KKK拔出手槍,開槍擊倒了他們。然後這些人一哄而上,用手槍和長槍,向四個受害者射出了幾百發子彈,兇手中間也有哈里遜。後來驗屍時發現,僅其中一個受害者身上就有六十八個彈孔。令亞當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兇手們的車子旁邊,還停著一輛警察的巡道車。

門羅小鎮
大風拂過,我的眼前,出現了穿著軍裝的黑人士兵喬治,他一隻手搭著軍用包,高興地笑著,往家走去;另一隻手裡,牽著一個十歲的白人小男孩。一段完全被湮沒的歷史,那四個受害者就因為這個孩子生長起來的勇氣,從黑暗中這樣走出來了。
前一天剛剛下過大雨,阿巴拉契河水在湍急地沖向下游。辛迪從摩爾灘上來,顯得臉色蒼白。我們回到橋上,所有的人手拉著手,一起站在風中祈禱,為死難者安魂。我們閉上眼睛,微微低下頭。
案子到了大陪審團前,卻沒有被起訴。整個鄰近地區,包括我們家現在住的地方,黑人社區從此留在一片深重的恐怖中。在四個受難者的葬禮上,一些親友不敢出席,來的人都一言不發,不敢對謀殺事件有任何表示。受難者們被匆匆安葬,漸漸地,沒有人再記得他們的墓地在哪裡。
我們常走喬治亞州的78號公路。每次去看朋友弗蘭西斯,總要走這一段。路邊一個小鎮的牌子讓我們很留意。它在我們即將離開78號公路的前一個出口,看到它就知道快要拐下去了,等於是個預告。再有,小鎮的名字在中譯時還很有趣,你可以翻作「門羅」,那是一個著名美國總統的名字,也可以翻作「夢露」,那是影星瑪麗蓮·夢露的名字。在英語里,就都是它,「Monroe」。
現在,這個案子的狀態是開放調查、尚未解決。起訴正在推動之中。當年的暴徒們雖然大多已經死去,但有兩名涉嫌者仍然活著。今天的集會和遊行,就是推動此案起訴的一個表達:尋求司法公正不是復讎,是為死難者伸張正義。假如罪惡不予追究,它帶來的恐懼永遠不會真正消除。只要還有一個罪犯活著,這樣的努力就不會放棄。
辛迪和他所有的https://read•99csw.com孩子們,都認真地說,爸爸,我們支持你。瑪約麗深知亞當斯幾十年來對喬治的內疚,此刻她只說了一句:我相信,喬治一定會為你今天的選擇感到驕傲!
這就是六十年前的喬治亞州,這就是六十年前的小鎮門羅。
1946年7月25日,在暮色中那個驚恐萬狀的馬背上的十歲孩子,一點沒有想到,「摩爾灘事件」將永遠改變他的一生。
這是那個州議員第一次聽到這個案子,雖然事隔二十年,他站在門羅的土地上,還是很受驚。因為在六十年代的民權運動中,在一些KKK活動猖獗的地區,他這樣的活動者,處境可能突然變得很危險。
如此恐怖的童年經驗和強烈刺|激,使亞當斯開始經常做噩夢,幾十年都無法停止。

