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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蕭

蕭蕭

「你看,她們捉你去作丫頭。」
他把從溪中撿來的小蚌小石頭陳列蕭蕭面前,蕭蕭用淚眼看了一會,笑著說:「弟弟,我們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到后這事情家中當真就無人知道。
「弟弟,弟弟,不許哭,不許哭,女學生咬人來了。」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頑皮的搖動,口中唱歌。這孩子原來像一隻貓,歡喜時就得搗亂。
「負不負我有什麼用,幫我個忙,拿去肚子里這塊肉吧。我害怕!」
在院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還有幫工漢子兩個,散亂的坐,小板凳無一作空。
沒有相當的人家來要蕭蕭,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這件事情既經說明白,倒又像不什麼要緊,大家反而釋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蕭蕭在一處,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說有笑的過日子了。
到后,蕭蕭捏著自己那條辮子,想起城裡了。她說:
一九二九年冬作
這笑的意義何在?只因為大家都知道女學生沒有辮子,像個尼姑,穿的衣服又像洋人,吃的,用的,……總而言之一想起來就覺得怪可笑!
她兩手那裡有空!木葉帽正在制邊。工夫要緊,還正要個人幫忙!
山大人小,平時不知道蕭蕭所在,花狗就站在高處唱歌逗蕭蕭身邊的丈夫,丈夫小口一開,花狗穿山越嶺就來到蕭蕭面前了。
家中人不拘誰在無意中提起關於丈夫弟弟的話,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這話如拳頭,在蕭蕭胸口上重重一擊。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長得不很正氣,知道蕭蕭要聽歌,人也快到聽歌的年齡了,就給她唱「十歲娘子一歲夫。」那故事說的是妻年大,可以隨便到外面作一點不規矩事情,夫年小,只知道吃奶,讓他吃奶。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點兒的是蕭蕭,把歌聽過後,蕭蕭裝成「我全明白」那種神氣,她用生氣的樣子,對花狗說:
「我想……」
「弟弟,把棗子喂我口裡。」
地方稍稍進步,祖父的笑話轉到「蕭蕭你也把辮子剪去」那一類事上去了。聽著這話的蕭蕭,某個夏天也看過一次女學生了,雖不把祖父笑話認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說過這笑話以後,她到水邊去,必用手捏著辮子末梢,設想沒有辮子的人那種神氣,那點趣味。
鄉下里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時時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塌,和蕭蕭一類人家把日子吝惜是同樣的,各人皆有所得,各人皆為命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個夏天全消磨到軟綢衣服精美飲料以及種種好事情上面。蕭蕭的一家,因為一個夏天,卻得了十多斤細麻,二三十擔瓜。
總而言之,說來都希奇古怪,豈有此理。這時經祖父一為說明,聽過這話的蕭蕭,心中卻忽然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願望,以為倘若她也是個女學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說的女學生一個樣子去做那些事?不管好歹,做女學生極有趣味,因此一來卻已為這鄉下姑娘體念到了。
見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歡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為他編草蟲玩,做竹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個遠處去,便坐到蕭蕭身邊來,要蕭蕭聽他唱那使人紅臉的歌。她有時覺得害怕,不許丈夫走開;有時又像有了花狗在身邊,打發丈夫走去也好一點。終於有一天,蕭蕭就給花狗變成了婦人了。
她脾氣似乎壞了一點,這壞處只有丈夫知道https://read.99csw.com,因為她對丈夫似乎嚴厲苛刻了好些。
