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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一郎低著頭不說話。文他娘說:「來,一郎,娘再陪你一盅,喝完了,娘也該回去了。別忘了,待會兒把那碗打滷麵吃了。」一郎低聲答應著說:「娘,俺忘不了。」文他娘和一郎默默地將酒喝下去。
屋裡光線很暗,窗戶上遮了窗帘,桌子上擺了香爐,燃著香。朱開山坐在椅子上,頭上蒙了塊紅布,文他娘站在一旁扶著他。當廳是一個大神,敲打著一張單鼓,身上系了條五彩的短裙子,腰間是一圈銅鈴鐺,邊唱邊跳:「俺東山上住來,東山上待,那王母娘娘,俺叫她師太。葫蘆開花來,一片片白,今日行善,俺下到人間來,要問俺的名和姓,仙號遠揚,『胡三泰』!」
傳武從裡屋出來,傳文迎上去說:「老二,你經歷的死人多,你看咱爹還能挺多長時間?」傳武瞅他一眼,一巴掌打在他臉上。傳文踉踉蹌蹌,一腚坐在地上,說:「你幹什麼,老二?」傳武說:「我崩了你。」說著就要拔槍,被傳傑抱住說:「二哥,這都什麼時候了?」玉書進來說:「娘,一郎來了。」文他娘說:「在哪兒呢?」玉書說:「走廊上。」
朱開山睜開眼,望了望姚廳長說:「這是哪位啊?」姚廳長說:「老哥,是我,姚振中,礦業廳的。」朱開山說:「哦,姚廳長啊,對不起你啊,山河礦要丟了!」姚廳長說:「老哥,別這麼說,傳傑他們的起訴書,我看了,道理講得挺清楚。法律上有明文規定,控股股東可以轉讓買賣,但是必須經過董事會和股東大會通過。打贏的可能性很大啊!」文他娘說:「但願官司能贏,官司贏了,他這病也能去一大半子。」
石川指著藝伎們的后脖領朝傳文說:「看見了嗎?那是最讓日本男人動心的地方。」傳文望著藝伎們的后脖梗兒,突然一陣噁心,臉色蠟黃。一郎問道:「大哥,你這是怎麼了?」傳文說:「剛剛我想起了你們的那個陳先生,就聽『咔嚓』一聲,他脖子就斷了!」一郎慨嘆道:「其實啊,陳先生那個人挺好的!這次是貪財了。」森田欣賞著藝伎表演,慢慢地說:「不要看不得有人在你面前倒下去,要成就點事業,就不要怕死人。」停了停,森田又說,「天底下,哪個大英雄的事業不是用白骨堆起來的?」
一郎又喝了一盅,上了酒勁說:「娘,俺沒走錯道,你知道俺是日本人,日本人是天照大神的子孫,俺今天做的這些事,都是神的指派。」文他娘瞅了瞅一郎,質問他說:「一郎,天底下有多少個國家?多少個人口?怎麼單單就日本人高出一頭,還是什麼天照大神生養的?那別的國家呢,別的國家就不叫人嗎?」一郎不敢碰文他娘的目光,說:「娘,森田總裁就是這麼說的。」文他娘說:「一郎,娘也不和你爭講,娘這麼說就是捨不得你這麼個孩子,你這麼個從小挺好的孩子。興許那個森田比娘更明白天底下的事。到頭來,要是證實了,你今天走的道對,娘為你高興;要是證實了,你今天走的道錯了,是入了邪道,娘也不記恨、不嫌棄你,全當娘沒看護好你,叫你一個人大黑天的在風雪中走丟了!要怨也只怨娘自個兒。」
工人們剛下樓沒多久,傳武一身戎裝,騰騰騰地跑上樓來,誰也沒招呼,一頭扎進朱開山屋裡,撲到床邊,低低地說:「爹,爹,俺是傳武。」朱開山努力地睜開眼,認出是老二,點了點頭,把手伸向他。傳武趕緊攥住爹的手,朱開山直直地瞅著他,嘴唇動了動說:「仇啊……報……」傳武說:「爹,你是說報仇?」朱開山嘴唇又動了動說:「鬼子,鬼子。」那文說:「咱爹叫你給他報仇,找鬼子們報仇。」傳武說:「爹,俺記下了。」朱開山頭一歪,又昏過去了。