辛迪和她的姑姑
亞當斯有一次回門羅看媽媽,路過兇手之一哈里遜的家。哈里遜正坐在門口的椅子上。亞當斯突然忍不住,決定走過去,作幾分鐘直接的對話。亞當斯站在哈里遜面前,直直地問道,你們KKK幹嗎老盯著我?哈里遜冷笑著說,這麼些年,難道有誰動了你嗎?亞當斯回答說,沒有,可是無論我走到哪裡,你們總是在盯著威脅我。哈里遜接著說,只要繼續閉緊你的嘴,就沒人會來動你。
也許別人會想,南方在六十年代以後已經有了根本的改變,KKK已經被民眾所唾棄,即使在門羅,KKK也從一個「顯文化」,逐漸退出舞台,亞當斯為什麼還要逃亡?但作為一個當事人,亞當斯看得很清楚。對於KKK來說,大形勢越是明朗,他們被起訴、定罪的可能性就越大。他們對亞當斯的存在就越不放心。亞當斯一家也就越危險。他心裏很明白,他面對的是一群亡命之徒。他們的殘忍,他十歲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
於是,二十歲的亞當斯離開了門羅。可是,「摩爾灘事件」卻沒有離開亞當斯。
亞當斯最終獲得了一筆賠償。這筆錢足夠他不工作也能生活得非常好了。這時他已經暗暗下了一個決心。他告訴吃驚的妻子,說他要買房子。有生以來,亞當斯夫婦第一次擁有了一棟自己的房子。在這自己的小屋裡,他把妻子和所有的孩子召集到一起。亞當斯說,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們。

黑人州議員
亞當斯告訴全家,他決定公開他的證詞。他要走向公眾,他願意接受媒體的採訪,他將向聯邦調查局和司法機構作證。他不再逃亡,他將站住,迴轉身來,面對對手。這會給全家人帶來什麼樣的危險,他不知道。他必須事先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他們。他愛他們,可是他必須站出來,別無選擇。
我還記得在大風中,辛迪金色的長發被吹得飛舞起來。在走向摩爾灘的遊行隊伍里,她給我們講父親的故事。講到這裏她笑了,說:「我們全家不停搬家的那些歲月,突然來到我面前。儘管爸爸媽媽一直對我們編造各種搬家的理由,這個時候我看著父親嚴肅的臉,彷彿恍然大悟,我對自己說,上帝!爸爸別是個殺了人的逃犯吧!」
就這樣,幾十年來亞當斯的一家先是在本州的各個城市奔走,希望離門羅、離媽媽的家不要太遠,後來他們不得不離開喬治亞,開始在各個不同的州,不斷搬家、不斷逃離。
這麼些年來,以往的兇手們和這個證人之間,維持著一種奇怪的威脅和被威脅的關係。哈里遜沒有想到,亞當斯會面對面地突然對謀殺直接提問。可是,也許這麼多年來,他認為已經能夠把亞當斯捏在手心裏。所以他傲慢地回答說:「他在參軍前倒是個還不錯的黑鬼。可是,當兵回來以後,他以為自己可以和我們一樣了。」
他還介紹說,直到1981年,門羅的黑人爭取民權的遊行,還有過和一些KKK成員對峙的情況,場面非常緊張。他指指坐在我們旁邊一個叫做鮑伯的黑人說,當時鮑伯被KKK綁架了六小時,我們都以為他已經被殺掉了。
我們特地早一些去,先在小鎮上走走。雖然是大風天,可是很晴朗。在陣風的間隙,陽光下的門羅非常溫馨。土裡土氣的小店鋪一家接一家,密密地排在一起,還是傳統的形式。看來,小鎮還沒有被現代化的連鎖商場擊潰,兩百年的文化積淀還在那裡。我們一向很喜歡逛小鎮,走在小街上,閑閑地看,總是讓自己很放鬆。
門羅鎮在亞特蘭大以東四十英里,帶我們早春時分來到小鎮的,竟是一個六十年前的謀殺案。1946年7月25日,在門羅鎮附近一個叫做摩爾灘(Moore's Ford)的河灘邊,一群白人KKK暴徒,私刑謀殺了四個黑人。
就在那年冬天,1946年2月的一個晚上,亞當斯的父親對生活完全厭倦和絕望,上吊自殺。第二天早上,聽到絕望的尖叫聲,第一個跑來幫忙的,就是黑人鄰居喬治·多爾西。在這段日子里,喬治給了他們很多幫助,一家人才漸漸渡過難關。此後,亞當斯和姐姐,都必須挑起生活的重擔,「像騾子一樣地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