蕭蕭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沒有能夠使她與自己不歡喜的東西分開。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卻不敢告這件事給父母曉得。因為時間長久,年齡不同,丈夫有些時候對於蕭蕭的怕同愛,比對於父母還深切。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時常到溪溝里去洗衣,蕭蕭搓尿片,一面還撿拾有花紋的田螺給坐到身邊的丈夫玩。到了夜裡睡覺,便常常做世界上人所做過的夢,夢到後門角落或別的什麼地方撿得大把大把銅錢,吃好東西,爬樹,自己變成魚到水中溜扒,或一時彷彿很小很輕,身子飛到天上眾星中,沒有一個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於是大喊「媽!」人醒了。醒來心還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就罵著,「瘋子,你想什麼!」卻不作聲只是咕咕笑著。也有很好很爽快的夢,為丈夫哭醒的事。那丈夫本來晚上在自己母親身邊睡,吃奶方便,但是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來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不能處置,於是蕭蕭輕腳輕手爬起來,眼屎矇矓,走到床邊,把人抱起,給他看燈光,看星光。或者仍然的親嘴,互相覷著,孩子氣的「嗨嗨,看貓呵,」那樣喊著哄著。於是丈夫笑了。慢慢的闔上眼。人睡了,放上床,站在床邊看著,聽遠處一傳一遞的雞叫,知道天快到什麼時候了。於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了,雖不做夢,卻可以無意中閉眼開眼,看一陣空中黃金顏色變幻無端的葵花。
女學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這樣一種人:她們穿衣服不管天氣冷暖,吃東西不問饑飽,晚上交到子時才睡覺,白天正經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讀洋書。她們一年用的錢可以買十六隻水牛。她們在省里京里想往什麼地方去時,不必走路,只要鑽進一個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帶她到地。她們在學校,男女一處上課,人熟了,就隨意同那男子睡覺,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財禮,名叫「自由」。她們也做官;做縣官,帶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爺,小孩子叫少爺。她們自己不養牛,卻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買那奶時是用鐵罐子盛的。她們無事時到一個唱戲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個大廟,從衣袋中取出一塊洋錢來(那洋錢在鄉下可買五隻母雞),買了一小方紙片兒,拿了那紙片到裏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戲。她們被冤了,不賭咒,不哭。她們年紀有老到二十四歲還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五還好意思嫁人的。她們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們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門打官司,要官罰男子的款,這筆錢她可以同官平分。她們不洗衣煮飯,有了小孩子也只化五塊錢或十塊錢一月,僱人專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戲打牌。……
蕭蕭仍然是往日的蕭蕭。她能夠忘記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中東西使她常常一個人干發急,盡做怪夢。
丈夫唱歌中意義全不明白,唱完了就問好不好。蕭蕭說好,並且問從誰學來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卻故意盤問他。
討論了多久,花狗全無主意。雖以前自己當天賭得有咒,也仍然無主意。這傢伙個子大,膽量小,個子大容易做錯事,膽量小做了錯事就想不出辦法。
「你身個子也大。」
花狗誘她做壞事情是麥黃九_九_藏_書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歡喜吃生李子。她覺得身體有點特別,碰到花狗,就將這事情告給他,問他怎麼辦。
丈夫已斷了奶。婆婆有了新兒子,這五歲兒子就像歸蕭蕭獨有了。不論做什麼,走到什麼地方去,丈夫總跟到身邊。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當她如母親,不敢多事。他們倆「感情不壞」。
她還記得那花狗賭咒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記著其他事情一樣。到秋天,屋前屋后毛毛蟲更多了,丈夫像故意折磨她一樣,常常提起幾個月前被毛毛蟲所螫的話,使蕭蕭難過。她因此極恨毛毛蟲,見了那小蟲就想用腳去踹。
「也不怕。」
大肚子作證,什麼也沒有可說。伯父不忍把蕭蕭沉潭,蕭蕭當然應當嫁人作二路親了。
丈夫聽話,兜了一堆棗子向蕭蕭身邊走來,請蕭蕭吃棗子。
「祖爹,明天有女學生過路,你喊我,我要看。」
「那怎麼行?到城裡去做什麼?」