石川、小野帶著幾個打手倉皇逃去。
商量完,各自回了屋。傳文喜滋滋地對那文說:「你再給我打壺酒去。」那文說:「什麼?還要喝,你想醉死啊!」傳文說:「今個兒高興!不喝也行,打洗臉水吧!」那文說:「我成你使喚丫頭了,要洗臉自個兒打。」傳文說:「打不打?我可是有好事要和你說。」那文說:「熊樣吧,你能有什麼好事?你說實話,你上天津到底幹什麼去了?」傳文說:「查一郎的賬目啊!」那文從抽屜里掏出一個信封,往桌子上一拍說:「這三萬塊錢擱哪來的?」傳文嘻嘻笑著說:「這是和一郎做生意賺的。」那文說:「賺的?你把它藏小櫃里幹什麼?」傳文說:「不是怕丟了嗎,告訴你那文,我現在也不是一般的人了。」那文說:「你成神仙了。」傳文說:「神仙咱不敢想——常務董事,山河煤礦,不對,森田煤礦的常務董事。你知道常務董事是幹什麼的嗎?直接參与煤礦管理。手裡的權比副總經理還大!那文,咱的好日子來了!我就上天津給他們跑了一趟腿,他們就封我這麼大個官,森田總裁比爹強多了。」那文說:「我叫你說糊塗了,你上天津,不是咱爹差遣的嗎?怎麼成了給他們森田物產跑腿了?」
傳文領著一郎、秀兒匆匆上了樓梯,邊走邊說:「咱爹怕是不行了!」一郎說:「這麼快?」傳文說:「傍黑天,他吐了半盆子血。」一郎說:「沒找大夫啊?」傳文說:「找了,葯也吃了,針也打了,大夫說就看咱爹自己有多大的挺頭了。」
石川說:「朱老先生,森田總裁的煙斗可不是一般的煙斗。」朱開山說:「看出來了,是黃金做的,成色還挺高呢!這上面好像還有什麼字吧?」紹景探過身,看了看那金煙斗說:「是『拓濤』兩個字,開拓的拓,波濤的濤。」朱開山說:「紹景,這兩個字怎麼講啊?」紹景說:「這是他們明治天皇,在他的安撫萬民書里說的一句話,叫『開拓萬里波濤,布國威於四方』。」朱開山說:「就是要往海外撲騰,侵佔別人的國家唄?」紹景說:「就是這個意思。」
一郎說:「老前輩,請山河煤礦的人吃飯,我和他們商量好日子了。」森田說:「哪一天?」一郎說:「後天晚上馬迭爾大酒店。」石川說:「一郎,那些東勝商社賬目的抄件你可得放好了,絕不能落到山河煤礦手上。」一郎說:「放心,那是不可能的。」傳文說:「落他們手上,我可就慘了。一郎,你千萬放好。」
朱開山揭開紅布。傳文問爹說:「爹,狐仙大老爺的話,你都聽見了?」朱開山說:「聽得清清亮亮,你是盼著我早些死,你好接過這片家業。」傳文說:「爹,你可是冤枉俺,俺請狐仙大老爺,都是為了你的病啊!」朱開山說:「知道你的這片孝心,你先把狐仙大老爺打發走吧。」傳文答應著,從地上爬起來。
朱開山笑笑,來到森田面前說:「森田總裁,咱們再個見吧。」森田站起來伸出手洋洋自得地說:「謝謝老先生光臨。」朱開山握著森田的手,不動聲色地掌上一用力,森田渾身一抖,險些蹲下。朱開山說:「回見。」森田咬著牙,痛苦地說:「回見。」朱開山帶著傳傑和紹景出去了,傳文也跑著跟了上去。森田疼得跌坐在椅子上,尾崎、石川、一郎圍上來瞧看,森田的四個手指已經發烏,像麵條似的垂著。森田狠狠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說:「我一定要親手宰了他。」一郎臉色蒼白。
