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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約翰 十

小約翰 十

「我不願意是一個人,如同其他那樣的。」
「等一等!等一等!可憐的小兔,我要幫助你。」他並且急急地想解開那緊縛著嫩腳的繩子來。
「那孩子要怎樣?他在這裏幹什麼?」那博士驚訝地問。
死驟然起立。「我應該去了,」他說,「我談過了我的時間。這裏還有許多事情做。好天,約翰,我們要再見了。你只不可在我面前有害怕。」
當約翰走得較近時,他聽到他怎樣地喃喃著:
「我要以一鑄將他造成一個人,我要指示他什麼是戀愛,他就早要想穿了。」
約翰長久不敢說話,終於他低聲說:
於是約翰用著發抖的手,又將那解開的繩幫同捆在小兔的四爪上。
「將知!將知!」
「唉,是呀,那是一個好學生,人的模範。在他這一類里,幾乎完備了。」
穿鑿又復高興地笑起來,——死又將他的黑眼睛放在可憐的約翰上,那竭力忍住他的嗚咽的。因為他在死面前羞愧。
約翰點頭。——「是的!」他對於這話所懂得的那些,即是他的目的。
然而那俯向他的臉,卻將他昨日的一切困苦和一切憂鬱都叫醒了。這是穿鑿的臉,鬼樣較少,人樣較多,但還如昨晚一樣的可憎和可怕。
「這就是永終呵,我的好朋友永終!」他大聲說,——「你看不出他好來么?他確也見得有點兒可憎,而且很陰慘。但倘在他的工作上有了他的歡喜,他也能很高興的,然而這工作常常使他無聊。這事也單調一點。」
「人們也看見他么?」約翰問穿鑿。
博士驚訝了,並且問:「將知?」
「你為什麼問這個?他走他自己的路。他一得來,他就帶著。」
「我情願不是人,我要做夢!」
「呵,不然,全不然。永終是一個實在忠厚的人。他被看錯了。」
「我也覓不到別的東西么,穿鑿,除了……」
約翰默然,並且相信了,他願意強。他閉了眼睛,想看不見那小兔。
「誠然,誠然,」死說;——於是對著穿鑿道:「你想領他到誰那裡去呢?」
約翰懂得,他是說著死。
那混亂和喧鬧使約翰昏聵了,這即刻又使他忘卻了他的憂愁。狹窄的街道和將天的蔚藍分成長條的高的房屋,沿屋走著的人們,腳步的橐橐和車子九*九*藏*書的隆隆,擾亂了那夜的舊的幻覺和夢境,正如暴風之於水鏡上的影象一般。這在他,彷彿是人們之外更無別物存在,——彷彿他應該在無休無歇的絕息的擾亂里,一同做,一同跑。
他疲乏地微笑,如一個忙碌於一件正在議論的嚴重事情的人。於是他的黑暗的眼光從約翰彎到遠方,並且在大都市上沉思地恍忽著。
岡阜,樹木和花卉是過去了。他在一間狹窄的微明的小屋裡—他望見外面,凡目力所及,是房屋又房屋,作成長長的一式的排列,黯淡而且模胡。
穿鑿掐住了他的兩手,至使他發起抖來。
不動而膽怯的約翰看著那僵視著他的深陷的眼睛。眼睛是嚴正而且黑暗,然而並不殘忍,也無敵意。幾瞬息之後,他又呼吸得較為自由,他的心也跳得不大劇烈了。
「唔,誰知道呢!我沒有說謊。我們應該尋覓,尋覓。我們尋覓什麼,我們還知道得很少。這是將知教給我們的。也有這樣的人,他們一生尋覓著,只為要知道他們正在尋覓著什麼。這是哲學家,約翰。然而倘若永終一到,那也就和他們的尋覓都去了。」
但他同時也被緊緊地捏住了,耳邊還響著尖利的笑聲。
「可愛的孩子!」博士說,「你在開初似乎還有一點仁厚。那是的確,第一回是看去很有些不舒服的。我本身就永不願意看,我只要能避開就避開。然而這是不能免的,你還應該懂得:我們正是人類而非動物,而且人類的和科學的尊榮,是遠出於幾匹小兔的尊榮之上的。」
「這是約翰,」穿鑿說,「他曾經聽說有那麼一本書兒,裏面記著,為什麼一切是這樣,像這似的,而且我們還要一同去尋覓,是么?」穿鑿一面別有許多用意地微笑著。
後來,約翰別有見地了。但現在他卻沒有知道得更分明,且相信穿鑿所說的總該是真實的。
「不然,我的孩子,這不相干,」死說,「這樣的事情,你在號碼博士那裡便沒有了。誰要尋覓你所尋覓的,他應該將所有別的都忘掉。一切或全無。1」
但穿鑿卻迅速地說道:「他要這個,博士,我很明白的。他要尋覓那最高的智慧,他要給萬有立一個根基。」
