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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二十回

第十六回~二十回

第二十回丹桂岩山雞舞鏡碧梧嶺孔雀開屏
談論間,迎面到了十字路口,旁有一條小巷。二人信步進了小巷,走了幾步,只見有一家門首貼著一張紅紙,寫著「女學塾」三個大字。唐敖因立住道:「九公你看,此地既有女學塾,自然男子也會讀書了。不知他們女子所讀何書?」只見門內走出一個龍鍾老者,把唐、多二人看了一看,見衣服面貌不同,知是異鄉來的,因拱手道:「二位貴客,想由鄰邦至此,苦不嫌草野,何不請進獻茶?」唐敖正要問問風俗,聽了此話,忙拱手道:「初次識荊,就來打攪,未免造次。」於是拉了多九公,一同進去。三人重複行禮。裏面有兩個女學生,都有十四五歲,—個穿著紅衫,—個穿著紫衫;面貌雖黑,但彎彎兩道朱眉,盈盈一雙秀目,再襯著萬縷青絲,櫻桃小口,底下露著三寸金蓮,倒也不俗。都上來拜了一拜,仍就歸位。唐、多二人還禮。老者讓坐,女學生獻茶。彼此請問姓氏。誰知這個老者兩耳甚聾,大家費了無限氣力,才把名姓來歷略略說明。
只見紫衣女子又接著說道:「剛才進門就說經書之義盡知,我們聽了甚覺欽慕,以為今日遇見讀書人,可以長長見識,所以任憑批評,無不謹謹受命。誰知談來談去,卻又不然。若以『秀才』兩字而論,可謂有名無實。適才自稱『忝列膠癢』,談了半日,惟這『忝』字還用的切題。」紅衣女子道:「據我看來:大約此中亦有賢愚不等,或者這位先生同我們一樣,也是常在三等、四等的亦未可知。」紫衣女子道:「大家幸會談文,原是一件雅事,即使學問淵博,亦應處處虛心,庶不失謙謙君子之道。誰知腹中雖離淵博尚遠,那日空一切,旁若無人光景,卻處處擺在臉上。可謂『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兩個女子,你一言,我一語,把多九公說的臉上青一陣,黃一陣。身如針刺,無計可施。唐敖在旁,甚覺無趣。
那個老者坐在下面,看了幾篇書,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不知說些甚麼。後來看見多九公面上紅一陣、白一陣,頭上只管出汗,只當怕熱,因取一把扇子,道:「天朝時令交了初夏,大約涼爽不用涼扇。今到敝處,未免受熱,所以只管出汗。請大賢扇扇,略為涼爽,慢慢再談。莫要受熱,生出別的病來。你們都是異鄉人,身子務要保重。你看,這汗還是不止,這卻怎好?」因用汗巾替九公揩道:「有年紀的人,身體是個虛的,那裡受的慣熱!唉!可憐!可憐!」多九公接過扇子道:「此處天氣果然較別處甚熱。」老者又獻兩杯茶道:「小子這茶雖不甚佳,但有燈心在內,既能解熱,又可清心。大賢吃了,就是受熱,也無妨了。今雖幸會,奈小子福薄重聽,不能暢聆大教,真是恨事。大賢既肯屈尊同他們細談,日後還可造就么?」多九公連連點頭道:「令愛來歲一定高發的。」
三人匆匆出了小巷,來至大街。林之洋見他二人舉動愴惶,面色如土,不覺詫異道:「俺看你們這等驚慌,必定古怪。畢竟為著甚事?」二人略略喘息,將神定了一定,把汗揩了,慢慢走著,多九公把前後各話,略略告訴一遍。唐敖道:「小弟從來見過世上竟有這等淵博才女!而且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多九公道:「淵博倒也罷了,可恨他絲毫不肯放鬆,竟將老夫罵的要死。這個虧吃的不小!老夫活了八十多歲,今日這個悶氣卻是頭一次!此時想起,惟有怨恨自己!」林之洋道:「九公:你恨甚麼?」多九公道:「恨老夫從前少讀十年書;又恨自己既知學問未深,不該冒昧同人談文。」
多九公道:「適因才女談論切音,老夫偶然想起《毛詩》句子總是葉著音韻。如『爰居爰處』,為何次句卻用『爰喪其馬』,未句又是『于林之下』?『處』與『馬』、『下』二字,豈非聲音不同,另有假借么?」紫衣女子道:「古人讀『馬』為『姥』,讀『下』為『虎』,與『外』字聲音本歸一律,如何不同?即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馬』,豈非以『馬』為『姥』?『率西水滸,至於歧下』,豈非以『下』為『虎』?韻書始於晉朝,秦、漢以前並無韻書。諸如『下』字讀『虎』,『馬』字讀『姥』,古人口音,原是如此,並非另有假借。即如『風』字《毛詩》讀作『分』字,『眼』字讀作『迫』字,共十余處,總是如此。若說假借,不應處處都是假借,倒把本音置之不問,斷無此理。即如《漢書》、《晉書》所載童謠,每多叶韻之句。既稱為童謠,自然都是街上小兒隨口唱的歌兒。若說小兒唱歌也會假借,必無此事。其音本出天然,可想而知。但每誨讀去,其音總與《毛詩》相同,卻與近時不同。即偶有一二與近時相同,也只得《晉書》。因晉去古已遠,非漢可比,故晉朝聲音與今相近。音隨世轉即此可見。」多九公道:「據才女所講各音古今不同,老夫心中終覺疑惑,必須才女把古人找來,老夫同他談談,聽他到底是個甚麼聲音,才能放心。若不如此,這番高論,只好將來遇見古人,才女再同他談罷。」紫衣女子道:「大賢所說,爰居爰處,爰喪其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這四句,音雖辨明,不知其義怎講?」多九公道:「《毛傳》鄭箋、孔疏之意,大約言軍士自言:「我等從軍,或有死的、病的,有亡其馬的。於何居呢?於何處呢?於何喪其馬呢?若我家人日後求我,到何處求呢?當在山林之下。』是這個意思。才女有何高見?」紫衣女子道:「先儒雖如此解,據婢子愚見,上文言『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軍士因不得歸,所以心中憂鬱。至於『爰居爰處……』四句,細繹經文,倒象承著上文不歸之意,復又述他憂鬱不寧,精神恍惚之狀,意謂:偶于居處之地,忽然喪失其馬;以為其馬必定不見了,於是各處找求;誰知仍在樹林之下。這總是軍士憂鬱不寧,精神恍惚,所以那馬明明近在咫尺,卻誤為喪失不見,就如『心不在焉,視而不見』之意。如此解說,似與經義略覺相近。尚求指教。」多九公道:「凡言詩,總要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方能體貼詩人之意。即以此詩而淪,前人註解,何等詳明,何等親切。今才女忽發此論,據老夫看來,不獨妄作聰明,竟是『愚而好自用』了。」紫衣女子道:「大賢費備,婢子也不敢辯。適又想起《論語》有一段書,因前人註解,甚覺疑惑,意欲以管見請示;惟思大賢又要責備,所以不敢亂言,只好以待將來另質高明了。」唐敖道:「適才敝友失言,休要介意。才女如有下問,何不明示?《論語》又是常見之書,或者大家可以參酌。」紫衣女子道:「婢子要請教的,並無深切奧妙,乃『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這句書,不知怎講?」多九公笑道:「古今各家註解,言顏淵死,顏路因家貧不能置槨,要求孔子把車賣了,以便買槨。