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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口氣里既沒有道理,也沒有想法,只有一種不可抑制的仇恨,好像外面的酒吧散發出來的陳年啤酒氣味。
「不知道。可能我是不願意回憶。」
每當雷伊娜在天竺葵之家過夜的時候,她就突然感到腦袋裡令人發瘋般地刺痛。
「是的。」卡馬格說道。「斯卡迪為你弄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是新房;他剛剛用你的名義簽了一份購房意向書。你只要付一萬五千美金就行了,而且是分期付款。比你想的要好,對嗎?」
冬天和初春已經過去了,可是雷伊娜仍然沒有回那座位於聖依西德羅大街有天竺葵的住宅。她不想念那裡,也不想念與卡馬格共同生活的不幸日子,但是與此同時,孤獨地生活在翁伯特。普里莫大街那兩間自己的房屋裡卻又不能讓她平靜;那兩間房裡漸漸堆滿了衣服、書籍、電腦、音響設備,她每走一步都磕磕絆絆的。終於,她決定租一套大單元房,找個比聖特爾莫區安靜和偏僻的社區。她去看了幾處樓梯下的黑暗房間,窗戶面向天井,有廚房,但是牆上掛著一層百年未動的油煙鱗片,而且預付租金很高,因為房客們五六個月不交房租,還拒絕搬家。
「報社也欠你的情啊。讓報社去解決吧。」
他緊張地打開電視,那裡正在轉播懺悔的總統與老布希在打高爾夫球;他立刻關掉了。
先生,您搞錯了。認錯人了。「「我?我怎麼會搞錯?我一輩子都在等著這個時刻的到來。」
「是啊,可是那樣一來,我就欠你的人情了。我可不願意。」
這就是我擁有的一切,也許就是我這個人的全部。「「我請你來是要告訴你:我準備聘用恩索。馬埃斯特羅。
那是一座花哨而骯髒的大樓,位於老糧食市場後面。
「我猜想,會後你讓我留下,不是跟我說這些話的吧。
他又重複了一句:「不。還有。」
但是看見了某個真正的東西。「「你不是真正的東西。你不是另外一個。」
樓前的街道由於時而濃密時而稀疏的樹木而相當陰暗;那些樹木仍保存它古老城堡的樣本,但是這些樹木已經處於老邁和末日的邊緣了。周圍的一切都是如此:房屋上安裝著高高的鐵柵欄;院子的圍牆上長滿了常春藤;女人們在沖洗街道;從酒吧里散發出啤酒發酵的氣味,裏面從前有人唱過探戈舞曲,直到後來倒閉為止。
卡馬格心裏說:「我得在什麼地方出出這口怨氣。找個地方,找個時問。她是不讓別人擺布的;可她已經三十二歲啦。」
為了擺脫疲倦的感覺,她一人去馬德里尋找一家航空公司破產的資料。一天夜裡,卡馬格突然出現在馬德里皇宮飯店,這時她已經入睡了。次日,他帶她去索菲亞王后博物館看著名畫家達利的畫展,去郊野公園散步,去豪華超市購買大衣。當天夜裡,他如同來時那樣悄悄地消失了。他從一架飛往倫敦的飛機上給她打電話,請她原諒晚飯時的爽約。
「你去告訴他我要出差嗎?還是你願意我走一趟?」
「這都是恩索出的壞主意。」
在華盛頓,他和她下榻在M 大街那個曾經給她帶來惡劣回憶的同一座旅館里。
他說:「不。還有。」
她想變得兇狠、粗暴,儘管他刀槍不入。這一次,他依然沒有改變那糊塗小孩的表情。
甚至不用操心他的死活,因為這事似乎從來就沒有發生過。突然,老人的目光與雷伊娜的相遇了。他那堅硬、銳利的眼球一看到她的臉,就仔細地注視起來:白內障使得他的目光有些朦朧;眼皮浮腫而沉重;但老人不是使用眼珠,而是使用一種感覺;眼睛對於這種感覺來說僅僅起調節作用。藉助記憶的光芒,他看到了雷伊娜優美的小小嘴唇、翹起的小小圓鼻頭、富有挑戰性的尖下巴。
「我知道了。要是你了解我的生活,就會明白為什麼我會採取守勢。」
