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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德——利那·喬爾——達諾。"
時已夜半,她那可憐的瑪爾可沿河走了幾點鐘,力已盡了,只在大樹林中踏冊著。樹榦大如寺院的柱子,在半天中繁生著枝葉,仰望月光閃爍如銀。從暗沉沉的樹叢里看去,不知有幾千支樹榦交互紛雜,有直的、有歪的、有傾斜的,形態百出。有的像賴塔似的倒卧在地,上面還覆罩著繁茂的枝葉。有的樹梢尖尖地像槍似的成群矗立著。千姿萬態,真是植物界中最可驚異的壯觀。
先生向他說:
那大女孩仍是微笑著撫摸著那小女孩。園丁只管如看聖母像般地注視著她。
"不好!不好!請把路指給我!我不能等待了!就是倒在路上也不怕,立刻就去!"
瑪爾可奔近攏去。病人張開枯瘦的兩臂,使出了虎也似的力將瑪爾可抱緊在胸前。劇烈地笑,無淚地啜泣。終於呼吸接不上來,倒在枕上。
這樣,或是擔心,或是歡喜,或是詢問先生,或是談論前途的希望與試驗的事。
這時,衣服襤褸滿身塵垢的瑪爾可已出現在門口。醫生攜了他的手,叫他退後。
"好嗎?給你看一個人——是你所最愛的人啊。"
病人發出三次尖銳的叫聲:
"呀!有這樣的T字的嗎?這不好。你父親看見了將怎麼說啊!"
女兒用緩慢的聲音叫說:
"母親死了!"
"啊!太凄涼了!死在這樣遠處!不見孩子的面!可憐的孩子。他們將沒有母親了!啊!瑪爾可還小哩!只有這點長,他原是好孩子!主人!我出來的時候,他抱住我的項頸不肯放,真哭得厲害呢!原來他已經知道此後將不能再見母親了,所以哭得那樣悲慘!啊!可憐!我那時心欲碎了!如果在那時死了,在那分別時死了,或者反而幸福。我一向那樣地撫抱他,他是頃刻不離開我的。萬一我死了,他將怎樣呢!沒有了母親,又貧窮,他就要流落為藝丐了!張了手餓倒在路上!我的瑪爾可!啊!我那永遠的上帝!不,我不願死!醫生!快去請來!快替我行手術!把我的心割開!把我弄成瘋人!只要他把性命留牢!我想病好!想活命!想回國去!明天立刻!醫生!救我!救我!"
他心要碎了,終於大病,連發了三日的熱,拉些什麼當做被蓋了卧在車裡。除"頭腦審時來遞湯水給他或是替他按脈搏外,誰都不去顧著他。他自以為快死了,反覆地叫母親:
有一個青年見主人這樣說,就跑近來;
父親向我說:
突然,致命傷也似的尖叫聲震動全宅。瑪爾可也應聲叫喊起來:
"是你所非常喜歡的事呢。"
父親於是正向了女兒的面前再說道:
女地注視地看著父親的嘴,連嘴的內部也可以望見,既而明白地答說:
"不!"瑪爾可抵抗。"我一定要在這裏,就請在這裏告訴我。"
"你跟著他去吧。"
現在又是櫻桃,蝴蝶,和街上樂隊,野外散步的季節。高年級的學生都到濮河去水浴,大家等著暑假到來。每天到學校里,都一天高興似一天。只有見到穿喪服的卡隆,我不覺就起悲哀。還有,使我難過的就是那二年級教我的女先生的逐日消瘦,咳嗽加重,行路時身子向前大屈,路上相遇時那種招呼的樣子很是可憐。
旅行中有一事使他的心有所安慰。在荒涼無邊的荒野過了幾日,前面卻看見高而且青的山峰,頂上和阿爾卑斯山一樣地積著白雪。一見到此,如見到了故鄉義大利。這山屬於安第斯山脈,為美洲大陸的脊樑,南從契拉·代爾·費俄,北至北冰洋,像連鎖似的縱直看,南北跨著一百十度的緯度。日日向北進行,漸和熱帶接近,空氣逐步溫暖,也使他覺得愉悅。路上時逢村落,他在那小店中買食物充饑。有時也逢到騎馬的人,又有時見婦女或小孩坐在地上注視他。他們臉色黑得像上一樣,眼睛斜豎,額骨高突,都是印第安人。
"在那裡生意怎樣?"
