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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葛明霞一笑締鸞盟

第二回 葛明霞一笑締鸞盟

景期聽得,心就開了,把酒只管吃。馮元一頭說,一頭斟酒,那一大壺酒已吃完了。景期立起身來,暗想:「這段姻緣,倒在此人身上。」便道:「馮元,我有一事托你,我因久慕葛家園裡景緻,要進去遊玩,只恐守園人不肯放進。既是毛老與你相厚,我拿些銀子與你,明日買些東西,你便去叫毛老到你家吃酒。我好乘著空進園去游一游。」
馮元道:「別人是不許進去的,小人因與毛老兒相知,時常進去頑耍兒。」景期道:「你到他園裡,可有時看見小姐?」馮元道:「小姐如何能得看見。小人一日在他園裡見一個貼身服侍小姐的丫鬟出來採花。只這個丫鬟,也就標緻得夠了。」景期道:「你如何就曉得那丫鬟是小姐貼身服侍的?」馮元道:「也是問毛老兒,他說:『這丫鬟名喚紅于,是小姐第一個喜歡的。』」
明霞聽了,半晌不答。景期道:「小姐無言見答,莫非嫌小生寒酸側陋,不堪附喬么?」明霞低低道:「說哪裡話,盛蒙雅意,豈敢吝諾。君當速遣冰人便了。」景期又作一揖道:「多謝小姐!」
景期也不去睬他,袖了綾帕,又到蓮英兒巷中。只見馮元提著酒壺兒,走到面前道:「相公今日可要到園中去么?那毛老兒我已叫在家中,如今打酒回去與他吃哩!」景期道:「今日你須多與他吃一回,我好盡情頑耍。」馮元應著去了。景期走進園門,直到錦香亭上,四顧無人。見那廂一個朱紅架子上,高高掛著石磬,景期將槌兒輕輕敲了一下。果然聲音清亮,不比凡樂。
瓊姿瑤質豈凡葩,不比夭桃傍水斜。
景期道:「小姐名門毓秀,淑德久聞,小生怎敢唐突。待我與小娘子細細說明,方知我的心事。小生姓鍾,名景期,字琴仙,就住在長安城外。先父曾作功曹,小生不揣菲材,痴心要覓個傾國傾城之貌,方遂宜家宜室之願。因此虛度二十一歲,尚未娶妻。聞得你家小姐,待字遲歸,未偕佳配。我想如今紈絝叢中,不是讀死書的腐儒,定是賣油花的浪子。非是小生誇口,若要覓良偶,舍我誰歸?昨日天賜奇緣,將小姐貼身的綾帕,被風攝來送到我處,豈不奇怪?帕上我已奉和拙作一首,必求小姐相見,方好呈教。適才聽得小娘子說,或者無意之中尋著了東西,小生倒是無意之中尋著姻緣了。因此斗膽前來,實為造次。」
景期道:「昨日打從宅上後園門首經過,忽然一陣旋風,那帕兒從牆內飄將出來,被小生拾得。看見有明霞小姐題詩在上,知道是宅上的,因此特來奉還。」紅于道:「難得相公好意。如今綾帕在那裡?拿來還我就是了。」景期道:「綾帕就在這裏。只是小生此來,欲將此綾帕親手奉還小姐,也表小生一段殷勤至意。望小娘子轉達。」紅于道:「相公差矣。我家小姐,受胎教於母腹,聆女范于嚴闈,舉動端莊,持身謹慎。雖三尺之童,非呼喚不許擅入,相公如何說這等輕薄話兒?」
景期看了,笑了一笑,回頭卻不見馮元。景期思道:「他往哪裡去了?」只道他走進後半間房子去。往後一看,卻見一張四腳床,床上攤一條青布被兒,床前一隻竹箱,兩口行灶,擱板上放著碗盞兒,那鍋蓋上倒抹得光光凈凈。又見牆邊擺著一口割馬草的刀,柱上掛著鞭子兒、馬刷兒、馬刨兒。景期心下暗想道:「他住一間房子,為何有這些養馬的傢伙?」卻也絕不見馮元的影兒。
不許游峰窺繡房,朱欄屈曲鎖春光。