老人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從他胸腔里傳出一種混合的呼嘯聲。護士準備給他注射鎮靜劑,她打個手勢,表示一切都結束了。最好讓老人休息吧。
「我兒子不可能帶你來這裏!好長時間以來,他就一點也不想知道你的事情了。
即使他年事已高,仍然能感覺到雷伊娜渾身是如何散發著一種小貓一樣的無拘無束,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
「這幾個月來,你是孤獨一人,對嗎?整天埋頭工作。」
「你在打我之前應該給我講一講你的生活。」
斯卡迪時常過來看看,免得他缺少東西。「「你為什麼不常來看看?他是你父親啊!」
「嘿,他會這樣說誰呀!」卡馬格說道。「我不知道像他這樣還能傷害誰!」
「這話我在什麼地方看過。」
雷伊娜極力要說服老人,與此同時卡馬格拉住她胳臂向電梯走去。
卡馬格說道:「咱們上去吧!他住在八樓。」
「反正你知道你做的事情。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他別干涉我的事情。」
兩天後,雷伊娜動身前往波哥大;第三天,她已經到達聖維森特。德爾卡關,這是個破舊的村莊,從這裏開始有幾條小路通向游read.99csw.com擊區。此前,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荒涼的村莊,她不相信世界上還能有這樣的地方。塵土飛揚的空氣里散發著陰溝的氣味;肥碩、躁動的蒼蠅烏雲般地飛來飛去。火熱的陽光當頭照射,僅僅憑藉奇迹血液才沒有沸騰。
卡馬格說道:「既然這樣,我不希望往前走了。」他的口氣是緩慢的,一如既往,但是她善於發現正是在越簡短的話里他越會發脾氣。這一次,他嚴肅地說:「我不許你再往前多走一步!」
「從來沒有到過耶路撒冷。」她說,神情有些憂鬱。「我一直想去。」
她的直覺是不錯的。下午的編審會議結束之後,社長請她在辦公室再待一會兒。
雷伊娜固執地爭論說:「如果我現在回去,那一切就都泡湯了。他們要見三個記者。不接見兩人。」
雷伊娜一昕見給她在同一層里安排了同一個房間時,她以為又一次災難要發生了呢;但是,女服務員剛剛離去,卡馬格就請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他說,儘管他不具備她希望的年輕二十歲的條件,現在也到了她不得不接受遲早要跟他結婚的時刻了。整個出差期間,他都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其細心程度讓她覺得彷彿不是真的。
他說:「我很好。」
游擊隊的一名特使在旅館的酒吧里等待著他和她。特使解釋說,蒂羅費霍和奠諾。霍霍依無法準時趕到營地,請他倆最好白天前往營地,而不是夜間冒險去聞有埋伏的地區。游擊隊將蒙住他和她的眼睛走路,但是一小時后就可以去掉蒙眼帶,就是說那時他倆就無法在森林里辨別方向了。他和她不能攜帶照相機、手機以及任何像武器的東西。
「可能吧。但是我已經到這裏了。」
說雷伊娜愛他是不正確的;因為正如人們說的,那說不上是愛情;她那種感情是依戀,而從內心深處說,是害怕他憤怒。進入卡馬格的空間意味著接受他的監視、糾纏以及他情緒變化的傷害。但是,一旦落入他的影響範圍之內,她不知道如何遠離他:他是個範圍無限大的磁石;或者是一個永遠不能愈合的傷口。
因為卡馬格也有「明天」的意思。
「肯定是國家安全部的什麼報告。特務們搜查過我的房間,上上下下翻遍了整個單元,偷走了我的文件、現金、內褲。那句話是我寫的。你是在我那堆破爛里看到那句話的。」
