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一回~十五回

第十一回~十五回

話說唐、多二人把匾看了,隨即進城。只見人煙輳集,作買作賣,接連不斷。衣冠言談,都與天朝一樣。唐敖見言語可通,因向一位老翁問其何以「好讓不爭」之故。誰知老翁聽了,一毫不懂。又問國以「君子」為名是何緣故,老翁也回不知一連問了幾個,都是如此。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他這國名以及『好讓不爭』四字,大約都是鄰邦替他取的,所以他們都回不知。剛才我們一路看來,那些『耕者讓畔,行者讓路』光景,已是不爭之意。而且士庶人等,無論富貴貧賤,舉止言談,莫不恭而有禮,也不愧『君子』二字。」唐敖道:「話雖如此,仍須慢慢觀玩,方能得其詳細。
尹元嘆道:「拙妻久已去世。兒名尹玉,現年十二,女名紅萸,現年十三。賢契既要相見,好在多、林二兄都是令親,並非外人。」因大聲叫道:「紅萸女兒同尹玉都過來見見世兄。」只聽外面答應,姐弟二人,登時進來。大家連忙立起。尹元引著二人,都見了禮。唐敖看那尹玉生得文質彬彬,極其清秀;尹紅萸眼含秋水,唇似塗朱,體度端莊,十分艷麗。身上衣服雖然襤褸,舉止甚是大雅。二人見禮退出,大家仍舊歸坐。唐敖道:「門生當年見世妹、世弟時,俱在年幼;今日都生得端莊福相,將來老師後福不小。」尹元道:「老夫年已花甲。如今已做海外漁人,還講甚麼後福!喜得他們還肯用心讀書,因此稍覺自|慰。」庸敖道:「近年讒臣參奏當日與徐、駱同謀之人,武后每每察訪,因事隔多年,並無實在劣跡,亦多置之不問。老師之事,大約久已消滅。據門生愚見,老師年高,此間舉目無親,在此久居,終非良策,莫若急歸故鄉。不獨世弟趁此青年可以應試,就是兩位婚姻之事,故鄉親友也易於湊合。」尹元道:「老夫因年紀日漸衰邁,未嘗不慮及此。奈現在衣食尚費張羅,何能計及數萬里路費。況被害一事,據賢契之言,雖可消滅,究竟吉凶未卜,豈可冒昧鑽入羅網。」唐敖道:「老師慎重固是。第久住在此,日與這些漁人為伍,所謂『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兼之世妹、世弟俱在年輕,以老師之家教,固不在乎『擇鄰』,但海外之大,何處不可棲身,即如君子、大人等國,都是民風淳厚,禮義傳家,何必定居此?」尹元嘆道:「老夫豈願處此惡劣之地。左思右想,舍此無可為生,莫可如今幸遇賢契,快慰非常。倘蒙垂念衰殘,替我籌一善地,脫此火坑,得免饑寒,老夫又豈甘為漁人。無如賢契亦在客中,此時說來恐亦無用,惟望在意。他日歸來,路過此地,尚望上來—看。倘老夫別有不測,賢契俯念師生之情,提攜孤兒弱女,同歸故鄉,不致飄流海外,就是賢契莫大之德了。」
只見路旁走過兩個老者,都是鶴髮童顏,滿面春風,舉止大雅。唐敖看罷,知非下等之人,忙侍立一旁。四人登時拱手見禮,問了名姓。原來這兩個老者都姓吳,乃同胞弟兄。一名吳之和,一名吳之祥。唐敖道:「不意二位老丈都是秦伯之後,失敬,失敬!」吳之和道:「請教二位貴鄉何處?來此有何貴幹?」多九公將鄉貫來意說了。吳之祥躬身道:「原來貴邦天朝!小子向聞天朝乃聖人之國,二位大賢榮列膠庠,為天朝清貴,今得幸遇,尤其難得。第不知駕到,有失迎迓,尚求海涵!」唐、多二人連道:「豈敢!…」吳之和道:「二位大賢由天朝至此,小子誼屬地主,意欲略展杯茗之敬,少敘片時,不知可肯枉駕?如蒙賞光,寒舍就在咫尺,敢勞玉趾一行。」二人聽了,甚覺欣然,於是隨著吳氏弟兄一路行來。不多時,到了門前。只見兩扇柴扉,周圍籬牆,上面盤著許多青藤薜荔;門前一道池塘,塘內俱是菱蓮。進了柴扉,讓至一間敞廳,四人重複行禮讓坐。廳中懸著國正賜的小額,寫著「渭川別墅」。再向廳外一看,四面都是翠竹,把這敞廳團團圍住,甚覺清雅。小童獻茶。唐敖問起吳氏昆仲事業,原來都是閑散進士。多九公忖道:「他兩個既非公卿大宦,為何國王卻替他題額?看來此人也就不凡了。」唐敖道:「小弟才同敝友瞻仰貴處風景,果然名不虛傳,真不愧『君子』二字!」吳之和躬身道:「敝鄉僻處海隅,略有知識,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得能不致隕越,已屬草野之幸,何敢遽當『君子』二字。至於天朝乃聖人之邦,自古聖聖相傳,禮樂教化,久為八荒景仰,無須小子再為稱頌。但貴處向有數事,愚弟兄草野固陋,似多未解。今日雖得二位大賢到此。意欲請示,不知可肯賜教?」唐敖道:「老丈所問,還是國家之事,還是我們世俗之事?」吳之和道:「如今天朝聖人在位,政治純美,中外久被其澤,所謂『巍巍蕩蕩,惟天為大,惟天朝則之』。國家之事,小子僻處海濱,毫無知識,不惟不敢言,亦無可言。今日所問,卻是世俗之事。」唐敖道:「既如此,請道其詳。倘有所知,無不盡言。」吳之和聽罷,隨即說出一番話來。
話說唐敖道:「為何此地卻有如此美味直達境外?莫非這些『狗頭民』都善烹調么!」多九公道:「你看他雖是狗頭狗腦,誰知他于『吃喝』二字卻甚講究。每日傷害無數生靈,想著方兒,變著樣兒,只在飲食用功。除吃喝之外,一無所能,因此海外把他又叫『酒囊、飯袋』。」唐敖道:「我們何不上去看看?」多九公吐吞道:「聞得他們都是有眼無珠,不識好人。設或上去被他狂吠亂咬起來,那還了得!」唐敖道:「小弟聞犬封之旁,有個鬼國,其人可有形象?」多九公道:「《易》有『伐鬼方』之說。若無形象,豈能空伐。」林之洋道:「他既有形,為甚把他叫鬼?」多九公道:「只因他終夜不眠,以夜作晝,陰陽顛倒,行為似鬼,故有『鬼國』之稱。」
第十二回雙宰輔暢談俗弊兩書生敬服良箴
唐敖那日別了尹元,來到海邊,離船不遠,忽聽許多嬰兒啼哭。順著聲音望去,原來有個漁人網起許多怪魚。恰好多林二人也在那裡觀看。唐敖進前,只見那魚鳴如兒啼,腹下四隻長足,上身宛似婦人,下身仍是魚形。多九公道:「此是海外「人魚」。唐兄來到海外,大約初次才見,何不買兩個帶回船去?」唐敖道:「小弟因此魚鳴聲甚慘,不覺可憐,何忍帶上船去!莫若把他買了放生倒是好事。」因向漁人盡數買了,放人海內。這些人魚攛在水中,登時又都浮起,朝著岸上,將頭點了幾點,倒象叩謝一般,於是攸然而逝。三人上船,付了魚錢,眾水手也都買魚登舟。