"你見到美貴耐治先生家裡的女僕嗎?那義大利人?"
"一——十"
"就會知道的,就會知道的。"
間壁的教室好像無數小鳥在叫,大概先生偶然外出了吧。再轉過牆角,看見一個學生正哭,聽到女先生勸說他的話聲。從樓上窗口傳出來的是讀韻文的聲調,偉人善人的名氏,以及獎勵道德、愛國、勇氣的語音。過了一會兒,一切都靜了,靜得像這座大屋中沒有一人一樣,叫人不相信裏面有七百個小孩。這時,先生偶然說一句可笑的話.笑聲就同時哄起。路上行人都被吸引瞭望著,這有著大群前途無限的青年的屋宇。突然間,摺疊書冊或紙央的聲響,腳步的聲響,紛然從這宣傳到那室,從樓上延到樓下,這是校工報知返課了。一聽到這聲音,在外面的男子、婦人、女子、年輕的,都從四面集來向學校門口擁去,等待自己的兒子、弟弟或是孫子出來。立時,小孩們從教室門口水也似的向大門瀉出,有的拿帽子,有的取外套,有的拂著這些東西,跑著喧鬧著。校工催他們一個一個地走出,於是才排成長長的行列走出來,在外等候著的家屬就各自探問:
主人繼續說:"從這裏沿河過去十五英里,有一個地方叫做賽拉地羅。九_九_藏_書那裡有個大大的糖廠,還有幾家住宅。美貴耐治先生就住在那裡。那地方誰都知道,費五六個鐘頭工夫就可走到的。"
"美資耐治先生的家在什麼地方?"
下一天早晨,瑪爾可背了衣包,身體前屈了,跛著腳于入社克曼市。這市在阿根廷的新闢地中算是繁盛的都會。瑪爾可看去仍像回到了可特淮、洛賽留、布宜諾斯艾利斯一樣,依舊都是長而且直的街道,低而白色的房屋。奇異高大的植物,芳香的空氣,奇麗的光線,澄碧的天空,隨處所見,都是義大利所沒有的景物,進了街市,那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經驗過的想像重行襲來。每過一家,總要向門口張望,以為或者可以見到母親。逢到女人,也總要仰視一會兒,以為或者就是母親。想詢問別人,可是沒有勇氣大著膽子叫喚。站在門口的人們都驚異地注視著這衣服襤褸滿身塵垢的少年。少年想找尋一個親切的人發出他胸中的問語。正行走時,忽然見有一旅店,招牌上寫有義大利人的姓名。裏面有個戴眼鏡的男子和兩個女人。瑪爾可徐徐地走近門口,提起了全勇氣問:
"華奇君,這孩子沒有回答,是未曾看見你的嘴的緣故。因為你把嘴在她的耳朵旁說的。請站在她的面前再試一遍看。"
他將兩手交叉在胸前祈禱。從此以後,病漸減退,又得了"頭腦"的善遇,遂恢複原狀。病雖好了,這旅行中最難過的日子也到了。他就要下車獨自步行。車行了兩星期多,現在已到了杜克曼和山契可·代·萊斯德洛分路的地方。"頭腦"說了聲再會,指了路徑,又替他將在包擱在肩上,使他行路便當些,一時好像起了憐憫之心,接著即和他告別,弄得瑪爾可想在"頭腦"手上接吻的工夫都沒有。要對那一向虐待他的人夫告別原是痛心的事,到走開的時候也一一向他們招呼,他們也都舉手回答。瑪爾可目送他們一隊在紅土的平野上消失了,才蹣跚地獨自登上旅程。
人們齊聲說;
學校的將來真是如何美滿,如何廣大啊!
