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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到了部隊駐地,傳傑停好車。朱開山跳下來,問一個士兵說:「小老弟,你們團長在哪?」那士兵說:「好像是上前面去了。」正說著,傳武帶了幾個參謀人從街角轉過來。文他娘站在車廂里說:「那不是老二嗎?」
馬車越來越遠,終於消失在茫茫的風雪中……
朱開山朝老伴說:「瞅瞅你這個出息,孩子打了勝仗,你哭什麼?」他奪過話筒說:「老二,要不說沙場上不能有女人。她們在邊上一擦眼抹淚,士氣就掉了一大截子!」傳武這頭笑道:「爹,可別這麼說,鮮兒就在俺身邊呢!」
傳文一笑道:「你說是罪人,俺看還是功臣呢!」說完,臉色忽然一變,瞪圓了眼珠子說:「我有功的時候,你怎麼不說?咱爹怎麼不說?現在看俺要好起來了,還扣我一頂罪人的大帽子,呸!罪人怎麼了?就算我是罪人,你能怎麼地我?咱爹能怎麼地我?廢話少說吧,趕緊辦理交接手續。」
朱開山又問:「他娘,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文他娘說:「只可惜一郎那個孩子了……」躊躇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又說,「他爹,能不能把傳文找回來,咱再和他好好說說。」朱開山一擺手說:「你千萬別提他,提他我還得倒地下去。」生子說:「爺爺,你還是把長刀給俺娘吧。」朱開山說:「為什麼?」生子說:「爺爺,俺娘天天晚上拿笤帚練,又劈又砍的,還嫌乎分量不夠。」玉書忍不住笑了說:「大嫂,你就別練了,嚇著孩子。」那文說:「我咽不下這口氣啊!」
傳傑開著輛卡車載著全家人,還有四味樓的幾個夥計和街坊四鄰居,往香坊街傳武駐地方向而去。街道上空,濃煙滾滾,路面上滿是碎磚、瓦礫。玉書看見了,全身一陣陣顫抖,童年時遭受的血腥記憶像是復活了。朱開山說:「玉書,別往外看。」傳傑說:「你呀,真不該來,這車一顛一抖的。」玉書說:「我來看看,將來好告訴咱們的孩子,他的先輩是怎樣抗擊侵略者的。」
崔營長喊一聲說:「鳴槍,放禮炮!」只聽三陣排槍,接著又是數聲禮炮,直上雲霄。人群沸騰起來。
大雪紛飛。朱開山一家人擠在一輛馬車上。傳傑和頭纏繃帶的傳文趕著車。玉書悄聲和秀兒說:「秀兒,我給孩子想了個名。」秀兒說:「叫什麼?」玉書說:「新華,新舊的新,中華的華。」那文說:「國家都這個樣了,還怎麼新哪?」玉書說:「我的意思是盼望將來孩子們能建設一個新的中華。」文他娘說:「玉書,娘給她起個小名吧?」玉書說:「娘,你說。」文他娘說:「就叫亮子,她不是傍天亮時候生的嗎?」那文說:「爹,你看行嗎?」朱開山說:「行啊,傍天亮生的孩子將來建一個新的中華,一個強盛的中華,誰也不敢欺負的中華,好!真好!」
那文說:「爹,咱家那把長刀哪去了?」朱開山說:「你要那幹什麼?」那文說:「我叫傳文氣死了,我想去宰了他。這個沒出息的剛才在森田那裡給我打電話,說過兩天森田就帶著他去接收山河礦,還說不用幾天,連整個滿洲,整個中國都是日本人的。」朱開山說:「要宰那個逆子,也是老二的事,你把家管好吧!發送一郎辦得體面些。」那文說:「爹,放心,這種事情俺知道怎麼辦。」
紹景冷冷地看著他們,走到桌邊,搖了個電話給礦上。一霎工夫,聞聽消息的工人陸陸續續地聚集到了辦公室門外,想要進門,卻被警察們攔住。紹景出來,把辦公室兩扇大門都打開,指著傳文說:「工友弟兄們,大家看見了嗎?裡頭這位穿著西裝,戴著皮帽子的,是咱們總經理的大公子朱傳文。此人因為出賣咱們總經理有功,出賣山河煤礦有功,已經當上了東省治安維持會工商分會的會長。」
生子突然喊了聲說:「爺爺來了!」傳文一驚,趕忙轉頭望去說:「在哪?」生子朝黑影里指指說:「那不是嗎?就在那兒。」那文趁他回身的空,解開長棉袍的扣子,從裏面往外抽出一把挺長的柳葉刀來,揮手就往傳文頭上砍。傳文驚叫一聲,低頭躲過,飛起一腳踢掉了那文手中的刀。生子撲上去,抱住傳文的大腿就咬。傳文一抬腳,把生子踢開老遠。
深夜裡,傳武敲開了文他娘的門,進去說:「娘,俺剛接了電話,奉天出事了,日本人進攻北大營,隊伍上叫我馬上回去。」秀兒說:「真打起來了?」文他娘說:「打到什麼樣了?」傳武說:「還不清楚。」文他娘說:「你麻溜回去吧!」傳武說:「娘,您多保重,秀兒,你也保重啊。」秀兒說:「俺知道。」文他娘說:「黑燈瞎火的,小心哪。」傳武答應著轉身離去。
傳文嗚嗚叫著,爹的大手卻像一把鐵鉗愈鎖愈緊。傳傑驚醒了,跑過來要拽開朱開山的手,朱開山一掌推開。傳文嗚嗚的聲音越來越低。文他娘聽見動靜從裡屋出來,見朱開山坐在靈床上,一愣怔說:「你是人是鬼?」朱開山說:「我剛剛睡了一大覺,這一覺睡了個透亮!」傳傑爬起來說:「娘,你看俺爹。」文他娘這才看清楚,朱開山的巴掌底下竟是傳文的頭!文他娘兩步搶上前,傳傑幫著一起拽開朱開山的手。文他娘說:「幹什麼?想要孩子的命啊!」朱開山說:「留他這條命也是禍害。」
朱開山說:「也是啊,打不過就走唄,不能把老本打空了。少帥那面沒有什麼信兒?」傳武說:「電話已經不通了,最後一次是在雙城和他通過話。」朱開山說:「少帥怎麼說?」傳武說:「他後悔了,不該聽蔣介石的,不該太相信國聯。少帥哭了,說在他的手裡把東北三省丟了,他對不起東北的父老鄉親。」朱開山說:「少帥當初也是糊塗呀!東北軍那麼多兵馬怎麼非聽蔣介石的,不打卻往關里撤呢?」傳傑說:「和豺狼能講和嗎?有這樣的事嗎?」傳武說:「老三,你們山河煤礦怎麼樣?」傳傑說:「官司是打贏了,可是贏了又有什麼用?」傳武說:「爹,照我看,你們把山河礦炸了吧!」朱開山說:「對,三兒,炸吧,不能留給日本人呢!」傳傑說:「行,這事我去辦!」
森田陰笑著來到紹景身邊,低聲道:「你還忘了一件事情。你們的朱老先生不也是因為我,才差點死掉嗎?」紹景朝著工人們,高聲喊道:「對了,剛才我還忘說了……」
石川拍了拍傳傑的肩膀說:「起來吧!」傳傑望著他手中那隻還冒著煙的手槍,說:「人,是你殺的吧?」石川冷笑著點點頭。傳傑眼中噴著怒火說:「記住,你欠山河煤礦一條人命!」傳文過來說:「老三,日本人眼瞅著打進哈爾濱了,你說這些還有用嗎?」傳傑說:「朱傳文,今天我不叫你大哥!你是朱家的罪人,你是山河煤礦的罪人!」
他話還沒說完,森田突然摸出自己那隻金煙斗重重地砸在他的太陽穴上,鮮血頓時流了出來。紹景踉蹌了幾步,想摸自己兜里的小手槍,可是石川的槍先響了,紹景一頭栽倒在地,血染紅了皚皚白雪。