吳之祥道:「小子向聞貴地世俗最尚奢華,即如嫁娶、殯葬、飲食、衣服以及居家用度,莫不失之過侈。此在富貴家不知惜福,妄自浪費,已屬造孽。何況無力下民,只圖目前適意,不顧日後饑寒。倘惜福君子于鄉黨中不時開導毋得奢華,各留餘地,所謂:『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如此剴切勸諭,奢侈之風,自可漸息,一歸儉樸,何思家無蓋藏。即偶遇飢歲,亦可無虞。況世道儉樸,愚民稍可糊口,即不致流為奸匪;奸匪既少,盜風不禁自息;盜風既息,天下自更太平。可見『儉樸』二字,所關也非細事。……」
話說三人走了多時,不能穿過嶺去。多九公道:「看這光景,大約走錯了。恰好那邊有個茅庵,何不找個僧人問問路徑?」登時齊至庵前。正要敲門,前面來了一個老叟,手中提著一把酒壺,一個豬首,走至庵前,推開庵門,意欲進去。唐敖拱手道:「請教老丈,此庵何名?裏面可有僧人?」老叟聽罷,道聲「得罪」,連忙進內,把豬首、酒壺放下,即走出拱手道:「此庵供著觀音大士。小子便是僧人。」林之洋不覺詫異道:「你這老兄既是和尚,為甚並不削髮?你既打酒買肉,自然養著尼姑了?老叟道:「裏面雖有一個尼姑,卻是小僧之妻。此庵並無別人,只得小僧夫婦自幼在此看守香火。至僧人之稱,國中向無此說,因聞天朝自漢以後,住廟之人俱要削髮,男謂之僧,女謂之尼,所以此地也遵天朝之例,凡入廟看守香火的,雖不吃齋削髮,稱謂卻是一樣。即如小子稱為僧,小子之妻即稱為尼。——不知三位從何到此?」多九公告知來意。老叟躬身道:「原來三位卻是天朝大賢!小僧不知,多多有罪。何不請進獻茶?」唐敖道:「我們還要趕過嶺去,不敢在此耽擱。」林之洋道:「你們和尚尼姑生齣兒女叫作甚麼?難道也同俺們—樣么?」老叟笑道:「小僧夫婦不過在此看守香火,既不違條犯法,又不作盜為娼,一切行為,莫不與人一樣,何以生齣兒女稱謂就不同呢?大賢若問僧人所生兒女喚作甚麼,只問貴處那些看守文廟的所生兒女喚作甚麼,我們兒女也就喚作甚麼。」唐敖道:「適見貴邦之人都有雲霧護足,可是自幼生的?」老叟道:「此雲本由足生,非人力可能勉強。其色以五彩為貴,黃色次之,其餘無所區別,惟黑色最卑。」多九公道:「此地離船往返甚遠,我們即懇大師指路,趁早走罷。」老叟於是指引路徑,三人曲曲彎彎穿過嶺去。
正要開船,吳氏弟兄差家人拿著名帖,送了許多點心、果品,並賞眾水手倭瓜十擔、燕窩十擔。名帖寫著:「同學教弟吳之和、吳之祥頓首拜。」唐敖同多九公商量把禮收了,因吳氏弟兄位尊,回帖上寫的是:「天朝https://read.99csw.com後學教弟多某唐某頓首拜。」來人剛去,吳之和隨即來拜。讓至船上,見禮讓坐。唐、多二人,再三道謝。吳之和道:「舍弟因國主現在敝宅,不能過來奉候。小弟適將二位光降之話奏明,國主聞系天朝大賢到此,特命前來奉拜。小弟理應恭候解纜,因要伺侯國主,只得暫且失陪。倘寶舟尚緩開行,容日再來領教。」即匆匆去了。
第十一回觀雅化閒遊君子邦慕仁風誤入良臣府
唐、多二人匆匆告別,離了吳氏相府。只見外面灑道清塵,那些庶民都遠遠迴避。二人看了,這才明白果是實情。於是回歸舊路。多九公道:「老夫看那吳氏弟兄舉止大雅,器宇軒昂,以為若非高人,必是隱土。及至見了國主那塊匾額,老夫就覺疑感,這二人不過是個進士,何能就得國主替他題額?那知卻是兩位宰輔!如此謙恭和藹,可謂脫盡仕途習氣。若令器小易盈、妄自尊大那些驕傲俗吏看見,真要愧死!」唐敖道:「聽他那番議論,卻也不愧『君子』二字。」不多時,回到船上。林之洋業已回來,大家談起貨物之事。原來此地連年商販甚多,各色貨物,無不充足,一切價錢,均不得利。
正自閑談,忽覺一股酒肉之香。唐敖道:「這股香味,令人聞之好不垂涎!茫茫大海,從何而來?」多九公道:「此地乃犬封境內,所以有這酒肉之香。『犬封』按古書又名『狗頭民』,生就人身狗頭。過了此處,就是元股,乃產魚之地了。」唐敖道:「犬封』二字,小弟素日雖知,為何卻有如此美味,直達境外?這是何故?」
這日收口,正要停泊,忽聽有人喊叫救命。
走了數日,到了聶耳國。其人形體面貌與人無異,惟耳垂至腰,行路時兩手捧耳而行。唐敖道:「小弟聞得相書言:『兩耳垂肩,必主大壽。』他這聶耳國一定都是長壽了?」多九公道:「老夫當日見他這個長耳,也曾打聽。誰知此國自古以來,從無壽享古稀之人。」唐敖道:「這是何意?」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這是『過猶不及』。大約兩耳過長,反覺沒用。當日漢武帝問東方朔道:「聯聞相書言,人個長至—寸,必主百歲之壽。今朕人中約長寸余,似可壽享百年之外,將來可能如此?東方朔道:「當日彭祖壽享八百。若這樣說來,他的人中自然比臉還長了。——恐無此事。」林之洋道:「若以人中比壽,只怕彭祖到了末年,臉上只長人中,把鼻子、眼睛擠的都沒有地方了。」多九公道:「其實聶耳國之耳還不甚長。當日老夫曾在海外見一附庸小國,其人兩耳下垂至足,就象兩片蛤蜊殼,恰恰將人夾在其中。到了睡時,可以—耳作褥,一耳作被。還有兩耳極大的,生下兒女,都可睡在其內。若說大耳主壽,這個竟可長生不者了!」大家說笑。
三人於是上去,沿著海邊,看國人取魚。只見有一漁人,網起一個怪魚,一個魚頭,十個魚身。眾人都不認識。唐敖道:「請教九公,這魚莫非就是呲水所產『茈魚』么?聞說此魚味如蘼蕪,聞如蘭花之香,不知可確?」多九公還未答言,林之洋聽了,即到此魚跟前,彎下腰去聞了—聞。不覺眉頭一皺,口中嘔了一聲,吐出許多清水道:「妹夫這個頑笑利害!俺只當果真香如蘭花,上前狠狠一聞,誰知比朱草趕的濁氣還臭!」多九公笑道:「林兄怎麼忽然哇出來了?你且慢哇,且去踢他一腳,不知其鳴可象犬吠?」言還未畢,那魚忽然鳴了幾聲,果如犬吠一般。唐敖猛然想起道:「九公,此魚想是『何羅魚』了?」林之洋道:「此魚既不是茈魚,妹夫為甚不早說,卻教俺聞他臭氣?」多九公道:「何羅魚同茈魚形狀都是一首十身,其所分的,一是香如蘼蕪,一是音如犬吠。這怪他鳴的遲了,並非唐兄有意騙你。」只見那邊又網起幾個大魚,才撂岸上,轉眼間,一齊騰空而去。唐敖道:「小弟向聞飛魚善能療痔,可是此類?」多九公連連點頭。林之洋道:「這魚若不飛去,俺們帶幾條替人醫痔瘡也是好的。」多九公道:「當日黃帝時,仙人寧封吃了飛魚,死了二百年復又重生。豈但醫痔,還能成仙哩!」林之洋道:「吃了這魚,成了神仙,雖是快活,就只當中死的二百年,糊裡糊塗,令人難熬。」忽見海面遠遠冒出一個魚背,金光閃閃,上面許多鱗甲,其背豎在那裡,就如一座山峰。唐敖道:「海中竟有如此大魚,無怪古人言:大魚行海,一日逢魚頭,七日才逢魚尾。」