幾個星期以來,雷伊娜就覺得恩索進入報社是對她人格的侮辱。她不能原諒他多年來為一個腐敗的總統效力,也不能原諒他在洛斯托爾多斯修道院給總統當警衛的那份熱情。儘管卡馬格為他的忠誠辯護,她仍然覺得同謀犯與雇傭他的主謀是一樣令人憎惡的。但是,她承認自從恩索來到報社以後,《日報》有了更加活潑的空氣、更加——怎麼說呢?——富有競技狀態的空氣。頭版上不時地出現消失在水下的村莊的報道,或者關於在垃圾堆上分娩的孕婦。
「誰認識你啊?你肯定跟她一樣,也是臭狗屎!」
卡馬格說:「雷伊娜,我不能不想你啊。」
「先生,我沒戴手套。您看看!我不是從醫院里來的。」
「你比我清楚。莫非已經不再監視我了?」
「又一個告密者。你周圍告密分子太多了,早晚有一天會把你給吞噬了。勢利小人!」
布倫達得到了我在美國的全部存款:有價證券和定期存款。
「在剛才那個時候?不,絕對不是。他分不清人和話筒。」
他好像看出了她那粗粗的踝部以及在棉紗薄裙里如同水母一樣波動的小小乳|房。
他請她去賓夕法尼亞大街上一家電影院看老影片聯展,給她在喬治敦大街首飾店買了一條綠寶石項鏈——這裡是格雷斯。凱利(格雷斯。凱利。姜國電影演員。)曾經推薦他買結婚發簪的地方。他在華盛頓國立美術館的噴泉前面向她保證:永遠讓她幸福;在她沒有表態之前,他不想批准《日報》的頭條標題中的兩條。
來到大街上以後,雷伊娜對他說:「你臉色蒼白。」
他說:「你居然跑到我家裡來羞辱我。你一直在盼著我變成殘廢的老人,是不是?你等待了這麼長時間,就為的是把你的情人帶到這裏來吧! 『雷伊娜說:」
卡馬格說道:「爸爸,我們走了。看見您健康,我很高興。有人照顧您,我很高興。」
「可能吧。離婚判決已經下來了,斯卡迪跟你說了嗎?
她倆在那個不屬於我的世界里很幸福。「「布倫達一定是個好母親。」
雷伊娜同意陪同他去看他的父親:「那麼,跟你父親見面是幾點鐘?」
「斯卡迪來看,或者是我來看,結果是一樣的。他有時認得我,有時不知我是誰。」
「我不會掉一根汗毛的。」
「那也一樣。」
「儘管如此,歷史上充滿了上帝的兒子。」
他剩下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雷伊娜身上。
你沒看見嗎?你一直在撒謊,一直在欺騙!」
「不是。我是來拯救你走出虛無的。現在是夏天,政府還在睡覺,這個國家是一片荒漠。你聽說過哥倫九-九-藏-書比亞的無人區嗎?」
「怎麼會很好呢?發生這樣的事情以後,不可能很好。『』」他總是這樣。有時能認出我來,有時認不出來;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剛才我覺得他是糊塗了,可是有時很明白。他把我跟另外一個女人弄混了,就是這麼回事吧。他已經看不見了。
「驚喜?」她問,口氣冷淡。那個下午,有某種東西已經把她置於一切驚喜和好奇之外了。她的慾望整個納入了這個可怕的小村莊里。現在她到了這裏,無論什麼理由她都不會離去。
「我可以九點或者十點去。天一亮,他就醒了。我去接你,好嗎?」
這彷彿是不曾經歷過的生活潮汐從多年來海水覆蓋的海灘上撤退了;往事清晰而毫無遮攔地出現在卡馬格眼前:由於父親燒毀了那些照片使他失去了記憶、另外那個出走的女人、禁止說出名字的女人,這一切又回來了,如同我們不願意忍受的痛苦總是要回來一樣。卡馬格意識到多年來的尋找是錯誤的:尋找一個肯定重複自己形象的母親,尋找一個流浪的形體;他不知不覺就能肯定辨認出她的表情和聲音——但是,現在父親剛剛道出了一切:在我們尋找已經找到的東西時,我們失去了生活。
「不要。告訴我:他住在哪裡?我自己去找。」
他有大門的鑰匙以及一串沉甸甸的其他鑰匙。