「到號碼博士那裡read•99csw.com,我的老學生。」
「他怕覓不到那個呢——但我告訴他,他首先須要實在勤懇地尋覓。」
「看哪,人們都怎樣地跑著呵,約翰,」穿鑿往下說。「你可以看出,他們有所奔忙,並且有所尋覓,對不對?那卻好玩,他自己正在尋覓什麼,卻誰都不大知道。倘若他們尋覓了一會兒,他們邊遇見一個誰,那名叫永終的……」
「是的,那樣的路不是那正當的,」博士說。
當他有些微知覺,覺得在他的睡眠中起了一點特別事情的時候,他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但他不希望知道,他不願意四顧。他要再回到宛如懶散的煙霧,正在徐徐消失著的那夢中,——其中是榮兒又來訪他了,而且一如從前,撫摩他的頭髮,——其中他又曾在有池的園子里,看見了他的父親和普烈斯多。
然而穿鑿搖撼他:「你瘋了么,懶貨?夢是痴獃,你在那裡走不通的。人須工作,思想,尋覓,——因此,他才是一個人!」
「看呀,約翰!」穿鑿說,「這豈不有點好看么?這就是一切人們和一切房子們,一如你所望見的那樣遠—比那藍的塔還遠些——也滿是人們,從底下塞到上面。這不值得注意么?比起螞蟻堆來,這是完全兩樣的。」
「一定,永是。然而每日又來一堆新的人,即刻又尋覓起來,不知道為什麼,而尋覓又尋覓,直到他們終於覓得永終,——這已經這樣地經過了好一會兒了,也還要這樣地經過好一會兒的。」
「科學的人,」博士接著說,「高於一切此外的人們。然而他也就應該將平常人的小感觸,為了那大事業,科學,作為犧牲。你願意做一個這樣的人么?你覺得這是你本分么,我的小孩子?」
「這是什麼意思,約翰?你還是這樣孩子氣么?那博士對你得怎樣想呢?」
「唉,這樣,——唔,這是正當的!」死親愛地說,且向約翰點頭。
「唉,不!讓我做夢,」他懇求道。
「哦,這樣!」穿鑿說,「你來了,坐下罷!我們正談到你。你好么?」
「一定,他們個個,然而他們連他也不願意認識。唔,我喜歡讓他們高傲。」
「唉,那你就應該強,約翰,不要小氣以及軟心。那麼我就要幫助你https://read•99csw.com了。然而你打算打算罷:一切或全無。」——
約翰還看見那圓圓的仁厚的眼睛,圓睜在它的無力的恐怖中,並且他彷彿有些熟識。唉,當那最初的有幸的妖夜裡,在這柔軟的,而現在是帶著急速的恐怖的喘息而顫動著的小身體上,他曾經枕過自己的頭。他的過去生活的一切記念,用了威力逼起他來了。他並不想,他卻直闖到那小動物面前去:
「噢!這好痛!是誰乾的?」約翰睜開眼,在黎明中,他就在左近看見一個小小的形體,還覺出一隻正在拉他頭髮的手來。他躺在床上,晨光是微薄而平均,如在一間屋子裡。
他們在街道上走,輾轉著穿過蠕動的人堆。黑色的人們交錯奔波著,笑著,喋喋著,顯得這樣地高興而且無愁,不免使約翰詫異。他看見穿鑿向許多人們點頭,卻沒有一個人回禮,大家都看著自己的前面,彷彿他們一無所見似的。
「是呵,永終是你一定會覓得一回的,然而這不算什麼;只是尋覓罷!不斷地尋覓!」
「工作!許多工作!」那長人說,一面拭著自己的骨出的灰白的的額上的冷汗。
「那是什麼人呢?」約翰問。
「他以為你許是很殘忍;但你看罷,約翰,你錯了,對不對?」
「我在你面前沒有害怕,——我情願你帶著我。請!帶我去罷!」
「不,約翰,你現在去工作,尋覓和觀察罷。不要再請求我。我只招呼一次,而且夠是時候的。」
「我會再見榮兒么?」約翰抖著問。
「唉,他曾經被愛了,至今還在幻想,成一個妖精,嘻嘻嘻。」穿鑿陰險地微笑著。
一個長的,瘦的男人進來了。他有深陷的眼睛和長而瘦的手。一陣冷風透過了那小屋。
「他要成一個人,因此我帶他到你這裏來的。然而他還太小,也太孩子氣。要尋覓你所尋覓的,這樣可不是那條路呵,約翰!」
1.注:Alles oder Nichts,伊孛生的話,出於他所作的劇曲Brand。(伊孛生今譯易卜生——骨注。)
「唉,是呵!」死親愛地說,「人說我許多壞處。我沒有勝人的外觀,——但我以為這也還好。」
「我們怎樣約定的,小孩子?」他向他附耳說。「我們須尋覓,是不九九藏書是?我們在這裏並非在沙岡上旋兒身邊和無理性的畜類裏面。我們要是人類——人類!你懂得么?倘或你願意止於一個小孩子,倘或你不夠強,來幫助我,我就使你走,那就獨自去尋覓!」
