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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四節

第六章

第四節

普寧三十五年來居無定所,受盡折磨,暈頭轉向,缺乏一種內心深處的安寧,他早就對這種狀況感到不耐煩了,如今他獨自住在一所四面無鄰的房子里,對他來說真是無比高興,十分滿意。這裏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安靜——天堂一般,富有田園氣氛,讓人心安神定,因此同他過去租住的那些沒完沒了的噪音從六面傳來、把他團團圍住的房間相比,真可說是天壤之別。再說這小小的房子多寬敞啊!普寧甚至懷著感恩的驚訝心情,認為根本就沒發生過俄國革命,沒有背井離鄉,沒有移居法國,沒有加入美國籍,一切——充其量不過是這樣,充其量不過是這樣,鐵莫菲啊!——都會一模一樣:在哈爾科夫或喀山當個教授,擁有一所跟這一樣的郊區房子,房間里全是古書,屋外盛開晚花。更確切地說,那是一所兩層樓的、櫻桃色的磚房,白色百葉窗,木瓦屋頂。房子前面那一小塊綠茸茸的草地展延大約五十阿爾申,房子後面由一個長滿青苔、陡直的峭壁為https://read•99csw.com界,峭壁頂上長著茶褐色灌木。一條粗糙的汽車道沿著房子南側通向一小間粉刷過的汽車房,裏面停放著普寧私有的一輛窮人用的破汽車。車庫門上端不知什麼緣故懸挂著一個籃子似的怪網兜兒,又有點像彈子球台那挺美的網兜兒——可又缺個籃底——在白牆上映出一個比原型大而顏色更藍的陰影,網眼清晰無比。車庫和峭壁之間那塊雜草叢生的空地上常有野雞光顧。沿著房子一面牆滋生著發蔫的丁香花——俄國式花園的風采,我這位可憐的普寧殷切渴望著絢麗的春色,到處甜甜蜜蜜,蜜蜂嗡嗡地飛來飛去。還有一棵高大的落葉樹,普寧這位分辨得出白樺、菩提、楊柳、山楊、白楊、櫟樹的人卻一直鬧不清那是一棵什麼樹,它那鐵鏽色的心形大葉子在秋高氣爽的小陽春時分給門廊前的木頭台階遮著陰涼。
地下室有個模樣歪斜的燃油爐子,儘力通過樓層夾地里的管道把微弱的暖氣輸送上去。廚房看上去倒還衛生而舒適,普寧跟各式各樣的炊具打交道,壺啦、鍋啦、烤麵包的小爐啦、長柄平底煎鍋啦,感到其樂無窮,這些家什都是租這所房子隨帶而來的。起居室里稀少而寒傖地擺著幾件傢具,可是牆上有個挺引人注目的凹壁,裏面放著一個巨大的地球儀,俄國的版圖塗的是淡藍色,整個波蘭是塊退了色的或者可以說是蹭掉了的印子。在普寧打算給他的客人安排一次自助冷餐的很小的飯廳里,餐具柜上有一對九_九_藏_書帶墜子的刻花水晶玻璃燭台,清晨反射出漂亮的彩色虹光,使我多愁善感的朋友想起俄國鄉村別墅陽台上閃爍著橙、綠、紫色陽光的彩色玻璃窗扉。那個放瓷器的柜子,每次他從旁走過,就喀啷喀啷地響,也跟從前那些昏暗的后室里的情況有點相似。樓上有兩間卧室,曾有許多孩子、間或也有大人住過。地面被鐵皮玩具劃出許多道子。普寧從他決定作卧室的那間屋子的牆上摘下一塊三角形的紅色硬紙板,那上面用白粉亂塗了一個莫測高深的詞:「紅衣主教們」;但是房間旮旯里還保留了一把給三歲大的普寧坐的塗粉紅漆的小搖椅。那條通往澡房的過道里擠著一台不堪使用的縫紉機,澡房裡那個又短又小的澡盆是巨人國專為矮子們設計的,放滿水的時間跟俄國學校算術課本里的水槽和水盆放滿水所需要的時間一般久。
普寧對他那位保護人的苦惱毫不知曉,這個新的秋季學期對他來說反倒開始得特別順利:要他操心的學生從來沒有這樣少過,自己用來研究的時間從來沒有這樣多過。他的研究工作早已進入十分愉快的階段,探索超過了預定目標而形成一個新的有機體,也可說是成了那個成熟的果實的寄生蟲。普寧把思想的視線從原來的工作目標上轉移開,你可以在他的著作中一目了然地發現這兒升起一個星號,那兒炫耀一個「原文如此!」的標註。這種研究方法原應避免,因為它破壞了一切,使人達到沒完沒了的著迷程度。索引卡片越積越多,裝滿了一個鞋盒,分量也很實在。兩種傳說之間的核對啦;一個禮儀或服裝方面的寶貴細節啦;一個出處一經核對而發現由於無知、疏忽或偽造而不可靠啦;恰當的推測引起的一陣穿透脊梁骨的興奮啦;數不盡的bezkorïstnïy(無偏見的、忠實的)學術研究所取得的勝利啦——這一切都把普寧毀了,把他弄成一個歡天喜地的註腳迷,他打擾一本一英尺厚的、沉悶的書中的蟎蟲,為的是要找到一本更沉悶的書的一個出處,但是,他也有通人情的一面,那就是新近租住了峭壁大街拐角陶德路上的一所小磚房。read.99csw.com