朱開山笑眯眯地點點頭,突然一個箭步躥上前去,左手扣住森田的雙手,右手驀地從腰后抽出那柄柳葉長刀,橫在他的脖子上。石川和幾個憲兵緊張地持槍對著朱開山。朱開山怒目圓睜,喝道:「不要亂動,你們總裁還不想死,對嗎?」森田說:「朱開山,你又想做夢。」朱開山一笑道:「是嗎?今天,咱倆有一個是在做夢。」森田朝石川吼叫道:「開槍,開槍!」石川說:「總裁,您的性命要緊哪!」
崔營長擺了擺手,叫人們靜一靜說:「還有第三喜,今天,是一對新人成親的大喜日子,新郎就是我們的團長朱傳武,新娘就是這位姐姐,也許有人聽說過,赫赫有名的三江紅。」
圍觀的民眾高聲歡呼:「好啊!長中國人的志氣了!」「朱團長帶兵有方!」「看他小鬼子還敢來!」「雙城老百姓有救了!」
劉掌柜哆哆嗦嗦地從車上下來說:「二爺,可得好好打呀!」傳武說:「大叔,您老身子還行?」劉掌柜說:「托你們東北軍的福,還行。」他從懷裡掏出瓶酒來,塞給傳武說:「二爺,知道你喜好這口,特意給你帶了瓶來。」傳武說:「大叔,那俺就不客氣了。」劉掌柜說:「二爺,哈爾濱的老百姓就你們這麼點指望了!」
朱開山說:「聞這個餡子,味挺正啊!」文他娘說:「還有心思品味,滿街上的人都走了,你就不怕鬼子殺進來?」朱開山說:「今個兒可是年三十,辭舊迎新的餃子能不吃嗎?傳武說了,肯定能挺過今晚上。」那文說:「玉書,你這餃子皮怎麼擀的?四棱八瓣的。」玉書小聲地說:「俺手上顫顫,你就不害怕?」秀兒說:「你是說槍炮聲?那怕什麼,有咱爹咱娘在這。」那文說:「玉書,你可別今晚上生啊,連個大夫都沒處找。」秀兒說:「那也不怕,還有咱娘和你呢。」
森田一笑說:「好,不急,我願意奉陪。年輕人,我想讓你和你們的副總經理親自看著山河礦歸順森田物產。」他坐下來,眯縫著眼睛端詳著牆上掛的礦產圖。傳文哼著日本小調,不時整理著自己還穿不習慣的西裝。
工友們用震天動地的聲音喊道:「不能,不能答應!」「小日本子,滾回去!」「二鬼子,滾回去!」
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傳武高聲向院子里喊道:「什麼人?把他們帶進來。」幾個哨兵架著兩個穿便裝的人進來,卻是鮮兒和老四。傳武又驚又喜,說:「姐,你怎麼來了?」鮮兒笑了笑說:「打鬼子呀!」傳武說:「帶了多少人?」鮮兒說:「一百來條槍。九九藏書」傳武高興得搓著手,說:「正愁著人手不夠呢,老天爺就發援兵來了!諸位弟兄,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姐姐,不瞞你們說,是個鬍子頭,報號三江紅,聽說過嗎?」
傳傑見那文手裡拎著那把柳葉刀說:「大嫂,你怎麼還拎這玩意兒?」那文說:「才剛,那個賣國賊回來了,俺手頭就慢了那麼一丁點兒,叫賣國賊跑了!」傳傑說:「你是說大哥吧?」那文說:「不是他,還有誰?那個拉血的鬼!」傳傑說:「我說嘛,看剛才車裡的那個人有點像俺大哥。」那文說:「老三,從今往後,你們誰也不許叫他大哥——賣國賊!」
突然,轟的一聲有炮彈在樓外面炸響,震得房上的塵土簌簌掉下。文他娘說:「他爹,趕緊走吧!」朱開山說:「老大媳婦,再去顛倒兩個菜。」文他娘說:「你還擺這個譜。」朱開山說:「過大年了,總得抿上兩口吧?」文他娘說:「你呀,小鬼子不殺進來,你是心不甘啊!」朱開山說:「也不是,這兩天我老覺得心裡頭有什麼事,這件事不做了,心裏就不熨帖。」那文說:「爹,什麼事?你趕緊說。」朱開山說:「不是還沒想起來嗎?老了,真是老了。腦瓜子不管用了,那麼要緊的事,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文他娘說:「俺可告訴你,不管你想不想得起來,吃完餃子,咱趕緊走。」
傳傑哭喊著跑進來說:「爹,娘……」文他娘說:「怎麼了,三兒?出什麼事了?」朱開山穩穩地坐在那兒,眼皮都沒抬。傳傑哭著說:「娘,前面傳來消息,我二哥戰死了……」文他娘驚得張大嘴說不出話來,猛地給傳傑一個耳光說:「我叫你胡說八道!」傳傑說:「娘,這是真的!鮮兒嫂子正拉著我二哥往家裡奔呢……」文他娘喊了一聲「傳武」,癱坐在地上。那文和秀兒忙把她攙起來。朱開山一動不動,兩行老淚流過面龐,輕聲說:「搭靈堂吧。」傳傑說:「爹,使不得呀,咱趕緊走吧!日本人的鐵蹄子馬上就踏進咱的家門了!」朱開山說:「搭靈堂吧!」全家人面面相覷。
傳傑進了屋。那文問:「老三,礦山炸了?」傳傑說:「炸了,工友們都哭了。」秀兒說:「哭什麼?還能留給日本人哪。」朱開山說:「能不哭嗎?辛辛苦苦建起來的,紹景還把命給搭上了。」文他娘說:「可惜了,那麼大片礦山。」朱開山說:「別心疼了,總不能留給日本人現成的。」生子說:「爺爺,等俺長大了,再把它奪回來。」朱開山說:「咳,就怕爺爺看不到那一天了。」那文說:「爹,看你說的,就你這個身板,活個百八十歲還不是輕似溜的?」
大年夜,一家人圍在一起包餃子,外面傳來震心的槍炮聲代替了往昔喜慶的鞭炮。
朱開山說:「知道,他現在是挺好,不知道他將來是個什麼下場。」森田說:「朱老先生,你對將來有什麼看法呀?」朱開山說:「有點看法,都很簡單,第一條將來中國還是中國人的,你們日本人還得回去,回到那幾個小島子上去;第二條你們走的時候,肯定留下了一片片自個兒人的屍首,還有滿世界對你們的罵名!」
那文哭著說:「爹,在哪搭呀?」朱開山說:「就在這兒!」那文說:「爹,這可不行啊,小輩人的靈堂都搭在西廂,沒有上中堂的。」朱開山說:「我就要破破規矩,老二為國捐軀,為民灑血,理應在全家之上!把老宗譜請出來,我要為他樹碑立傳!」
爺倆下了樓,見院門外站著森田、石川和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憲兵。朱開山大踏步走到森田跟前,說:「森田總裁,恩恩怨怨是你我之間的事情,能不能放過我家裡的人呢?」森田說:「朱老先生,從我聽說你那天起,就知道你是個喜歡做夢的人,夢想挽救大清朝,夢想開煤礦,夢想中國富強。今天,你的夢做到頭了。我森田為人處事有兩個準則:一,不能有婦人之仁,婆婆媽媽,做不成大事;二,斬草必須除根,今天留下一棵苗,明天就是一片森林。」朱開山說:「那對我那個大兒子呢?」森田說:「另當別論,朱傳文是中國人當中的優良分子,誠心誠意為大日本帝國效勞。至於你,朱老先生,我們要想再見面的話,只能是來生來世了。」