茶几上擺了豐盛的飯菜,一郎正苦心勸著秀兒說:「秀兒,你多少吃一點吧,你得為肚子里的孩子著想不是?」秀兒不吱聲。一郎說:「這黃豆、海帶燉排骨,吃了最補身子了,還有這紫菜湯營養價值可高呢。」秀兒說:「叫俺吃也行,你得把煤礦還給咱爹。」一郎說:「秀兒,把煤礦轉給森田物產,俺也是為了咱爹好。」秀兒眼珠子一瞪說:「一郎,我告訴你,俺是傻,可是還沒傻到腦瓜子連條縫都沒有!你為咱爹咱娘想?你幫著森田物產把山河礦奪過去,叫咱爹咱娘還吃什麼,喝什麼?」一郎說:「秀兒,有些事你是真不懂!咱爹多大年紀了,煤礦上多少事,他管得過來嗎?咱三哥又太年輕,從來沒經手過煤礦。人家森田物產在日本國內就開了好幾個大煤礦,經營煤礦森田物產是內行!我再和你說一句,森田物產答應得清清楚楚,咱爹不用上煤礦上班,在家裡也開工資,拿紅利!」秀兒說:「這世上能有這樣的好事?你就是把大天說破了,俺也不相信!」
一郎低著頭出去了,文他娘跟出去,攆上他說:「一郎,在這個關口上,你就別挑揀朱家的人了。老爺子這麼個樣,誰能不動心?」一郎說:「俺知道。」文他娘說:「秀兒,也是一時的火氣,我勸勸她,改天叫她回去,你們夫妻還得好好過啊!」一郎點點頭。文他娘說:「要是實在還有什麼委屈,就回來和娘說。」一郎眼圈紅了說:「俺謝謝娘。」
文他娘思量著說:「真看不出來,一郎還有這麼些鬼道眼。」那文說:「這麼說,咱全家都叫他欺騙了?」玉書說:「無恥,無恥的日本強盜!」朱開山說:「老大,我也沒力氣問你了,你這些話是真是假,你爹現在還划魂呢!」傳文指著桌子上那堆賬目抄本說:「爹,證據都在這,你實在不相信叫老三再從頭到尾給你念一遍。」朱開山不理他,對傳傑說:「老三,你和紹景合計合計,和森田他們打官司吧!」傳傑答應著說:「好。」
石川在和一郎通電話,森田在一旁聽著。石川對著話筒說:「一郎,你那面的事還得幾天?」一郎說:「總還得三五天吧!商社這面的事也不少啊!」石川說:「一郎,森田總裁已經不高興了,叫你趕快把商社的事情處理乾淨。咱們好接管山河煤礦。」一郎說:「請你告訴森田總裁,我心裏也急著呢!就說到這兒吧,我這面有客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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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廳長說:「銀行那面查不出這一點,但是,至少證明東勝商社接受了森田物產的貸款。還有,銀行的朋友說:東勝商社在天津沒有什麼大的產業,也就是個平常的貿易公司。」read•99csw•com朱開山說:「那俺家老大去了趟天津,怎麼回來說的是另一番景象呢?」
傳傑出來,見傳文捂著臉說:「大哥,你怎麼了?」傳文擠出點笑說:「剛剛你大嫂親了我一下,有什麼事嗎?」傳傑說:「咱爹叫你過去一趟。」傳文捂著臉說:「俺臉這麼個樣,怎麼過去?告訴咱爹,換個時候唄!」那文說:「趕緊去吧!咱爹能親死你!」傳文無奈,硬著頭皮進了屋。