她再也睡不著了,來到門廳乘涼。赫爾曼,波哥大那位主編,正在搖椅上搖來晃去,一面靜靜地吸煙,彷彿這可以讓他入睡似的。一看見雷伊娜過來,他立刻讓出身邊空位,請她躺下。雷伊娜毫不猶豫地躺下了,她對他有一種發自本能的信任感;她突然確信這個世界可以在這個有稜有角的身體里開始和結束:特別大的骨骼以及特別湛藍的眼睛——幾乎可以看到眼底的內容。此時此刻,村莊里一片寂靜,因為最後一個醉鬼早已經醉倒在最後一家酒館里了。
「政府是爛了,他不爛。他的缺點是過分忠心,忠誠得有些誇張。他可以給總統舔皮鞋。現在要給我舔皮鞋了。」
「可是我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啊。」
一天下午,恩索。馬埃斯特羅敲敲玻璃門——如今給編輯部和雷伊娜辦公室之間安裝了一道分界線。她正在研究耶路撒冷大清真寺的照片,刊登在《國家地理》雜誌上。她早就注意到了兩條帶有挑釁性的說明文字,是從《古蘭經》上摘下來的,這是在向基督教下戰書:「讚美神,他沒有孕育什麼兒子,也沒有同類;安拉是神,是上帝:不是孕育而生,舉世無雙。」
「雷伊娜,她好多了。看來她的病是緩和了,或者說是減輕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對。上個月我從芝加哥經過的時候去看過她。我本想讓安海拉和迪安娜回來跟我住在一起。她倆不願意,或者是不能來。她們在那裡上學。
謝謝你,這些話斯卡迪已經告訴我了。我在干我的工作。
科塔薩爾的可怕發明。如果咱倆談話,哪怕是用我的語言,要講句法,要有核心意思:就是人類的聲音。~既然如此,我就鑽到你心裏去,寶貝兒,讓小老鼠給你撓撓癢吧。「她嘆息一聲說道:」那更好,我張網等候。「有時,在編輯部里,他和她就用這種隱蔽意圖的話語交流,為的是不讓女秘書和編輯們明白他倆在說什麼。一月底,他問她:「Flineamos a la Caleta ?」意思是邀請她去華盛頓,因為有個提供情報的人要給卡馬格解釋世界貨幣基金組織打算在阿根廷實行的保密戰略以便收回巨額債務。她想知道什麼時候,便問:「Vrane?」
驕陽高高在上,可是街道在樹陰里,太陽好像瞧不起它。
「你用壞消息報答我給你的驚喜。」
雷伊娜問道:「他一個人住?」
在剛才那個時候,雷伊娜肯定感覺不到柔情,可是柔情不是可以下定的決心,而是無須別人呼喚卻在內部涌動的心潮。幾個月後,她可能會明白現在她正在犯錯誤;可是在那個時候,她一心想的是他,是他傷心的過去:那是她還不了解的過去;後來卡馬格也沒有吐露給她的過去。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同意那天晚上去聖依西德羅大街有天竺葵的家,而忘記了他只要一確信她還愛他,就會再次輕視她。
「如果它遠一些,我也不在乎。」她用假裝天真的口吻說道,為的是不讓卡馬格發現她話中的含義。「它就是在另外一個世界也不要緊。」
卡馬格在父親面前蹲下來,握住老人的雙手。
阿卜杜勒。馬利克(阿卜杜勒。馬利克(646 或647 ——705 ),阿拉伯伍麥葉王朝的第五代哈里發。在他統治下,伍麥葉王朝空前強盛,他更加虔誠地信奉伊斯蘭教,以阿拉伯語為官方語言。)下令清真寺應該是對基督的宣戰。神沒有孕育任何一個兒子,清真寺的圓頂上這樣寫道。你信這個嗎?「雷伊娜說:「如果只有一個上帝,那就不可能只有一個兒子。」
他比卡馬格膽子大;讓雷伊娜吃驚九*九*藏*書的是,恩索對人們的苦難也更加敏感。
老人把木盒放在一旁,面對著她,用一種彷彿不是發白那小小身軀而是身體里對失去的青春回憶的聲音,說道:「母狗,你來幹什麼?是來嘲笑我的嗎?」