走了幾日,到了大人國。林之洋因此處與君子國地界毗連,風俗言談以及土產,都與君子國相仿。君子國連年商販既多,此地相去甚近,看來也難得價,所以不去賣貨。因唐敖要去遊玩,即約多九公一齊登岸。唐敖道:「當日小弟聞大人國只能乘雲而不能走,每每想起,恨不能立刻見見,今果至其地,真是天從人願。」多九公道:「到雖到了,離此二十余里,才有人煙。我們必須趲行。恐回來過晚,路上不便。且前面有一危嶺,岔路甚多。他們國中就以此嶺為城:嶺外俱是稻田,嶺內才有居民。」走了多時,離嶺不遠,田野中已有人煙。其人較別處略長二三尺不等。行動時,下面有雲托足,隨其轉動,離地約有半尺;一經立住,雲即不動。三人上了山坡,曲曲折折,繞過兩個峰頭,前面俱是岔路,走來走去只在山內盤旋,不能穿過嶺去。
走了幾時,到了勞民國,收口上岸。只見人來人往,面如黑墨,身子都是搖擺而行。三人看了,以為行路匆忙,身子自然亂動;再看那些並不行路的,無論坐立,身子也是搖搖擺擺,無片刻之停。庸敖道:「這個勞』字,果然用的切當。無怪古人說他『躁擾不定』。看這形狀,真是舉動浮躁,坐傲立中安。」林之洋道:「俺看他們倒象都患羊角風。身子這樣亂動,不知晚上怎樣睡覺?幸虧俺生天朝,倘生這國,也教俺這樣,不過兩天,身子就搖散了。」唐敖道:「他們終日忙忙碌碌,舉止不寧,如此操勞,不知壽相如何?」多九公道:「老夫向聞海外傳說,勞民同智佳國有兩句口號,叫作:『勞民永壽,智佳短年。』原來此處雖然忙碌,不過勞動筋骨,並不操心;兼之本地不產五穀,都以果木為食,煎炒烹調之物,從個入口,因此莫不長壽。但老夫向有頭目眩暈之症,今見這些搖擺樣子,只覺頭暈眼花,只好失陪,先走一步。你們二位各處走走,隨後來罷。」唐敖道:「此處街市既小,又無可觀,九公既伯頭暈,莫若一同回去。」登時齊歸舊路。
尹元因念駱賓王兩代同僚之誼,見駱龍年老多病,時常前去探望。未幾,駱龍去世。駱紅蕖自唐敖去后,又殺二虎,大仇已報,即將唐敖留存銀兩,置了棺槨,把路龍葬在廟旁。良氏聞駱紅蕖是唐敖兒息,既系至親,兼感唐敖周濟之德,即懇尹元把駱紅蕖並乳母、蒼頭接來,一同居住。隔了兩年,因唐敖杳無音信,恐其另由別路回家,大家只得商酌同回家鄉,投奔唐敖去了。
忽見街上民人都向兩旁一閃,讓出一條大路。原來有位官員走過,頭戴烏紗,身穿員領,上置紅傘;前呼後擁,卻也威嚴;就只腳下圍著紅綾,雲之顏色看不明白。唐敖道:「此地官員大約因有雲霧護足,行走甚便,所以不用車馬。但腳下用綾遮蓋,不知何故?」多九公道:「此等人,因腳下忽生一股惡雲,其色似黑非黑,類如灰色,人都叫做『晦氣色』。凡生此雲的,必是暗中做了虧心之事,人雖被他瞞了,這雲卻不留情,在他腳下生出這股晦氣,教他人前現丑。他雖用綾遮蓋,以掩眾人耳目,那知卻是『掩耳盜鈴』。好在他們這雲,色隨心變,只要痛改前非,一心向善,雲的顏色也就隨心變換。若惡雲久生足下,不但國王訪其劣跡,重治其罪,就是國人因他過而不改,甘於下流,也就不敢同他親近。」林之洋道:「原來老天做事也不公!」唐敖道:「為何不公?」林之洋道:「老天只將這雲生在大人國,別處都不生,難道不是不公?若天下人都有這塊招牌,讓那些瞞心昧己、不明道德的,兩隻腳下都生一股黑雲,個個人前現丑,人人看著驚心,豈不痛快?」多九公道:「世間那些不明道德的,腳下雖未現出黑雲,他頭上卻是黑氣衝天,比腳下黑雲還更利害!」林之洋道:「他頭上黑氣,為甚俺看不見?」多九公道:「你雖看不見,老天卻看的明白,分的清楚。善的給他善路走,惡的給他惡路走,自有一定道理。」林之洋道:「若果這樣,俺也不怪他老人家不公了。」大家又到各處走走,惟恐天晚,隨即回船。
只見那些國人提著許多雙頭鳥兒貨賣。那鳥正在籠中,百般鳴噪,極莫好聽。林之洋道:「若把這鳥買去,到了岐舌國,有人見了,倘或要買,包管賺他幾壇酒吃。」於是買了兩個,又買許多雀食,回到船上。
第十四回談壽夭道經聶耳論窮通路出無腸
二人看罷,又朝前進,只見那邊又有一個農人買物。原來物已買妥,將銀付過,攜了貨物要去。那賣貨的接過銀子仔細一看,用戥秤了一秤,連忙上前道:「老兄慢走。銀子平水都錯了。此地向來買賣都是大市中等銀色,今老兄既將上等銀子付我,自應將色扣去。剛才小弟秤了一秤,不但銀水未扣,而且戥頭過高。此等平色小事,老兄有餘read.99csw•com之家,原不在此;但小弟受之無因。請照例扣去。」農人道:「些須銀色小事,何必錙銖較量。既有多餘,容小弟他日奉買寶貨,再來扣除,也是一樣。」說罷,又要走。賣貨人攔住道:「這如何使得!去歲有位老兄照顧小弟,也將多餘銀子存在我處,留言後來買貨再算。誰知至今不見,各處尋他,無從歸還。豈非欠了來生債么?今老兄又要如此。倘一去不來,到了來生,小弟變驢變馬歸還先前那位老兄,業已盡夠一忙,那裡還有工夫再還老兄,豈非下一世又要變驢變馬歸結老兄?據小弟愚見,與其日後買物再算,何不就在今日?況多餘若干,日子久了,倒恐難記。」彼此推讓許久,農人只得將貨拿了兩樣,作抵此銀而去。賣貨人仍口口聲聲只說「銀多貨少,過於偏枯」。奈農人業已去遠,無可如何。忽見有個乞丐走過,賣貨人自言自語道:「這個花子只怕就是討人便宜的後身,所以今生有這報應。」一面說著,卻將多餘平色,用戥秤出,盡付乞丐而去。
到了市中,人煙輳集,一切光景,與君子國相仿,惟各人所登之雲,五顏六色,其形不—。只見有個乞丐,腳登彩雲走過。唐敖道:「請教九公,雲之顏色,既以五彩為貴,黑色為卑,為何這個乞丐卻登彩雲?」林之洋道:「嶺上那個禿驢,又吃葷,又喝灑,又有老婆,明明是個酒肉和尚,他的腳下也是彩雲。難道這個花子同那和尚有其好處么?」多久公道:「當日老夫到此,也曾打聽。原來雲之顏色雖有高下,至於或登彩雲,或登黑雲,其色全由心生,總在行為善惡,不在富貴貧賤。如果胸襟光明正大,足下自現彩雲;倘或滿腔奸私暗昧,足下自生黑雲。雲由足生,色隨心變,絲毫不能勉強。所以富貴之人,往往竟登黑雲;貧賤之人反登彩雲。話雖如此,究竟此間民風淳厚,腳登黑雲的竟是百無一二。蓋因國人皆以黑云為恥,遇見惡事,都是藏身退後;遇見善事,莫不踴躍爭先,毫無小人習氣,因而鄰邦都以『大人國』呼之。遠方人不得其詳,以為大人國即是長大之義,那知是這緣故。」唐敖通:「小弟正在疑惑,每每聞得人說,海外大人國身長數丈,為何卻只如此?原來卻是訛傳。」多九公道:「那身長數丈的是長人國,並非大人國。將來唐兄至彼,才知『大人』、『長人』迥然不同了。」