"不是。"先生說,拿起孩子的兩手,叫她把一手按在先生的喉部,一手按在腦際,反覆地再發A字的音。
"不,我已預備死了,沒有受無益的苦痛的勇氣。請讓我平平和和地死吧。"
"於是,彼得洛·彌卡用了那點著火的火藥線……"
"啊。奇奇阿真可憐!生來就聾,不知是什麼運命!我不曾聽到她叫過我爸爸,我叫她女兒,她也不懂。她出生以來從未說什麼,也從未聽到什麼呢!碰到了慈善的人代為負擔費用,給她入了聾啞學校,總算是再幸福也沒有了。八歲那年過去的,現在已十一歲了,三年中不曾回家來過,大概已長得很大了吧?不知究竟怎樣。在那裡好嗎?"
"總算到了這裏了,母親,你看我。以後永遠不再離開了。一起回國去吧。無論遇到什麼事,終生不再和母親分離了。"
先生笑著說:
醫生從門口探出頭來:
園丁的女兒走近前去,攜了她的手,同到父親面前,用了粗重的聲音說:
"什麼事情?怎麼了?"主人拉瑪爾可入店,叫他坐了:"那也用不著失望,美資耐治先生家雖不住在這裏,但距這裏也不遠,費五六點鐘就可到的。"
"三年不見,已能說話了呢。暫時帶她回孔特夫去吧。啤喲,還是帶了她在丘林街散散步,先給大家看看,同到親友們那裡去吧。啊,今天好天氣!啊!真難得!——喂!奇奇阿,來拉住我的手!"
園丁執住先生的手,吻了兩三次:
"什麼地方?什麼地方?"瑪爾可像蘇生似的跳起來問。
女兒著了小外套,戴了帽子,她執了父親的手。父親到了門口,向大家說:
女兒跑去著衣服了。園丁又反覆地說;
"這學校叫什麼?"
"呀!真是好姑娘!願上帝祝福,把幸福和安慰加在這姑娘身上!使姑娘和姑娘的家屬都常常得著幸福!真是好姑娘啊!奇奇阿!這裡有個正直的工人,貧家的父親,用了真心在這樣祈禱呢。"
先生說;
"那麼我帶了她同回到孔特夫去,明天就送她來,請許我帶她同去。"園丁說。
"向什麼方向走的?快,把路指給我!我就去!"
"上帝保護你!路上樹林中要小心!但願你平安!義大利的朋友啊!"他們這樣說,有一個還陪他到街外,指示他路徑,及種種應注意的事,又從背後目送他去。過了幾分鐘,見他已背了衣包,膠著腳,穿入路側濃厚的樹蔭中去了。
女兒默然地注視著父親,什麼都不說,弄得父親沒有法子。
"起來!你真勇敢!救活你母親的,就是你!"
"十的二倍是多少?"
"父親回來了,你歡喜嗎?以後不再去哩。"
"不,華奇君,不用手勢了。那是舊式的。這裏所教的是新式的口語法。你不知道嗎?"先生說。
後來,又聽那戴紅羽毛的女先生大聲地讀著課本:
"九-九-藏-書啊!我的熱那亞!我的家!那個海!啊!我的瑪爾可現在不知在什麼地方做什麼!我的可憐的瑪爾可啊!"
早晨八點鐘光景,醫生從杜克曼帶了助手來,站在病人床前,做關於手術的最後勸告。美貴耐治夫妻也跟著多方勸說。可是終於無效。她自覺體力已盡,早沒有信賴手術的心了。她說受手術必死無疑,無非徒加可怕的苦痛罷了。醫生見她如此執迷,仍勸她說:
園丁驚異得呆了:
"哈喲!慢點說,且等一等!"於是向醫生說:
侍者受先生的指使,入內領了一個神情快活、體格良好的啞女出來。一樣地穿著紅條子紋的衣服,束著鼠色的圍裙。她到了門口紅著臉站住,微笑著把頭俯下,身體雖已像大人,仍有許多像小孩的神態。
說著,又突然改了話語:
"你怎麼來到這裏的?怎麼?這真是你嗎?啊,大了許多了!誰帶了你來的?一個人嗎?沒有什麼嗎?啊!你是瑪爾可?但願我不是做夢!啊!上帝!你說些什麼給我聽吧!"
"呢,你回——來了,以後不再——去,我很——歡——喜。"
"做好了嗎?出了幾個問題?明天要預備的功課有多少?本月月考在哪一天?"