都是這樣說。才女有何見教?」紫衣女子道:「先儒雖如此解,大賢可另有高見?」多九公道:「據老夫之意,也不過如此,怎敢妄作聰明,亂髮議論。」紫衣女子道:「可惜婢子雖另有管見,恨未考據的確,原想質之高明,以釋此疑,不意大賢也是如此,這就不必談了。唐敖道:「才女雖未考據精詳,何不略將大概說說呢?紫衣女子道:「婢子向於此書前後大旨細細參詳,顏路請車為槨,其中似有別的意思。若說因貧不能買槨,自應求夫子資助,為何指名定要求賣孔子之車?難道他就料定孔子家中,除車之外,就無他物可賣么?即如今人求人資助,自有求助之話,豈有指名要他實物資助之理!此世俗庸愚所不肯言,何況聖門賢者。及至夫子答他之話,言當日鯉死也是有棺無槨,我不肯徒行,以為之槨。若照上文註解,又是賣車買槨之意。何以當日鯉死之時,孔子注意要賣的在此—車;今日回死之際,顏路覬覦要賣的又在此一車?況槨非希世之寶,即使昂貴,亦不過價倍于棺。顏路既能置棺,豈難置槨?且下章又有門人厚葬之說,何不即以厚葬之資買槨,必定硬派孔子賣車,這是何意?若按『以為之槨』這個『為』字而論,倒象以車之木要製為槨之意,其中並無買賣字義,若將『為』字為『買』,似有末協。但當年死者必要大夫之車為槨,不知是何取義?婢子歷考諸書,不得其說。既無其說,是為無稽之談,只好存疑,以待能者。第千古疑團,不能質之高賢一旦頓釋,亦是一件恨事。」多九公道:「若非賣車買槨,前人何必如此註解?才女所發議論,過於勉強,而且毫無考據,全是謬執一偏之見。據老夫看來,才女自己批評那句『無稽之談』,卻是自知之明;至於學問,似乎還欠工夫。日後倘能虛心用功,或者還有幾分進益;若只管鬧這偏鋒,只怕越趨越下,豈能長進!況此等小聰明,也未有甚見長之處,實在學問,全不在此。即如那個『敦』字,就再記幾音,也不見得就算通家;少記幾音,也不見得不通。若認幾個冷字,不論腹中好歹,就要假作高明,混充文人,只怕敝處丫環小廝比你們還高。
走了幾日,到了靖人國。唐敖道:「請教九公:小弟聞得靖人,古人謂之諍人,身長八丸寸,大約就是小人國。不知國內是何風景?」多丸公道:「此地風俗磽薄,人最寡情,所說之話,處處與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說苦的;明是鹹的,他偏說淡的:教你無從捉摸。此是小人國曆來風氣如此,也不足怪。」二人於是登岸,到了城郭,城門甚矮,彎腰而進,裏面街市極窄,竟難并行。走到城內,才見國人,都是身怪不滿一尺;那些兒童,只得四寸之長。行路時,恐為大鳥所害,無論老少,都是三五成群,手執器械防身;滿口說的都是相反的話,詭詐異常,唐敖道:「世間竟有如此小人,倒也少見。」遊了片時,遇見林之洋賣貨回來,一同回船。
唐敖道:「若非舅兄前去相救,竟有走不出門之苦。不知舅兄何以不https://read.99csw.com約而同,也到他家?」林之洋道:「剛才你們要來遊玩,俺也打算上來賣貨,奈這地方從未做過交易,不知那樣得利。後來俺因他們臉上比炭還黑,俺就帶了脂粉上來。那知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覺醜陋,都不肯買,倒是要買書的甚多。俺因女人不買脂粉,倒要買書,不知甚意。細細打聽,才知這裏向來分別貴賤,就在幾本書上。」唐敖道:「這是何故?」林之洋道:「他們風俗,無論貧富,都以才學高的為貴,不讀書的為賤。就是女人,也是這樣,到了年紀略大,有了才名,才有人求親;若無才學,就是生在大戶人家,也無人同他配婚。因此,他們國中,不論男女,自幼都要讀書。聞得明年國母又有甚麼女試大典,這些女子得了這個信息,都想中個才女,更要買書。俺聽這話,原知貨物不能出脫,正要回船,因從女學館經過,又想進去碰碰財氣,那知湊巧遇見你們二位。俺進去話未說得一句,茶未喝得一口,就被你們拉出,原來二位卻被兩個黑女難住。」唐敖道:「小弟約九公上來,原想看他國人生的怎樣醜陋。誰知只顧談文,他們面上好醜,我們還未看明,今倒被他們先把我們腹中丑處看去了!」多九公道:「起初如果只作門外漢,隨他談甚麼,也不至出醜,無奈我們過於大意,一進門去,就充文人,以致露出馬腳,補救無及,偏偏他的先生又是聾子,不然,拿這老秀才出出氣,也可解嘲。」唐敖道:「據小弟看來:幸而老者是個聾子。他若不聾,只怕我們更要吃虧。你只看他小小學生尚且如此,何況先生!固然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究竟是他受業之師,況紫衣女子又是他女,學問豈能懸殊?若以尋常老秀才看待,又是『以貌取人』了。世人只知『紗帽底下好題詩』,那裡曉得草野中每每埋沒許多鴻儒!大約這位老翁就是榜樣。」
第十七回因字聲粗談切韻聞雁唳細問來賓
第十八回辟清談幼|女講羲經發至論書生尊孟子
這日到了囗跂踵國。有幾個國人在海邊取魚。一個個身長八尺,身寬也是八尺,竟是一個方人。赤發蓬頭,兩隻大腳,有一尺厚、二尺長,行動時以腳指行走,腳跟並不著地,一步三搖,斯斯文文,竟有「寧可濕衣,不可亂步」光景。唐敖因這方人過於拘板,無甚可觀,不曾上去。
正在談論,忽聽天邊雁聲嘹亮。唐敖道:「此時才交初夏,鴻雁從何而來?可見各處時令自有不同。」只見紅衣女子道:「婢子因這雁聲,偶然想起《禮記》『鴻雁來賓』,鄭康成註解及《呂覽》、《淮南》諸注,各有意見。請教大賢,應從某說為是?」多九公見問,雖略略曉得,因記不清楚,難以回答。唐敖道:「老夫記得鄭康成注《禮記》,謂『季秋鴻雁來賓』者,言其客止未去,有似賓客,故曰『來賓』。而許慎注《淮南子》,謂先至為主,后至為賓。迨高誘注《呂氏春秋》,謂『鴻雁來』為一句,『賓爵入大水為蛤』為一句,蓋以仲秋來的是其父母,其子翥翼稚弱,不能隨從,故於九月方來;所謂『賓爵』者,就是老雀,常棲人堂宇,有似賓客,故謂之『賓爵』。鄙意『賓爵』二字,見之《占今注》,雖亦可連;但技《月令》,仲秋已有『鴻雁來』之句若,若將『賓』字截入下句,季秋又是『鴻雁來』,未免重複。如謂仲就來的是其父母.季季來的是其子孫,此又誰得而知?況《夏小正》于『雀入于海為蛤』之句上無『賓』字,以此更見高氏之誤。據老夫愚見,似以鄭注為當。才女以為何如?」兩個女子一齊點頭道:「大賢高論極最。可見讀書人見解自有不同,敢不佩服!」