簾幕低垂掩洞房,綠窗寂寞鎖流光。
只這一個揖還未作完,忽聽得外面廊下,一聲吆喝,許多人雜踏踏走將進來。嚇得小姐翠裙亂抖,蓮步忙九九藏書移,急奔進去。紅于道:「不好了,想是我家老爺進園來了。你可到假山背後躲一會兒,看光景溜出去罷。」說完,也亂奔進去。
景期聽了,不覺屈膝著地,輕輕說道:「倘得小娘子如此,事成之後,當登壇拜將。」紅于笑著連忙扶起道:「相公何必這等,你且消停一會,待我悄地進去,潛窺小姐看了你的詩作何光景,便來回復你。」景期道:「小生專候好音便了。」
次日,紅于靜靜聽那石磬,不見動靜。又過一日,直到傍晚,忽聽得磬聲響。知是景期來了,連忙抽身出去。見了景期道:「為何昨日不來?」景期道:「不瞞小娘子說,小生因僥倖中了,昨日被報人纏了一日。今早入朝殿試過了,才得偷閑到此。」
紅于看得分明。聽得她叫,故意不應,後退了幾步。待明霞連叫了幾聲方應道:「來了。」明霞道:「方才那還帕的人,可曾去么?」紅于道:「想還未去。」明霞道:「他還我那帕兒,不是原帕,是一幅假的。你拿出去還了他,叫他快將原帕還我。」
紅于已是看見她另題的一幅帕兒,假意不知,應聲「曉得」,接著帕兒出來,向景期道:「相公,你的好事,十有一、二了。」景期忙問。紅于將潛窺小姐的光景,並分付她的說話,一一說了,將帕兒遞與景期收過。景期歡喜欲狂,便道:「如今計將安出?」
景期看見,也自惻然。問道:「你是馮元?一向在哪裡?」馮元道:「小人自蒙相公打發出來,吃苦萬千。如今將就度日,就在這裏賃間房子暫住。」景期正要打聽園中美人的來歷,聽見馮元說:「住在這裏。」知道他一定曉得。便滿心歡喜道:「你家就在這裏么?」馮元指著前面道:「走完了一帶白石牆,第三間就是。」景期道:「既是這等,我有話問你,可就到你家坐一坐去。」馮元道:「難得相公到小人家來,極好的了。」
生意滔滔長,財源滾滾來。
景期道:「我且問你,這裏的巷叫什麼巷名?」馮元道:「這裏叫做蓮英兒巷,通是大人家的。後門一帶,是拉腳房子,不多幾戶小人家住著,極冷靜的。西頭是太僕寺前大街,就熱鬧了。前巷是錦里坊,都是大大的朝官第宅,直透到這裏蓮英兒巷哩!」景期道:「那邊有一個竹門,竹門裡是什麼人家?」馮元問道:「可是方才撞著相公那邊門首么?」景期道:「正是。」
景期道:「你買東西做什麼?」馮元道:「一向不見相公,沒甚孝敬。西巷口太僕寺前,新開酒店裡東西甚好,小人買兩樣來,請相公吃一杯酒。」景期道:「怎要你破鈔起來。」馮元道:「惶恐!」便叫景期坐下,自己執壺,站在一旁斟酒。原來,那酒也是店上現成燙熱的了。
景期道:「你雖然住他房子,為何曉得他家事恁般詳細?」馮元道:「有個緣故,他家的園裡一個雜人也不得進去的。只用一個老兒看守園門。這老兒姓毛,平日最是貪酒,小人也是喜歡吃酒的,故此與小人極相好。不是他今日請我,就是我明日請他,或者是兩人湊來扛扛兒。這些話,通是那毛老兒吃酒中間向小人說的。」景期道:「你可曾到他園裡頑耍么?」
次早,披衣起身,方開房門,只聽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將進來,一共有三、四十人。問道:「哪一位是鐘相公?」早有主人家,慌忙進來指著景期道:「此位就是。」那些人都道:「如今要叫鍾爺了。」不等景期開言,紛紛的都跪將下去磕頭,取出報條子來說道:「小的們是報錄的,報鍾爺高中了第五名會魁。」