那日到了無腸國,唐敖意欲上去。多九公道:「此地並無可觀。兼之今日風順,船行甚快,莫若趕到元股、深目等國,冉去望望罷。」唐敖道:「如此,遵命。但小弟向聞無腸之人,食物皆直通過,此事可確?」多幾公道:「老夫當日也因此說,費了許多工夫,方知其詳。原來他們未曾吃物,先找大解之處;若吃過再去大解,就如飲酒太過一般,登時下面就要還席。問其所以,才知吃下物去,腹中並不停留,一面吃了,隨即一直通過。所以他們但凡吃物,不肯大大方方,總是賊頭賊腦,躲躲藏藏,背人而食。」唐敖道:「即不停留,自然不能充饑,吃他何用?」多九公道:「此話老夫也曾問過。誰知他們所吃之物,雖不停留,只要腹中略略一過,就如我們吃飯一般,也就飽了。你看他腹中雖是空的,在他自已光景卻是充足的。這是苦於不自知,卻也無足為怪。就只可笑那不曾吃物的,明明曉得腹中一無所有,他偏裝作充足樣子;此等人未免臉厚了。他們國中向來也無極貧之家,也無大富之家。雖有幾個富家,都從飲食打算來的。——那宗打算人所不能行的,因此富家也不甚多。」唐敖道:「若說飲食打算,無非『儉省』二字,為何人不能行?」多九公道:「如果儉省歸於正道,該用則用,該省則省,那倒好了。此地人食量最大,又易飢餓,每日飲食費用過重。那想發財人家,你道他們如何打算?說來倒也好笑,他因所吃之物,到了腹中隨即通過,名雖是糞,仍入腹內並不停留,尚未腐臭,所以仍將此糞好好收存,以備仆婢下頓之用。日日如此,再將各事極力刻薄,如何不富!」林之洋道:「他可自吃?」多九公道:「這樣好東西,又不花錢,他安肯不吃!」唐敖道:「如此腌[月贊],他能忍耐受享,也不必管他。第以穢物仍令仆婢吃,未免太過。」多九公道:「他以腐臭之物,如教仆婢盡量飽餐,倒也罷了;不但忍飢不能吃飽,並且三次、四次之糞,還令吃而再吃,必至鬧到『出而哇之』,飯糞莫辨,這才『另起爐灶』。」林之洋道:「他家主人,把下面大解的,還要收存;若見上面哇出的,更要愛借,留為自用了。」
唐敖聽罷,思忖多時,忽然想起廉家西席一事,因說道:「此時雖然有一安身之處,但系西賓,老師可肯俯就?」尹元道:「離此多遠?是何地名?」唐敖把救廉錦楓之事告知,因又說道:「現在其母極要兒女讀書,因無力延師,是以蹉跎。其家現有空房三間,去歲本有西賓在彼設帳,以房租作為修金;今歲西賓另就他席,廉家尚未延師。莫若門生寫一信去,老師就在他家處館,再招幾個蒙童,又有世妹作些針黹,大約足可糊口。惟恐別有缺乏,門生再備百金,老師帶去,以備不虞。日後門生如果回來,自然要到水仙村,彼時再議同回故鄉,也是一舉兩便。」尹元聽了,不覺大悅道:「倘得如此,老夫以漁人忽升西賓之尊,不獨免了風霜勞苦;兼且兒女亦可專心讀書,將來回鄉亦便;又得賢契慨贈,得免饑寒。如此成全,求之師生中實為罕有!第恨老夫業已衰邁,只好來世再為圖報了。」
第十三回美人入海遭羅網儒士登山失路途
行了兩日,過了毛民國,林之洋道:「好端端的人,為甚生這一身長毛?」多九公道:「向日老夫也因此事上去打聽。原來他們當日也同常入一樣,後來因他生性鄙吝,一毛不拔,死後冥官投其所好,所以給他一身長毛。那知久而久之,別處凡有鄙吝一毛不拔的,也托生此地,因此日見其多。」
話說吳之和道:「小子向聞貴處世俗,于殯葬一事,作子孫的,並不計及死者以入土為安』,往往因選風水,置父母之柩多年不能人土,甚至耽延兩代三代之久,相習成風。以至庵觀寺院,停柩如山;曠野荒郊,浮厝無數。並且當日有力時,因選風水蹉跎;及至後來無力,雖要求其將就殯葬,亦不可得;久而久之,竟無入土之期。此等情形,死者稍有所知,安能瞑目!況善風水之人,豈無父母?若有好地,何不留為自用?如果一得美地,即能發達,那通曉地理的,發達曾有幾人?今以父母未曾入土之骸骨,稽遲歲月,求我將來毫無影響之富貴,為人子者,於心不安,亦且不忍。此皆不明『人傑地靈』之義,所以如此。即如伏羲、文王、孔子之陵,皆生蓍草,卜筮極靈;他處雖有,質既不佳,卜亦無效。人傑地靈,即此可見。今人選擇陰地,無非欲令子孫興旺,怕其衰敗。試以興褒而論,如陳氏之昌,則有『鳳鳴』之卜;李氏之興,則有『同復』之筮。此由氣數使然呢,陰地所致呢?卜筮既有先兆,可見陰地好醜,又有何用。總之,天下事非大善不能轉禍為福,非大惡亦不能轉福為禍。《易經》『餘慶餘殃』之言,即是明證。今以陰地,意欲挽回造化,別有希冀,豈非『緣木求魚』?與其選擇徒多浪費,何不遵著《易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之意,替父母多做好事,廣積陰功,日後安享餘慶之福?較之陰地渺渺茫茫,豈不勝如萬萬?據小子愚見,殯葬一事,無力之家,自應急辦,不可蹉跎;至有力之家,亦惟擇高阜之處,得免水患,即是美地。父母瞑目無恨,人子捫心亦安。此海外愚談,不知可合尊意?」
第十五回喜相逢師生談故舊巧遇合賓主結新親
尹元置了鞋襪,洗去腿上黑漆,換了衣服,帶著兒女,由水路到了水仙村,投了書信。良氏見了尹家姐弟,十分心歡;尹元見了廉亮,也甚喜愛。於是互相納聘,結為良姻.一同居住,俟回故鄉再儀合卺。過了幾日,尹元到了東口山,見了駱龍,把駱紅蕖姻事替唐小峰說定。回到水仙村,就在廉家課讀兒子女婿,並又招了幾個蒙童,兼有女兒紅萸作些針黹,一家三口,頗可度日。
吳之和道:「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始纏之時,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此之際,夜不成寐,食不下咽,種種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於死,故以此法治之。誰知係為美觀而設,若不如此,即不為美!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卻又為美?即如西子、王嬙,皆絕世佳人,彼時又何嘗將其兩足削去一半?況細推其由,與造淫具何異?此聖人之所必誅,賢者之所不取,恨世之君子,盡絕其習,此風自可漸息。又聞貴處世俗,于風鑒卜筮外,有算命合婚之說。至境界不順,希冀運轉時來,偶一推算,此亦人情之常,即使推算不準,亦屬無妨。婚姻一事,關係男女終身,理宜慎重,豈可草草。既要聯姻,如果品行純正,年貌相當,門第相對,即屬絕好良姻,何必再去推算?左氏雲:「卜以決疑,不疑何卜。」若謂必須推算,方可聯姻,當日河上公、陶宏景未立命格之先,又將如何?命書豈可做得定準?那https://read.99csw•com推算之人,又安能保其一無錯誤?尤可笑的,俗傳女命北以屬羊為劣,南以屬虎為凶。其說不知何意?至今相沿,殊不可解。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於羊?寅年而生又何至竟變為虎?——且世間懼內之人,未必皆系屬虎之婦,況鼠好偷竊,蛇最陰毒,那屬鼠、屬蛇的,豈皆偷竊、陰毒之輩?龍為四靈之一,自然莫貴於此,豈辰年所生,都是貴命?此皆愚民無知,造此謬論,往往讀書人亦染此風,殊為可笑。總之,婚姻一事,若不論門第相對,不管年貌相當,惟以合婚為準,勢必將就勉強從事,雖有極美良姻,亦必當面錯過,以致日後兒女抱恨終身,追悔無及。為人父母的,倘能洞察合婚之謬,惟以品行、年貌、門第為重,至於富貴壽考,亦惟聽之天命,即日後別有不虞,此心亦可對住兒女,兒女似亦無怨了。」