桌子上放著那文的柳葉刀,還有一支匣子槍和兩顆手雷。朱開山問傳傑:「三兒,你擱哪弄的這些槍葯?」傳傑說:「都是俺二哥生前給的,他怕咱家在往城外走的道上出事。」朱開山說:「那就裝好了它,我原來尋思只能靠這口刀逃命了。」傳傑將匣子槍和手雷揣進腰裡。生子進來說:「爺爺,咱家門口好像有人。」傳傑說:「誰呀?」生子說:「看不清。」朱開山提起刀就往門外走,傳傑跟出來。朱開山說:「傳傑,你回去吧,玉書剛生了娃,要你照顧呢。」傳傑說:「沒事,娘和秀兒,還有俺大嫂都在呢,我也幫不上忙。」
在遠處隆隆的炮聲里,開庭了。梁法官端坐在主審法官的位置上,神情莊嚴。他敲了一下法錘,目不旁視,拿起宣判書,開始宣讀:「中華民國,東省特別行政區高等法院民事三廳,現在對山河煤礦礦權糾紛一案開始宣判。原告中國山河煤礦,被告日本森田物產。連日來,本廳對山河煤礦礦權糾紛一案進行了認真詳盡的調查審理,認為:一、原告訴被告森田物產未經山河煤礦股東大會許可,私自收購東勝商社在山河煤礦的股份,證據確鑿,事實清楚,本廳予以採信;二、原告所訴被告森田物產將銀行貸款作為自有資金讓東勝商社用於購買山河煤礦的股份,證據確鑿,事實清楚,本廳予以採信。本廳根據上述兩點,現在判決如下……」
朱家人圍坐在一起,個個神色凝重。朱開山說:「眼下,國家亂了,咱家也亂了,越亂咱越要穩住神。老二,你就一心一意把你的兵帶好,但願能保住這個國家;老三,咱有了一郎的證據,把官司贏下來,不能讓山河礦丟了;那文,家裡的事情就靠你多擔待點了。」
漫天大雪中,鮮兒拉著雪橇走到門口。傳武已經成了一個雪人。鮮兒木木地說:「傳武,到家了……」突然樓里傳來了大悲調的響器聲。
臨街的商鋪里,無線電不停地播送著一條消息,引得行人駐足聆聽:「本台最新消息,今天凌晨,馬佔山將軍率二萬餘人含淚撤出江橋陣地。上午九時許,日本關東軍佔領黑龍江省省會齊齊哈爾。至此,從11月4日開始的齊齊哈爾江橋保衛戰宣告結束。這場震驚中外的江橋保衛戰共歷時十五天,神勇的馬佔山將軍率部共擊斃日偽軍六千餘人。嫩江河畔陣亡將士是中華血性男兒之瑰寶,馬佔山將軍部隊不愧為中國軍人之楷模!」聆聽的行人,神情中都帶著一種倔強的悲憤,這種情緒在彌天風雪裡凝結著,匯聚著。
突然,一顆炮彈呼嘯著落在法庭屋頂,轟然炸響。法庭里的人慌忙躲藏,瓦片、大片的天花板還有塵土瀑布似的落下來。片刻,梁法官從審判桌下面鑽出來,拍了拍頭上、身上的灰塵,面不改色,要繼續宣判。森田卻暴躁地咆哮起來:「夠了,夠了,聽聽炮聲吧!這就是最好的宣判!」梁法官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語調不變:「本廳根據上述兩點,現在判決如下:一、根據中華民國商務通律第六十三條第四款之規定,被告森田物產無權收購山河煤礦股份,更無權佔有山河煤礦;二、依據中華民國民法第三十四條第六款之規定,被告森田物產以借貸資金充當自有資金,實屬欺詐,收購山河煤礦股份無效;三、由於被告森田物產上述違法、違規行為給山河煤礦造成的一切經濟損失均由被告森田物產全額賠償!」
生子問傳文說:「爹,咱這往哪去呀?」傳文說:「問爺爺吧,我也不知道。」朱開山說:「你就往前趕吧,總有適合咱們安家的地方。」文他娘說:「當年,闖關東來的時候,還有個元寶鎮,現在倒好,往哪兒去都不知道了。」朱開山說:「往哪兒去是小事,現在咱們孫子有了,孫女也有了,有了這一代一代的人,咱還怕什麼?文他娘,我和你說,國家亡不了,咱們朱家也亡不了!」
雙層車站月台周圍,人山人海,有列隊整齊的東北軍官兵,也有前擁后擠的老百姓。崔營長一手扯著傳武,一手扯著鮮兒,登上一輛炸翻的車廂頂,對眾人說:「雙城的父老鄉親們,全團的弟兄們!今天,是1932年的1月31號,再有幾天就過大年了!咱們今個就提前把大年過了,為什麼呢?咱們三喜臨門!頭一喜,30號晚上,俺們東北軍朱傳武團殲滅了投降日本人的吉林剿匪軍的一個團;第二喜,今天凌晨,我們團又在雙城火車站伏擊鬼子的長谷旅團,殺死了四百七十二個鬼子!」
靈堂搭起來了,朱開山站在傳武的屍身前,說:「我說幾句話,除了一個逆子傳文,家裡人都齊整了,都把眼淚給我收起來,眼淚沒有日本人的槍炮聲大,眼淚救不了命也救不了國!我朱開山活了一輩子就見不得眼淚!上輩人給下輩人做祭祀,古往今來這恐怕是第一回,叫我朱開山攤上了,我說呢,值!為國而死,為民捐軀,這是老朱家的傳統,也是老朱家的光榮!你們看看咱家的老宗譜。」他指點著宗譜上一個個的名字,「你們看看!打從萬曆年間的老祖宗到今天,一代一代都是怎麼死的?沒有一個是老死病死癱在炕上的,都是站著把血噴到貪官污吏土豪劣紳洋鬼子身上的!就是倒下也是落地有聲,前門樓子上,掛過老祖宗的頭顱,濟南府衙九九藏書門的旗杆上掛過老祖宗的屍首,今天,朱家又把一個兒子搭給了小日本鬼子,我高興啊,我沒做到的,我兒子做到了,他是咱家的神,他是咱家的仙!咱們全家要把他供起來,我死了以後,不求你們哭哭啼啼,只求你們把我和傳武的靈位擺在一起,我生沒做到的,死了跟兒子沾沾光吧……」他威嚴地環視眾人,「我還有一句話,能入老朱家宗譜的都應該是英雄好漢。朱傳文這個王八犢子,永遠不許登堂入室,永遠不許進老朱家的宗譜!」
一輛卡車開過來,傳傑下來問:「都站這幹什麼?」文他娘說:「見著你二哥他們了?」傳傑說:「見著了,隊伍上的人兩三天沒正經吃東西了,連水都沒有,渴了就吞把雪。」朱開山說:「這哪成,空肚子哪能打仗?大媳婦,趕緊叫夥計們連夜做。」
崔營長說:「新郎、新娘聽好了。」又笑著小聲和傳武、鮮兒說,「二位,今天得聽我的了。」他退開幾步,高喊道:「一拜天地。」傳武和鮮兒鞠了三躬。崔營長又喊道:「二拜……」他趕忙收住聲問傳武說:「雙方老人都不在啊,怎麼說?」傳武略一想說:「就拜雙城老百姓吧。」崔營長說:「好,主意好!」他又退開幾步,高聲喊道:「按照新郎新娘的意思,二拜雙城的父老鄉親。」傳武和鮮兒向民眾深深鞠了三躬。民眾們紛紛叫好。
傳武也看見了家人,大步上前說:「爹,娘,你們怎麼來了?」文他娘說:「三兒說你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娘能不急嗎?」那文朝傳武說:「老二,都是才出鍋的,整一車,豆包、餃子、大餅、饅頭,還有咱四味樓的菜肴。」
崔營長對鮮兒說:「嫂子,你也得說兩句。」鮮兒說:「算了吧,俺沒在這麼大場面上站過。」崔營長說:「嫂子,還是說兩句吧,這麼多來慶賀的,難得!」鮮兒低頭想了想說:「那好,俺說幾句。」她望著眼前的東北軍官兵和雙城的老百姓說:「叔叔,大爺,嬸子,大娘,兄弟姐妹們!俺三江紅也是苦出身,刀尖子上滾了這麼多年,多少回盼著能有個家,今天你們幫俺把這個多少年的夢圓了!俺三江紅謝謝了!過去俺是窮得沒有活路了,上了山,今天,鬼子來了,俺下了山,為個什麼?俺手裡有槍,還有百十號弟兄,不能眼瞅著父老鄉親當亡國奴啊!哪怕是俺自己戰死,咱也不能當亡國奴啊!」說罷朝人群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斷壁殘垣,硝煙處處的陣地上,朱開山扶著生子的肩頭和文他娘站在中間,一邊是滿身征塵的傳武和鮮兒,一邊是傳傑扶著挺著大肚子的玉書,那文和秀兒靠在他們旁邊。記者按下快門。這幅朱家抗戰圖永遠地留在了時代的煙塵之中。