別了紅于,出得園門來見馮元。馮元已在家裡,那毛老兒呼呼的read.99csw.com睡在他家凳上。景期與馮元打了一個照會,竟自回寓。取出帕來看時,那帕與前時一樣,只是另換了一首詩兒,上面寫道:
明霞聽罷,臉兒紅了一紅,眉頭蹙了一蹙,長吁一聲說道:「聽這些話,倒也說得那個。只是他怎生一個人兒?你這丫鬟就獃獃的與他講起這等話來。」紅于道:「若說人品,真正儒雅溫存,風流俊俏。紅于說來,只怕小姐也未必深信。如今現在這裏,拼得與他一見,那人的好歹,自然逃不過小姐的冰鑒。況有帕上和的詩兒,看了又知他才思了。」明霞道:「不可草率,你去與他說,先將綾帕還我,待我看那和韻的詩,果然佳妙,方請相見。」
明霞漫題
說完,向前先跑,站在自己門首,一手招著道:「相公這裏來!」一手在腰間亂摸。景期走到,見他摸出個鐵鑰匙來,把門上鎖開了。推開門讓景期進去。
鍾景期奉和
鍾景期看了,覺得寓意深長,比前詩更加嫵媚。也就提起筆來,依她原韻又和了一首道:
詩曰:
紅于道:「小姐還要假意討原帕,我又只做不知,你便將計就計,回去再和一首詩在上面。那時送來,一定要親遞與小姐,待我攛掇小姐與你相見便了。只是我家小姐,素性貞潔,你須莊重,不可輕佻。就是小姐適才的光景,也不過是憐才,並非慕色。你相見時,只面訂百年之好,速速遣媒說合,以成一番佳話。若是錯認了別的念頭,惹小姐發起怒來,那時我也做不得主,將好事反成害了。牢記,牢記。」景期道:「多蒙指教,小生意中也是如此。但是小生進來,倘然小娘子不在園中,叫又不敢叫,傳又沒人傳,如何是好?」紅于道:「這個不妨,錦香亭上有一口石磬,乃是千年古物,你來可擊一聲,我在裡邊聽見就出來便了。」景期道一聲:「領教!」
次早就入朝廷試,對了一道策,作了四首應制律詩,交卷出朝回寓。時方晌午,吃了些點心。思量明霞小姐之事,昨日就該去的,卻因報中了,耽擱了一日。明日只恐又被人纏住,趁今天色未晚,不免走一遭。叫蒼頭吩咐道:「你在房看守,我要往一個所在,去了就來。」蒼頭道:「大爺如今中了進士,也該尋個馬兒騎了,待蒼頭跟了出去,才象禮面。」景期道:「我去訪個故人,不用隨著人去,你休管我。」蒼頭道:「別人家新中了進士,作成家人跟了轎馬,穿了好衣帽,滿街搖擺點頭,那有自家不要冠冕的?」
紅于領了小姐言語,出來對景期道:「小姐先要看了賜和的詩,如果佳妙,方肯相見。相公可將綾帕交我。」景期道:「既是小姐先要垂青拙作,綾帕在此,小娘子取去,若是小姐見過,望小娘子即便請她出來。」就袖中摸出帕來,雙手遞于紅于。
紅于接了,走上亭來,將帕遞與明霞。明霞也不將帕兒展開看詩,竟藏在袖中,立起身來往內就走。說道:「紅于,你去謝那還帕的一聲,叫他快出去罷。」說完,竟進去了。紅于又不好攔住她,獃獃的看她走了進去,轉身來見景期道:「小姐叫我謝相公一聲,她自進去了。叫你快出去罷。」
桃花開遍蕭郎至,地上相逢一面親。
馮元道:「這家是葛御史的後園門。他前門也在錦里坊,小人的房子就是賃他的。」景期道:「那葛御史叫什麼名字?」馮元想了一想道:「名字小人卻記不起,只記到他號叫做葛天民。」景期道:「原來是御史葛天民,我倒曉得他名字,叫葛太古。」馮元點頭道:「正是叫做葛太古,小人一時忘記了;相公可是認得他的?」景期道:「我曾看過他詩稿,故此知道,認https://read.99csw•com是沒有認得。你既住他的房子,一定曉得他可有幾位公子?」馮元道:「葛老爺是沒有公子的,他夫人已死了,只有一個女兒,聽見說叫做明霞小姐。」