「誠然,」死說,「勤懇地尋覓那是正當的。」
他一消失,穿鑿又完全恣肆了。他跳過椅子,順著地面滑走,爬上柜子和煙突去,還在開著的窗間,耍出許多可以折斷頸子的技藝。
「我要覓得那書兒,」他說,「那將知說過的。」——
約翰從這外觀上,感到了無限的憂懼。然而他卻彷彿被一種不能抵禦的威力,壓制和強迫了。他不知不覺地降伏了。
人可以聽出他來,這是他的一種常用的語氣。他接續著:
穿鑿猜疑地,偵察地用一目斜睨著約翰。
「好早晨,博士先生,」穿鑿說,然而那博士還是不抬頭。
死卻溫和地拒絕了他,這一類的請求,他是聽慣了的。
「我的好相識之一,我早要給他紹介你了。那永終便說:『你在尋覓我么?』大多數大概回答到:『呵,不,我沒有想到你!』但永終卻又反駁到:『除了我,你卻不能覓得別的。』於是他們就只得和永終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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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就無法可救。你應該。現在你在我的守護之下了,你須和我一樣一同工作並且思想。只有和我,你能夠覓得你所希望的東西。而且直到覓得了那個為止,我也不願意離開你。」
「你聽到么?」穿鑿說,「科學和人類!」
「這可怕,穿鑿!」
「人怎地能成一個好人,我的朋友穿鑿可以教你的。這也有各樣的方法;但穿鑿教得最出色。成一個好人,實在是很好看,很值得期望的事。你不可以低廉地估計它,年青小子!」
「你想什麼,我的孩子?」死說,從他的夢幻中仰視著,「不,現在還不。你應該長大,且成一個好人。」
於是約翰吃驚了,因為他在竭力探視的那白東西,突然起了痙攣的顫抖的運動。他所見的是一隻兔身上的白茸皮。有那動著的鼻子的小頭,向下縛在九九藏書鐵架上,四條腿是在身上緊緊地綁起來。那想要擺脫的絕望的試驗,只經過了一瞬息,這小動物便又靜靜地躺著了,只是那流血的頸子的急速的顫動,還在顯示它沒有死。
「尋覓,思想,觀察,」穿鑿說。
「去罷,去罷!」死說,「這無從辦起。」
「現在他們走著,笑著,似乎他們之中沒有一個認識我。但這不過是景象。倘或我單獨和他們在一處,他們就不再能夠否認我,而且他們也就失卻了興趣了。」
約翰遲疑著,他不大懂得「本分」這一個字,正如那金蟲一樣。
有人在門前的梯子上躓著腳。橐橐!橐橐!在木梯上面響。於是有人叩門了,彷彿是鐵敲著木似的。
於是他們到了沉靜的都市的一部分,那地方站著一所大房屋,有著大而素樸的窗門。這顯得無情而且嚴厲。裏面是靜靜的,約翰還覺到一種不熟悉的刺鼻的氣味夾著鈍濁的地窖氣作為底子的混合。一間小屋,裏面是奇異的傢具,還坐著一個孤寂的人。他被許多書籍,玻璃杯和銅的器具圍繞著,那些也都是約翰所不熟悉的。一道寂寞的日光從他頭上照入屋中,並且在盛著美色液體的玻璃杯間閃爍。那人努力地在一個黃銅管里注視,也並不抬頭。
約翰懷著恐怖的好奇心傾聽,似乎人示給了他一條偉大的可怕的大怪物。他彷彿就站在這大怪物的背上,又彷彿看見黑血在厚的血管中流過,以及昏暗的呼吸從百數鼻孔里升騰。當那駭人的聲音將要兆凶的怒吼之前,就使他恐怖。
「那孩子想誰呀?」死問。
「而且這永是,永是這麼下去么?」
「但是那書兒,穿鑿,你曾要使我覓得的那書兒。」
「博士先生,放掉那小兔罷!」——
「他該到那裡去,是誰告訴他的呢,穿鑿?」
煙氣到處升作沉重的環,並且淡棕色霧似的,降到街道上。街上是人們忙亂地往來,正如大的黑色的螞蟻。騷亂的轟鬧,混沌而不絕地從那人堆里升騰起來。
在路上,約翰覺得有人跟在他後面走。他一回顧,他看出是那用了大不可聞的大踏步,在人們中間往來的,長的蒼白的人。他向約翰點頭。
那人旁邊,在一個長的黑架子上,躺著一點他所不很能夠辨別的白東西。
「你現在要帶著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