朱開山領著傳傑和生子上前給梁法官鞠了一躬,說:「梁法官,謝謝你,雖然日本人就要打進來了,我還得謝謝你!謝謝你給中國人主持公道!」梁法官說:「公正執法是一個司法人員的天職。」傳傑擔心道:「梁法官你就不怕張景惠和你過不去嗎?」梁法官說:「是啊,他饒不了我,可是,鳥之將死,尚有一鳴,國之將破,還要一戰,為了法律之公正、中國之主權,本人豈能無有一搏?」朱開山含著淚,緊緊地握住梁法官的手。梁法官拍了拍生子說:「孩子,永遠別忘了,咱們是中國人。」
傳文和傳傑俯在朱開山的靈床上昏沉睡了。朱開山的喉嚨里一陣響動,長長地喘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他看了看俯在身邊的傳文,用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臉。傳文迷迷糊糊睜開眼,朱開山說:「你的心真寬敞,還能睡著?」傳文見是爹在說話,驚得差點坐地上,喊一聲「娘啊,詐屍啦」,剛要抬身跑,卻被朱開山一隻大手死死地蓋在臉上,擺脫不得。
秀兒緊緊護住文他娘和玉書。那文摟著生子驚叫道:「娘,完了!這遭可完了!」文他娘低頭包裹著剛剛出生的孩子說:「秀兒,幫玉書把衣裳穿好了,今個兒咱就是死,也得是個齊整的模樣!」
傳文還沒見過這陣勢,心慌地跺著腳,高喊道:「不許喊,再喊,俺叫你們蹲笆籬子!」
紛亂中,傳傑開著卡車趕到。他跳下車,跑過來大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怎麼開槍了?都住手!」警察攔著他不讓進。森田說:「放他進來,他是副總經理。」
朱開山伸出顫抖的手,把傳武臉上的雪擦凈。外面的槍炮聲又劇烈地響了起來。
文他娘走到鮮兒身邊,蹲下,心疼地打量著她:一頂狗皮帽子扣在臉上,棉衣的肩頭已經磨破,臉被炮火熏得黢黑,還有一道道的汗漬。鮮兒睜開眼睛說:「娘,你怎麼來了?」文他娘摟住鮮兒哭了說:「鮮兒,跟娘回家吧!」鮮兒說:「娘,鬼子就在那趟街,俺能回家嗎?」文他娘說:「打仗不是咱女人家的事。」鮮兒疲憊地笑了笑說:「國家都好沒了,還論什麼男人女人啊!」
離四味樓不遠的地方,停了一輛黑色轎車。那文和生子走過去。傳文從車上下來,涎著臉說:「都想明白了?」那文說:「都想明白了。」傳文說:「願意跟我打香腰去?」那文說:「願意,一百個願意。」傳文說:「我怎麼看你臉色不對呢?」那文說:「俺是怕叫爹知道。」傳文說:「咱做得這麼機密,他上哪知道?」
傳傑正要追,森田卻退著步子回來了——傳文高舉著一個木頭凳子,把他逼進了院子。傳文說:「森田總裁,你請留步。」森田說:「你想幹什麼?」傳文胸口一挺說:「我想護住俺這個家!」傳傑和朱開山都有點呆,傳傑高喊:「大哥。」趁傳文分神的剎那,森田一煙斗砸在傳文的太陽穴上。傳文慘叫一聲,撲通倒地。
屋外的傳文淚流滿面,轉身迎著風雪,孤獨地走開。
士兵們吃著熱乎飯,一個個笑逐顏開。一個參謀給傳武說:「團長,四味樓以前俺光從門口聞過香,從來沒進去過,沒想到在這裏吃到正宗的啦。」說得大夥全樂了。
傳傑房間的門開了,文他娘抱著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出來,秀兒攙著玉書,那文和生子跟在一旁。那文跑過來說:「爹,傳文這是怎麼了?」傳傑哭了說:「俺哥為了堵住森田不讓他跑,為了救咱這個家……」那文撲到傳文身上哭喊道:「傳文,傳文,你把眼睜開呀!」生子也哭了說:「爹,你醒一醒啊。」文他娘把孩子交給秀兒,湊近傳文的耳朵說:「老大,老大,娘在喊你,聽見了嗎?」傳文努力睜開眼說:「娘,俺聽見了……」朱開山哽咽著說:「老大,你看爹一眼,看爹一眼。」傳文又睜開眼,大口倒著氣:「爹,爹……」朱開山說:「老大,你說,爹聽著呢。」傳文呼哧呼哧地喘著,斷斷續續地說:「爹,俺……俺……俺錯了……」朱開山老淚撲簌簌滾下,哽咽著說:「老大,爹不怪你,你好樣的,和老二一樣,好樣的!」傳文笑了,隨即頭一歪,人又昏了過去。
傳武殺得正酣,卻不妨身後被一個鬼子刺了一刀,正中左肩,他忍痛轉過身來,手起刀落,把刺他的鬼子砍翻在地。又有三個鬼子哇呀呀地衝上來,劇痛之下,傳武只能招架,破綻更多,胸前又被刺中一刀,那鬼子用刺刀用力拱著,一直把他拱到牆根下。傳武瞪大眼睛看著日本兵,眼裡都要噴出火來。鮮兒揮舞著槍衝過來,大聲地哭喊著「傳武……」甩手兩槍放倒了鬼子。傳武靠在牆上,那刺刀卻還在他的胸上。鮮兒抱住傳武,傳武慘然地笑了笑,雙手抓住刺刀,大叫一聲,生生地把刺刀拔出胸腔!鮮血頓時從他的胸膛湧出,他像一棵大樹緩緩地倒下……
朱開山背對著文他娘坐著,像塊石頭,一動不動。文他娘輕聲地說:「他爹,天快亮了,你就睡一會兒吧,要不熬不住啊。」朱開山還是一動不動,文他娘默默地走過去,一下子愣住了——朱開山兩眼緊閉,臉上爬滿了淚水。文他娘說:「他爹,你別嚇我,我一輩子沒看見你掉過淚,你這是怎麼了?你要是憋不住,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別憋出病來。」
崔營長又喊道:「夫妻對拜。」傳武和鮮兒相互笑了笑,鞠了三躬。傳武抬起身,朝著民眾說:「雙城的父老鄉親,全團的弟兄們!如今國難當頭,大敵當前。大家還為我們操辦了這麼體面的婚事,我朱傳武一個粗人說不出什麼花花樣來,只有兩句話:一、多殺鬼子;二、謝謝雙城的父老鄉親!」
傳文終於喘過口氣來,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往門外走,兩眼直瞪瞪地瞅著外面說:「爹,天好亮了,俺該喊扛活的下地了。」文他娘說:「老大,你往哪去啊?」傳文朝外走著說:「你們這幫懶骨頭,日頭都照腚上去了,還不下地嗎?」傳傑跟上去說:「哥,你怎麼了?」文他娘朝朱開山說:「咳,你把好好個孩子弄傻了!」朱開山瞅著傳文說:「不是在裝傻吧?」
四味樓里炮火聲隱約可聞。秀兒說:「娘,今個兒的炮火像是比昨個的凶啊!」玉書說:「聽電台說,鬼子不光動了坦克、鐵甲車,還有飛機呢!」朱開山說:「雙城那一帶一馬平川,無險可守啊!」生子說:「二叔他們能贏嗎?」