四味樓里出外進,忙成一團。劉掌柜、葛掌柜從裡屋出來,神色凄然,來到文他娘身邊。葛掌柜說:「老嫂子啊,老掌柜怕是不行了。」劉掌柜說:「懊悔呀,要是俺們不要求撤股……」文他娘滿面淚痕,說:「也是他自個兒的壽數,不怨大傢伙。」劉掌柜說:「老嫂子啊,管怎麼自個兒保重啊!」
一輛卡車開來,傳傑從車上下來進了自家的院門。院子里站滿了人,連樓梯和二樓的走廊上也都是人。傳傑問一個夥計說:「家裡幹什麼這是?」夥計說:「三爺,大老爺給老太爺請了個大神來。」傳傑一皺眉說:「怎麼還鬧這些東西?」他匆匆上了樓梯,直奔朱開山房間而去。
一郎哼著日本歌的調子回到商社,見秀兒在做飯,笑著從背後攬住她,說:「你來,給你樣好東西。」秀兒跟他進了裡屋,他把森田送的和服拿出來,幫著秀兒穿上,說:「秀兒,這可是最好的布料,在日本也只有上等人才穿得起。」秀兒問:「這麼貴重,誰送的?」一郎說:「一個老同鄉。」秀兒說:「他也是有錢人?」一郎說:「那還用說,我這分號開張,人家就送了兩萬。」
見文他娘過來了,傳傑又問:「娘,看見一郎了嗎?」文他娘說:「剛剛和我打個招呼,說是他先回去了,怎麼了?找他幹什麼?」傳傑說:「娘,一郎剛剛把山河礦打贏官司的重要證據交給俺了,俺怕這件事叫森田他們知道,饒不了一郎。」文他娘說:「那趕緊找他去,可別叫一郎再出點什麼事。」傳武說:「娘,我和老三一塊去吧!」文他娘說:「也好。」秀兒從一邊過來說:「娘,俺也跟去吧!」文他娘說:「行啊,都別再埋怨一郎了。」
森田指了指那些藝伎說:「少喝點酒,多看看美女,會更提神的。」傳文問一郎說:「她們扭的這叫什麼戲?」一郎說:「我也說不上來,光知道這些人叫藝伎。」森田說:「小老弟,這可是日本最高貴的藝術,已經有三百多年的歷史了。她們個個談吐不俗,天南地北,古今中外,她們幾乎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你知道這些藝伎最美的地方在哪嗎?」傳文說:「俺真不知道。」森田說:「看見她們的和服和普通日本婦女的和服不一樣了嗎?普通婦女的和服后領很高很高,把脖子遮得嚴嚴實實,可是藝伎的卻不同,后脖領開得非常大,並且向後面倒著,你看得見她們的脖梗兒,還有那一片塗了香粉的后胸。」
見朱開山掛了電話,紹景笑著說:「總經理,多慮了吧?」傳傑說:「爹,天津衛是多大的碼頭呀!人家一郎在那經營了那麼多年,沒有點實力,能把生意做到哈爾濱來嗎?」朱開山說:「是啊,咱錯看人家一郎了。」紹景說:「那就通知那些撤股的把股份轉給一郎?」傳傑說:「爹,就這麼辦吧!要不那些撤股的還得鬧下去。」朱開山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說:「行啊!山河礦總算邁過了這道坎。」
一郎說:「老前輩,加上這些股份,你已經佔有山河煤礦百分之五十九的股份了。絕對的控股股東。」森田說:「從現在起,山河煤礦就應該叫森田煤礦了。」一郎說:「老前輩,把山河礦收歸森田物產,這件事怎麼和山河礦的人說呢?」森田想了想說:「他們不是要請你吃飯嗎?就在酒桌上說。小同鄉,我還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他從旁邊拿過一套精美的女式和服,「送給你的夫人,讓她學著做一個日本女人。」一郎接過和服說:「謝謝老前輩的關照。」森田說:「對了,還有件事得抓緊辦,叫滿鐵把山河煤礦的鐵路運價降下來。」一郎說:「為什麼?」森田說:「我們不能接手一口涼鍋吧,總得讓它先熱起來,才好做出豐盛可口的菜肴。」