雷伊娜從街口就看到了卡馬格,他站在大樓門口等著她呢。他身穿白襯衫,打著紫色領帶,也可能是閃亮的顏色,可是那個地方讓領帶減色不少。就是從遠處看,卡馬格也散發著力量和威嚴,儘管他右手食指總是摩擦著眉毛,露出沉思的表情;他本人覺得自己是在另外一個地方,或許就在她現在這個地方呢,她穿得實在太輕便了:短裙加涼鞋——幾乎是裸體的樣子。
他一絲不苟地重複她從阿索特阿。德卡蘭薩莊園回來時接待她的禮儀:吩咐別人不要打擾,送上咖啡,關掉電視機,——此前他正在觀看老布希從私人飛機下到城市的軍用機場,與此同時,那位懺悔的總統處於執政的最後幾天,揮舞著高爾夫球杆,來迎接老布希。
你是第一個知道這個決定的人。「「聘用馬埃斯特羅?那是個婊子養的,是個投機鑽營的傢伙,是那個腐敗政府的受益者。他給咱們製造了那麼多麻煩,你還聘用他?」
「那麼你女兒呢?你去看過她嗎?」
「爸爸,爸爸!」卡馬格不斷地哀求道。
「去看你父親。現在你又用父子親情來擺布我了?」雷伊娜的口氣是嚴厲的。
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那幾周是平靜的;雷伊娜感到厭倦。那位懺悔的總統已經下台,儘管此前為再度當選白白浪費了力氣;繼任者是個預料之中的人,在權力的迷宮裡不知所措地亂闖,記者們在沒向他提問題之前就能猜出他的答話。特別調查室的人員取得了一些成績:他們發現了環保部女部長向日本皮貨公司走私水獺;女部長的父親在出賣巴塔哥尼亞高原的土地,為的是掩埋核廢料。
「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雷伊娜窮追不捨地說道。
赫爾曼在門廳的另外一頭點燃一支香煙;他沖她微微一笑,裏面混雜著同情和共謀。她看他一眼,彷彿看到了他的內心活動並且聽到了他思想流露的聲音。當他把她擁抱在懷裡問她:「一切都好嗎?」並且狂熱地親吻她的嘴唇時,她接受了擁抱和親吻。她被他領到他的房間,脫掉了衣裳,任意由他撫摩。一切都非常自然、非常容易,剎那間,她懷疑那是不是自己的身體,會不會是別個女人的身體;她沒有想到面對現實時這身體竟然完全屬於自己。他和她在一張吱吱作響的床上做|愛,全然不顧夜晚的熱氣、蚊蠅的騷擾以及世界上發生的任何事情。他和她睡了一個小時,接著又一次感覺到互相進入和親吻的需要;要不是早晨六點鐘游擊隊的嚮導來叫醒他倆、告訴他倆司令在森林深處等候著他們呢,他和她還要不停歇地繼續做|愛。
「你曾經答應過陪我去看我父親。我明天要去。我不想一個人走。」
「你應該再寫一篇。」
卡馬格回答說:「卡馬格。」
留給我的只有聖依西德羅大街上的住宅。我要這麼大一塊地方幹什麼!「「你可以搬家嘛。我準備搬家了。」
「他告訴我是沒有惡意的。他這麼做是因為他知道我能給你弄到一套新單元,讓你花的錢比買個又小又舊的單元少一半。」
總有一天,她會平步青雲,但是僅僅是為了一人獨自留在高空,然後向下面望去,心裏想:「我把自己的生活變成了什麼樣子?我這樣盲目地活著是為了他媽的什麼?」
「他當然能分清。對於別人來說,我們不是我們自己以為的樣子,而是別人想要看到的樣子。」