一匹快馬奔來,到了四味樓門前,馬上的人帶住馬,朝裏面喊道:「喂,四味樓有人嗎?」那文和秀兒趕緊跑過去,那文說:「找誰?俺就是四味樓的。」馬上那人是老四,他的棉袍子已經被打爛,翻出一團團棉花。老四說:「是大嫂吧?」那文點點頭。老四說:「朱團長和三江紅已經退回哈爾濱,正在香坊街一帶修築陣地,叫我來報個平安。」說完調轉馬頭打馬read•99csw•com而去。
工人們亂了,開始朝前沖。警察們站成一條線,努力攔擋著,一個頭目更是朝天鳴了幾槍說:「老實點,老實點,想找死嗎?」
傳文說完又覥著臉問森田:「森田總裁,張長官剛才是這樣說的吧?」森田點點頭朝紹景說:「張長官擔心你們不聽從他的意見,還派了一大車警察。」石川上前一步說:「潘先生,咱們辦理交接手續吧?」紹景冷冷地笑了說:「太著急了!我們的副總經理朱傳傑已經去了東省高級法院重新起訴,怎麼也得等他回來吧?」
文他娘對著話筒說:「什麼時候來家呀?」鮮兒說:「那得聽傳武的,現在俺是他的手下了。」文他娘說:「不用聽他的,你還是姐姐呢!」朱開山朝文他娘說:「你老是叫不準人家。」他又奪過話筒:「鮮兒,告訴傳武,瞅打仗的空隙回家一趟,爹給你們擺慶功酒!」鮮兒樂著說:「好啊,俺告訴傳武,叫他好好陪爹喝兩杯。」
傳武領著朱開山和傳傑來到一扇窗戶跟前,指著前方說:「爹,那邊就是鬼子的陣地。」朱開山望著說:「還有坦克、鐵甲車呢!」傳武說:「後面還隱蔽著大口徑火炮。」傳傑說:「二哥,咱們呢?」傳武說:「只有幾門迫擊炮。」朱開山說:「還能挺幾天?」傳武說:「沒有增援隊伍,頂多兩天。爹,告訴街坊鄰居們,該走,趕緊走吧!」
傳傑推開阻攔,卻看見紹景的屍體橫躺在地上,滿臉的憤慨,怒目圓睜著不肯閉眼。傳傑心中大慟。
前沿陣地已經成了火海,東北軍與日軍展開了殘酷的肉搏戰。
森田掏出自己的金煙斗,他閉上眼睛,似乎要往自己頭上砸,卻突然一翻手腕,奮力朝朱開山臉上擲去。朱開山偏頭閃過,森田又號叫著上前奪刀,朱開山一個掃堂腿,森田滾落在地,朱開山又跟上一腳,將他踹下樓去。森田從地上爬起來,就往院外跑。傳傑開了兩槍卻沒有打中。
傳武煩了,起身來到傳文跟前說:「我看你今晚是有心事啊!」傳文點著頭說:「對,是在考慮幾件事情。」傳武說:「什麼事情啊?」傳文說:「你看,本來,俺光準備了咱爹一個人的喪事,現在又多了個一郎,還有……」傳武說:「還有就是你在想,怎麼跟咱爹和一郎一道去。」傳文有點害怕了,站起來往一邊躲開。傳傑勸傳武說:「二哥,今晚就別發火了,全當眼前沒他這個人。」傳文說:「怎麼沒有,我是家裡老大!我在這站著呢!」傳武說:「你再給我裝愣賣傻,我可真崩了你。」傳傑說:「二哥,我看別崩吧,真崩他,這屋裡也放不下第三張床。」傳武說:「他想得美,在這停屍,滾他的吧!我前腳崩了他,後腳就把他扔野地里喂狗去。」傳文縮在牆角一句話也沒有了。
到了二樓走廊上,朱開山鬆開森田,掂了掂柳葉刀說:「森田總裁,你也是個喜歡做夢的人,夢想搶奪山河礦,夢想搶奪中國,夢想滅亡中國,你的夢今天可是真做到頭了!不過,我不像你,不給別人留後路。」森田說:「怎麼,難道今天你會放我走?」朱開山一笑道:「看,你又在做夢!不會放你走的,我說的後路,是說叫你有個挑選:你是自己了斷呢,還是用我動手啊?」森田說:「謝謝朱老先生,天照大神的子孫用不著你動手。」
張營長哈哈大笑道:「不就是二龍山的三江紅嗎?豈止是聽說,還打過交道呢!」崔營長也笑了說:「是啊,打過交道,打得昏天黑地。」鮮兒雙手一抱拳說:「各位長官,以往咱們是對頭,三江紅多有得罪,今個兒你們打鬼子,還請長官們不計往日恩怨,也算上三江紅一個。」孫營長說:「說得好!夠個中國人!借你們鬍子趟上的一句話:想啥來啥,正想娘家人,孩子他舅就來了!」說得眾人都笑了。傳武招呼著說:「過來,合計合計今晚的仗怎麼打!」說著他來到桌邊,展開地圖,又朝鮮兒招手說:「姐,你也過來。」
正說著後院進來個人,卻是郵電局的職員,給朱家送個急件。傳傑簽收了,過來說:「法院來的開庭通知書。」朱開山問:「什麼時候開庭?」傳傑說:「明天上午九點。」那文說:「都什麼時候了,才告訴開庭,開了庭,還敢判日本人輸?」玉書說:「聽說,那個張景惠——維持會會長早就和日本人勾當上了,法院還不得聽他的?」文他娘說:「他爹,明天你還去嗎?你要是再上股子火……」傳傑說:「爹,還是去吧!梁法官好不容易同意受理了。」朱開山說:「去幹什麼?去了也是生氣,要去你自個兒去吧。」
玉書覺得這娘倆有點奇怪,轉身慢慢朝樓上走去,不時回頭望著。秀兒從自己的房間出來說:「玉書,你瞅什麼呢?」玉書說:「大嫂剛剛領生子出去,那神情好像不大對。」秀兒說:「對了,下午啊,我聽他們好像和大哥通電話呢!」玉書說:「和大哥通電話?你告訴咱爹了嗎?」秀兒說:「他們一家人通個電話怎麼了?」玉書說:「朱傳文還算咱家裡人嗎?走,趕緊告訴爹。」
朱開山將森田往樓上帶,說:「感謝你的手下吧,他們真以你為重啊!」傳傑斷後,悄悄掏出手雷。朱開山帶著森田來到二樓,轉過身往院門一瞅,說:「嗯?怎麼又進來幾個?」石川和那幾個日本兵應聲往院門望,傳傑趁機將兩顆手雷扔下,「咣咣」兩聲巨響之後,石川和幾個日本兵已經橫屍院中,玻璃片散落了滿地。
傳文慢慢地朝樓下走,傳傑在後面喊他說:「哥,你往哪兒走啊?」傳文眨巴眨巴眼睛,緩過點神來,轉身說:「咱爹才剛是不是活過來了?」傳傑說:「是啊,剛剛醒過來了。」傳文說:「他是不是想捂死我?」朱開山站在二樓,朗聲說:「我是想捂死你,可惜你娘捨不得你。」
雙城火車站附近一個農家院子,門口站著哨兵,不時有東北軍官兵進進出出。傳武正和幾個軍官在堂屋裡商議軍務。傳武說:「打還是不打都放個屁啊?」張營長說:「團長,弟兄們從今早上就開打,到後半晌才清理完戰場,總得緩口氣吧?」孫營長說:「往雙城車站來的鬼子長谷旅團,有近兩千號人,裝備精良,如果我們一口吃不掉,僵持起來,恐怕要吃虧的。」傳武問另一位軍官說:「你呢,崔營長?」崔營長說:「我覺得倒有一打,鬼子在明處,我們在暗處,暗箭難防!再者,鬼子在列車廂里,他們有再好的武器也難以施展。」傳武說:「我插一句,咱們今天剛剛吃掉了吉林剿匪軍的一個團,弟兄們心氣正旺著呢!」
秀兒過來,瞅著傳武說:「把扣繫上,這麼冷的天。」傳武把秀兒領到一邊,悄聲說:「日本人很快就能打進來,到時候別和咱爹咱娘走散了。」秀兒點頭。傳武說:「往後的日子可能更艱難,管怎麼照顧好自個兒。」秀兒眼圈紅了說:「俺知道。你也躲著些槍子。」
森田朝石川和傳文笑了笑說:「聽,多麼幼稚!不會等到他們開庭,哈爾濱就已經是帝國的了!」