忽聽一陣鳥鳴之聲,宛轉嘹亮,甚覺爽耳,三人一聞此音,陡然神清氣爽。唐敖道:「《詩》言:『鶴鳴於九皋,聲聞于天』。今聽此聲,真可上徹霄漢。」大家順著聲音望去,只當必是鶴鷺之類。看了半晌,並無蹤影,只覺其音漸漸相近,較之鶴鳴尤其洪亮。多九公道:「這又奇了!安有如此大聲,不見形象之理?」唐敖道:「九公,你看:那邊有顆大樹,樹旁圍著許多飛蠅,上下盤旋,這個聲音好象樹中發出的。」說話間,離樹不遠,其聲更覺震耳。三人朝著樹上望了一望,何嘗有個禽鳥。林之洋忽然把頭抱住,亂跳起來,口內只說:「震死俺了!」二人都吃一嚇,問其所以。林之洋道:「俺正看大樹,只覺有個蒼蠅,飛在耳邊。俺用手將他按住,誰知他在耳邊大喊一聲,就如雷鳴一般,把俺震的頭暈眼花。俺趁勢把他捉在手內。」話未說完,那蠅大喊大叫,鳴的更覺震耳。林之洋把手亂搖道:「俺將你搖的發昏,看你可叫!」那蠅被搖,旋即住聲。唐、多二人隨向那群飛蠅側耳細聽,那個大聲果然竟是「不啻若自其口出」。多九公笑道:「若非此鳥飛入林兄耳內,我們何能想到如此大聲,卻出這群小鳥之口。老夫目力不佳,不能辨其顏色。林兄把那小鳥取出,看看可是紅嘴綠毛?如果狀如鸚鵡,老夫就知其名了。」林之洋道:「這個小鳥,從未見過,俺要帶回船去給眾人見識見識。設或取出飛了,豈不可惜?」於是卷了一個紙桶,把紙桶對著手縫,輕輕將小鳥放了進去。唐敖起初見這小鳥,以為無非蒼蠅、蜜蜂之類,今聽多九公之話,輕輕過去一看,果然都是紅嘴綠毛,狀如鸚鵡。忙走回道:「他的形狀,小弟才去細看,果真不錯,請教何名?」多九公道:「此鳥名叫『細鳥』。元封五年,勒畢國曾用玉籠以數百進貢,形如大蠅,狀似鸚鵡,聲聞數里。國人常以此鳥候日,又名『候日蟲』。那知如此小鳥,其聲竟如洪鐘,倒也罕見!」
正在談論,半空中倒象人喊馬嘶,鬧鬧吵吵。連忙出艙仰觀,只見無數大鳥,密密層層,飛向山中去了。唐敖道:「看這光景,莫非鷫鸘又來騷擾了我們何不前去望望?」多九公道:「如此甚好。」於是通知林之祥,把船攏在山腳下,三人帶了器械,棄舟登岸,上了山坡。唐敖道:「今日之游,別的景緻還在其次,第一鳳凰不可不看:他既做了一山之主,自然另是一種氣概。」多九公道:「唐兄要看鳳凰,我們越過前面峰頭,只檢梧桐多處游去,倘緣分湊巧,不過略走幾步,就可遇見。」大家穿過峻岭,尋找桐林,不知不覺,走了數里。林之洋道:「俺們今日見的都是小鳥,並無一隻大鳥,不知甚故?難道果真都去伺侯鳳凰么?」唐敖道:「今日聽見各鳥,毛色或紫或碧,五彩燦爛,兼之各種嬌啼,不啻笙簧,已足悅耳娛目,如此美景,也算難得了。」
正在為難之際,只聽外面喊道:「請問女學生可買脂粉么?」一面說著,手中提著包袱進來。唐敖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之洋。多九公趁勢立起道:「林兄為何此時才來?惟恐船上眾人候久,我們回去罷。」即同唐敖拜辭老者。老者仍要挽留獻茶。林之洋因走的口渴,正想歇息,無奈二人執意要走。老者送出門處,自去課讀。
只見紫衣女子又搓著說道:「大賢既執意不肯賜教,我們也不必苦苦相求。況記幾個節名,若不曉得其中旨趣,不過是個賣書佣,何足為奇。但不知大賢所說百余種,其中講解,當以某家為最?」多九公道:「當日仲尼既作《十翼》、《易》道大明。自商瞿受《易》于孔于,嗣後傳授不絕。前漢有京房、費直各家,後漢有馬融、鄭元諸人。據老夫愚見:兩漢解《易》各家,多溺於象占之學。到了魏時,王弼註釋《周易》,拋了象占舊解,獨出心裁,暢言義理,於是天下後世,凡言《易》者,莫不宗之,諸書皆廢。以此看來,由漢至隋,當以王弼為最。」紫衣女子聽了,不覺笑道:「大賢這篇議論,似與各家註解及王弼之書尚未瞭然,不過摭拾前人牙慧,以為評論,豈是教誨後輩之道!漢儒所論象占,固不足盡《周易》之義;王弼掃棄舊聞,自標新解,惟重義理,孔子說『《易》有聖人之道四焉』,豈止『義理』二字?晉時韓康伯見干弼之書盛行,因缺《繫辭》之注,於是本王弼之義,注《繫辭》二卷,因而後人遂有王、韓之稱。其書既欠精詳,而又妄改古字,加以『向』為『鄉』,以『驅』為『敺』之類,不能枚舉。所以昔人云:『若使馬年傳漢《易》,王、韓俗字久無存。』當日范寧說王弼的罪甚於桀、紂,豈是無因而發。今大賢說他注的為最,甚至此書一出,群書皆廢,何至如此?可請痴人說夢!總之:學問從實地上用功,議論自然確有根據;若浮光掠影,中無成見,自然隨波逐流,無所適從。大賢恰受此病。並且強不知以為知,一味大言欺人,未免把人看的過於不知文了!」
說話間,又到人煙輳集處。庸敖道:「剛才小弟因這國人過黑,未將他的面目十分留神,此時一路看來,只覺個個美貌無比。而且無論男婦,都是滿臉書卷秀氣,那種風流儒雅光景,倒象都從這個黑氣中透出來的。細細看去,不但面上這股黑氣萬不可少,並且回想那些胭粉之流,反覺其丑。小弟看來看去,只覺自慚形穢。如今我們雜在眾人中,被這書卷秀氣四面一襯,只覺面目可憎,俗氣逼人。與其教他們看著恥笑,莫若趁早走罷!」三人於是躲躲閃閃,聯步而行。一面走著,看那國人都是端方大雅;再看自己,只覺無窮醜態。相形之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緊走也不好,慢走也不好,不緊不慢也不好;不知怎樣才好!只好疊著精神,穩著步兒,探著腰見,挺著胸兒,直著頸兒,一步一趨,望前而行。好容易走出城外,喜得人煙稀少,這才把腰伸了一伸,頸項搖了兩搖,噓了一口氣,略為鬆動鬆動。林之洋道:「剛才被妹夫說破,細看他們,果都大大方方,見那樣子,不怕你不好好行走。俺素日散誕慣了,今被二位拘住,少不得也裝斯文混充儒雅。誰知只顧拿架子,腰也酸了,腿也直了,頸也痛了,腳也麻了九九藏書,頭也暈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也幹了,受也受不得了,支也支不住了。再要拿架子,俺就癱了!快逃命罷!此時走的只覺發熱。原來九公卻帶著扇子。借俺扇扇,俺今日也出汗了!」
這日到了一個大邦,遠遠望見一座城池,就如峻岭一般,好不巍峨。原來卻是長人國。林之洋自去賣貨。唐敖同多九公上去,見了幾個長人,嚇的飛忙走回道:「九公!嚇殺小弟了!當日我見古人書中,言長人身長一二十丈,以為必無這事,那知今日見的,竟有七八丈高,半空中晃晃蕩盪,他的腳面比我們肚腹還高,令人望著好不害怕!幸虧早早逃走,他若看見,將我們用手提起,放在面前望望,我們身子已在數丈之外了!」
第十六回紫衣女殷勤問字白髮翁傲慢談文
登時訪到前盤古存案處,見了掌管官吏,說明來意。那官吏聞是天朝上邦來的,怎敢怠慢,當即請進獻茶,取鑰匙開了鐵櫥。唐敖伸手取了一本,面上籤子寫著「第一弓」。林之洋道:「原來盤古舊案都是論弓的。」那官吏聽了,不覺笑了一笑。唐敖忙遮飾道:「原來舅兄今日未戴眼鏡,未將此字看明。這是『卷』字並非『弓』宇。」用手展開,只見上面圈圈點點,儘是古篆,並無一字可識。多九公也翻了幾本,皆是如此。三人只得道了攪擾,掃興而回。林之洋道:「他書上儘是圈子,大約前盤古所做的事總不能跳出這個圈子,所以篇篇都是這樣。這叫作惟有圈中人,才知圈中意』。俺們怎能猜這啞謎!」登時上船。
多九公聽了,滿臉是汗,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得,只管發愣,無言可答。正想脫身,那個老者又獻兩杯茶道:「斗室屈尊,致令大賢受熱,殊抱不安。但汗為人之津液,也須忍耐少出才好。大約大賢素日喜吃麻黃,所以如此。今出這場痛汗,雖痢瘧之症,可以放心,以後如麻黃髮汗之物,究以少吃為是。」二人欠身接過茶杯。多九公自言自語道:「他說我吃麻黃,那知我在這裏吃黃連哩!」