她開始每周有兩三天在聖依西德羅大街過夜。她喜歡黎明就起床,在住宅的草坪上散步,一直走到一個涼亭里,從那裡可以看到拉普拉塔河上早晨的帆船以及慢慢消散在水面上的薄霧。雷伊娜於是覺得過去的她也正在消散,可是她不知道現在進入她內心的這個新人,跟卡馬格這樣的人在一起不會幸福,因為他像個黑影一樣壓在她身上。她過去的生活是灰色的;如今的生活也是灰色的。儘管是另外一種方式:在過去的生活里,她是跑啊,跑啊,可是不能前進;現在的生活里,前進了,但是不能跑。她覺得有個打不破的鐵環牢牢地拴住了她的踝骨,可是強風又拽著她東搖西晃地前進。到了十一月,卡馬格和她又一道出差去威尼斯和巴黎,在國外,兩人一起合影,在旅館里,玩父與女的遊戲。他和她在智利南方乘坐破冰船慶祝二ooo 年的到來;站在甲板上,兩人擁抱著,一面欣賞蒙特港海灣上空燦爛的焰火;而在此前,他和她通過船上的電視陶醉在這樣的場景中:蒙戈爾費埃氣球(蒙戈爾費埃氣球,即法國蒙戈爾費埃兄弟於1783年6 月4 日成功升起的熱氣球。)的明亮的複製品飛越巴黎埃菲爾鐵塔的上空;在柏林,勃蘭登堡門兩側火牆紛紛倒塌。那一夜,他和她第一次用一種僅僅對他和她才有意義的語言談話。此前read.99csw.com,雷伊娜已經開始研究迦南語言(迦南語言。一種古代語言。)的語法,因此能根據兩人慾望口授的聲音編造語句。他和她都醉了,或者像雷伊娜說的,都喝高了;兩人都在小房間里脫|光了衣服,為的是讓新世紀的幸福曙光以及萬事更新的困惑沐浴他和她的全身。她撫摩著他的大腿,突然說了一句:「Mana pussa astiy」。卡馬格問她:「什麼是Mana pussa astiy?」她撒謊說:「我想摸摸你的小雞雞。Pussa 是小雞雞的意思。」阿拉米語的表達方式更加溫柔,Pussa 是「我兒子」的意思;但是她不好意思承認她覺得那小雞雞太小,應該處於永遠需要的狀態。卡馬格於是一面親吻她,一面接著說道:「那你就把它逗起來吧。」她推開他,說道:「那沒用。那是胡利奧。
「我知道。斯卡迪都告訴我了。」
這番改正錯誤的願望著實感動了雷伊娜,以至於她都不敢開口說:「你今天應該去看看安海拉。」因為這時布倫達又打電話給卡馬格,告訴他:安海拉就在化療的第四個療程中發生了內出血。他倆的位置距離芝加哥只有兩個小時飛行的航程;那天上午從華盛頓機場起飛的航班不少於四次。她聽見卡馬格在電話里這樣說道:「布倫達,不行,你不明白嗎?我去不了。」掛上電話以後,他轉過身來,露出一副天真的模樣,請求雷伊娜多穿衣服,因為他和她要在動物園過一個下午。
「卡馬格肯定反對。」恩索說道,態度是狡猾的。
「這我想到了。但是太危險。」
「但是,對於你父親來說,在剛才那個時候,我是另外一個。」
雷伊娜的文章增加了《日報》的銷售量,在讀者中掀起沒完沒了的爭論。斯卡迪再次通知雷伊娜:報社給她加倍漲工資;報社以此來勸阻那些用高價來誘惑雷伊娜的廣播電台和電視台。從洛斯托爾多斯修道院事件發生到現在剛剛過去兩年,雷伊娜已經是編輯部里十個最高工資收人者之一了。《布宜諾斯艾利斯日報》社(或日卡馬格,反正是一回事)已經給她配備了一班人馬,其中就有那個忍氣吞聲的英夏特以及另外兩名急於達到女主任光輝高度的記者。雷伊娜喜歡發號施令。她從來沒有想過發號施令是如此令人愉快;她變得越來越嚴格要求和不留情面,因此更加完善了發號施令的手段。她也像卡馬格那樣,養成了把雙腳放在寫字檯上、座位後仰、雙手摟住後頸的習慣。有些人想,這是對卡馬格戲弄性的模仿。可是,雷伊娜並沒有這樣想就做了,她認為,這種大大咧咧的動作說明擁有某種權力,如同她十五歲時為了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而吸煙一樣。
一天上午,她忽然想出:或許買房更好。布宜諾斯艾利斯到處都是掛著出售字樣的露台;對於有固定收入的人員來說,很容易辦理抵押購房貸款;如果找不到她喜歡的新房,她可以買舊房加以改造:開設窗戶和打通牆壁。為了開始辦理手續,她需要報社的介紹信;可是當她向斯卡迪要求開介紹信的時候,她憑著直覺感到走了極其錯誤的一步——卡馬格馬上會得到她買房的消息。幾個月來,她始終保持與他遠遠的距離。現在,他可能要審問她了。對於別人來說是生活中的簡單偶然事件,對她就可能變成地獄之門。