生子放下電話,轉頭對那文說:「娘,俺都是照你教俺說的跟爹說的。」那文說:「不孬,裝得怪像呢。」秀兒走過來說:「你娘倆在這演什麼戲啊?」那文一笑說:「看你說的,俺能會演戲嗎?俺在這教生子怎麼打電話。」說完,趕緊拽著生子走了。
文他娘問傳武說:「咱家鮮兒呢?」傳武四下望著,一指說:「在那兒呢!」不遠處殘牆邊,鮮兒和幾個手下的弟兄正歪在牆上睡著。玉書從車窗探出頭來說:「二哥,辛苦了。」傳武說:「玉書,你不該來呀!懷著孩子呢!快生了吧?」玉書說:「就這兩天的事。二哥,你猜我想什麼呢?」傳武笑笑說:「想生個胖小子。」玉書說:「不是,我在想也拿起槍和日本鬼子干!」傳武說:「那也得先把俺那個侄小子生了呀。」玉書笑了。
那文指著傳文說:「不用你罵,今晚上,惡鬼就去掐死你。」玉書說:「不用鬼掐,老百姓早晚審判你。」傳文說:「你呀,書都白念了,跟三兒跑,等著倒瞎霉吧!還懷了個孩子,生下來也得跟你們窮個吊蛋兒精光!」傳文又朝秀兒喊道:「秀兒,你是個老實人,日本人來了,有什麼難處和大哥說,別不好意思。」秀兒厭惡地說:「你閉嘴,趕緊走吧!」傳文又喊道:「娘,俺給你拜個早年了!」文他娘說:「呸!你噁心死我了,你枉為朱家的人,枉為中國人!」
一家人簇擁在朱開山身邊,翹首望著雙城方向,槍炮聲漸漸稀疏。傳傑說:「像是打完了。」玉書說:「也不知是勝了,還是敗了。」那文說:「哪能敗了,肯定是贏!咱家老二能打敗仗嗎?是不是,爹?」朱開山說:「戰場上的事,變化莫測,輸贏難料啊!但願他們贏了吧!」文他娘說:「都進屋吧,站了大半宿了。」
大悲調又響了起來,挽帶飄飛。鮮兒坐在靈堂前,痴痴地唱著,她沒有了眼淚,彷彿置身於山場雪原,置身於天地洪荒……
朱開山帶著文他娘、秀兒衝過來,後面還跟著玉書。文他娘說:「老大,你個喪良心的,下死手啊?」傳文也不說話,慌忙鑽進轎車跑了。朱開山大吼一聲道:「你給我站下。」那轎車沒跑出去多遠,還真停下來了。傳文從車窗里探出頭說:「爹,日本人眼瞅進哈爾濱了,趕緊去給森田說句好話吧!要不真有你難看的!還指派那文當刺客,她是我的對手嗎?生子,別生爹的氣,爹剛剛才用了五成的力氣。」文他娘跺著腳說:「老大,你給我回來!」傳文說:「娘,你老別害怕,養九九藏書老送終就得靠我了,他們哪個也指望不了。」朱開山說:「老大,你有本事把車倒回來。」傳文嘿嘿一笑道:「爹,我有點本事也不如你,你一隻手都差點要了我的命,何況今晚又添了那文那麼個母夜叉。」
山河礦辦公室那幾間木屋,已完全被大雪掩住了本來的紋理。一輛黑色轎車開來,一身西裝的傳文和森田、石川耀武揚威地下了車。緊隨轎車而來的是一輛卡車,載滿了荷槍實彈的警察。
雙城方向傳來更加猛烈的炮火聲,一家人抬頭望去,雙城方向的天空一片火紅。
傳文嘟嘟囔囔地說:「一家人都埋怨俺,可是當時那個陣勢叫誰也挺不住。那幾個人咔嚓一聲,就把陳先生的脖子扭斷了。那脖子比平常長出一大截來,他躺在那,翻著白眼,誰見了不害怕!老二,興許你在場,能挺得住?」傳武說:「我也挺不住,挺他幹什麼?挺住了得死,脖子得咔嚓一聲斷了!挺不住多好,挺不住還能撈個常務董事噹噹。」傳文說:「老二,說話轉那麼多彎幹什麼?哥不就是撒了回謊把山河礦丟了嗎?」傳傑說:「你就閉嘴吧,丟了的何止是山河礦啊?」傳文瞪著眼說:「你說,還丟什麼了?你說!」
客廳已經成了靈堂,一面停著朱開山的靈床,一面是一郎的靈床。朱家哥仨兒一身孝服,分坐在靈床兩側。
傳武擱下電話,想了想,命令電話兵說:「接北平協和醫院,少帥在那養病呢!」一會兒電話接通,張學良焦慮的聲音傳來:「傳武,奉天、長春的事都知道了吧?」傳武說:「少帥,我們得組織反擊呀!」張學良說:「我已經請示南京蔣主席了,蔣主席來電,叫避免衝突,以防事態擴大,爭取國聯出面調停。」傳武說:「少帥,不能相信國聯哪!多少回了,他們哪一回為中國人說過話,全都是偏向小鬼子。」張學良說:「傳武,對日本人作戰,絕非我們東北軍一隅之力所能應付,現在我們既然已經聽命于中央,就只能服從蔣主席統一指揮。」傳武說:「少帥,聽蔣主席的,東北三省早晚落入日本人手裡。少帥,下命令打吧!」
馬車遠去,雪越下越大。風雪中,傳來文他娘的聲音說:「咳,一轉眼的工夫,咱來關東三十年了。」朱開山說:「文他娘,不知你是怎麼想的,我主意是定了,將來把自個兒就埋在這關東山了,你呢?」文他娘說:「俺還能怎麼想,隨你唄!」
傳武和鮮兒並肩站著,熱淚盈眶。
森田的臉色從沒有像此刻這麼陰沉過,石川恭敬地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森田說:「你不是說叫鶴鳴會的人嚴密監視一郎嗎?」石川說:「誰知道,事情這麼突然,一眼沒看到,他……」森田狠狠地抽了石川一個嘴巴說:「我眼神不好,你眼神也不好嗎?」石川說:「總裁,您處罰我吧!」
夜深了,雪花飄飄洒洒,一會兒便鋪白了站台。傳武和鮮兒在月台上走著,留下兩排淺淺的腳印。鮮兒說:「又下雪了。」傳武說:「今年的雪,像是特別多。」鮮兒說:「每到年根,雪都挺多。」傳武說:「下午,我打電話告訴家裡,咱在這兒成親了,爹娘樂得什麼似的,說是晚上,家裡也要擺酒席呢!」鮮兒說:「傳武,咱是哪一年進的山場子啊?」傳武說:「哦,有二十多年了吧!」鮮兒輕輕說:「傳武,知道嗎?從那時候,姐就喜歡你了。」傳武說:「俺也是。」
朱開山說:「朱傳文,你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就算哪一天我不在了,老二、老三還有生子也能把你送上西天。」生子說:「爹,你就別叫爺爺奶奶生氣了,走吧!」傳文說:「兒子哎,爹到什麼時候都是你的爹!」說完縮進車裡,轎車一溜煙跑了。
那文揉著手腕子說:「這個喪良心的,腳頭還挺狠。」文他娘說:「你哪是他的對手,小時候,他也跟你爹練過。」生子說:「爺爺,你也教俺唄?」朱開山搖搖頭說:「來不及了,孩子,鬼子已經殺到家門口了。」
1931年末的哈爾濱,風雪漫天。
傳文像一個鬼魅似的走到四味樓門口,渾身上下被雪染得雪白。他徘徊著,聽著屋裡的悲聲,慢慢躲到暗處。
傳武放下電話,看一圈身邊的人,說:「蔣主席不讓打,少帥又不好下命令打,弟兄們,你們是什麼主意?」一個營長說:「團長,弟兄們聽你的。」傳武一拳砸在桌子上說:「好,寧可戰死,不當亡國奴,不背罵名!」
傳文眼睛中忽然透露出無比的頹喪和仇恨來,流著淚說:「爹,你們這個家對我不公平,我恨你們。」朱開山說:「你上來,爹還給你個公平,你上來。」傳文說:「你想好事吧!我沒有你這個爹,沒有這個家!」文他娘說:「老大,你閉嘴。」傳文說:「娘,俺走了,肯定混出個模樣再回來!」說著轉身跑了。傳傑要下去追,朱開山拽住他:「老三,叫他混個人模樣去吧,回來,回來他也是個死!」