紹景憤怒地站起來:「一郎,你真是條狼,一條披著羊皮的狼。」傳文說:「紹景,有話好好說,怎麼能罵人呢?」朱開山瞪一眼傳文,傳文趕緊轉過臉。一郎拿出一張名單念著說:「下面我宣布一下,森田煤礦的人事安排:董事長,森田大介先生;副董事長,尾崎俊男,朱開山,石川浩二,還有本人龜田一郎;董事,朱傳文,朱傳傑,潘紹景,其中朱傳文為常務董事。」
尾崎將槍塞進紹景的衣袋裡,說:「年輕人,你總是這樣好激動。」森田看了看被摳掉了字跡的煙斗,說:「朱老先生,好氣力,森田領教了。不過,那兩個字我會再找人刻上的。」一郎說:「酒也喝了,菜也吃了,是不是該說說正經事了?」傳傑說:「你說的正經事需要在另外的場合說。」森田說:「什麼場合?」朱開山說:「法庭上見。」紹景、傳傑兩個人說:「對,咱們法庭上見。」朱開山起身說:「我看今個兒就到這吧,告辭了。」傳傑、紹景也隨之起身,傳傑望著一郎說:「一郎,你真的加入中國國籍了嗎?」朱開山說:「那種鬼話還用問嗎?」森田說:「朱老先生,那不是鬼話,是神的意志,是一郎遵從了天照大神的意志。」
朱開山拿過那金煙斗,看了看,用大拇指甲在上面狠狠地摳了一下,又摳了一下,竟然將「拓濤」兩個字摳沒了!朱開山將金煙斗還給森田。尾崎皺著眉頭說:「朱老先生,這樣做有失禮貌吧?」四名關東軍士兵挺著槍一下子圍到朱開山身後。紹景拔出手槍說:「幹什麼?退回去!」森田一揚手,那支金煙斗飛出去打落了紹景手上的槍。關東軍士兵撿起煙斗和手槍上前送給森田。森田接過煙斗說:「把槍還給人家。」士兵說:「槍里有子彈。」森田說:「還給人家。」
一郎招呼眾人落座,他湊近朱開山說:「爹,俺今天把諸位……」朱開山沉著臉說:「改口吧,這桌上我只有兩個兒子。」傳文說:「爹,一郎不也是咱家的人嗎?」朱開山瞅他一眼,沒言語。一郎尷尬地笑了笑說:「是啊,在這裏應該稱朱總經理。我今天榮幸地把諸位請來,一是感謝山河礦推舉我進董事會,再一個呢就是和三位山河礦的經理商量個事:從今天起,把山河煤礦改名為森田煤礦。」朱開山盯著一郎問:「為什麼?」一郎避開朱開山的目光說:「我已經將我那些股份轉讓給森田物產了。」傳傑說:「你沒有這個權利!」森田說:「一郎作為控股股東,法律上賦予了他這個權利。」一郎點著頭說:「是,是法律給了我這個權利。」
傳文說:「狐仙大老爺,照你這麼做,俺爹的病就能好?」大神搖搖頭說:「還得做點功德。」那文說:「什麼功德?」
一郎喝下一盅酒,眼中閃著淚光說:「娘,你真把俺當成自個的兒子了。」文他娘說:「這麼說,就外道了。打娘把你從野地里抬回來那天,你就已經是朱家的人了。一郎,娘再敬你一盅,把生意做好,把道走好。」一郎也舉起杯說:「娘,俺也祝你身板好,長命百歲。」文他娘喝進去一盅,說:「一郎,娘也不能常來,你這遭和你爹算做下仇了,娘老來,他那面也不好交代。娘不在的日子,你自個兒管怎麼把身子骨保養好,把腳底下的道走好。一郎,人這一輩子,一腳踏歪了道,就步步向邪處去了。」
森田和一郎為石川、傳文接風。幾個日本藝伎載歌載舞,在席下舞著。