只見有個白髮漁翁走來拱手道:「唐兄請了!可認得老夫么?」唐敖看時,其人頭戴竹篾斗笠,身披魚皮坡肩,兩腿黑如鍋底,赤著一雙黑腳,並無鞋襪,也是本處打扮。再把面貌仔細一看,只嚇的驚疑不止。原來卻是原任御史、業師尹元。看了這宗光景,忍不住一陣心酸,連忙深深打躬道:「老師何日到此?為何如此打扮?莫非門生做夢么?」尹元嘆道:「此話提起甚長。今日難得海外幸遇。此間說話不便,寒舍離此不遠,賢契如不棄嫌,就請過去略賂一敘。」唐敖道:「門生多年未見老師,無日不思,今日得瞻慈顏,不勝欣慰,自應登堂叩謁。」當時尹元同多、林二人見禮,問了名姓。一齊來至尹元住處。只見兩扇柴門,裏面兩間草屋,十分矮小,屋上茅草俱已朽壞,景象甚覺清寒。四人進了草屋,重夏行禮。因無桌椅,就在下面席地而坐。尹元道:「老夫自從嗣聖元年因主上被廢,武后臨朝,心中鬱悶,曾三上封章,勸其謹守婦道,迎主還朝,武后俱留中不發。嗣因讒奸當道,朝政日非,老夫勤王無計,恥食周祿,隨即掛冠而歸。在家數載,足不出戶。此賢契所深知的。不意前歲忽有新進讒臣,在武後面前提起當年英公敬業之事,言起事之由,俱系老夫代為主謀。老夫聞知,惟恐被害,逃中外洋。無奈囊橐蕭瑟,衣食甚難。飄流到此,因見漁人謀食尚易,原想打魚為生,無如土人向來不準外人來分其業。舉虧小女結得好網,賣給漁人,可以稍獲其利。後來鄰舍憐我異鄉寒苦,命老夫暗將腿足用漆塗黑,假冒土人,鄰居認為親誼,眾人這才聽我取魚,因此尚可糊口。近來朝中光景如何?主上有無複位佳音?賢契今來外洋,有何貴幹?」唐敖嘆道:「原來老師被人讒害,以致流落異鄉,若非今日相遇,門生何由得知。近年以來,唐家宗室,被武后屠戮殆盡。主上雖無複位佳音,幸而遠在房州,尚未波及。門生今春僥倖登第,因當年同徐、駱諸人結盟一事,被人蔘奏『妄交匪類』,依舊降為諸生。門生有志未遂,殊慚碌碌紅塵,兼得異夢,擬結來世良緣,是以浪遊海外。不意老師境界竟至如此!令人回想當年光景,能無傷感!近日師母可安?世弟、世妹多年未見,諒已長成?求老師領去—見。」
又走幾時,這日到了一個大邦。多九公把羅盤望一望道:「原來前面卻是毗騫國。」唐敖聽了,不覺滿心歡喜。
不是波臣暫水居,競同涸鮒困行車。願開一面仁人網,可念兒魚是孝魚。詩后寫著:「君子國水仙村虎口難女廉錦楓和淚拜題。」唐敖看罷,忖道:「剛才我因此女話語過於離奇,所以教他寫幾個字,試他可真讀書,誰知他不假思索,舉筆成文。可見取參奉母,並非虛言。真可算得才德兼全!」因向漁翁道:「據這詩句看來,此女實是千金小姐。我今給你十貫酒資,你也發個善心,把這小姐放了,積些陰功。」林之洋道:「你果放了,以後包你網不虛發,生意興隆。」漁翁搖頭道:「我得這股財氣,後半世全要指他過日,豈是十貫錢就能放的。奉勸客人何必管這閑事。」多九公不悅道:「我們好意出錢給你,為何倒說不必管閑事?難道好好千金小姐,落在網裡,就由你主張么?」林之洋道:「俺對你說,魚落網裡由你做主,如今他是人,不是魚,你莫眼瞎認差了!休教俺們莫管閑事,你也莫想分文!你不放這女子,俺偏要你放,俺就跟著你,看你把他怎樣!」說罷,將身一縱,跳過船去。那個漁婆大哭大喊道:「青天白日,你的這些強盜敢來打劫!我將老命拼了罷!」登時就要跳過船來,眾水手連忙攔住。唐敖道:「漁翁,你究竟須得幾貫錢方肯放這小姐?」漁翁道:「多也不要。只須百金,也就夠了。」唐敖進艙,即取一百銀子,付給漁翁。漁翁把銀收過,這才解去草繩。廉錦楓同林之洋走過大船,除去皮農皮褲,就在船頭向唐敖拜謝,問了三人名形。漁船隨即開去。唐敖道:「請問小姐,貴府離此多遠?」廉錦楓道:「婢子住在前面水仙村,此去不過數里。村內向來水仙花最盛,所以以此為名。」唐敖道:「離此既近,我們就送小姐回去。」廉錦楓道:「婢子剛才所取之參,都被漁翁拿去。我家雖然臨海,彼處水淺,無處可取。婢子意欲就此下去,再取幾條,帶回奉母。不知恩人可肯稍等片時?」唐敖道:「小姐只管請便,就候片時何妨。」錦楓聽罷,把皮衣皮褲穿好,隨即將身一縱,攛入水中。林之洋道:「妹夫不該放這女子下去!以樣小年紀,入這大海,據俺看來,不是淹死,就被魚吞,枉送性命。」多九公道:」他時常下海,熟諳水性,如魚入水,焉能淹死。況且寶劍在身,諒那隨常魚鱉,也不足懼。林兄放心!少刻得參,自然上來。」三人閑談,等了多時,竟無蹤影。林之洋道:「妹夫,你看俺的話靈不靈!這女子總不上來,諒被大魚吞了。俺們不能下去探信,這便怎處?」多九公道:「老夫聞得我們船上有個水手,下得海去,可以換得五口水。何不教他下去,看是怎樣?」只見有個水手,答應一聲,攛下海去。」不多時,回報道:「那女子同一大蚌相爭,業已殺了大蚌,頃刻就要上來。」說話間,廉錦楓身帶血跡,攛上船來,除去皮衣皮褲,手捧明殊一顆,向唐敖下拜道:「婢子蒙恩人救命,無以報答。適在海中取參,見—大蚌,特取其珠,以為『黃雀銜環』之報,望恩人笑納。」唐敖還禮道:「小姐得此至寶,何不敬獻國王?或可沾沐殊恩,稍助萱堂甘旨。何必拘拘以圖報為念。況老夫非望報之人。請將寶珠收回,獻之國王,自有好處。」廉錦楓道:「國主向有嚴諭,臣民如將珠寶進獻,除將本物燒毀,並問典刑。國門大書『惟善為寶』,就是此意。此珠婢子拿去無用,求恩人收了,愚心庶可稍安。唐敖見他出於至誠,只得把珠收下,隨命水手揚帆,望水仙村進發。大家進艙,錦楓拜了呂氏,並與婉如見禮,彼此一見如故,十分親愛。
眾水手把倭瓜、燕窩搬到后梢,到晚吃飯,煮了許多倭瓜燕窩湯。都歡喜道:「我們向日只聽人說燕窩貴重,卻未吃過。今日倭瓜叨了燕窩的光,口味自然另有不同。連日辛辛苦苦,開開胃口,也是好的。」彼此用箸,都把燕窩夾一整瓢,放在嘴裏嚼了一嚼,不覺皺眉道:「好奇怪!為何這樣好東西,到了我們嘴裏把味都走了!」內中有幾個咂嘴道:「這明明是粉條子,怎麼把他混充燕窩?我們被他騙了!」及至把飯吃完,倭瓜早巳乾乾淨淨,還剩許多燕窩。林之洋聞知,暗暗歡喜,即托多九公照粉條子價錢給了幾貫錢向眾人買了,收在艙里道:「怪不得連日喜鵲只管朝俺叫,原來卻有這股財氣!」