父親聽了突然轉笑為哭,是歡喜的哭。
"啊!兒子嗎?大約已經不活在世上了!我還是死了好!主人!夫人!多謝你們!我不信受了手術就會好,累你們種種操心,從明天起,可以無須再勞醫生來看了。我已不想活了,死在這裡是我的命運,我已預備安然忍受這命運了!"
"夫人,請將這一點錢和我的行李交給領事館轉送回國去。如果一家平安地都生存著就好了。在我瞑目以前,總望他們平安。請替我寫信給他們,說我一向念著他們,曾經為了孩子們勞動過了。……說我只以不能和他們再見一面為恨。……說我雖然如此,卻勇敢地自己忍受,為孩子們祈禱了才死。……請替我把瑪爾可託付丈夫和長子。……說我到了臨終,還不放心馬爾可。……"話猶未完,突然氣衝上來,拍手哭泣:
"這是我的父親。"
"諸位,多謝!真真多謝!改日再來道謝吧!"既而一轉念,站住了回過頭來,放脫了女兒的手,探著衣囊,發狂似的大聲說:
"是的。"瑪爾可回答,聲細如絲。
園丁大驚,倒退一步發狂似的叫了出來:
安利柯啊!你似已漸能了解學校生活有詩的情味了。但你所見的還只是學校的內部。再過二十年,到你領了自己的兒子到學校里去的時候,學校將比你現在所見的更美,更為詩意了。那時,你信像現在的我,能見到學校的外部。我在等你退課的時候,常到學校周圍去散步,側耳聽聽裏面,很是有趣。從一個窗口裡,聽到女先生的話聲:
有些幼小的孩子把花束拿到女先生那裡。女先生也穿著美麗的夏衣了,只有那個"修女"先生仍是黑裝束。戴紅羽毛的先生仍戴了紅羽毛,頸上結著紅色的絲帶。她那級的小孩要去拉她的那絲帶,她總是笑著避開。
園丁默默地環視著四周的牆壁。
夏 二十四日
"亞代——利——德。"
這夜,病人危篤了,因患處劇痛,悲聲哭叫,時時陷入人事不省的狀態。看護的女人們守在床前片刻不離。病人發了狂,主婦不時驚懼地趕來省視。大家都很焦慮:她現在即使願受手術,醫生也非明天不能來,已不及救治了。她略為安靜的時候,就非常苦悶,這並不是從身體上來的苦痛,乃是她懸念在遠處的家屬的緣故。這苦悶使她骨瘦如柴,人相全變。她不時扯著頭髮瘋也似的狂叫:
我把步加快了答說:
"現在買了五十英尺的布——每尺費錢三角——再將布賣出——"
瑪爾可又似哭又似笑,痙攣地啜泣,既而現出激烈的決心:
瑪爾可睜圓了眼注視他,臉色蒼白地急忙問:
"去叫一個預科的學生來!"
熱那亞少年瑪爾可的故事已完,這學年只剩六月份的一次每月例話,兩次試驗了,還要上課二十六日,六個星期四和五個星期日。學年將終了時,熏風照例拂沸地吹著。庭樹長滿了葉和花,在體操器械上投射著涼蔭。學生都改穿了夏農了,放學的時候,覺得他們一切都已和從前不同,這是很有趣的事。垂在肩上的發已剪得短短的,腳部和項部完全露出。各種各樣的麥稈帽子,背後長長地垂著絲帶;各色的襯衣和領結上都綴有紅紅綠綠的東西,或是領章,或是袖口,或是流蘇、這種好看的裝飾,都是做母親的替他兒子綴上的,就是貧家的母親,也想把自己的小孩打扮得像個樣子。其中,也有許多不戴帽子到學校里來的,好像由田家逃出來的,也有著白制服的。在代爾卡諦先生那級的學生中,有一個從頭到腳著得紅紅的像熟蟹似的人,又有許多著水兵服的。
園丁雖已明白許多,似乎比本明白時更加驚異了:
"我一月前曾到過那裡。"
人們見瑪爾可這樣堅決,也就不再勸阻了。
"上帝!上帝!我的上帝!"
