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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自由散漫的作風

一、自由散漫的作風

我想,幸福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你必須覺得個人前途是光明的、美好的,可是這又非常模糊,非常朦朧,並不一定是什麼明確的目標。另一方面,整個社會的前景,也必須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美好,如果社會整體在腐敗下去,個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這兩個條件在我上學的時候恰好同時都有,當時正是戰爭年代,但正因為打仗,所以好像直覺地、模糊地,可是又非常肯定地認為,戰爭一定會勝利,勝利以後一定會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一定能過上非常美好的生活。那時候不只我一個人,我相信絕大多數青年都有這種模糊的感覺。人總是靠著希望生活的,這兩個希望是最根本的,所以那時候雖然物質生活非常之苦,可是覺得非常的幸福。
院士鄒承魯是西南聯大的學生,對生物化學非常有貢獻,上世紀六十年代轟動一時的胰島素就是他們搞成功的。我看過一篇記者的訪談,記者問:「為什麼當時條件非常差,西南聯大也不大,卻培養出了那麼多的人才?」他的回答非常簡單,就是兩個字:自由。我深有同感。那幾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無論幹什麼都憑自己的興趣,看什麼、聽什麼、怎麼想,都沒有人干涉,更沒有思想教育https://read.99csw•com。我們那時候什麼樣立場的同學都有,不過私人之間是很隨便的,沒有太大的思想上或者政治上的隔膜。宿舍里各個系的各級同學都有,晚上沒事,大家也是海闊天空地胡扯一陣,有罵蔣介石的,也有三青團擁護蔣介石的,而且可以辯論,有時候也很激烈,可是辯論完了,大家關係依然很好。
1939年秋天我到昆明西南聯大報到,一來就感覺到昆明的天氣美極了,真是碧空如洗,連北京都很少看見那麼好的藍天。在貴州,整天下雨沒個完,幾乎看不到晴天,雲南雖然也下雨,可是雨過天晴,太陽出來非常漂亮,帶著心情也美好極了。而且雲南不像貴州窮山惡水、除了山就是山,雲南有大片一望無際的平原,看著就讓人開朗。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環境不同了。聯大三個學校以前都是北方的,北京、天津不屬於國民黨直接控制的地區,本來就有自由散漫的傳統,到了雲南又有地方勢力的保護,保持了原有的作風,個人行為絕對自由。沒有點名,沒有排隊唱歌,也不用呼口號,早起晚睡沒人管,不上課沒人管,甚至人不見了也沒有人過問。自由有一個好處,可九-九-藏-書以做你喜歡做的事,比如自己喜歡看的書才看,喜歡聽的課才聽,不喜歡的就不看、不聽。這種作風非常符合我的胃口。
那時候轉系很方便,只要學分念夠了可以隨便轉,我想搞文科,但不知為什麼就選擇了歷史系,現在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也許有兩個潛在的原因吧。第一我小時候在北京,看了好些個皇宮、園囿,從香山一直到北大、清華這一帶,都是皇家園林,這就容易使人「發思古之幽情」。第二,那時候正值國難,小學是「九·一八」,中學是中日戰爭,剛一入大學就是二戰,對人類命運也很關心,以為學歷史能更好地理解這個問題。
不過我對繁瑣的歷史考據一直沒有多大興趣。有些實踐的歷史學家或者專業的歷史學家,往往從一個小的地方入手考證一個小的東西,比如紅學家考證曹雪芹是哪一年死的,把所有可能的材料都找出來,真是費盡心力,到現在還沒有個結論。不過我覺得,即使有一天費很大的精力把曹雪芹是哪一年死的考證了出來,也並不等於理解了歷史。而且,馮文潛先生教西方哲學史給了我很大的啟發,讓我感覺到,真正理解歷史一定要提升到哲學的高度,不然只知道姓名、知道年代,你可以知九*九*藏*書道很多很多零碎的知識,但不一定就意味著你理解了歷史。我想任何學問都是這樣,最後總得有人做出理論的總結,否則只能停留在純技術性的層面。當然純技術性的工作也有價值,不過那不是我所希望的,我所希望的是通過學習歷史得出一個全面的、高度性的認識。項羽說:「書能知姓名。」戰爭時期我們關心的是人類的命運,我以為可以從歷史里找出答案,比如歷史上有些國家本來很強盛,可是後來突然衰落了,像羅馬帝國,中國的秦漢、隋唐,我希望探索歷史深處的幽微,所以就念了歷史系。
我和母校西南聯大的關係非常密切,我的兩個姐姐是這個學校的,我的妹妹是這個學校的,我的姐夫、妹夫是這個學校的,我老伴也是這個學校的,所以這個學校跟我的關係算是非常密切。兩個姐姐一個念化學,一個念經濟,妹妹念中文,後來在人民大學自殺了,現在只有一個姐姐在美國(按:何先生的大姐於2005年3月在美國去世)。我自己從1939年至1946年在西南聯大度過了整整七年(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這正是一個人成熟的時期。
學生的素質當然也重要,聯大學生水平的確不錯,但更重要的還是學術的氣氛。「九*九*藏*書江山代有人才出」,人才永遠都有,每個時代、每個國家不會差太多,問題是給不給他以自由發展的條件。我以為,一個所謂好的體制應該是最大限度地允許人的自由。沒有求知的自由,沒有思想的自由,沒有個性的發展,就沒有個人的創造力,而個人的獨創能力實際上才是真正的第一生產力。如果大家都只會念經、背經,開口都說一樣的話,那是不可能出任何成果的。當然,絕對的自由是不可能的,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那會侵犯到別人,但是在這個範圍之內,個人的自由越大越好。
有些事情說起來很有意思。解放以後院系調整,馮友蘭一直在北大獃了幾十年,從組織關係上說,他是北大的人,死後應該把書捐給北大,可是他卻捐給了清華。劉崇先生在台灣去世,他的書也是捐給清華,而沒有捐給台灣大學,這也似乎不合常規。我猜想,大概他們覺得自己一生最美好、最滿意的那一段時光,還是在清華,所以願意把書捐給清華。我現在也八十多歲了,回想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候,還是聯大那七年,四年本科、三年研究生。當然,那也是物質生活非常艱苦的一段時期,可是幸福不等於物質生活,尤其不等於錢多,那美好又在哪裡呢?
我在北京上師https://read.99csw.com大附中的時候,每一年開學教務主任都有一篇成績報告,說我們今年暑假畢業了多少人,有多少人考上了北京大學,多少人考上了清華大學,多少人考上了南洋交大——就是上海交大。雖然我們是師大附中的,但他連多少人考上師大都不報,大概當時人們心目中就認為這三個學校是最好的,所以我腦子裡邊也總以為,將來我要上大學就應該上這三個學校。
我在西南聯大讀過四個系——不過都沒念好,高中統考填志願的時候我問一個同學:「你考什麼專業?」他說:「像我們這樣不成材的只好讀文科,像你們念得好的都應該讀理工科。」因為那時候都覺得,沒出息的才去念文科,這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氣,所以我一年級念的是工科,入土木系。說來也挺有意思,中學的時候我根本沒想到將來要學什麼專業,只是看了豐子愷的《西洋建築講話》,從希臘羅馬的神殿,一直講到中世紀的教堂建築,我覺著挺有意思,於是就想學建築。大學一年級不分專業,學的都是機械系的公共必修課,比如初等微積分、普通物理,這兩門是最重要的,還有投影幾何、製圖課。第一學期我還認真地學,可是到了第二學期,興趣全不在這些,於是決定改行,開始有意識地補充了一些文科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