紅于道:「這話好不奇怪,我自幼跟隨小姐,半步兒不離。雖是一個婢子,也從來未出戶庭,你這人為何知道我的名字?就是知道了,又何勞動問?快些出去。再遲片刻,我去叫府中家人們出來拿住了,不肯干休。」景期道:「小娘子不鬚髮惱,小生就去便了。只是我好意來奉還宅上一件東西,倒惹一場奚落,我來差矣!」說罷,向外竟走。
痴心未了鴛鴦債,宿疾多漸鸚鵡身。
出了門竟回寓所,閉上房門,取出那幅綾帕來細細吟玩。想道:「適才馮元這些話與我所見甚合,我看見的自然是小姐了。那綾帕自然是小姐的了,那首詩想必是小姐題的了。她既失了綾帕,一定要差丫鬟出來尋覓,我方才計較已定,明日進她園中,自然有些好處。」又想道:「她若尋覓綾帕,我須將綾帕還她,才好挑逗幾句話兒。既將綾帕還他,何不將前詩和她一首。」想得有理,就將帕兒展放桌上,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向綾帕上一揮,步著前韻和將出來:
一席話說得紅於心服。便道:「待我進去,把你話兒傳達與小姐,見與不見任她裁處。」便轉身到亭子上來說道:「小姐綾帕倒有著落了,只是有一段好笑話兒。」明霞問她,她把鍾景期與自己一來一往問答的話兒盡行說出,一句也不遺漏。
小姐未及開言,那鍾景期此時魂飛魄盪,大著膽走上前來,作了一揖道:「小姐在上,小生鍾景期拜揖。」明霞進退不得,紅了臉,只得還了萬福。嬌羞滿面,背著身兒立定。景期道:「小生久慕小姐芳姿,無緣得見。前日所拾綾帕,因見佳作,小生不恥效顰,續貂一首並呈在此。」
丟下鍾景期一個,急得冷汗直淋,心頭小鹿兒不住亂撞,慌忙躲在假山背後。那一班人,已俱到亭子上坐定。
晴日園林放好春,館娃宮裡拾香塵。
景期在門首望了一會,見馮元挽著毛老兒的手,一徑去了。景期望他們出了巷,才把馮元的門鎖了,步入園來。此番是熟路,也不看景緻,一直徑到錦香亭上。
景期一面吃酒,一面問他道:「你一向可好么?」馮元道:「自從在相公家裡出來,沒處安身,投在個和尚身邊,做香火道人。住了年余,那和尚偷婆娘敗露了,吃了官司,把個靜室折得精光,和尚也不知哪裡去了。小人出來,弄了幾兩銀子做本錢,誰想,吃慣了現成茶飯,做不來生意,不上半年,又折完了。舊年遇著一個老人,是太僕寺里馬夫,小人拜他做了干爺,相幫他養馬。不想,他被劣馬踢死了,小人就頂他的名缺。可憐馬瘦了要打,馬病了又要打。料草銀子、月糧工食通被那些官兒,一層一層的剋扣下來,名為一兩,到手不上五錢。還要放青糟粕,喂料飲水,日日辛苦得緊。相公千萬提拔小人,仍收在身邊,感激不盡了。」
紅于道:「方才是我不是,衝撞了相公。萬望海涵。」景期滿臉堆下笑來,唱個絕大的肥喏道:「小生怎敢怪小娘子!」紅于回了萬福,道:「請問相公,你說還我家東西,可是一幅白綾帕兒?」景期道:「然也。」紅于道:「你在何處拾的?」
紅于聽見他說中了,喜出望外,叫聲:「恭喜!」轉身進內,奔到明霞房裡道:「小姐,前日進來還帕的鍾秀才,已中進士了。紅于特來向小姐報喜。」明霞啐一聲道:「痴丫頭,他中了與我什麼相干?卻來報喜。」紅于笑道:「小姐休說這話,今早,我見錦香亭上玉蘭盛開,九九藏書小姐同去看一看。」明霞道:「使得。」便起身與紅于走將出來,步入錦香亭上。只見一個俊雅書生站在那邊,急急躲避不迭。便道:「紅于,那邊有人,我們快些進去。」紅于道:「小姐休驚,那生就是送還綾帕的人。」