"就是那熱那亞人嗎?哦!見到的。"
"對不起,還有一句九*九*藏*書話要問。"園丁說到這裏,父親攔住了他的話頭,問:
可憐的瑪爾可!如果他知道了母親現在的情形,他將出死力急奔前進了!他母親正病著,卧在美貴耐治家大屋中的下房裡,美貴耐治一家素來愛她,曾盡了心力加以調護。當美貴耐治技|師突然離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時候,她已經病了。可特淮的好空氣在她也沒有功效,並且,丈夫和從兄方面都消息全無,好像有什麼不吉的事要落在她身上似的,每天憂愁著,病因此愈重,終於變成可怕的致命的內胞癌腫。睡了兩星期。未好,如果要挽回生命,就非受外科手術不可。瑪爾可倒在路旁呼叫母親的時候,那邊主人夫婦正在她病床前勸她接受醫生的手術,她總是堅拒。杜克曼的某名醫雖於一星期中每天臨診勸告,終以病人不聽,徒然而返。
我們家在交利時,喬趙曾替我們做園丁,他現在扎特夫,到希臘去做了三年鐵路工人,才于昨天回國,在熱那亞上陸的。他攜著一個大包裹,年紀已大了許多了,臉色仍是紅紅的,現著微笑。
主婦臉色蒼白地說:
"這孩子才學初步的課程,我們是這樣教的:我現在叫她發A字的音,你仔細看!"
"不,主人!不要再替我操心了!我已沒有元氣,就要死在行手術的時候,還是讓我平平常常地死好!生命已沒有什麼可惜,橫豎命該如此,在我未聽到家裡信息以前死了倒好!"
"謝謝你!醫生!"
女孩穿著白底紅條子的衣服和鼠色的圍裙,身材比我略長一些,兩手抱住了父親哭著。
"怎麼了?這是應該歡喜的事,有什麼可哭的。你不怕惹得你女兒也哭起來嗎?"
先生向在旁的侍者說:
最有趣的是"小石匠",他戴著大大的麥稈帽,樣子像在半截蠟燭上加了一個笠罩。再在這下面露出兔臉,真可笑極了。可萊諦也已把那貓皮帽改換了鼠色綢制的旅行帽,華梯尼穿著有許多裝飾的奇怪的蘇格蘭服,克洛西袒著胸,潑來可西被包在青色的鐵工服中。
瑪爾可注視了醫師一會兒,既而投身到他腳邊,嚼泣著說:
她熱心地看看主婦。主婦小心地繼續說:
"是做技|師的美資耐治先生嗎?"旅店主人問。
在床前的女人們執了病人的手安慰她,使她心情沉靜了些,且對她講上帝及來世的話。病人聽了又復絕望,扯著頭髮啜泣,終於像小兒似的揚聲號哭:
"奇奇阿,父親回來了,你歡喜嗎?"說了再抬起頭來等候女兒的回答。
"啊!我的瑪爾可!我的瑪爾可!我的寶貝!我的性命!……"
於是園丁把女兒領到一旁,問她種種事情。女兒一一回答。父親用拳擊膝,眯著眼笑。又攜了女兒的手熟視打量,聽著女兒的話聲入魔了,好像這聲音是從天上落下來的。過了一會兒,向著先生說:
我們就開步走。聾啞學校離我家不遠。園丁跨著大步,一邊悲傷地說:
主人夫婦又安慰她,執了她的手,再三勸她不要說這樣的話。
"不,華奇君,你錯了。她不能聽到你的聲音,因為她是聾的,她能懂得你的話,那是看了你的嘴唇動著的樣子才悟到,並不曾聽見你的聲音。她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能講話是我們一字一字地把嘴和舌的樣子教她,她才會的。她發一言,頰和喉嚨要費很大的力呢。"
她即刻恢復過來了,狂喜地不絕在兒子頭上接吻,叫著說:
"會說話!奇了!會說話了!你,嘴已變好了嗎?已能聽見別人說話了嗎?再說些什麼看!啊!會說話了呢!"說著,再把女兒抱近身去,在額上吻了三次:
"我全不知道這方法。到外國去了三年,家裡雖也曾寫了信告訴我這樣,但我全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我真呆蠢呢。啊,我的女兒!那麼,你懂得我的話么?聽到我的聲喜嗎?快回答我,聽到的嗎?我的聲音你聽到的嗎?"