又走兩日。這日唐敖正同婉如談論詩賦,忽聽船頭放了一槍,只當遇見賊盜,嚇的驚疑不止,連忙攜了林之洋出艙。——原來那些人魚,自從放入海內,無論船隻或走或住,他總緊緊相隨。眾水手看見,因用鳥槍打傷一個。唐敖道:「前因此魚身形類人,鳴聲甚慘,所以買來放生。今反傷他,前日那件好事,豈非白做么?」林之洋道:「他跟船后礙你甚事,這樣恨他?」唐敖道:「或者此魚稍通靈性,因念救命之恩,心中感激,戀戀不捨,也未可知。你們何苦傷他性命!」眾水手正要放第二槍,因聞唐敖之言,甚覺近理,這才住手。
話說那些婦人俱以絲綿纏身,棲在林內,也有吃桑時的,也有口中吐絲的。唐敖道:「請教九公:這些婦人,是何種類?」多九公道:「此處近於北海,名叫『嘔絲之野』。古人言這婦人都是蠶類。此地既無城郭,這些婦人都以桑林為居,以桑為食,又能吐絲,倒象『鮫人泣珠』光景。據老夫愚見:就仿鮫人之意,把他叫作『蠶人』。鮫人泣珠,蠶人吐經,其義倒也相合。」林之洋道:「這些女子都生的嬌嬌滴滴,俺們帶幾個回去作妾,又會吐絲,又能生子,豈不好么?」多九公道:「你把他作妾,倘他性子發作,吐出絲來,把你身子纏住,你擺脫不開,還把性命送了哩!你去問問,那些男子,那個不是死在他們手裡!」
無啟過去,到了深目國。其人面上無目,高高舉著一手,手上生出一隻大眼,如朝上看,手掌朝天;如朝下看,手掌朝地;任憑左右前後,極其靈便。林之洋道:「幸虧眼生手上,若嘴生手上,吃東西時,隨你會搶也搶他不過。不知深目國眼睛可有近視?若將眼鏡戴在手上,倒也好看。請問九公,他們把眼生在手上,是甚緣故?」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大約他因近來人心不測,非上古可比,正面看人,竟難捉摸,所以把眼生手上,取其四路八方都可察看,易於防範,就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非小心謹慎之意。」唐敖道:「古人書上雖有『眼生手掌』之說,卻未言其所以然之故。今聽九公這番妙論,真可補得古書之不足。
只見紫衣女子又立起道:「婢子聞得讀書莫難於識字,識字莫難於辨音。若音不辨,則義不明。即如經書所載『敦』字,其音不一。某書應讀某音,敝處未得高明指教,往往讀錯,以致後學無所適從。大賢旁搜博覽,自知其詳了?」多九公道:「才女請坐。按這『敦』字在灰韻應當讀堆。《毛詩》所謂『敦彼獨宿』;元韻音[忄+敦],《易經》『敦臨吉』;又元韻音豚,《漢書》『敦煌,郡名』;寒韻音團,《毛詩》『敦彼行葦』;蕭韻音雕,《毛詩》『敦弓既堅』;軫韻者准,《周禮》『內宰出其度量敦制』;阮韻音遁,《左傳》『謂之渾敦』;隊韻音對,《儀禮》『黍稷四敦』;願韻音頓,《爾雅》『太歲在子曰困敦』;號韻音導,《周禮》所謂『每敦一幾』。除此十音之外,不獨經傳未有他音,就是別的書上也就少了。幸而才女請教老夫,若問別人,只怕連一半還記不得哩。」紫衣女子道:「婢子向聞這個『敦』字倒象還有吞音、儔音之類。今大賢言十音之外,並無別音,大約各處方音不同,所以有多寡之異了。」多九公聽見還有幾音。因剛才話已說滿,不好細問,只得說道:「這些文字小事,每每一字數音甚多,老夫那裡還去記他。況記幾個冷字,也算不得學問。這都是小孩子的功課。若過於講究,未免反覺其丑。可惜你們都是好好質地,未經明人指教,把工夫都錯用。」紫衣女子聽罷,又說出一段話來。
不知不覺進了城。作買作賣,倒也熱鬧。語言也還易懂。市中也有婦女行走,男女卻不混雜,因市中有條大街,行路時,男人俱由右邊行走,婦人都向左邊行走,雖系一條街,其中大有分別。庸敖起初不知,誤向左邊走去,只聽右邊有人招呼道:「二位貴客,請向這邊走來。」二人連忙走過。細細打聽,才知那邊是婦人所行之路。唐敖笑道:「我倒看不出,他們生的雖黑,于男女禮節倒分的明白。九公,你看,他們來來往往,男女並不交言,都是目不邪視,俯首而行。不意此地竟能如此,可見君子國風氣感化也不為不遠了。」多九公道:「前在君子國,那吳氏弟兄曾言他們國中世俗人文,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今黑齒國又是君子國教化所感。以木本水源而論,究竟我們天朝要算萬邦根本了。」
多九公見他伶牙俐齒,一時要拿話駁他,竟無從下手。因見案上擺著一本書,取來一看,是本《論語》。隨手翻了兩篇,忽然翻到「顏淵、季路侍」一章,只見「衣輕裘」之旁寫著「衣,讀平聲。」看罷,暗暗喜道:「如今被我捉住錯處了!」因向唐敖道:「唐兄,老夫記得『願車馬衣輕裘』之『衣』倒象應讀去聲,今此處讀作平聲,不知何意?」紫衣女子道:「『子華使于齊,……乘肥馬,衣輕裘』之『衣』自應該作去聲,蓋言子華所騎的是肥馬,所穿的是輕裘。至此處『衣』字,按本文明明分著『車』『馬』、『衣』、『裘』四樣,如何讀作去聲?若將衣字講作穿的意思,不但與『願』字文氣不連,而且有裘無衣,語氣文義,極覺不足。若談去聲,難道子路裘可與友共,衣就不可與友共么?這總因『裘』字上有—『輕』字,所以如此;若無『輕』字,自然讀作『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了。或者『裘』字上既有『輕』字,『馬』字上再有『肥』字,後人讀時,自必以車與肥馬為二,衣與輕裘為二,斷不讀作去聲。況『衣』字所包甚廣,『輕裘』二字可包藏其內;故『輕裘』二字倒可不用,『衣』字卻不可少。今不用『衣』字,只用『輕裘』,那個『衣』字何能包藏『輕裘』之內?若讀去聲,豈非缺了一樣么?」多九公不覺皺眉道:「我看才女也過於混鬧了!你說那個『衣』字所包甚廣,無非紗的綿的,總在其內。但子路于這輕裘貴重之服,尚且與朋友共,何況別的衣服?言外自有『衣』字神情在內。今才女必要吹毛求疵,亂加批評,莫怪老夫直言,這宗行為,不但近於狂妄,而且隨嘴亂說,竟是不知人事了!」因又忖道:「這兩個女子既要赴試,自必時常用功,大約隨常經書也難他不住。我聞外國向無《易經》,何不以此難他一難?或者將他難倒,也未可知。
話說多九公思忖多時,得了主意,因向兩女子道:「老夫聞《周易》一書,外邦見者甚少。貴處人文極盛,兼之二位才女博覽廣讀,於此書自能得其精奧。第自秦、漢以來,註解各家,較之說《禮》,尤為歧途疊出。才女識見過人,此中善本,當以某家力最,想高明自有卓見定其優劣了?」紫衣女子道:「自漢、晉以來,至於隋季,講《易》各家,據婢子所知的,除子夏《周易傳》二卷,尚有九十三家。若論優劣,以上各家,莫非先儒註疏,婢子見聞既寡,何敢以井蛙之見,妄發議論。尚求指示。」