這所小房子原是已故馬丁·謝潑德一家人住的,馬丁是普寧以前克里克街那個房東的本家叔叔,多年來一直是陶德產業的看管人,溫代爾市鎮當局把那份產業買了過去,為的是把其中雜亂無章的宅邸改建為一所新式療養院。常春藤和雲杉圍住了它那上了鎖的大門,普寧從他峭壁大街新居的一扇北窗戶望出去,遠遠可以看到它的屋頂。這條大街是「T」字上面的橫杆,普寧住在橫杆左半邊。他的房子對面,一過陶德路(「T」字的豎桿)就從路東一塊玉米地延伸過來一條修補過的柏油路,路邊沙地上種著一排屏風似的老榆樹,而路西則是一排一般高的小樅樹,在一道籬笆後面朝校園排去,幾乎一直排到離普寧九*九*藏*書家南邊半英里遠的另一所住房——大學足球代表隊教練處那個放大了的雪茄煙盒似的房子那裡。
他到溫代爾村和埃蘇拉之間那家有名的雜貨店買東西,碰見了貝蒂·勃里斯,便也邀請她來參加宴會。她說她還記得屠格涅夫那首薔薇花散文詩,迭句是「Kak horoshi, kak svezhi(多麼美,多麼新鮮)」,她當然非常樂意來。他又邀請著名的數學家曼德爾森教授和他的老婆——一位雕塑家,他倆愉快地接受了邀請,可是後來又打來電話表示十二萬分的抱歉——他們忘記那天已有約會。他還邀請了眼下已經是位副教授的米勒小夥子和他那個滿臉雀斑的漂亮妻子夏洛蒂,可結果她因為快生孩子了,兩人都沒法前來。他還請了弗里茲樓校役頭頭凱洛爾老頭兒和他的兒子佛蘭克,佛蘭克是我的朋友惟一有天賦的學生,曾經寫過一篇傑出的博士論文交給他,探討俄文、英文和德文抑揚格之間的關係;可是佛蘭克目前正在軍隊里服役,凱洛爾老頭兒坦率地說:「我的老婆子和我不常同教授們混到一塊兒。」他打電話到波爾院長家,他有一次在遊園會上同院長談過一次話(關於改進學院課程的事),一直談到天下雨為止,因此他請院長務必光臨,可是院長侄女答道她伯父現在「除了去少數幾個知交朋友家之外,不拜訪任何人了」。他正打算放棄https://read.99csw.com再增添什麼客人來活躍宴會氣氛時,忽然想出一個十分新穎而確實很妙的主意來。
他現在準備舉行那個宴會了。起居室里有一張可以坐三個人的沙發,兩把高背椅子,一把墊得又軟又厚的安樂椅,一把帶蒲席的椅子,一個膝墊和兩把腳凳。當他察看一遍那一小張客人的名單時,突然間很奇怪地感到不滿意起來。宴會倒是不乏客人,但這些客人缺少特色。當然,他特別喜歡克萊門茨夫婦(品質高尚的一對——跟校內其他大多數笨蛋迥異),他當初做他們的房客時,跟他們有過多麼歡快的交談啊;他當然萬分感激海爾曼·哈根多次提拔他,譬如最近哈根還設法提了他的工資;哈根夫人,按溫代爾校園裡的話來說,當然是「一位可愛的人兒」;當然嘍,賽耶夫人一向在圖書館里很幫忙,她的丈夫要是嚴格避免對天氣發議論的話,就有一種鎮定人心的本領,表現出了一個人能夠保持安靜到什麼程度。但是把這一伙人湊到一塊兒,卻沒有一丁點兒特色,沒有什麼新鮮的地方,老普寧又想起自己童年的那些生日宴會——不知什麼緣故,總是邀請那六七個孩子啦,夾腳的鞋啦,太陽穴疼啦,以及等到所有的遊戲都玩過之後,一個死皮賴臉的表兄開始用好好的新玩具搞出些庸俗無聊的名堂時,他感到的心裏不舒坦和煩悶無聊啦;他還記得有一次他們玩捉迷藏,玩得時間挺久,他在女僕房間里一個又黑又悶的衣櫃里藏了一個小時,不舒極了,等鑽出來時卻發現夥伴們早就回家了,只剩下自己耳朵里還在嗡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