正在疑惑,只見馮元滿頭汗的走進來,手拿著一大壺酒,後面跟著一個人,拿兩個盤子,一盤熟雞,一盤熟肉。擺在桌上,那人自去了。馮元忙掇一條凳子放下,叫聲:「相公坐了。」
紅于聽見說了「奉還什麼東西」這句話,便打著她心事。就叫道:「相公休走,我且問你,你方才說:『要還我家什麼東西?』」
景期聽見「明霞」二字,暗暗點頭。又問道:「可知道那明霞小姐生得如何?」馮元道:「那小姐的容貌,說來竟是天上有世間無的。就是當今皇帝寵的楊貴妃娘娘,若是走來比並,只怕也不相上下。且又女工針黹、琴棋書畫、吟詩作賦,般般都會。」景期道:「那小姐可曾招女婿么?」馮元道:「若說女婿,卻也難做。他家的那葛老爺,因愛小姐,一定要尋個與小姐一般樣才貌雙全的人兒來作對。就是前日當朝宰相李林甫,要來替兒子求親,他也執意不允。不是說年幼,就是說有病,推三阻四,人也不能相強。所以小姐如今一十八歲了,還沒對頭。」
話說鍾景期闖入人家園裡,忽然撞出一個美人來,偷看一會,不亦樂乎。等美人進去了,方才走上庭階,拾得一件東西,仔細看時,原來是一幅白綾帕兒。蘭麝香飄,潔白可愛,上有數行蠅頭小楷,恰是一首「感春」絕句。只見那詩道:
話休絮繁,卻說那日,紅于看景期去了,回到房中與小姐議論道:「那鍾秀才一定要與小姐相見,不過要面訂鸞鳳之約,並無別意。照紅于看來,那生恰好與小姐作一對佳偶,不要錯過良緣,料想紅于眼裡看得過的,決不誤小姐的事。明日他送原帕來時,小姐休吝一見。」小姐微笑不答。
景期分付主人家:「忙備酒食,款待報人。」寫了花紅賞賜。那些人一個個謝了,將雙紅報單貼在寓所,一面又著人到鄉間墳堂屋裡,貼報單去了。景期去參拜了座師、房師。回寓接見了些賀客,忙了一日。
若是漁郎來問渡,休教輕折一枝花。
景期道:「適才你們尋的是那件,我就還你那件。」紅于就知那綾帕必定被他拾了。便道:「相公留步,與你說話。」景期道:「若是走遲了,恐怕你叫府中家人們出來捉住,如何了得!」
不說景期在園等候。卻說紅于進去,不進房中,悄悄站在紗窗外邊。只見明霞展開綾帕,把景期和的詩再三玩味,贊道:「好詩!好詩!果然清新俊逸。我想具此才情,必非俗子,紅於之言,信不誣矣。」
說罷,將綾帕遞去。紅于接來,送與小姐。小姐展開看了和詩,暗暗稱讚,將綾帕袖了。景期又道:「小生幸遇小姐,有句不知進退的話兒要說。我想小姐遲歸,小生正在覓配,恰好小姐的綾帕又是小生拾得。此乃天緣,洵非人力。倘蒙不棄,願托絲蘿,伏祈小姐面允。」
和完了詩,捱到夜來睡了。
還未立定,只聽得亭子後邊,唧唧噥噥似有女人說話。他便退出亭外,將身子躲過,聽她們說話。卻又湊巧,恰好是明霞小姐同著紅于兩個,出來尋取綾帕。只聽得紅于說道:「小姐,和你到錦香亭上尋一尋看。」明霞道:「紅于又來痴了,昨日又不曾到錦香亭上來,如何去尋?」紅于道:「天下事體盡有不可知,或者無意之中倒尋著了。」小姐道:「正是。」兩個同到亭子上來。
景期回頭一看,卻見一個人,戴著尖頂氈帽,穿著青布直身,年紀二十內外九九藏書。看了景期,兩淚交流,納頭便拜。景期伸手去扶他起來細認,原來,是位舊日的書僮,名喚馮元。還是鍾秀在日,討來服侍景期的。後來鍾秀亡了,景期因家道蕭條,把家人、僮婢盡行打發,因此,馮元也打發在外。是日路上撞著,那馮元不忘舊恩,扯住了,拜了兩拜。