多九公道:「此處既名碧梧嶺,大約梧桐必多,或者鳳凰在這嶺上也未可知。我們且把對面山峰越過,看是如何。」不多時,越過高峰,只見西邊山頭無數梧桐,桐林內立著一隻鳳凰,毛分五彩,赤若丹霞;身高六尺,尾長丈余;蛇頸雞喙,一身花文。兩旁密密層層,列著無數奇禽:或身高一丈,或身高八尺;青黃赤白黑,各種顏色,不能枚舉。對面東邊山頭桂樹林中也有一個大鳥:渾身碧綠,長頸鼠足,身高六尺,其形如雁。兩旁圍著許多怪鳥:也有三首六足的,也有四翼雙尾的,奇形怪狀,不一而足。多九公道:「東邊這隻綠鳥就是鷫囗【霜鳥】。大約今日又來騷擾,所以鳳凰帶著眾鳥把去路攔住,看來又要爭鬥了。」忽聽鷫鸘連鳴兩聲,身旁飛出一鳥,其狀如鳳,尾長丈余,毛分五彩;攛至丹桂岩,抖擻翎毛,舒翅展尾,上下飛舞,如同https://read.99csw.com一片錦繡;恰好旁邊有塊雲母石,就如一面大鏡,照的那個影兒,五彩相映,分外鮮明。林之洋道:「這鳥倒象鳳凰,就只身材短小,莫非母鳳凰么?」多九公道:「此鳥名『山雞』,最愛其毛,每每照水顧影,眼花墜水而死。古人因他有鳳之色,無風之德,呼作『啞鳳』。大約鷫鸘以為此鳥具如許彩色,可以壓倒鳳凰手下眾鳥,因此命他出來當場賣弄。」忽見西林飛出一隻孔雀,走至碧梧嶺,展開七尺長尾,舒張兩翅,朝著丹桂岩盼睞起舞,不獨金翠縈目,兼且那個長尾排著許多圓文,陡然或紅或黃,變出無窮顏色,宛如錦屏一般。山雞起初也還勉強飛舞,後來因見孔雀這條長尾變出五顏六色,華彩奪目。金碧輝煌,未免自漸形穢;鳴了兩聲,朝著雲母石一頭撞去,竟自身亡。唐敖道:「這隻山雞因毛色比不上孔雀,所以羞忿輕生。以禽鳥之微,尚有如此血性,何以世人明知己不如人,反靦顏無愧?殊不可解。」林之洋道:「世人都象山雞這般烈性,那裡死得許多!據掩看來:只好把臉一老,也就混過去了。」孔省得勝退回本林。東林又飛出一鳥,一身蒼毛,尖嘴黃足,跳至山坡,口中卿卿咋咋,鳴出各種聲音。此鳥鳴未數聲,西林也飛出一隻五彩鳥,尖嘴短尾,走到山岡,展翅搖翎,口中鳴的嬌嬌滴滴,悠揚宛轉,甚覺可耳。唐敖道:」小弟聞得『鳴鳥』毛分五彩,有百樂歌舞之風,大約就是此類了。那蒼鳥不知何名?」多九公道:「此即『反舌』,一名『百舌』。《月令》『仲夏反舌無聲』,就是此鳥。」林之洋道:「如今正是仲夏,這個反舌與眾不同,他不按月令,只管亂叫了。」忽聽東林無數鳥鳴,從中攛出一隻怪鳥,其形如鵝。身高二丈,翼廣丈余,九條長尾,十頸環簇,只得九頭。攛至山岡,鼓翼作勢,霎時九頭齊鳴。多九公道:「原來『九頭鳥』出來了。」
話說紫衣女子道:「婢子聞得要讀書必先識字,要識字必先知音。若不先將其音辯明,一概似是而非,其義何能分別?可見字音一道,乃讀書人不可忽略的。大賢學問淵博,故視為無關緊要;我們後學,卻是不可少的。婢子以此細事,大瀆高賢,真是貽笑大方。即以聲音而論,婢子素又聞得,要知音,必先明反切,要明反切,必先辨字母。若不辨字母,無以知切;不知切,無以知音;不知音,無以識字。以此而論,切音一道,又是讀書人不可少的。但昔人有言,每每學士大夫論及反切,便瞪目無語,莫不視為絕學。若據此說,大約其義失傳已久。所以自古以來,韻書雖多,並無初學善本。婢子素於此道潛研細討,略知一二。第義甚精微,未能窮其秘奧。大賢天資穎悟,自能得其三昧,應如何習學可以精通之處,尚求指教。」多九公道:「老夫幼年也曾留心於此,無如未得真傳,不能十分精通。才女才說學士大夫論及反切尚且瞪目無語,何況我們不過略知皮毛,豈敢亂談,貽笑大方!」紫衣女子聽了,望著紅衣女子輕輕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聞滿盈』么?」紅衣女子點頭笑了一笑。唐敖聽了,甚覺不解。
話說唐敖聞多九公之言,不覺喜道:「小弟向聞海外有個毗騫國,其人皆壽享長年。並聞其國有前盤古所存舊案。我們何不上去瞻仰瞻仰?」多、林二人點頭稱善。於是收口登岸,步入城中。只見其人生得面長三尺,頸長三尺,身長三尺,頗覺異樣。林之洋道:「他這頸項生得恁長,若到天朝,要教俺們家鄉裁縫作領子,還沒三尺長的好領樣兒哩。」
多九公忖道:「這女子明知鄭注為是,他卻故意要問,看你怎樣回答。據這光景,他們那裡是來請教。明是考我們的。若非唐兄,幾乎出醜。他既如此可惡,我也搜尋幾條,難他一難。」因說道:「老夫因才女講《論語》,偶然想起『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之句。似近來人情而論,莫不樂富惡貧,而聖人言『貧而樂』,難道貧有甚麼好處么?」紅衣女子剛要回答,紫衣女子即接著道:「按《論語》自遭秦火,到了漢時,或孔壁所得,或口授相傳,遂有三本,一名《古論》,二名《齊論》,三名《魯論》。今世所傳,就是《魯論》,向有今本、古本之別。以皇侃《古本論語義疏》而論,其『貧而樂』一句,『樂』字下有一『道』字,蓋『未若貧而樂道』與下句『富而好禮』相對。即如『古者言之不出』,古本『出』字上有一『妄』字。又如『雖有粟吾得而食諸』,古本『得』字上有一『豈』字。似此之類,不能枚舉。《史記.世家》亦多類此。此皆秦火后闕遺之誤。請看古本,自知其詳。
多九公道:「不知二位才女可有見教?老夫于學問一道,雖未十分精通,至於眼前文義,粗枝大葉,也還略知一二。」紫衣女子聽了,因欠身道:「婢子向聞天朝為人文淵藪,人才之廣,自古皆然。大賢世居大邦,見多識廣,而且榮列膠庠,自然才貫二酉,學富五車了。婢子僻處海隅,賦性既鈍,兼少見聞,于先聖先賢經書之旨,每每未能窺尋其端。蘊疑既久,問字無由。今欲上質高賢,又恐語涉淺陋,未免『以莛叩鐘』,自覺唐突,何敢冒昧請教!」多九公忖道:「據這女子言談倒也不俗,看來書是讀過幾年的。可惜是個幼年女流,不知可有一二可談之處。如稍通文墨,今同外國黑女談談,倒也是段佳話。必須用話引他一引,只要略略懂得文墨,就可慢慢談了。」因說道:「才女請坐,休得過謙。老夫雖忝列膠庠,素日糊口四方,未能博覽,惟幼年所讀經書,尚能略知一二,其餘荒疏日久,已同隔世。才女有何下問,請道其詳。倘有所知,無不盡言。」唐敖道:「我們都是拋了書本,荒疏多年,誠恐下問,見識不到,尚望指教。」多九公聽見「指教」二字,鼻中不覺哼了一聲,口雖不言,心中忖道:「他們不過海外幼|女,腹中學問可想而知,唐兄何必如此過謙,未免把他看的過高了。」
二人來至船后,與多九公閑談。唐敖道:「前在東口,舅兄曾言過了君子、大人二國,就是黑齒,為何此時還不見到?」多九公道:「林兄只記得黑齒離君子國甚近,誰知那是旱路,並非水路。前面過了無啟[上戶+攵,下月,音啟。后同],再過深目,才是黑齒交界哩。」唐敖道:「這個無啟,大約就是無繼國。小弟聞彼國之人,從不生育,並無子嗣。可有其事?」多九公道:「老夫也聞此話。又因他們並無男女之分,甚覺不解。當日到彼,也曾上去看過,果然無男無女,光景都差不多。」唐敖道:「既無男女,何能生育?既不生育,這些國人一經死後,豈不人漸漸少了?自古至今,其人仍舊不絕,這是何故?」多九公道:「彼國雖不生育,那知死後其屍不朽,過了一百二十年,仍舊活轉。古人所謂『百年還化為人』,就最指此而言。所以彼國之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從不見少。他們雖知死後還能重生,素于名利心腸倒是雪淡。他因人生在世終有一死,縱讓爭名奪利,富貴極頂,及至『無常』一到,如同一夢,全化烏有。雖說死後還能復生,但經百余年之久,時遷世變,物改人非,今昔情形,又迥不同,一經活轉,另是一番世界,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場中努力一番。及至略略有點意思,不知不覺,卻又年已古稀,冥官又來相邀。細細想去,仍是—場春夢。因此他們國中凡有人死了叫作『睡覺』,那活在世上的叫作『做夢』。