"啊!好太——陽啊!"
美貴耐治先生要想拉瑪爾可到遠一點的室中去,可是不能。瑪爾可長了根似的坐在階石上不動。
"很好,託福,總算賺了些錢回來了。我所要問的就是奇奇阿。那啞女受的教育不知怎樣了?我出去的時候,可憐!她全然和獸類一樣無知無識哩!我不很相信那種學校,不知她已經把啞語手勢學會了沒有?妻曾寫信給我說那孩子的語法已大有進步,但是我自想,那孩子學了語法有什麼用處呢,如果我不懂得那啞語手勢,要怎樣才能彼此了解呢?啞子對啞子能夠說話,這已經算是了不起了。究竟她是怎樣地在受教育?她現在怎樣?"
"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你可以帶了你女兒同出外一天的。"先生說。
"不,一定請收了的。那麼——"話還沒有完,先生已把錢硬塞在他的衣袋裡了。園丁沒有辦法,用手送接吻于先生和那大女孩,拉了女兒的手,急急地出門而去。
"那麼,是這樣一一把話說教給他們的嗎?"說了暫停,又注視著先生。"是這許多孩子都一一費了任久的年月逐漸這樣教嗎?呀!你們真是聖人,真是天使!在這世界上,恐怕沒有可以報答你九-九-藏-書們的東西吧?啊!我應該怎樣說才好啊!請讓我把女兒暫留在這裏!五分鐘也好,把她暫時借給我!"
"怎樣?你明白了吧?"
"呀!好一位端正的姑娘!"父親叫著想伸手去撫摸她,既而又把手縮回,反覆地說:
前面的青山依舊高高地聳在雲際,四天過了,五天過了,一星期過了,他氣力益弱,腳上流出血來。有一天傍晚,他向人問路,人和他說:"到杜克曼只五十英里了。"他聽了歡呼急行。這究不過是一時的興奮,終於疲極力盡,倒在溝邊。雖然這樣,胸中卻跳躍著滿足的鼓動。榮然散在天空的星辰這時分外地覺得美麗。他仰卧在草上想睡,天空好像母親在俯視他說:
先生感動地說:
"家裡不知怎樣了?奇奇阿怎樣?"
"且慢,我難道不是人嗎?這裡有十塊錢呢,把這捐給學校吧。"說著,把金錢抓出放在桌上。
主婦向她戰慄地說:"約瑟華!有一個好消息說給你聽,不要吃驚!"
我們到了聾啞學校。一進門,就有人來應接。
"現在有個萬料不到的人來在這裏。"
女孩微笑著,像初學義大利話的外國人那樣,用了粗糙而不合調子的聲音回答、可是卻明白地說道:
於是先生張開嘴,做發母音A字的狀態,示給那孩子看,用手勢叫孩子也做同樣的口形。然後再用手勢叫她發音。那孩子發出的音來不是A,卻變了O。
病人眼睜大了。主婦再繼續了說:
"呀!不是喬趙嗎?"
主人夫婦反對她的話,叫她不要自餒,還說已直接替她寄信到熱那亞,回信就可以到了,無論怎樣,總是受手術好,為自己的兒子計也該這樣。他們再三勸說。可是一提起兒子,她失望更甚,苦痛也愈厲害。終於獎了:
"喂,來啊!我的女兒,我的啞女,我的寶寶!"
醫生也失望了,誰也不再開口。她臉向著主婦,用細弱的聲音囑託後事:
"不曉得聾啞學校在哪裡,當時是我的妻送她進去的,我已不在國內了。大概就在這一帶吧?"