一個秘書推門走進東省特別行政區長官公署張景惠辦公室說:「張長官,有人求見。」張景惠說:「誰呀?」秘書說:「森田物產的總裁,森田大介先生。」張景惠說:「哦,他可是我的老相識了,快請他進來。」這個張景惠,六十歲左右,有些發福,蓄著八字鬍,一雙眼睛不時閃過狡黠的細光。
一郎說:「娘,你真要教我做打滷麵啊?」文他娘說:「你不是喜好這一口嗎?」一郎紅了眼圈說:「娘,秀兒生我那麼大氣嗎?其實我把山河礦轉給森田物產還真是為俺爹好啊!」文他娘說:「咱不說這個,好不好?那個鹵啊開鍋了,打進去粉子,別忘了,多放醬油,山東的打滷麵講究個顏色,就是醬油的顏色要深,這看上去才有吃頭,才是山東的打滷麵。」一郎點著頭想自個兒的心事。
文他娘出來,見一郎怯怯地站在牆根,臉色煞白,說:「站這兒幹什麼?進去吧!」一郎說:「娘,俺沒臉進去,這是俺的一點孝心。」說著將一沓錢交給文他娘,文他娘又把錢塞給他,說:「把錢收著,進去吧。要走的人了,不會跟你計較。」
一郎介紹石川說:「這位是森田物產的副總裁,石川浩二。」一郎還要向森田等人介紹傳傑和紹景。傳傑攔住他說:「不必了,俺叫朱傳傑,山河煤礦的。」紹景說:「本人姓潘,名紹景,也是山河煤礦的。」
森田說:「朱老先生,一郎把山河煤礦轉讓給森田物產,其實也是一郎對你的一片報恩之心。」朱開山說:「是嗎?搶了山河煤礦也能叫報恩?」森田說:「朱老先生,一郎所以轉讓山河煤礦,是因為森田物產在煤礦開採方面有著極為豐富的經驗,在這方面你們山河煤礦是不行的,對嗎?」紹景說:「一派胡言,山河煤礦才建了三年,每個工人的日產煤量已經超過了你們日本。」森田說:「是嗎?我怎麼不知道啊?」石川說:「潘先生,你們的計算是錯誤的。」紹景還要說什麼,朱開山攔住了他說:「紹景,少說兩句吧,日本人的本事就是大,咱不信不行啊!人家還心眼好,即便到了別人家也不搶不奪,就是臨走了,抓兩塊金銀財寶。日本人還仁義呢,你要是捨不得那點金銀財寶跟他要,九*九*藏*書日本人也不動槍不動炮,要是你家死了人,那也得怨自己撞到了人家的槍口上,對不對呀,森田總裁?」
森田說:「朱老先生對這樣的安排,你還滿意嗎?」朱開山說:「今天不是來喝酒吃飯的嗎?先不談這些事。森田總裁,山東人有個規矩,開杯先喝三個,怎麼樣,肯賞臉嗎?」森田一笑道:「不是賞臉,是森田大介的榮幸,來!」朱開山、森田兩人各喝下三盅酒。一郎端起酒杯說:「我敬山河煤礦三位經理一杯。」傳文也舉起杯說:「也帶俺一個。」傳傑和紹景不動杯子,朱開山卻舉起了杯,朝二人說:「把杯都拿起來,今天是一郎和傳文風光高興的日子,都喝一口。」
小野一揮手,幾個打手衝上來,卻哪裡是傳武的對手,傳武三拳兩腳便將幾個人放倒在地。小野忽然咿呀怪叫著,拔出長刀,直撲傳武。傳武頭一低,一個箭步躲過長刀,順勢朝小野肋下重重一肘,小野一聲慘叫,仰面倒地,嘴角流出了血沫子。傳武喝道:「還不快滾!」
森田說:「敘五老弟,今天登門造訪,是有一事相求啊!」張景惠說:「客氣了,不要談求字,你我二十五年前,就已經共過事嘛。」森田說:「是啊,那一仗不是你張管帶親自給我們通風報信,我森田的部隊還真要吃俄國人的虧了!」張景惠說:「說吧,有什麼事情需要兄弟幫忙?」森田說:「山河礦你知道吧,已經成為我森田物產的了。」張景惠說:「這可是大好事啊!」森田說:「麻煩也就出在這,我合理合法地收購了山河煤礦,可是山河煤礦不情願,現在聽說已經向東省高級法院起訴了。」張景惠說:「山河煤礦是些什麼人開的?」森田說:「一幫子小商小販。」