朱開山又交代玉書和秀兒:「玉書,戰亂起來了,學校恐怕也不能正經上課,你又有了身孕,哪兒也別去,就在家好好歇著吧。秀兒,你把心放寬敞些,再傷痛一郎也是不在了。小日本子,欠咱國家的,欠咱朱家的,那個森田也欠你秀兒的。這個仇,早晚爹替你報!」玉書和秀兒都點點頭。
火光中,傳武殺紅了眼,手中一把大刀上下翻飛,一個又一個鬼子倒下去。尾崎站在一輛坦克上,揮舞著軍刀,呀呀叫著,在指揮。鮮兒悄悄地摸上去,抬手一槍,尾崎慘叫一聲倒下。鮮兒跳上坦克車,拾起那把軍刀,又向裏面扔了顆手雷,跳下坦克車,反身衝進廝殺的人群。老四挺著一支步槍,連著捅翻了幾名日軍,終於抵不住三名日軍的夾攻,胸口中了好幾刺刀,倒在了血泊中,猶自怒目圓睜。
什麼地方傳來了嗡嗡的聲音,打破了難得的靜謐。傳武側耳一聽道:「不好,鬼子的飛機!」他們匆忙朝候車室跑去。不一會兒,一顆顆炸彈響起,火光一片。
吃了飯,那文穿了件長長的棉袍,領著生子下樓來,迎面碰上玉書。玉書問:「大嫂,大黑天這是上哪呀?」那文說:「哪也不去,剛吃飽,領生子出去消消食。」玉書說:「小心哪,這炮火連天的,別走遠了。」那文顧不得回答,領著生子急急忙忙往院外走。
那文和秀兒嘆口氣,進了屋,卻和朱開山老兩口走了個碰頭。那文說:「娘,老二他們退回來了。」朱開山說:「在哪?」那文說:「說是在香坊街一帶修陣地呢!剛才打發人來報了個平安。」秀兒問:「爹,你這是要去哪兒啊?」文他娘說:「你爹又改主意了。」秀兒說:「開庭去?」朱開山點點頭,朝那文說:「大媳婦,你把生子叫來。」那文說:「爹,叫他幹什麼?」朱開山說:「叫他去看看那些賣國的法官怎麼出賣山河礦,怎麼出賣咱們國家,我興許看不見這些狗東西的明天了,叫生子記著,將來替我和他們算賬!」
工人們鬧哄起來說:「呸!這不是給總經理丟臉嗎?」「趕緊滾下去,你這個二鬼子!」「總經理怎麼會有你這麼個混蛋兒子。」「俺問你,你還有中國人的味嗎?」……
秀兒默默地走到鮮兒的面前,輕聲說:「姐姐,別唱了。」鮮兒停下來,輕聲問道:「雪停了嗎?」秀兒說:「還在下,越下越大。」鮮兒說:「那就好,明天發送傳武,傳武就不冷了,這麼大的雪就是一床大被呀,暖呵呵地蓋在傳武身上,咱傳武都能睡出汗來。」秀兒再也忍不住了,哭著撲到鮮兒的身上,說:「姐姐,別說了,你得疼死俺呀!」鮮兒望著窗外,面露微笑說:「有這樣的漢子,姐這輩子也知足了,秀兒,其實姐對不住你,就是因為我,傳武才沒有把你放在心上,讓你冷了一輩子……」秀兒說:「姐,這是命,雖說我和傳武是夫妻一場,可我心裏知道,你們倆在心裏生活了一輩子,疼了一輩子,要怨就怨我,我早該和他了斷,讓你們多過幾天開心的日子。」鮮兒把秀兒摟在懷裡說:「謝謝你,秀兒。」
那文一路小跑上了樓梯。文他娘問:「打上電話了?」那文說:「剛和老二說兩句,電話就斷了。」傳傑說:「二哥說什麼了?」那文說:「傷亡挺大,車站都快炸平了。」朱開山說:「告訴他們撤退呀!」那文說:「電話斷了。」文他娘說:「鮮兒呢?」那文說:「還沒等說呢!」
鮮兒抱著渾身是雪的傳武慢慢走進來,傳傑和夥計們跑過去接過傳武的屍首。文他娘坐在椅子上,像木了一樣。朱開山背著手站在十字樓梯上。鮮兒走到朱開山面前,跪下了說:「爹,傳武到家了!」
口號聲四起:「東北不能丟,中國不能亡!」「萬眾一心,抗戰到底!」「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中華民族萬歲!」
朱開山一愣,電話里鮮兒的聲音傳來:「爹,俺給你問好了!」朱開山說:「你怎麼也跑去了?」鮮兒喜氣洋洋道:「打鬼子呀!俺不是還有那百十來條槍嘛!」文他娘又搶過電話說:「鮮兒,你們姐倆呀……」朱開山糾正她:「叫夫妻。」文他娘對著話筒說:「是,你們夫妻呀,怎麼哪亂專往哪湊合呢!」鮮兒說:「娘,這可不是在湊熱鬧啊!也叫保家衛國吧?」文他娘說:「對,是這麼個事!這遭你們姐倆,不對,你們兩口子給老朱家長臉了!」
天色微涼,大雪掩蓋了血與火。純白無瑕的大地上,一隊日本兵踏進城裡,留下了烏黑的腳印。
森田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滿屋子轉著說:「記住,記住這個偉大的日子吧!我森田從1894年隨帝國陸軍轉戰南滿,read.99csw.com到今天已經三十七年了,終於看見明治天皇『拓萬里波濤,布國威於四方』的宏願就要實現了!石川,把酒拿來,讓我們喝一杯!讓我們為這個偉大的日子、偉大的時刻喝一杯!」
朱開山伸出手來,攥住文他娘的手,說:「我心裏最疼的一個兒子走了……」文他娘說:「我知道,在家裡三個孩子中間,你最不管的就是傳武,對他們最冷的也是傳武,挨你巴掌最多的也是傳武。你說過,不用管傳武,他是一顆種子,扔到哪裡都能活,風吹雨打都不怕,可我知道,在你心尖上站著的就是傳武……」朱開山說:「我最難受的也正是這個,越是這樣的孩子越是得不到爹娘的疼愛,咱們把疼都放到聽話的孩子身上了,他這也是一輩子,山場子他差點兒沒命,水場子幾生幾死,多少回離家出走,其實都是咱的錯。孩子是一肚子怨恨走的,可這孩子從來不記這些。當了兵,在戰場上冒著槍子兒,每回來家都是有說有笑的。我算了算,這孩子一共沒來家幾次呀,我這一輩子也沒和他說幾句話。他把我的心摘走了,我真想讓兒子起來,和他喝一壺酒,把欠他的情、欠他的話,都熱乎乎地捧給他……」
朱開山像孩子一樣捂住嘴,壓抑著哭聲,把頭靠在文他娘的胸前……
四味樓,一家人正在慌亂地收拾東西。那文一邊收拾著一邊哭著說:「這是什麼日子啊?」玉書說:「大嫂啊,別哭了,趕緊點兒,日本人要進來了!」那文長嘆一聲道:「咳呀,想當年皇帝爺被廢,我也是深更半夜逃出王爺府,忙忙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這才過了幾年好日子,叫日本人逼得又得逃難,我這苦命的人兒啊……」
紹景說:「大夥都靜一靜,我再介紹一下這位。」他指指森田說:「這是個日本人,叫森田大介,別看他帶了副眼鏡,文質彬彬,人模狗樣!知道嗎?這可是個侵略中國、殺害中國人的老手,1894年,他就扛著槍,踏上了中國的土地,攻佔了咱們的旅順口;1904年,他再番侵略中國,攻陷遼東,搶奪撫順煤礦,霸佔南滿鐵路,再以後呢——他又改頭換面,做起了生意,他做的是什麼生意呢?就是掠奪咱們東北資源的罪惡勾當!今天他又想來搶奪我們的山河煤礦了,工友們,咱們能答應嗎?」