畢竟進來的是什麼人?鍾景期如何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馮元道:「這個使得。若是別的,那毛老兒死也不肯走開。說了吃酒,隨你上天下地,也就跟著走了。明日,相公坐在小人家,待小人竟拉他同到巷口酒店,上去吃酒。相公看我們過去了,竟往他園裡去。若要得意,待我灌得他爛醉,扶他睡在我家裡,憑相公頑耍一日。」景期道:「此計甚妙。」袖裡摸出五錢銀子付與馮元道:「你拿去做明日的酒資。」馮元再三不要,景期一定要與他,馮元方才收了。景期說聲:「生受你了!」
黃鸝久住不飛去,不愛嬌紅戀海棠。
想了一會,把帕兒捲起藏好。立起身來,在簡囊內又取出一幅綾帕來,攤在桌上,磨著墨,蘸著筆,又揮了一首詩在上面。寫完,等墨跡幹了。就叫道:「紅于哪裡?」
景期道:「怎麼哄了綾帕兒去,又不與我相見,是怎麼說?也罷,既是如此,我硬著頭皮竟闖進去,一定要見小姐一面,死也甘心。」紅于忙攔住道:「這個如何使得?相公也不須著急,好歹在紅于身上與你計較一計較,倘得良緣成就,不可相忘!」
柳愛風流因病睡,鵲貪歡喜也嗔人。
覓得瓊漿豈無意,藍田欲溉合歡花。
景期道:「當初原是我打發你的,又不是你要出去。你既不忘舊恩,我若發達了自然收你。」說完,那馮元又斟上酒來。
景期進得門看時,只是一間房子。前半間沿著街,兩扇吊窗吊起。擺著兩條凳子,一張桌子。照壁上掛一幅大紅大綠的關公,兩邊貼一對春聯是:
明霞道:「這裏沒有,多應不見了。」紅于道:「園中又無閑雜人往來,如何便不見了?」明霞道:「丫鬟俱已尋過,通說不見。我恐她們不用心尋,故此親身同你出來,卻也無尋處,眼見得不可復得了。」紅于道:「若是真正尋不著,必是毛老兒拾去換酒吃了。」明霞笑道:「那老兒雖然貪酒,決不敢如此。況且這幅綾帕兒也不值甚的。我所以必要尋著者,皆因我題詩在上,又落了款。惟恐傳到外廂,那深閨字跡,女子名兒,倘落在輕佻浪子之手,必生出一段有影無形的話來。我故此著急。」紅于道:「我的意思也是如此。」說罷,明霞自坐在亭中,紅于就下到階前,低頭東尋西覓。
景期寫完了詩,吟哦了一遍,自覺得意,睡了一夜。至次日,早膳過了,除下舊巾幘,換套新衣裳。袖了綾帕兒,徑到蓮英兒巷馮元家裡。馮元接著道:「相公坐了,待我去那廂行事。相公只看我與毛老兒走出了門,你竟到園裡去便了。只是小人的門兒須要鎖好。匙鑰我已帶在身邊,鎖在桌上,相公拿來鎖上便是。」景期道:「我曉得了,你快些去。」馮元應了,就出門去。
近來情緒渾蕭索,春色依依上海棠。
碧雲縹緲護仙葩,誤入天台小徑斜。
鍾景期看了詩,慌忙將綾帕藏在袖裡,一徑尋著舊路走將出來。到頭門上,見那靠凳上睡的那老兒尚未曾醒。鍾景期輕輕走過,出了門,一直往巷口竟走。不上三、五步,只聽得後面一人叫道:「鐘相公在哪裡來?」
走到側邊,抬頭看見了鍾景期,嚇了一跳,便道:「你是什麼人?輒敢潛入園中窺探。我家小姐在前,快些迴避。」景期迎著笑臉兒道:「小姐在前,理宜迴避。只是有句話要動問,小娘子可就是紅于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