傳文趕緊上前跪拜說:「是狐仙大老爺來了,請受俺一拜。」那文也小心翼翼上前說:「狐大仙,不知道俺爹害的是什麼病?」傳傑來到娘身邊說:「娘,煙熏火燎的,不能把窗打開?」文他娘說:「你哥不讓,說那樣就跑了仙氣。」
文他娘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扶住他說:「你這氣性呀,媽呀,吐血了!」朱開山喘了喘說:「沒大要緊的,就是生了口氣。」文他娘說:「叫孩子們找大夫吧!」朱開山說:「沒那麼嬌貴呀,倒口水給我。」文他娘趕緊倒了杯水,朱開山慢慢喝下去。
文他娘看著秀兒的打扮,說:「秀兒要唱大戲啊?」秀兒臉一紅說:「這是日本人的衣服。」文他娘說:「好看怪好看,可是怕不能幹活吧?」秀兒和一郎都笑了。
森田問傳文:「小老弟,這酒還喝得慣嗎?」傳文賠著笑道:「還好,還好,這叫清酒吧?」石川說:「這是大日本帝國最好的一種清酒,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一郎對傳文說:「森田總裁為給你接風,才特意要的這種酒。」傳文說:「謝謝,謝謝。」森田說:「小老弟,這次你幫了一郎的大忙,也幫了森田物產的大忙,更是幫了大日本帝國的忙。來,我敬小老弟一杯。」傳文說:「總裁,這是我應當做的。」石川說:「森田總裁,朱先生是位識時務的人,在天津我們配合得天衣無縫。」傳文說:「還得謝石川副總裁,我剛剛要往山河煤礦打電話,他就把我找著了,要不然,還真就壞了總裁的大事。」
傳文在旁邊看見,悄悄溜下樓梯進了餐廳,給森田撥了個電話,說:「我是傳文,總裁,出事了。」電話里森田說:「慢慢說,什麼事?」傳文說:「一郎把東勝商社賬目的抄件,交出來了。」森田說:「交給誰了?」傳文說:「俺家老三。」
森田進來了,張景惠迎上去說:「森田老兄,今日怎麼得空了?」森田也緊走幾步,說:「敘五老弟,恭喜呀,恭喜你榮升為東省特別行政區長官!」張景惠笑著說:「謝謝,謝謝森田兄還記得小弟的表字!」森田說:「作為你張長官治下的一個小民,怎麼敢忘記你的大名和表字呢!」張景惠說:「你可不是小民,當年,就是日本軍隊的大佐嘛!」森田說:「那時你就是大清國的巡防營管帶了,對吧?」二人哈哈大笑。
大神唱:「送你神符整四張,東西南北燒個遍。王母娘娘蟠桃宴,還少大洋三百元,三百元啊三百元!」
尾崎朝著紹景說:「年輕人,那件小玩具又帶來了?」紹景氣哼哼地說:「沒有。」尾崎說:「這樣好,會少了些沒面子的事,來,為我們二次相見,乾杯。」紹景說:「本人沒有那個雅興。」朱開山勸著說:「紹景,一郎叫的菜多好,又是山珍又是海味,連飛龍湯都上來了,不吃不喝,這不可惜了嗎?」紹景朝著尾崎說:「那就喝三個。」尾崎一笑道:「願意奉陪。」
突然,房門被踹開,石川領著小野和幾個鶴鳴會的打手沖了進來。石川傲慢地問道:「龜田一郎呢?」秀兒衝上去撕打著石川說:「俺一郎就是你們害死的。出去,都給俺出去,這是俺家!」小野一把推開秀兒,說:「臭娘們,滾開。」傳武說:「快點,都滾出去吧。」小野說:「還冒出個當兵的來,知道爺爺是誰嗎?」傳武說:「我看你倒像個龜孫子。」