至於卡洛斐,他因為脫去了什麼都可以藏的外套,現在改用口袋貯藏一切了。他的衣袋中藏著什麼,從外面都可看見。有用半張報紙做成的扇子,有手杖的柄,有打鳥的彈弓,有各種各樣的草,金色甲蟲從袋中爬出來,停在他的上衣上。
聾啞 二十八日
父親叫他進室中來,他辭謝不入,突然擔心似的問:
"聾——啞——學——校"
"啊,大了許多了,好看了許多了!啊!我的可憐的可愛的奇奇阿!我的不會說話的孩子!你就是這孩子的先生么?請你叫她做些什麼手勢給我看,我也許可以知道一些,我以後也用功略微學一點吧。請告訴她,叫她裝些什麼手勢給我看看。"
"我是奇奇阿·華奇的父親,請讓我見見我那女兒。"園丁說。
門開了,著黑衣的女先生攜了一個女孩出來。父女暫時緘默著相看了一會兒,既而彼此抱住了號叫。
等她含著淚看四周,主婦已不在了。有人進來把主婦悄悄地叫出去的。她到處找主人也不見。只有兩個看護婦和醫生助手在床前。鄰室里聞有急亂的步聲和嘈雜的語音,病人注視著室門,以為發生什麼了。過了一會兒,醫生進來了,轉變了臉色,後面跟著的主婦主人,面上也都有驚色。大家用怪異的眼色向著她,唧咕地互相私語、她恍惚聽見醫生對主婦說:"還是快些說吧。"可是不知究是為了什麼。
"是誰?"病人驚惶地問。呼吸也急促了。忽然發出尖銳的叫聲,跳起來坐在床上,兩手捧住了頭,好像見了什麼鬼物似的。
"這位來看你的人是誰?"
"最近知道她好的。"母親說。
"校長不在這裏。你應該道謝的人卻還有一個。這學校中,凡年幼的孩子,都由年長的學生當做母親或是姊姊照顧著。照顧你女兒的是一個年紀十七歲的麵包商人的女兒。她對於你女兒那才真是親愛呢。這兩年來,每天早晨代為著衣梳發,教她針線,真是好伴侶!——奇奇阿,你朋友的名字叫什麼?"
"美貴耐治技|師不住在杜克曼哩。"主人答。
"此刻正在遊戲呢,就去通告先生吧。"應接者急忙進去了。
父親離開了,把女兒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會兒,好像才跑了快步的樣子,呼吸急促地大聲說:
她疲乏之極,閉眼昏睡,竟像已經死了。主人夫婦從微弱的燭光中注視著這正直的母親,憐憫不堪。像她那樣正直善良而不幸的人,為了救濟自己的一家離開本國,遠遠地到六千英裡外來儘力勞動,真是少有的了,可憐終於這樣病死。
園丁更加奇怪了,茫然若失地看著女兒搔頭,好像要求說明。
"可以讓我見見校長,當面道謝嗎?"
從別個窗口裡又聽到男先生的粗大的聲音:
"怎麼?母親怎樣了?做什麼?"他問。
先生又繼續地叫孩子用手按住自己的喉與胸,教授C字與D字的發音。再向園丁說:
第一天儘力前行,夜宿于樹下。https://read.99csw.com第二天力乏了,行路不多,靴破,腳痛,又因食物不良,胃也受了病。看看天已將晚,不覺自己恐怖,在義大利時曾聽人說這地方有毒蛇,耳朵邊時常聽得有聲像蛇行。聽到這聲音時,方才停止的腳又復前奔,真是嚇得不得了。有時為悲哀所纏繞,一邊走一邊哭泣。他想:"啊!母親如果知道我在這裏這樣驚恐,將怎樣悲哀啊!"這樣一想,勇氣就恢復幾分。為了忘記恐懼,把母親的事從頭一一記起:母親在熱那亞臨別的分付,自己生病時母親替他把被蓋在胸口,以及做嬰兒時母親抱了自己,將頭貼住了自己的頭說"暫時和我在一處"。他不覺這樣自語:"母親!我還能和你相見嗎?我能達這旅行的目的嗎?"一邊想,一邊在那不見慣的森林,廣漠的糖粟叢,無垠的原野上行進著。
"她是一個很——好的人啊。"
"妹妹呢?"