掛斷電話之後,她又跑到了門廳處。她望望美麗如畫的天空,碧空如洗;看看周圍單調的房屋、油污的牆壁和棕櫚葉鋪成的屋頂。不知不覺,她哭了起來,不是因為看到的一切而悲傷,而是為了自己,而是因為近年來空虛的生活,其中沒有愛情,沒有美好的幸福,只有想成名成家的奮鬥。
此次出差前,雷伊娜得到的指示是:每天給卡馬格打兩次電話。她跟他進行了最後一次通話,為的是通知他:她的手機要關掉了而且不知道要關多長時間。
除去對付調查室的工作和陪伴卡馬格之外,她就沒有空余時間了。她不僅逐漸失去了本來就不多的幾個女友——她們誰也忍受不了卡馬格的壞脾氣,也無法接受他那奇怪的信念:人人總是欠他的人情;而且快節奏的生活也使得她失去了自我的個性。到了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行為舉止與卡馬格一模一樣了:就差每天上午十點鐘灑上他的香水在編輯部里散步了。她抱怨助手無能。只要英夏特一轉身,她就模仿他拐著外羅圈腿走路的樣子。
「卡馬格,那不是憐憫。我只是想擁抱你。」
「已經寫了。你不會就是為這事來的吧?」
「雷伊娜,你想想吧!沒人拿這個跟你做交易。」
那位護士是個巨人,幾乎與門楣一樣高;她不想掩飾身處這座沒有話語交流的牢房裡的不快活。電視面對老人開著,但是老人並不看電視。老人的雙手忙於把砂石搬到一個木盒裡去;他不時地搖晃一下木盒,裏面發出一種或許可以讓他回憶起暴風雨的聲音,可是只像砂石的沙沙聲。老人時時舉起木盒,望九_九_藏_書望左邊牆上掛著的鏡子。他衝著鏡子里的形象笑笑,大概是表示致意吧。隨後,老人把砂石倒入另外一個木盒裡。雷伊娜覺得卡馬格算錯了老人的年齡:應該有一百多歲了。他的身體乾癟得厲害,那護士過來撫摩他腦袋時,彷彿手裡捏了一塊橡皮,擦來擦去。這是個溫和、對人無害的老人;照顧他的工作也就是給他提供食物和保持身體清潔衛生。
「還有什麼話?」
「你和報社還不是一回事!不,謝謝了。」
中世紀阿拉伯國家和奧斯曼帝國的君主稱號。)
她心裏想:他年紀大了。不幸和孤獨,或者說還有痛苦折磨著她的內心,而他又不知道如何對付這樣的痛苦,這一切讓他衰老下來。可是,我又無能為力,誰也沒辦法。長期以來,他就感到不幸,可是又無法改變。不幸是不會離開他的,只會變本加厲。
赫爾曼教給雷伊娜識別從附近森林里傳來的聲音:有猴子們模仿狼嚎的聲音;有鸚鵡模仿鬣狗的笑聲。那天下午,他們一面等待領大家去蒂羅費霍營地的嚮導,一面在一個名叫「狂戀」的舞廳里跳倆人一對的巴列那托舞。隨後,赫爾曼和雷伊娜跟著一個馬戲團的侏儒出去喝啤酒;侏儒提出如果雷伊娜肯與他共度良宵,他可以把金牙送給她。接著,她和赫爾曼沿著主要大街向旅館走去,路上出售黃油雞蛋玉米餅以及熱帶水果的小販子正在收攤,周圍是一群互相追逐以便交配的公狗和母狗,突然之間由於交配成功而緊貼在一起的對對畜生因無法站住腳而哀號起來。倆人一直走到卡關河邊方才發現走錯了路,於是自然而然地拉著手返回原路,彷彿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儘管雷伊娜感覺到赫爾曼每當手指變換位置時有些顫抖;感覺到手掌的摩擦雖然有汗而且油膩,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烈性|愛要求。
老人用力抽出雙手,從上到下打量著卡馬格。那目光里充滿了憤怒,充滿了蔑視。唉呀!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積壓了這種情緒的!