唐、多二人正要回答,只見吳之祥道:「小子聞得貴處世俗,凡生子女,向有三朝、滿月、百日、周歲之稱。富貴家至期非張筵,即演戲,必豬羊雞鴨類大為宰殺。吾聞『上天有好生之德』。今上天既賜子女與人,而人不知仰體好生之意,反因子女宰殺許多生靈。是上天賜一生靈,反傷無數生靈,天又何必再以子文與人?凡父母一經得有子女,或西廟燒香,或東庵許願,莫不望其無災無病,福壽綿長。今以他的毫無緊要之事,殺無數生靈,花許多浪費,是先替他造孽,懺悔猶恐不及,何能望其福壽?往往貧寒家子女多享長年,富貴家子女每多夭折,揆其所以,雖未必盡由於此,亦不可不以為戒。為人父母的,倘以子女開筵花費之資,盡為周濟貧寒及買物放生之用,自必不求福而福自至,不求壽而壽自長。並聞貴處世俗有將子女送人空門的,謂之『捨身』。蓋因俗傳做了佛家弟子,定蒙神佛護佑,其有疾者從此自能脫體,壽短者亦可漸轉長年。此是僧尼誘人上門之語。而愚夫愚婦無知,莫不奉為神明,相沿即久,故僧尼日見其盛。此教固無害於人,第為數過多,不獨陰陽有失配合之正,亦生出無窮淫奔之事。據小子愚見,凡鄉愚誤將子女送人空門的,本地父老即將『壽夭有命』以及『無後為大』之義,向其父母愷切勸諭。久之捨身無人,其教自能漸息。此教既息,不惟陰陽得配合之正,並且鄉愚亦可保全無窮貞婦。總之,天下少—僧或少一道,則世間即多一貞婦。此中固賢愚不等,一生未近女色者,自不乏人;然如好色之輩,一生一世,又豈止姦淫一婦女而已。鄙見是否,尚求指教。」
正說的高興,有一老僕,慌慌張張進來道:「稟二位相爺:read.99csw•com適才官吏來報,國主因各處國王約赴軒轅祝壽,有軍國大事,面與二位相爺相商,少刻就到。」多九公聽了,暗暗忖道:「我們家鄉每每有人會客,因客坐久不走,又不好催他動身,只好暗向僕人丟個眼色。僕人會意,登時就來回話,不是『某大老即刻來拜』,就是『某大老立等說話』。如此一說,客人自然動身。誰知此處也有這個風氣,並且還以相爺嚇人。——即或就是相爺,又待如何?未免可笑。」因同唐敖打躬告別。吳氏弟兄忙還禮道:「蒙二位大賢光降,不意國主就臨敝宅,不能屈留大駕,殊覺抱謙。倘大賢尚有耽擱,愚弟兄俟送過國王,再至寶舟奉拜。」
這日路過元股國。那些國人,頭戴斗笠,身披坎肩,下穿一條魚皮褲,並無鞋襪。上身皮色與常人一樣,惟腿腳以下黑如鍋底。都在海邊取魚。唐敖道:「原來元股卻這樣荒涼!」正與多九公商量可以不去,因眾水手都要買魚,將船泊岸。林之洋道:「這裏魚蝦又多又賤,他們買魚,俺們為甚不去望望?」唐敖道:如此甚好。」
登時到了水仙村,將船停泊。錦楓別了婉如、呂氏,取了參袋、皮衣。唐敖因念廉錦楓寒苦,隨身帶了銀子,攜了多、林二人,一同渡到岸上。錦楓在前引路,不多時,到了廉家門首。錦楓敲門,裏面走出一個老嫫,把門開了,接過皮衣道:「小姐為何回來恁晚?夫人比前略覺好些。可曾取得參來?」廉錦楓不及答話,把唐敖三人讓至書房,隨即進內,攙扶良氏夫人出來,拜謝唐敖救命之恩,並與多、林二人見禮。談起世業,原來廉錦楓曾祖向居嶺南,因避南北朝之亂,逃至海外,就在君子國成家立業。唐敖曾祖乃廉家女婿。細細敘起,唐敖同夫人是平輩表親。良氏不覺喜道:「難得恩人卻是中表至親!寒家在此雖住了三代,究系寄居,親友甚少;兼之丈夫去世,並無弟兄,又無產業;跟前一子,尚在年幼;賤妾母家,久已雕零,一切更無倚靠。現在嶺南尚有嫡親支派。賤妾久有回鄉之願,奈迢迢數萬里,寡婦孤兒,帶著弱女,何能前往。今幸得遇恩人,又屬親誼,將來回府,倘蒙垂念孤寡,攜帶母子得歸故鄉,不致做了海外餓殍,生生世世,永感不忘!」唐敖道:「表嫂既有回鄉之意,他日小弟如回家鄉,自然奉請同往。但我們各處賣貨,歸期遲早未定,貴體有恙,斷不可時常牽挂。表侄現年幾歲?何不請出一見?」良氏即將公子廉亮喚出,與唐敖三人行禮。唐敖道:「表侄生得眉目清秀,器宇軒昂,日後定成大器。今年貴庚多少?所讀何書?」廉亮答道:「小侄今年十三歲。因家寒無力延師,跟隨姐姐念書。九經業已讀完,現讀《老》、《庄》子書之類。」良氏道:「賤妾這所住宅雖巳倒敗,尚有空房三間。去歲有一秀土來此開館,小兒跟隨肄業,以房資作為修金,彼此都便。無如此人,今歲另就他館,以致小兒又復蹉跎。」唐敖道:「表兄去世,既未留下產業,表嫂何以度日?表侄如在外面讀書,每歲修金約須若干?」良氏道:「小兒外面附館,每年不過一二十金。至於家中用度,虧得連年米糧甚賤,母女每日作些針黹貨賣,衣食尚可敷衍。」唐敖聽罷,從懷中取出兩封銀子遞給廉亮,問夫人道:「此銀留為表侄讀書並貼補薪水之用。表侄乃極美之材,讀書一事,萬萬不可耽擱。如果努力用功,將來到了故鄉,自必科名聯捷,家道夏興。表嫂有此佳兒,日後福分不小。」良氏拜謝,垂淚道:「恩人大德,今生諒難圖報。賤妾之恙,雖得女兒取參略延殘喘,奈病入膏肓,不啻風中之燭。將來無論或存或亡,恩人如回故土,所有兒女一切終身大事,尚望留意代為主張。」唐敖道:「既蒙表嫂見委,又屬至親,小弟自當在意,只管放心!」當時辭別回船。唐敖談起廉錦楓如此至孝,頗有要將此女聘為兒媳之意。
吳之祥道:「吾聞貴地有三姑六婆,一經招引入門,婦女無知,往往為其所害,或哄騙銀錢,或拐帶衣物。及至婦女察知其惡,惟恐聲張家長得知,莫不忍氣吞聲,為之容隱。此皆事之小者。最可舊的,來往既熟,彼此親密,若輩必於此中設法,生出奸|情一事。以為兩處起發銀錢地步。慫恿之初,或以美酒迷亂其性,或以淫詞搖蕩其心,一俟言語可入,非誇某人豪富無比,即贊某人美貌無雙。諸如哄騙上廟,引誘朝山,其法種種不一。總之,若輩一經用了手腳,隨你三貞九烈,玉潔冰清,亦不能跳出圈外。甚至以男作女,暗中奸騙,百般淫穢,更不堪言。良家婦女因此失身的不知凡幾。幸而其事不破,敗壞門風,吃虧已屬不小;設或敗露,名節盡喪,醜聲外楊,而家長如同聾聵,仍在夢中。此固由於婦女無知所致,但家長不能預為防範,預為開導,以致『綠頭巾』戴在頂上,亦由自取,歸咎何人?小子聞《禮經》有雲:『內言不出於捆,外言不入于捆。』古人于婦女之言,尚且如此謹慎,況三姑六婆,裡外搬弄是非,何能不生事端?至於出頭露面,上廟朝山,其中暖昧不明,更不可問。