蕭蕭從此以後心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且夢到同這些人並排走路。彷彿也坐過那種自己會走路的匣子,她又覺得這匣子並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夢中那匣子的形體同穀倉差不多,裏面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紅紅的。
「花狗大告我,他說還有好歌,長大了再教我唱。」
「聽三金說前天有女學生過身。」
到蕭蕭正式同丈夫拜堂圓房時,兒子年紀十歲,已經能看牛割草,成為家中生產者一員了。平時喊蕭蕭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應,從不生氣。這兒子名叫牛兒。牛兒十二歲時也接了親,媳婦年長六歲。媳婦年紀大,方能諸事作幫手,對家中有幫助。嗩吶吹到門前時,新娘在轎中嗚嗚的哭著,忙壞了那個祖父,曾祖父。
包穀林里種豆莢,
大家於是更哄然大笑起來。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覺得有趣,哈哈大笑。
蕭蕭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祖父又說話了。他說:「蕭蕭,你將來也會做女學生!」
到蕭蕭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後,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啞叭的,開了平時不常開的口。他說:
家中追究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這個十年後預備給小丈夫生兒子繼香火的蕭蕭肚子,已被另外一個人搶先下了種。這真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家人的平靜生活為這一件事全弄亂了。生氣的生氣,流淚的流淚。懸樑,投水,吃毒藥,諸事蕭蕭全想到了,年紀太小,捨不得死,卻不曾做。於是祖父想出了個聰明主意,把蕭蕭關在房裡,派兩人好好看守著,請蕭蕭本族的人來說話,看是沉潭還是發賣?蕭蕭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捨不得死就發賣。蕭蕭既只有一個伯父,在近處莊子里為人種田,去請他時先還以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這樣丟臉事情,弄得這家長手足無措。
「花狗大,花狗大,您唱一個歌我聽聽。」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計算起來,蕭蕭過丈夫家有一年了。
女學生這東西,在本鄉的確永遠是奇聞。每年熱天,據說放「水」假日子一到,便有三三五五女學生,由一個荒謬不經的熱鬧蕭蕭地方來,到另一個遠地方去,取道從本地過身,從鄉下人眼中看來,這些人皆近於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裝扮如怪如神,行為也不可思議。這種人過身時,使一村人皆可以說一整天的笑話。
蕭蕭為人並不愚蠢,覺得這一定是不利於己的一件事情了九九藏書,所以介面便說:
「她們讀洋書你不怕?」
想起白天場上的事,那祖父開口說話:
小孩子不知事,聽別人唱歌也唱歌。一唱歌,就把花狗引來了。花狗對蕭蕭生了另外一種心,蕭蕭有點明白了,常常覺得惶恐。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惡德皆不缺少,所以一面使蕭蕭的丈夫非常歡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機會即纏在蕭蕭身邊,且總是想方設法把蕭蕭那點惶恐減去。
到八月,她擔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廟裡去玩,就私自許願,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時被她丈夫見到了,丈夫說這是做什麼事,蕭蕭就說這是肚痛,應當吃這個。蕭蕭自然說謊。雖說求菩薩保佑,菩薩當然沒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長大的東西仍在慢慢的長大。
她要他放下棗子幫忙捏緊帽邊,便於添加新木葉。
「我肚子大了。」
「花狗大,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雖這樣喊,還不動身。到后,彷彿完全因為丈夫要棗子,花狗才不聽話。蕭蕭於是又喊他那小丈夫:
第二天,花狗不辭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褲都拿去了。祖父問同住的啞叭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走路,走那兒去。啞叭只是搖頭,說,花狗還欠了他兩百錢,臨走時話都不留一句,為人少良心。啞叭說他自己的話,並沒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說明,因此這一家希奇一整天,談論一整天。不過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帶別的,這事過後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了。