他把生死看的透徹,名利之心也就談了。至於強求妄為,更是未有之事。」林之洋道:「若是這樣,俺們竟是痴人!他們死後還能活轉,倒把名利看破;俺們死後並無一毫指望,為甚倒去極力巴結?若教無啟國看見,豈不被他恥笑么?」唐敖道:「舅兄既怕恥笑,何不將那名利之心略為冷淡呢?」林之洋道:「俺也曉得,為人在世,就如做夢,那名利二字,原是假的,平時聽人談論,也就冷談。無奈到了爭名奪利關頭,心裏不由就覺發迷,倒象自己永世不死,一味朝前奔命,將來到了昏迷時,怎能有人當頭一棒,指破迷團?或者那位提俺一聲,也就把俺驚醒。」多九公道:「尊駕如到昏迷時,老夫絕可提你一聲,恐老兄聽了,不但並不醒悟,反要責備老夫是個痴人哩。」唐敖道:「九公此話卻也不錯。世上名利場中,原是一座『迷魂陣』,此人正在陣中吐氣揚眉,洋洋得意,哪個還能把他拗得過!看來不到睡覺,他也不休。一經把眼閉了,這才曉得從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機,不過做了一場春夢。人若識透此義,那爭名奪利之心固然一時不能打斷,倘諸事略為看破,退後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許多煩惱,少了無限風波。如此行去,不獨算得處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盡的秘訣。就讓無啟國看見,也可對得住了。小弟向聞無啟國曆來以土為食,不知何故?」多九公道:「彼處不產五穀,雖有果木,亦都不食,惟喜以土代糧。大約性之所近,向來吃慣,也不為怪。」林之洋道:「幸虧無腸國那些富家不知土可當飯,他若曉得,只怕連地皮都要刮盡哩。」
這日到了黑齒國。其人不但通身如墨,連牙齒也是黑的,再映著一點朱唇,兩道紅眉,一身紅衣,更覺其黑無比。唐敖團他黑的過甚,面貌想必醜陋,奈相離過遠,看不明白,因約多九公要去走走。林之洋見他們要去遊玩,自己攜了許多脂粉,先賣貨去了。唐、多二人隨後也就登岸。唐敖道:「他們形狀如此,不知其國風俗是何光景?」多九公道:「此地水路離君子國雖遠,旱路卻是緊鄰,大約其國風俗還不過於草野。老夫屢過此地,因他生的面貌可憎,想來語言也就無味,因此從未上來。今蒙唐兄攜帶,卻是初次瞻仰。大約我們不過藉此上來舒舒筋骨,要想有甚可觀可談之處,只怕未必。唐兄只看其人,其餘就可想見。」唐敖連連點頭。
話說多九公聞唐敖之言,不覺點頭道:「唐兄此言,至公至當,可為千載定論。九*九*藏*書老夫適才所說,乃就事論事,未將全體看明,不無執著一偏。即如左思《三都賦》序,他說揚雄《甘泉賦》『玉樹青蔥』,非本土所出,以為誤用。誰知那個玉樹,卻是漢武帝以眾寶做成,並非地土所產。諸如此類,若不看他全賦,止就此序而論,必定說他如此小事尚且考究未精,何況其餘。那知他的好處甚多,全不在此。所以當時爭著傳寫,洛陽為之紙貴。以此看來,若只就事論事,未免將他好處都埋沒了。」
說話間,不覺來到船上。林之洋道:「俺們快逃罷!」分付水手,起錨揚帆。唐敖因那扇子寫的甚好,來到後面,向多九公討了。多九公道:「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見面,曾說『識荊』二字,是何出處?」唐敖道:「再過幾十年,九公就看見了。小弟才想紫衣女子所說『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那句話,再也不解。九公久慣江湖,自然曉得這句鄉談了?」多九公道:「老大細細參詳,也解不出。我們何不問問林兄?」唐敖隨把林之洋找來,林之洋也回不知。唐敖道:「若說這句隱著罵話,以字義推求,又無深奧之處。據小弟愚見:其中必定含著機關。大家必須細細猜詳,就如猜謎光景,務必把他猜出。若不猜出,被他罵了還不知哩!」林之洋道:「這話當時為甚起的?二位先把來路說說。看來,這事惟有俺林之洋還能猜,你們猜不出的。」唐敖道:「何以見得?」林之洋道:「二位老兄才被他們考的膽戰心驚,如今怕還怕不來,那裡還敢亂猜!若猜的不是,被黑女聽見,豈不又要吃苦出汗么?」多九公道:「林兄且慢取笑。我把來路說說:當時談論切音,那紫衣女子因我們不知反切,向紅衣女子輕輕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么?』那紅衣女子聽了,也笑一笑。這就是當時說話光景。」林之洋道:「這話既是談記反切起的,據俺看來:他這本題兩字自然就是甚麼反切。你們只管向這反切書上找去,包你找得出。」多九公猛然醒悟道:「唐兄:我們被這女子罵了!按反切而論:『吳郡』是個『問』字,『大老』是個『道』字,『倚閭』是個『于』字,『滿盈』是個『盲』字。他因請教反切,我們都回不知,所以他說:『豈非「問道於盲」么!』」林之洋道:「你們都是雙目炯炯,為甚比作瞽目?大約彼時因他年輕,不將他們放在眼裡,未免旁若無人,因此把你比作瞽目,卻也湊巧。」多九公道:「為何湊巧?」林之洋道:「那『旁若無人』者,就如兩旁明明有人,他卻如未看見。既未看見,豈非瞽目么?此話將來可作『旁若無人』的批語。海外女子這等淘氣,將來到了女兒國,他們成群打伙,聚在一處,更不知怎樣利害。好在俺從來不會談文;他要同俺論文,俺有絕好主意,只得南方話一句,一概給他『弗得知』。任他說得天花亂墜,俺總是弗得知,他又其奈俺何!」多九公笑道:「倘女兒國執意要你談文,你不同他談文,把你留在國中,看你怎樣?」林之洋道:「把俺留下,俺也給他一概弗得知。你們今日被那黑女難住,走也走不出,若非俺去相救,怎出他門?這樣大情,二位怎樣報俺?」唐敖道:「九公才說恐女兒國將舅兄留下,日後倘有此事,我們就去救你出來,也算『以德報德』了。」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這不是『以德報德』,倒是『以怨報德』。」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道:「林兄如被女兒國留下,他在那裡,何等有趣,你卻把他救出,豈非『以怨報德』么?」林之洋道:「九公既說那裡有趣,將來到了女兒國,俺去通知國王,就請九公住他國中。」多九公笑道:「老夫倒想住在那裡,卻教那個替你管柁呢?」唐敖道:「豈但管柁,小弟還要求教韻學哩。請問九公:小弟素于反切雖是門外漢,但『大老』二字,按音韻呼去,為何不是『島』字?」多九公道:「古來韻書『道』字本與『島』字同音;近來讀『道』為『到』,以上聲讀作去聲,即如是非之『是』古人讀作『使』字,『動』字讀作『董』字,此類甚多,不能枚舉。大約古聲重,讀『島』;今聲輕,讀『到』。這是音隨世傳,輕重不同,所以如此。」林之洋道:「那個『盲』字,俺們向來讀與『忙』字同音,今九公讀作『萌』字,也是輕重不同么?」多九公道:「『盲』字本歸八庚,其音同『萌』;若讀『忙』字,是林兄自己讀錯了。」林之洋道:「若說讀錯,是俺先生教的,與俺何干!」多九公道:「你們先生如此疏忽,就該打他手心。」林之洋道:「先生犯了這樣小錯,就要打手心,那終日曠功誤人子弟的,豈不都要打殺么?」