病人拚命地抬起頭來,眼光炯炯地向主婦看,又去看那門口。
"快!快快!醫生!現在立刻!我想病好。已願意了,愈快愈好、給我把瑪爾可領到別處去,不要讓他聽見。——瑪爾可,沒有什麼的。以後再說給你知道。來,再接一吻。就到那裡去,——醫生!請快。"
技|師強拉他過去,一邊靜靜地和他說明經過。他恐懼戰慄了。
"手術是可靠的,只要略微忍耐就安全了。如果不受手術,總是無效。"然而仍是無效,她細聲說:
"你聽著.我告訴你。你母親病了,要受手術,快到這邊來,我仔細說給你聽。"
喬趙嘆息著,說:"啊!那真難得!在沒有聽到這話以前,我實沒有勇氣到聾啞學校去呢。這包裹寄放在這裏,我就去領了她來吧。已有三年不見女兒了。這三年中,不曾見到一個親人。"
刀割劍刻樣的叫聲,隨主人的回答反應而起。主人,兩個女人,以及近旁的人們,都趕攏來了。
"安——東——尼亞。"
父親急忙抱住了女兒,為了證實試驗,又問她種種的話;
"咿喲,錢請收了去,不受的。請收了去。因為我不是學校的主人。請將來當面交給校長。大概校長也決不肯收受的吧,這是以勞動換來的錢呢。已經心領了,同收受一樣,謝謝你。"
"且慢,你女兒不僅會說話,還能寫、能算,歷史、地理也懂得一些,已入本科了。再過兩年,知識能力必更充足,畢業后可以從事相當的職業。這裏的畢業生中很有充當商店伙員的,和普通人同樣地在那裡活動呢。"
"只有八分嗎?複習是九分?"
醫生攙住他說:
"卡——德——利那·喬爾——達諾。"女兒微笑著說,又向父親說:
"我現在且不和你說,你到了那裡自會知道的。去,快去。"父親微笑著回答。
"你母親有救了!"
"先生,那麼,不是用手勢說話的嗎?不是用手勢達意的嗎?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孩子從手上了解了先生的喉與胸的運動,重新如前開口,造完全發出了A字的音。
"差不多有一天的路程哩,你不是已很疲勞了嗎,非休息不可,明天去好嗎?"
"啊!母親!你在哪裡?現在在做什麼?也想念著我嗎?想念著近在颶尺的瑪爾可嗎?"
瑪爾可被領出了,主人夫婦和別的女人們也急忙避去。室中只留醫生和助手二人,門立刻關了。
侍者去了一會兒,領了一個才入學的八九歲的聾啞生出來。先生說:
——父親
"母親!母親!救救我!快到我這裏來!我快要死了!母親啊!不能再見了啊!母親!我快要死在路旁了!"
先生微笑著低聲向那女孩說:
今天早晨參觀聾啞學校,作為五月這一個月的完滿結束。今天清晨,門鈴一響,大家跑出去看是誰。父親驚異地問:
"多謝,多謝!于謝,萬謝!先生,請恕我!我除此已不知要怎麼說才好了。"
美貴耐治先生仍想領開他,靜靜地和他說:
園丁聽了仍不懂所以然,只是張開了嘴站著,似乎不能相信。他把嘴附著女兒的耳朵:
瑪爾可有時雖陷入昏迷,但心輒向著母親。疲乏已極,腳上流著血,獨自在廣大的森林中躑躅,時時見到散居的小屋,那屋在大樹下好像蟻冢。又有時見有野牛卧在路旁。他疲勞也忘了,也不覺得寂寞了。一見到那大森林,心就自然提起,想到母親就在近處,就自然地發出大人樣的力和氣魄。回憶這以前所經過的大海,所受過的苦痛、恐怖、辛勞,以及自己對付這些苦難的鐵石的心,眉毛也高揚了。血在他歡喜勇敢的胸中躍動。有一件可異的事,就是一向在他心中朦朧的母親的狀貌,這時明白地在眼前現出了;他難得清楚地看見母親的臉,現在明白看見了,好像在他面前微笑,連眼色、口唇動的洋地,以及全身的態度表情,都一一如畫。他因此振起精神,腳步也加速,胸中充滿了歡喜,熱淚不覺在頰上流下,好像在薄暗的路上走著,一邊和母親談話。繼而獨自卿咕著和母親見面時要說的言語。
連不識文字的母親,也翻開了筆記簿看著,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