「弟弟,你唱的是什麼。」
蕭蕭次年二月間,坐草生了一個兒子,團頭大眼,聲響宏壯,大家把母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規矩吃蒸雞同江米酒補血,燒紙謝神。一家人都歡喜那兒子。
「要吃一顆!」
丈夫知道了蕭蕭肚子中有兒子的事情,又知道因為這樣蕭蕭才應當嫁到遠處去。但是丈夫並不願意蕭蕭去,蕭蕭自己也不願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像逼到要這樣做,不得不做。在等候主顧來看人,等到十二月,還沒有人來。
嬌妹纏壞後生家。
因為有這樣一段經過,祖父從此喊蕭蕭不喊「小丫頭」,不喊「蕭蕭」,卻喚作「女學生」。在不經意中蕭蕭答應得很好。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丈夫還仍然哭著,得抱起各處走走。蕭蕭抱著丈夫離開了祖父,祖父同人說另外一樣話去了。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處,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現在死了,什麼都好了。可是為什麼要死?她還很高興活下去,願意活下去。
「弟弟,弟弟,來,不許撿了。吃多了生東西肚子痛!」
嬌妹床上人重人。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給丈夫見到了,丈夫問她她就說口渴。
蕭蕭步花狗後塵,也想逃走,收拾一點東西預備跟了女學生走的那條路上城。但沒有動身,就被家裡人發覺了。
「我全身無處不大。」
花狗不再做聲,過了一會,便走開了。不久丈夫從他處回來,見蕭蕭一個人坐在草地上哭,眼睛紅紅的,丈夫心中納罕。看了一會,問蕭蕭:
「我不怕她們。」
「我明白,是罵人的歌。」
人大了一點,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點。績麻紡車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豬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還有漿紗織布:兩三年來所聚集的粗細麻和紡就的紗,已夠蕭蕭坐到土機上拋三個月的梭子了。
「花狗,你少壞點。人https://read.99csw.com家是黃花女,還要等十二年才圓房!」
「花狗大,這個不行,這是罵人的歌!」
「不做可不行。」
「我不吃。」
「我們找葯去。」
這處罰好像也極其自然,照習慣受損失的是丈夫家裡,然而卻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筆錢,當作賠償損失的數目。那伯父把這事告給了蕭蕭,就要走路。蕭蕭拉著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搖了一會頭,一句話不說,仍然走了。
「我賭咒不辜負你。」
蕭蕭嫁過了門,做了拳頭大丈夫的媳婦,一切並不比先前受苦,這隻看她半年來身體發育就可明白。風裡雨里過日子,像一株長在園角落不為人注意的萆麻;大葉大枝,日增茂盛。這小女人簡直是全不為丈夫設想那麼似的長大起來了。
因為打豬草,帶丈夫上螺螄山的山陰是常有的事。
「姊姊吃,這是大的。」
若不是花狗提起,蕭蕭幾乎已忘卻了這事情。這時又提到女學生,她問花狗近來有不有女學生過路。
那時節,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許多歌,到后卻向蕭蕭說,我想了你二三年。他又說,我為你睡不著覺。他又說,我賭咒不把這事情告給人。聽了這些話仍然不懂什麼的蕭蕭,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對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後一句話。末了花狗大便又唱歌給她聽,她心裏亂了。她要他當真對天賭咒,賭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盡他了。到丈夫返身時,手被毛毛蟲螫傷,腫了一片,走到蕭蕭身邊,蕭蕭捏緊這一隻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剛才的糊塗,才彷彿明白作了一點糊塗事。
工人中有個名叫花狗,抱了蕭蕭的丈夫到棗樹下去打棗子。小小竹桿打在棗樹上,落棗滿地。
花狗是會說會笑的一個人。聽蕭蕭帶著歆羡口氣說:「花狗大,您膀子真大。」他就說:「我不止膀子大。」
「好好的唱給我聽。」
「我不做女學生!」
眾口一聲的說:「非做女學生不行!」
作小媳婦的蕭蕭,一個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還績了細麻四斤。這時工人摘瓜,在瓜間玩,看碩大如盆上面滿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擺到地上,很有趣味。時間到摘瓜,秋天已來了,院中各處有從屋后林子里樹上吹來的大紅大黃木葉。蕭蕭在瓜旁站定,手拿木葉一束,為丈夫編小笠帽玩。