多九公忖道:「《周易》一書,素日耳之所聞,目之所見,至多不過五六十種;適聽此女所說,竟有九十余種。但他並無一字評論,大約腹中並無此書,不過略略記得幾種,他就大言不慚,以為嚇人地步。我且考他一考,教他出出醜,就是唐兄看著,也覺歡喜。」因說道:「老夫向日所見,解《易》各家,約有百余種,不意此地竟有九十三種,也算難得了。至某人註疏若干卷,某人章句若干卷,才女也還記得么?」紫衣女子笑道:「各書精微,雖未十分精熟,至注家名姓、卷帙,還略略記得。」多九公吃驚道:「才女何不道其一二?其卷帙、名姓,可與天朝一樣?」紫衣女子就把當時天下所傳的《周易》九十三種,某人若干卷,由漢至隋,說了一遍。道:「大賢才言《周易》有一百余種,不知就是才說這幾種,還是另有百余種?有大賢略述一二,以廣聞見。」多九公見紫衣女子所說書名倒象素日讀熟一般,口中滔滔不絕。細細聽去,內中竟有大半所言卷帙、姓名,絲毫不錯。其餘或知其名,未見其書;或知其書,不記其名;還有連姓名、卷帙一概不知的。登時驚的目瞪神呆,惟恐他們盤問,就要出醜。正在發慌,適聽紫衣女子問他書名,連忙答道:「老夫向日見的,無非都是才女所說之類,奈年邁善忘,此時都已模模糊糊,記不清了。」紫衣女子道:「書中大旨,或大賢記不明白,婢子也不敢請教,苦人廝難。但卷帙、姓名,乃書坊中三尺之童所能道的,大賢何必吝教?」多九公道:「實是記不清楚,並非有意推辭。」紫衣女子道:「大賢若不說出幾個書名,那原諒的不過說是吝教,那不原諒的就要疑心大賢竟是妄造狂言欺騙人了。」多九公聽罷,只急的汗如雨下,無言可答。紫衣女子道:「剛才大賢曾言百余種之多,此刻只求大賢除婢子所言九十三種,再說七個,共湊一百之數。此事極其容易,難道還吝教么?」多九公只急的抓耳搔腮,不知怎樣才好。紫衣女子道:「如此易事,誰知還是吝教!剛才婢子費了唇舌,說了許多書名,原是拋磚引玉,以為藉此長長見識,不意竟是如此!但除我們聽說之外,大賢若不加增,未免太覺空疏了!」紅衣女子道:「倘大賢七個湊不出,就說五個;五個不能,就是兩個也是好的。」紫衣女子接著道:「如兩個不能,就是一個;一個不能,就是半個也可解嘲了。」紅衣女子笑道:「請教姐姐:何為半個?難道是半卷書么?」紫衣女子道:「妹子惟恐大賢善忘,或記卷帙,忘其姓名;或記姓名,忘其卷帙:皆可謂之半個,並非半卷。我們不可閑談,請大賢或說一個,或半個罷。」多九公被兩個女子冷言冷語,只管催逼,急的滿面青紅,恨無地縫可鑽。莫講所有之書,俱被紫衣女子說過,即或尚未說過,此時心內一急,也就想不出了。
多九公道:「剛才那女子以『衣輕裘』之『衣』讀作平聲,其言似覺近理。若果如此,那當日解作去聲的,其書豈不該廢么?」唐敖道:「九公此話未免罪過!小弟聞得這位解作去聲的乃彼時大儒,祖居新安。其書闡發孔、孟大旨,殫盡心力,折衷舊解,有近旨遠,文簡義明,一經誦習,聖賢之道,莫不燦然在目。漢、晉以來,註解各家,莫此為善,實有功于聖門,有益於後學的,豈可妄加評論。即偶有一二註解錯誤,亦不能以蚊睫一毛,掩其日月之光。即如《孟子》『誅一夫』及『視君如寇讎』之說,後人雖多評論,但以其書體要而論,昔人有雲:『總群聖之道者,莫大乎六經,紹六經之教者,莫尚乎孟子。』當日孔子既沒,儒分為八;其他縱橫捭闔,波譎雲詭。惟孟子挺命世之才,距楊、墨,放淫辭:明王政之易行,以求時弊;闡性善之本量,以斷群疑;致孔子之教,獨尊千古。是有功聖門,莫如孟子,學者豈可訾議。況孟子『聞誅一夫』之言,亦固當時之君,惟知戰鬥,不務修德,故以此語警戒,至『寇讎』之言,亦是勸勉宣王,待臣宜加恩禮:都為要求時弊起見。時當戰國,邪說橫行,不知仁義為何物,若單講道學,徒費唇舌;必須喻之利害,方能動聽,故不覺言之過當。讀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自得其義。總而言之:尊崇孔子之教,實出孟子之力;闡發孔、孟之學,卻是新安之功。小弟愚見如此,九公以為何如?」多九公聽了,不覺連連點頭。
唐敖道:「今日受了此女恥笑,將來務要學會韻學,才能歇心。好在九公已得此中三昧,何不略將大概指教?小弟賦性雖愚,如果專心,大約還可領略。」多九公道:「老夫素於此道,不過略知皮毛,若要講他所以然之故,不知從何講起,總因當日未得真傳,心中似是而非,狐疑奠定,所以如此。唐兄如果要學,老夫向聞岐舌國音韻最精,將來到彼,老夫奉陪上去,不過略為談談,就可會了。」唐敖道:「『歧舌』二字,是何寓意?何以彼處曉得音韻?」多九公道:「彼國人自幼生來嘴巧舌能,不獨精通音律,並且能學鳥語,所以林兄前在聶耳,買了雙頭鳥兒,要到彼處去賣。他們各種聲音皆可隨口而出,因此鄰國俱以『歧舌』呼之。日後唐兄聽他口音就明白了。」
走了幾日,大家正在閑談,路過一個桑林,一望無際,內有許多婦人,都生得妖艷異常。
多九公聽read.99csw•com了,這才想起老者那把扇子還在手中,隨即站住,打開一開觀看。只見一面寫著曹大家七篇《女誡》,一面寫著蘇若蘭《漩飢全璣》,都是蠅頭小楷,絕精細字。兩面俱落名款:一面寫著「墨溪夫子大人命書」,下寫「女弟子紅紅謹錄」;一面寫著「女亭亭謹錄」。下面還有兩方圖章:「紅紅」之下是「黎氏紅薇」,「亭亭」之下是「盧氏紫萱」。唐敖道:「據這圖章,大約紅紅、亭亭是他乳名,紅薇、紫萱方是學名。」多九公道:「兩個黑女既如此善書而又能文,館中自然該是詩書滿架,為何卻自寥寥?不意腹中雖然淵博,案上倒是空疏,竟與別處不同。他們如果詩書滿架,我們見了,自然另有準備,豈肯冒味,自討苦吃?」林之洋接過扇子扇著道:「這樣說,日後回家,俺要多買幾擔書擺在桌上作陳設了。」唐敖道:「奉勸舅兄:斷斷不要豎這文人招牌!請看我們今日背景,就是榜樣。小弟足足夠了!今日過了黑齒,將來所到各國,不知那幾處文風最盛?倒要請教,好作準備,免得又去『太歲頭上動土』。」林之洋道:「俺們向日來往,只知賣貨,那裡管他文風、武風。據俺看來:將來路過的,如靖人、囗跂踵、長人、穿胸、厭火各國,大約同俺一樣,都是文墨不通;就只可怕的前面有個白民國,倒象有些道理;還有兩面、軒轅各國,出來人物,也就不凡。這幾處才學好醜,想來九公必知,妹夫問他就知道了。」唐敖道:「請教九公:……」說了一句,再回頭一看,不覺詫異道:「怎麼九公不見?到何處去了?」林之洋道:「俺們只顧說話,那知他又跑開。莫非九公恨那黑女,又去同他講理么?俺們且等一等,少不得就要回來。」二人閑談,候了多時,只見多九公從城內走來道:「唐兄,你道他們案上並無多書,卻是為何?其中有個緣故。」唐敖笑道:「原來九公為這小事又去打聽。如此高年,還是這等興緻,可見遇事留心,自然無所不知。我們慢慢走著,請九公把這緣故談談。」多九公舉步道:「老夫才去問問風俗,原來此地讀書人雖多,書籍甚少。歷年天朝雖有人販賣,無如剛到君子、大人境內,就彼二國買去。此地之書,大約都從彼二國以重價買的。至於古書,往往出了重價,亦不可得,惟訪親友家,如有此書,方能借來抄寫。要求一書,真是種種費事。並且無論男婦,都是絕頂聰明,日讀萬言的不計其數,因此,那書更不夠他讀了。本地向無盜賊,從不偷竊,就是遺金在地,也無拾取之人。他們見了無義之財,叫作『臨財毋苟得』。就只有個毛病:若見了書籍,登時就把『毋苟得』三字撇在九霄雲外,不是借去不還,就是設法偷騙,那作賊的心腸也由不得自己了。所以此地把竊物之人則作『偷兒』,把偷書之人卻叫作『竊兒』;借物不還的叫作『拐兒』,借書不還的叫作『騙兒』。因有這些名號,那藏書之家,見了這些竊兒、騙兒,莫不害怕,都將書籍深藏內室,非至親好友,不能借觀。家家如此。我們只知以他案上之書定他腹中學問,無怪要受累了。」