森田仰面大笑道:「朱老先生,你這隻是一廂情願呢!知道嗎?日本是神的民族,天照大神不僅要照耀滿洲,照耀中國,還將照耀整個世界。」朱開山低頭問生子說:「生子,他的話你明白嗎?」生子說:「俺不明白,他說的就像那個跳大神的話一樣,都是夢裡的東西。」朱開山朝森田說:「森田總裁,聽見了,孩子是不會說假話的。」森田也一笑道:「法官更不會說假話的。你聽見那隆隆的炮聲了嗎?我的話會很快被印證的,老先生。」
一個夥計從餐廳跑出來,朝二樓喊道:「二爺來電話了。」朱開山大步朝樓下去,傳傑趕緊上前扶著說:「爹,慢點。」朱開山甩一把傳傑說:「鬆開手,擋害。」
朱開山快步進了餐廳接過電話,一家人急急忙忙跟在後面。電話里傳武的聲音說:「爹,是俺。」朱開山裝作平靜地問:「打得還行?」傳武興奮地說:「怎麼叫還行,勝利了,大獲全勝!」朱開山喜上眉梢,問:「殺了多少鬼子?」傳武說:「正清點戰場呢!三百五百是有了。」朱開山說:「好啊,這一遭算解了口惡氣!」文他娘搶過話筒說:「老二,你在哪?」傳武說:「雙城火車站。」文他娘說:「挺好?」傳武說:「挺好!」文他娘抽抽噎噎地哭了。傳武說:「娘,你說話呀!」文他娘哭著說:「管怎麼小心槍子啊!」
張學良說:「傳武,我們絕不能逞匹夫之勇,結果兵連禍接,波及全國啊!」傳武急了說:「少帥,東北是咱的家,東北鄉親是咱的衣食父母,作為軍人,咱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當亡國奴啊!」電話里張學良的聲音變得沉痛而無奈:「傳武,你我的心是相通的,可是我得聽蔣主席的。」
尾崎突然打進電話來,語氣激動地說:「報告老師一個好消息,關東軍在奉天動手了。」森田眼睛一亮說:「詳細些說。」尾崎說:「剛剛接到關東軍司令部的電話,帝國陸軍在坦克的掩護下,已經向奉天東北軍北大營發起總攻。」森田說:「東北軍如何反應?」尾崎說:「正在抵抗,估計堅持不了多久。」森田說:「關東軍下一步如何打算?」尾崎說:「全面佔領滿洲。」森田說:「好,老師謝謝你們!」森田放下電話說:「石川,今天是幾月幾號?」石川說:「昭和六年,也就是1931年9月18日。」
那文跑過來說:「爹,有兩個報社的記者找你。」朱開山說:「找我幹什麼?」那文說:「人家說,要給咱全家照個相。」傳武說:「為什麼?」那文說:「人家說,咱家是中國人抗戰的楷模。」朱開山笑了說:「也好,好些年都不照了。」
傳文、森田、石川推門進了屋,辦公室里只有紹景。紹景一見傳文,招呼說:「這不是大哥嗎,你怎麼來了?」傳文矜持道:「今天,你不該叫我大哥了,我現在做個自我介紹:東省治安維持會工商分會會長,朱傳文!」紹景一笑道:「喲,還當上了時髦的官呢!今天到此,有何貴幹呢?」傳文說:「我是代表東省治安維持會會長張景惠張長官來這裏宣布:從今天起,山河煤礦移交給森田物產。」紹景說:「你宣布得早了點,今天本礦副總經理朱傳傑已經到東省高級法院遞交起訴書了,即便要移交,也得等官司打完了吧?」傳文說:「臨來的時候,張長官料到了你們這一手,他囑咐我,他的意思就是最後的判決。」
人群中頓時議論紛紛:「朱團長威武啊,一表人才!」「媽呀,三江紅多俊個人!」「朱團長將軍相,大將軍相!」「三江紅也不像是鬍子呀!」……
那文一邊聽著,瞅一眼身邊的生子說:「看看你二叔,再看看你那個爹,呸!」生子說:「娘,吐俺幹什麼,俺又不是俺爹。」
傳武沉重地點點頭說:「知道。」生子跑過來說:「二叔,給俺條槍唄?」傳武說:「行啊!」生子一伸手說:「拿來。」傳武笑了說:「等你長到比槍高的時候,二叔一定給。」生子一癟嘴說:「那得等到哪一年?」朱開山說:「也快啊!生子。」
傳武守在一名電話兵身邊,周圍站著幾位軍官、參謀,一個個神情緊張。電話兵朝傳武說:「團長,奉天的電話全搖不通。」傳武說:「看來,奉天已經落進日本人手裡了。」可突然電話響了,電話兵接了電話說:「等會兒,朱團長就在這兒。」傳武接過話筒說:「哪位?」電話里一個男人粗粗的聲音傳來:「朱團長,我是長春騎兵團的張清一呀!忘了,那次為山河煤礦還去增援你們了。」傳武說:「哦,張團長,知道了嗎?鬼子進攻北大營了。」張團長說:「現在正朝長春打呢!」傳武一驚道:「什麼?鬼子進攻長春了?」張團長說:「一大早弟兄們還在睡覺呢,鬼子的炮彈就落下來了。」傳武說:「現在怎麼樣?」張團長說:「正準備撤退呢!」傳武說:「為什麼?打呀!」張團長說:「媽了個巴子的,熙洽那個王八蛋非叫我們撤。」傳武說:「熙洽不是吉林省主席嗎?」張團長說:「熙洽說這是南京政府的命令。兄弟給你電話就是叫你們小心呢,早做準備,別學我們,鬼子來了還睡大覺呢!就說這些吧,命大的話,咱還有見面的日子!」
石川朝傳傑說:「請吧,咱們進屋辦理。」傳傑說:「想得美!法院已經受理了我們的起訴書。」森田說:「可是張長官命令你們把山河煤礦交給我森田物產!」傳傑說:「做大夢去吧!法院有法院自己的特權,那個張長官,張景惠說了不算!等著吧,咱們法庭上見!」
森田一言不發,帶著石川就往外走。梁法官喊了聲:「被告站住。」森田和石川一愣怔停下來,梁法官說:「此判決為終審判決,從宣判之日起,即發生法律效力!」森田冷笑著說:「法律效力?連哈爾濱都已經是大日本帝國的了!」說完揚長而去。
森田和石川坐在審判廳門外走廊的長椅上。朱開山、傳傑帶著生子過來。森田見朱開山來了,站起來微微笑著說:「朱老先生,咱們又見面了。」朱開山說:「你那爪子好利索了?」森田說:「多少有點疼,不過心情還不錯。」朱開山說:「是覺得官司能打贏吧?」森田說:「不僅如此,還有哈爾濱即將落入帝國之手。朱老先生,你的心情也不錯吧?」朱開山說:「不好。」森田說:「朱老先生倒是個說實話的人。」朱開山說:「辛辛苦苦開的煤礦叫你森田奪去了,我心情能好嗎?中國的哈爾濱要叫日本霸佔了,我心情能好嗎?」森田說:「朱老先生,不要想不開,你的大兒子朱傳文就比你聰明,心甘情願和我森田合作,現在已經是東省商會的會長了。」
雪越下越大,傳武停下來,輕輕攥住鮮兒的手說:「山場子那陣多好啊。」鮮兒說:「什麼都不懂,除了幹活,沒別的心事。」傳武說:「這二十來年跑的,一會兒生,一會兒死。」鮮兒輕輕地靠在傳武身上說:「傳武,姐真有點累了。」傳武抱緊她,輕輕吻著她的額頭。雪花靜靜地飄著。這一刻,他們彷彿重新回到了大雪冰封的雪嶺山場。
朱開山將那把柳葉刀狠狠地投下去,插|進森田的後背,森田一頭栽倒。傳傑跑下樓,抱起傳文,傳文頭上血流如注。朱開山彎下腰說:「老大,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