「我想逃嗎?我想死!」
「我不做。」
豆莢纏壞包穀樹,
丈夫於是就唱下去,照所記到的歌唱:
嬌妹洗碗碗重碗,
「花狗,我們到城裡去過日子,不好么?」
可是這時節蕭蕭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為什麼,在睡夢中哭了,媳婦用作母親的聲勢,半哄半嚇說:
地下埋墳墳重墳,
嗩吶後面一頂花轎,四個伕子平平穩穩的抬著,轎中人被銅鎖鎖在裏面,雖穿了平時不上過身的體面紅綠衣裳,也仍然得荷荷大哭。在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從母親身邊離開,且準備作他人的母親,從此將有許多事情等待發生。像做夢一樣,將同一個陌生男子漢在一個床上睡覺,做著承宗接祖的事情,當然十分害怕,所以照例覺得要哭,就哭了。
蕭蕭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卻在屋前榆蠟樹籬笆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
幾次降霜落雪,幾次清明穀雨,都說蕭蕭是大人了。天保九*九*藏*書佑,喝冷水,吃粗礪飯,四季無疾病,倒發育得這樣快。婆婆雖生來像一把剪,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但鄉下的日頭同空氣都幫助人長大,卻不是折磨可以阻攔得住。
夏夜光景說來如做夢。坐到院心,揮搖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螢,聽南瓜棚上紡織娘子咯咯咯拖長聲音紡車,禾花風翛翛吹到臉上,正是讓人在自己方便中說笑話的時候。
「你瞧我,得這些這些。」
做媳婦時年紀十二歲,有一個小丈夫,年紀三歲。丈夫比她年少九歲,還在吃奶。地方規矩如此,過了門,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應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樹下去玩,餓了,喂東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頭上,或者親嘴,一面說,「弟弟,哪,。再來,。」在那滿是骯髒的小臉上親了又親,孩子於是便笑了。孩子一歡喜,會用短短的小手亂抓蕭蕭的頭髮。那是平時不大能收拾蓬蓬鬆鬆到頭上的黃髮。有時垂到腦後一條有紅絨繩作結的小辮兒被拉,生氣了,就撻那弟弟,弟弟自然嗗的哭出聲來,蕭蕭便也裝成要哭的樣子,用手指著弟弟的哭臉,說,「哪,不講理,這可不行!」
大家就哄然笑了。
「姊姊,為什麼哭?」「不為什麼,灰塵落到眼睛里,痛。」
天上起云云重雲,
花狗不做聲,打了那夥計一掌,走到棗樹下撿落地棗去了。
蕭蕭好高,一個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經熟睡的丈夫在懷裡,輕輕的輕輕的隨意唱著那使自己也快要睡去的歌。
天上起云云起花,
因為聽祖父說起女學生是怎樣的人物,到后蕭蕭獨自笑得特別久。笑夠了時,她說:
有一天,又聽人說有好些女學生過路,聽過這話的蕭蕭,睜了眼做過一陣夢,愣愣的對日頭出處痴了半天。
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
鄉下人吹嗩吶接媳婦,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情。
花狗分辯說:「不是罵人的歌。」
「我不怕。」
花狗一面把南瓜從棚架邊抱到牆角去,告她女學生唱歌的事,這些事的來源就是蕭蕭的那個祖父。他在蕭蕭面前說了點大話,說他曾經到官路上見到四個女學生,她們都拿得有旗幟,走長路流汗喘氣之中仍然唱歌,同軍人所唱的一模一樣。不消說,這完全是笑話。可是那故事把蕭蕭可樂壞了。
祖父是當地人物,因為想起所知道的女學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說笑話要蕭蕭也去作女學生。一面聽到這話就感覺一種打哈哈趣味,一面還有那被說的蕭蕭感覺一種惶恐,說這話的不為無意義了。
聽說花狗會唱歌,蕭蕭說:
也有做媳婦不哭的人。蕭蕭做媳婦就不哭。這女人沒有母親,從小寄養到伯父種田的莊子上,出嫁只是從這家轉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這女人還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麼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婦了。
「你想逃?」
祖父身邊有煙包,在黑暗中放光。這用艾蒿作成的長火繩,是驅逐長腳蚊東西,蜷在祖父腳邊,就如一條黑色長蛇。
花狗難得說多話,歌已經唱過了,錯了賠禮,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經有點懂事了,怕她回頭告祖父,就把話支開,扯到「女學生」。他問蕭蕭,看不看過女學生習體操唱洋歌的事情。
蕭蕭十四歲時高如成人,心卻還是一顆糊糊塗塗的心。
「她們咬人你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