林之洋道:「妹夫要看鳳凰,走來走去,遍山並無一鳥。如今細鳥飛散,靜悄悄連聲也不聞。這裏只有樹木,沒甚好頑,俺們另向別處去罷。」多九公道:「此刻忽然鴉雀無聞,卻也奇怪。」只見有個牧童,身穿白衣,手拿器械,從路旁走來。唐敖上前拱手道:「請問小哥:此處是何地名?」牧童道:「此地叫做碧梧嶺,嶺旁就是丹桂岩,乃白民國所屬。過了此嶺,野獸最多,往往出來傷人,三位客人須要仔細!」說罷去了。
原來此人姓盧,乃本地有名老秀才,為人忠厚,教讀有方。他聞唐、多二人都是身在黌門,兼系天朝人,不覺躬身道:「小子素聞天朝為萬國之首,乃聖人之邦,人品學問,莫不出類超群。鄙人雖久懷欽仰,無如晤教無由。今得幸遇,足慰生平景慕。第草野無知,兼目重聽,今以草舍冒昧屈駕,未免簡褻,尚求海涵。」唐敖連道:「豈敢!……」因大聲問道:「小弟向聞貴處乃文盛之邦,老丈想已高發多年,如今退歸林下了?」老者道:「敝處向遵天朝之例,也以詩賦取士。小子幼而失學,兼之質性魯鈍,雖屢次觀光,奈學問淺薄,至今年已八旬,仍是一領青衫。數年來無志功名,學業已廢。年老衰殘,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無以糊口,惟有課讀幾個女學生,以舌耕為業。至敝鄉考試,歷來雖無女科,向有舊例,每到十余年,國母即有觀風盛典:凡有能文處|女,俱准赴試,以文之優劣,定以等第,或賜才女匾額,或賜冠帶榮身,或封其父母,或榮及翁始,乃吾鄉勝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歲,無論貧富,莫不送塾讀書,以備赴試。」因指紫衣女子道:「這是小女,那穿紅衫的姓黎,是敝門生。現在國母巳定明春觀風,前者小女同敝門生赴學臣考試,幸而都取三等之未,明歲得與觀風盛典,尚有幾希之望,所以此時都在此趕緊用功。不瞞二位大賢說,這叫作『臨時抱佛腳』,也是我們讀書人通病,何況他們孤陋寡聞的幼|女哩。」因問兩女子道:「今日難得二位大賢到此,你們平日所讀書內如有甚麼不明之處,何不請教?廣廣識見,豈不是好!」
多九公道:「今日所見長人並不算長。若以極長的比較,他也只好算個腳面。老大向在外洋同幾位老翁閑談,各說生平所見長人。內中有位老翁道:『當日我在海外,曾見一個長人,身長千余里,腰寬百余里;好飲天酒,每日一飲五百斗。當時看了,甚覺詫異。後來因見古書,才知名叫「無路」。』又一老翁道:『老朽向在丁零之北,見一長人,卧在地下,其高如山,頓腳成谷,橫身塞川,其長萬余里。』又一老翁道:『我曾見一極長之人,若將無路比較,那無路只好算他腳面。莫講別的,單講他身上這件長衫,當日做時,不但天下的布都被他買絕,連天下的裁縫也都雇完,做了數年才能做成。那時布的行情也長了,裁縫工價也貴了,人人發財。所以布店同裁縫鋪至今還在那裡禱告,但願長人再做一件長衫,他們又好齊行了。彼時有一個裁縫,在那長衫底襟上偷了一塊布,後來就將這布開了一個大布店,回此棄了本行,另做布行交易。你道這個長人身長若干?原來這人連頭帶腳,不長不短,恰恰十九萬三千五百里!』眾老翁都問道:『為何算的這樣詳細?』老翁道:『古人言由天至地有如此之高,此人恰恰頭頂天、腳踹地,所以才知就是這個裡數。他不獨身子長的恁高,並且那張大嘴還愛說大話,倒是身口相應。』眾老翁道:『聞得天上剛風最硬,每每飛鳥過高,都被吹的化為天絲。這位長人頭既頂天,他的臉上豈不吹壞么?』老翁道:『這人極其臉厚,所以不怕風吹。』眾老翁道:『怎曉他的臉厚?』老翁道:『他臉如果不厚,為何滿嘴只管說大話,總不怕人恥笑呢?』旁邊有位老翁道:『老兄以為這人頭頂天、腳踹地就算極長了,那知老漢見過一個長人,較之剛才所說還長五百里。』眾老翁道:『這人比天還大,不知怎能抬起頭來?』老翁道:『他只顧大了,那知上面有天,因此只好低頭混了一世。』又一老翁道:『你們所說這些長人,何足為奇!當年我見一人,睡在地下就有十九萬三千五百里之高,脊背在地,肚腹頂天,這才大哩!』眾者翁道:『此人肚腹業已頂天,畢竟怎樣立起?倒要請教。』老翁道:『他睡在那裡,兩眼望著天,真是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如此之大,莫講不能立起,並且翻身還不能哩!』
這日到了白民國交界。迎面有一危峰,一派清光,甚覺可愛。唐敖忖道:「如此峻岭,豈無名花?」於是請問多九公是何名山?多九公道:「此嶺總名鱗鳳山,自東至西,約長干余里,乃西海第一大嶺。內中果木極盛,鳥獸極繁。但嶺東要求一禽也不可得,嶺西要求一獸也不可得。」唐敖道:「這卻為何?」多九公道:「此山茂林深處,向有一麟一鳳。麟在東山,鳳在西山。所以東面五百里有獸無禽,西面五百里有禽無獸,倒象各守疆界光景。因而東山名叫麒鱗山,上面桂花甚多,義名丹桂岩;西山名叫鳳凰山,上面梧桐甚多,又名碧梧嶺。此事不知始於何時,相安已久。誰知東山旁有條小嶺名叫狻猊嶺,西山旁有條小嶺名叫鷫鸘嶺。狻猊嶺上有一惡獸,其名就叫『狻猊』,常帶許多怪獸來至東山騷擾;鷫鸘嶺上有個惡鳥,其名就叫『鷫鸘』,常帶許多怪鳥來至西山騷擾。」唐敖道:「東山有麟,麟為獸長,西山有鳳,鳳為禽長,難道狻猊也不畏麟,鷫鸘也不怕鳳么?」多九公道:「當日老夫也甚疑惑。後來因見古書,才知鷫鸘乃西方神鳥,狻猊亦可算得毛群之長,無怪要來抗橫了。大約略為騷擾。麟鳳也不同他計較;若干犯過甚,也就不免爭鬥。數年前老夫從此路過,曾見鳳凰與鷫鸘爭鬥,都是各發手下之鳥,或一個兩個,彼此剝啄撕打,倒也爽目。盾來又遇麒麟同狻猊爭鬥,也是各發手下之獸,那撕打迸跳形狀,真可山搖地動,看之令人心驚。畢竟邪不勝正,鬧來鬧去,往往狻猊、鷫鸘大敗而歸。」
第十九回受女辱潛逃黑齒邦觀民風聯步小人國
說著閑話,回到船上。林之洋賣了兩樣貨物,並替唐敖賣了許多花盆,甚覺得利。郎舅兩個,不免又是一番痛飲。林之洋笑道:「俺看天下事只要湊巧:素日俺同妹夫飲酒存的空壇。還有向年舊壇,俺因棄了可惜,隨他撂在艙中,那知今日倒將這個出脫;前在小人國,也是無意賣了許多蠶繭。這兩樣都是並不值錢的,不想他們視如至寶,倒會獲利;俺帶的正經貨物,倒不得價。人說買賣生意,全要機會,若不湊巧,隨你會賣也不中用。」唐敖道:「他們買這蠶繭、酒罈,有何用處?」林之洋未曾回答,先發笑道:「若要說起,真是笑話!……」正要講這緣故,因國人又來買貨,足足忙了一日,到晚方才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