「你不願意回憶。」
「是塔樓,地點在光復大街。你可以每天走路上班了。」
他問雷伊娜:「你去過這個清真寺嗎?」
「我的一個朋友在波哥大辦了一個周刊。有人提出他可以採訪游擊隊的兩個首領:蒂羅費霍和奠諾。霍霍依。但是游擊隊不願意他獨家報道。他們提出要有委內瑞拉和阿根廷的報社記者一道前往。天曉得為什麼。如果你同意,我們可以派英夏特去一趟。」
「為什麼?你已經沒人可打了,是不是?」
她心想,大概是花粉造成的,要麼就是從河上傳過來的腐爛氣味,或者是花園裡鳥糞散發的硫磺味造成的。她從來沒有想到可能是面對家中電視機與卡馬格共同度過的催眠時光所產生的厭倦;也沒有想到過可能是兩人上床時她渾身上下勉為其難的感覺。她不能說不大愛他了,因為她的感情依舊沒有形式也無法衡量;她只敢說——偶爾對自己說說——遠離在外的時候並不想念他;在他身邊時也想象不出離去的方式。
誰也不會說老人還剩下多少力氣;但是就在那時,他好像要站起來,準備在拳擊場上打倒那重量級拳手。老人心裏掀起來一股喪失理智的疾風:一股席捲沉默、絕望、全部逝去歲月的冷漠的疾風。他已經不理睬卡馬格的哀求了。
「爸爸,是我呀。是我把她帶來的。」
「這個清真寺是除阿拉比亞(阿拉比亞,今屬敘利亞和黎巴嫩的地區,二世紀前後十分繁榮。)之外伊斯蘭教的第一座建築。先知穆罕默德去世五年後,他的軍隊佔領了耶路撒冷,但是這個清真寺又等待了半個世紀才建成。哈里發(哈里發。
「我是記者,可以猜測出來。我已經聽說了。在哥倫比亞,有瑞士國土面積那麼大一個地區是游擊隊管轄的。」
「啊,雷伊娜,雷伊娜,你可真愛記仇!那天,在華盛頓……咱們有必要還談那天的事嗎?我當時昏了頭,鬼迷心竅。我可以忍受一切,但是受不了別人的憐憫。」
「虧你想得出來。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他已經九十多歲了。有個護士照顧他,給他洗澡,打掃衛生,餵食物。
「隨你怎麼說吧。我要想想這個報社也要腐敗的時候我能到什麼地方去。就是這些話嗎?」
「或許還有一個女兒呢?對不對?」
第一個夜晚,在游擊隊安排下,雷伊娜和幾位同行下榻在一家旅館里,她出汗太多,天亮前便起床擰乾床單上的汗水。
「這塊骨頭太大,小狗叼不動大骨頭。還是我去為好。」
「不,先生,您怎麼說這種話啊!」她回答說,心裏有些慌亂。「我是跟您兒子來看您的。」
「雷伊娜,他做所有編審之間的協調工作。那傢伙不錯。你有個壞習慣:還不了解人家,就下判斷。」
「那是些傲慢的人,是狂熱分子。傲慢的極端就是自以為是上帝之子。」她說。
「雷伊娜,你正在成為一位了不起的大記者啊!」
老人仍然在咆哮:「母狗,母狗!今天你怎麼不戴醫院里的手套啦?啊?接觸我,你不噁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