倘明哲君子,洞察其奸,於家中婦女不時正言規勸,以三姑六婆視為寇讎,諸事預為防範,毋許入門,他又何所施其伎倆?再聞貴處向有『後母』之稱,此等人待前妻兒女莫不視為禍根,百般荼毒,或以苦役致使勞頓,或以疾病故令纏綿,或任聽饑寒,或時常打罵。種種磨折,苦不堪言。其父縱能愛護,安有后眼?此種情形,實為兒女第一黑暗地獄。——貧寒之家,其苦尤甚。至富貴家,雖有乳母親族照管,不能過於磨折,一經生有兒女,希冀獨吞家財,莫不鋪謀設計,枕邊讒言,或誣其女不聽教訓,或誣其兒忤逆晚娘,或誣好吃懶做,或誣胡作非為,甚至誣男近於偷盜,誣女事涉姦淫,種種陷害。此等弱女幼兒,從何分辨?一任拷打,無非哀號,因此磨折而死或憂忿而亡。歷來命喪後母者,豈能勝計!無如其父始而保護嬰兒,亦知防範;繼而讒言入耳,即身不由己,久之染了後母習氣,不但不能保護,並且自己漸漸亦施毒手。是後母之外,又添『後父』。裡外夾攻,百般凌|辱。以致『枉死城』中,不知添了若干小鬼。此皆耳軟心活,只重夫婦之情,罔顧父子之恩。請看大舜捐階焚廩,閔子冬月盧衣,申生遭謗,伯奇負冤,千古之下,一經談起,莫不心傷。處此境者,視此前車之鑒,仍不加意留神,豈不可悲!」
話說林之洋船隻方才收口,忽聽有人喊叫救命。唐敖連忙出艙,原來岸旁攏著一隻極大漁船,因命水手將船攏靠漁船之旁。多九公、林之洋也都過來。只見漁船上站著一個少年女子,揮身水濕,生得齒白唇紅,極其美貌。頭上束著青絀包頭,身上披著一件皮衣,內穿一件銀紅小襖,腰中系著絲絛,下面套著—條皮褲,胸前斜插一口寶劍,絲絛上掛著一個小小口袋,項上扣著一條草繩,拴在船桅上。旁邊立著一個漁翁、漁婆。三人看了,不解何意。唐敖道:「請教漁翁這個女子是你何人?為何把他扣在船上?你是何方人氏?此處是何地名?」漁翁道:「此系君子國境內。小子乃青邸國人,專以打魚為業。素知此處庶民,都是正人君子,所以不肯攻其不備,暗下毒手取魚,歷來產魚其多,所以小子時常來此打魚。此番局運不好,來了數日,竟未網著大魚。今日正在煩惱,恰好網著這個女子。將來回去多賣幾貫錢,也不枉辛苦一場。誰知這女子只管求我放他。不瞞三位客人說,我從數百里到此,吃了若干辛苦,花了許多盤費,若將落在網的仍舊放去,小子只好喝風了。」唐敖向女子道:「你是何方人氏?為何這樣打扮?還是失足落水,還是有意輕生?快把實情講來,以便設法救你。」女子聽了,滿眼垂淚道:「婢子即本地君子國人氏,家住水仙村。現年十四歲,幼讀詩書。雙親廉禮,曾任上大夫之職。三年前,鄰邦被兵,遣使求救,國主因念鄰國之誼,發兵救應,命我父參謀軍機。不意至彼失算,誤入重地,兵馬折損;以致發遣選戍,死於異鄉。家產因此耗散,仆婢亦皆流亡。母親良氏,素有陰虛之症,服藥即吐,惟以海參煮食,始能稍安。此物本國無人貨賣,向來買自鄰邦。自從父親獲罪,母病又發,點金無術,惟有焦愁。后聞比物產自大海,如熟水性,入海可取。婢子因思:人生同一血肉之軀,他人既能熟諳水性,將身入海,我亦人身,何以不能?因置大缸一口,內中貯水,日日伏在其中,習其水性,久而久之,竟能在水一日之久。得了此技,隨即入海取參,母病始能脫體。今因母病又來取參,不意忽遭羅網。婢子一身如同篙草;上有寡母,無人侍奉。惟求大德拯救,倘得重見母面,來生當變犬馬,以報大恩!」說著,不覺放聲慟哭。唐敖聽罷,甚覺詫異道:「女子且慢傷悲。剛才你說幼讀詩書,自然該會寫字了?」女子聽了,連連點頭。唐敖因命水手把紙筆取來,送至女子面前道:「小姐請把名姓寫來賜我一看。」女子提筆在手,略想一想,匆匆寫了幾字。水手拿來,唐敖接過,原來是首七言絕句:
唐敖道:「如此看來,這幾個交易光景,豈非『好讓不爭』一幅行樂圖么?我們還打聽甚麼!且到前面再去暢遊。如此美地,領略領略風景,廣廣識見,也是好的。」
說話間,來到鬧市。只見有一隸卒在那裡買物,手中拿著貨物道:「老兄如此高貨,九*九*藏*書卻討恁般賤價,教小弟買去,如何能安心!務求將價加增,方好遵教。若再過謙,那是有意不肯賞光交易了。唐敖聽了,因暗暗說道:「九公,凡買物,只有賣者討價,買者還價。今賣者雖討過價,那買者並不還價,卻要添價。此等言談,倒也罕聞。據此看來那『好讓不爭』四字,競有幾分意思了。」只聽賣貨人答道:「既承照顧,敢不仰體!但適才妄討大價,已覺厚顏;不意老兄反說貨高價賤,豈不更教小弟慚愧?況敝貨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俗雲:「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今老兄不但不減,反要加增,如此克已,只好請到別家交易,小弟實難遵命。」唐敖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原是買物之人向來俗談;至『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亦是買者之話。不意今皆出於賣者之口,倒也有趣。」只聽隸卒又說道:「老兄以高貨討賤價,反說小弟克己,豈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總要彼此無欺,方為公允。試問那個腹中無算盤,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談之許久,賣貨人執意不增。隸卒賭氣,照數付價,拿了一半貨物,剛要舉步,賣貨人那裡肯依,只說「價多貨少」,攔住不放。路旁走過兩個老翁,作好作歹,從公評定,今隸卒照價拿了八折貨物,這才交易而去。唐、多二人不覺暗暗點頭。走未數步,市中有個小軍,也在那裡買物。小軍道:「剛才請教貴价若干,老兄執意吝教,命我酌量付給。及至尊命付價,老兄又怪過多。其實小弟所付業已刻減。若說過多,不獨太偏,竟是『違心之論』了。」賣貨人道:「小弟不敢言價,聽兄自討者,因敝貨既欠新鮮,而且平常,不如別家之美。若論價值,只照老兄所付減半,已屬過分,何敢謬領大價。」唐敖道:「『貨色平常』,原是買者之話;『付價刻減』,本系賣者之話,那知此處卻句句相反,另是一種風氣。」只聽小軍又道:「老兄說那裡話來!小弟于買賣雖系外行,至貨之好醜,安有不知,以丑為好,亦愚不至此。第以高貨只取半價,不但欺人過甚,亦失公平交易之道了。」賣貨人道:「老兄如真心照顧,只照前價減半,最為公平。若說價少,小弟也不敢辯,惟有請向別處再把價錢談談,才知我家並非相欺哩。」小軍說之至再,見他執意不賣,只得照前減半付價,將貨略略選擇,拿了就走。賣貨人忙攔住道:「老兄為何只將下等貨物選去?難道留下好的給小弟自用么?我看老兄如此討巧,就是走遍天下,也難交易成功的。」小軍發急道:「小弟因老兄定要減價,只得委曲認命,略將次等貨物拿去,於心庶可稍安。不意老兄又要責備,且小弟所買之物,必須次等,方能合用,至於上等,雖承美意,其實倒不適用了。」賣貨人道:「老兄既要低貨方能合用,這也不妨。但低貨自有低價,何能付大價而買丑貨呢?」小軍聽了,也不答言,拿了貨物,只管要走。那過路人看見,都說小軍欺人不公。小軍難違眾論,只得將上等貨物,下等貨物,各攜一半而去。
唐敖道:「老師言重!門生如何禁當得起!剛才門生偶然想起廉錦楓入海行孝—事,自古少有。兼之品貌端正,舉筆成文,可謂才、德、貌三全。門生本欲聘為兒婦,適因他們姐弟同世妹、世弟比較,不獨年貌相當,而且門第相對,真是絕好兩對良姻。門生意欲作伐,成此好事。就是老師在彼,彼此都有照應,門生也好放心。老師意下如何?」尹元道:「如此孝女佳兒,得能一為兒婦,一為東床,仍有何言!奈老夫現在境界如此,彼處焉肯俯就?只怕有負賢契這番美意。」唐敖道:「老師如攜門生信去,此事斷無不諧。就只事成后,世妹、世弟做了晚親,門生未免叨長,這卻于理不順。」尹元道:「這有何妨。但只何以賢契信去此事就能必成?」唐敖就把良氏囑託兒女婚姻之事告訴一遍。尹元不覺喜道:「當日既有此話,賢契如有信去,此事必有八九。第如此孝女,賢契不替令郎納采,今反舍已從人,教老夫心中如何能安!」唐敖道:「門生犬子定婚尚可從緩。且此女之外,還有一個孝女,亦可與犬子聯姻。將來尚望老師留意。」於是就把東口山遇見駱紅蕖打虎認為義女之事,說了一遍。尹元道:「東口山既在君子國境內,將來到了廉家,略為消停,老夫必當至彼,以成這段良姻。況駱年伯當日與我同朝,最為相契,此事一說必成。賢契只管放心!」唐敖道:「倘蒙老師作伐,門生感激不淺!此時諸事既已酌定,門生就此回船,把書信寫來,以便老師作速起身,恐廉家一時請了西賓,未免又有許多不便。」尹元連連點頭。唐敖即同多、林二人告辭回船,把信寫好。帶了兩封銀子,又取幾件衣服上來,送交尹元。師生灑淚而別。
吳之和道:「吾聞貴處向有爭訟之說。小子讀古人書,雖于『訟』字之義略知梗概,但敝地從無此事,不知究竟從何而起。細訪貴鄉興訟之由,始知其端不一:或因口角不睦,不能容忍;或因財產較量,以致相爭。偶因一時尚氣,鳴之於官。訟端既起,彼此控告無休。其初莫不苦思惡想,掉弄筆頭,不獨妄造虛言,並以毫無影響之事,硬行牽入,惟期聳聽,不管喪盡天良。自訟之後,即使百般浪費,並不愛惜錢財;終日屈膝公堂,亦不顧及顏面。幸面官司了結,花卻無窮浪費,焦頭攔額,已屬不堪;設或命運坎坷,從中別生枝節,拖延日久,雖要將就了事,欲罷不能。家道由此而衰,事業因此而廢。此皆不能容忍,以致身不由己,即使醒悟,亦復何及。尤可怪的,又有一等唆訟之人,哄騙愚民,勾引興訟,捕風捉影,設計鋪謀,或誣控良善,或妄扳無雇。引人上路,卻于暗中分肥;設有敗露,他即遠走高飛。小民無知,往往為其所愚,莫不被害。此固唆訟之人造孽無窮,亦由本人貪心自取。據小子看,爭訟一事,任你百般強橫,萬種機巧,久而久之,究竟不利於己。所以《易經》說:『訟則終凶。』世人若明此義,共臻美俗,又何爭訟之有!再聞貴處世俗,每每屠宰耕牛,小子以為必是祭祀之用。及細為探聽,劫是市井小人,為獲利起見,因而饕餮口饞之輩,競相購買,以為口食。全不想人非五穀不生,五穀非耕牛不長。牛為世人養命之源,不思所以酬報,反去把他飽餐,豈非恩將仇報?雖說此牛並非因我而殺,我一人所食無幾,要知小民屠宰,希圖獲利,那良善君子,倘盡絕口不食,購買無人,聽其腐爛,他又安肯再為屠宰?可見宰牛的固然有罪,而吃牛肉之人其罪更不可逃。若以罪之大小而論,那宰牛的原算罪魁,但此輩無非市井庸愚,只知惟利是趨,豈知善惡果報之道。況世間之牛,又焉知不是若輩後身?據小子愚見,『《春秋》責備賢者』,其罪似應全歸買肉之人,倘仁人君子終身以此為戒,勝如吃齋百倍,冥冥中豈無善報!又聞貴處宴客,往往珍羞羅列,窮極奢華;桌椅既設,賓主就位之初,除果晶冷盤十余種外,酒過一二巡,則上小盤小碗,——其名南喚『小吃』,北呼『熱炒,——少者或四或八,多者十余種至二十余種不等,其間或上點心一二道;小吃上完,方及正餚,菜既奇豐,碗亦奇大,或八九種至十余種不等。主人雖如此盛設,其實小吃未完而容已飽,此後所上的,不過虛設,如同供獻而已。更可怪者,其餚不辨味之好醜,惟以價貴的為尊。因燕窩價貴,一餚可抵十餚之費,故宴會必出此物為首。既不惡其形似粉條,亦不厭其味同嚼蠟。及至食畢,客人只算吃了一碗粉條子,又算喝了半碗雞湯,而主人只覺客人滿嘴吃的都是『元絲課』。豈不可笑?至主人待客,偶以盛饌一二品,略為多費,亦所不免,然惟美味則可。若主人花錢而客人嚼蠟,這等浪費,未免令人不解。敝地此物甚多,其價甚賤,貧者以此代糧,不知可以為菜。向來市中交易,每谷一升,可換燕窩一擔。庶民因其淡而無味,不及米穀之香,吃者甚少;惟貧家每多屯積,以備荒年。不意貴處尊為眾餚之首。可見口之於味,竟有不同嗜者。盂子云:『魚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魚則取其味鮮,熊掌取其肥美。今貴處以燕窩為美,不知何所取義,若取其味談,何如嚼蠟?如取其滋補,宴會非滋補之時,況葷腥滿腹,些須燕窩,豈能補人?如謂希圖好看,可以誇富,何不即以元寶放在萊中?——其實燕窩縱貴,又安能以此誇富?這總怪世人眼界過淺,把他過於尊重,以致相沿竟為眾餚之首,而並有主人親上此萊者。此在貴處固為敬客之道,薦在敝地觀之,竟是捧了一碗粉條子上來,豈不肉麻可笑?幸而貴處倭瓜甚賤,倘竟貴于諾菜,自必以他為首。到了宴會,主人恭恭敬敬捧一碗倭瓜上來,能不令人噴飯?若不論菜之好醜,亦不辨其有味無味,競取價貴的為尊,久而久之,一經宴會,無可賣弄,勢必煎炒真珠,烹調美玉,或煮黃金或煨白銀,以為首菜了。當日天朝士大夫曾作『五簋論』一篇,戒世俗宴會不可過奢,萊以五樣為度,故曰『五簋』。其中所言,不豐不儉,酌乎其中,可為千古定論,後世最宜效法。敝處至今敬謹遵守。無如流傳不廣。倘惜福君子,將『五簋論』刊刻流傳,並於鄉黨中不時勸誡,宴會不致奢華,居家飲食自亦節儉,一歸純樸,何患家室不能充足。此話雖近迂拙,不合時宜,后之君子,豈無採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