秀兒領著傳武、傳傑回到商社,上了樓,輕輕地喊著說:「一郎,一郎。」卻無人答應。傳武側耳聽了一下,一腳踹開浴室的門:浴室里熱氣騰騰,一郎躺在浴盆中,頭歪在一邊,一隻手腕已經被劃開,浴盆里的水全被血染紅了。傳傑見了,嚇得幾乎站不住。傳武上前試了試一郎的鼻息,又摸了摸他脖子的動脈處,回頭輕聲說:「死了。」
酒館里只剩下了傳文和森田。傳文趴在桌子上,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森田抽著大煙斗,默默地注視著他,忽然用大煙斗敲打著他的頭說:「朱先生,醒醒吧。」傳文醒了,望著森田說:「你還要我幹什麼?」森田輕聲地說:「朱先生,你該回家了。」傳說文:「回家?」森田點了點頭說:「是的,回家!」傳文驚恐地搖著頭說:「不,不,不,我不敢回家。」森田說:「你必須回家!」傳文說:「我要是回家,我爹一旦知道我騙了他,他饒不了我。」森田微微地笑著說:「那他會怎麼樣?」傳文說:「他會殺了我!」森田說:「殺你?殺自己的親生兒子?」傳文說:「眼都不眨!」
文他娘扯著一郎進來。一郎低著頭,一屋子人誰也不敢看,來到朱開山身邊,悄聲說:「爹,爹,俺看你來了。」朱開山合著眼,微微點了點頭,嘴唇動了動,可是已經發不出聲音了。那文說:「爹,你還有什麼話說嗎?」朱開山吃力地伸出四個手指。一郎說:「爹,你要說什麼?」朱開山嘴唇動著,微微有了點動靜,那文俯身將耳朵湊上去聽,不住點頭。一郎說:「大嫂,咱爹說什麼?」那文還沒有開口,淚水已經下來了:「爹說,你一郎還是他的四兒子。」
姚廳長說:「是嗎?這你可得好好問問。還有,要想打贏官司,必須找到東勝商社將森田物產的貸款注入山河煤礦的證據。」朱開山沉思片刻說:「這證據恐怕已經拿到了。」姚廳長說:「在哪?」朱開山說:「可是,又叫人調換了。」姚廳長說:「老哥,你這話,我聽不大懂。」朱開山說:「姚廳長,你有事,你忙去吧,下面的事情我知道怎麼做了。」姚廳長告辭。
朱開山說:「說森田煤礦沒通過董事會和股東大會的允許,就收購山河煤礦,這條理由不挺硬實嗎?」梁法官說:「是,理由比較充分,可是,本廳一旦受理,判決的結果你知道是什麼嗎——只能是叫森田物產補上董事會和股東大會這個手續。最終,煤礦還得是森田物產的。所以,也是出於這層考慮,本廳才聽從了張景惠的話,不予受理。」
正說著,包間的門開了,進來四名持槍的關東軍士兵。朱開山臉色大變,自言自語說:「今晚,真要上演大戲了!」傳文樂顛顛地進來,傳傑問道:「大哥,你怎麼也來了?」傳文說:「誰知道呢,一郎非叫我來。」
大神唱:「老太爺忠義,剛烈又英明,只是家中的事情沒擺平。」
二人心照不宣地相互拍了拍肩膀。
梁法官說:「山河煤礦的起訴書,我認真看過了,今天給你們的答覆是:本廳不予受理。但是,需要補充一句,這不是我梁某人的本意。」朱開山說:「你這個話,我聽著糊塗啊!」姚廳長說:「是有點含混,你宣布不予受理,怎麼又說不是你的本意啊?」梁法官說:「你也是官場之人,應當清楚,官大一級壓死人,張景惠,張長官你一定熟悉吧?」姚廳長不屑地一笑道:「那個人,早晚投進日本人的懷抱。」朱開山說:「這話怎麼講啊?」姚廳長說:「1929年,張學良宣布東北三省易幟,甩開日本人,一切聽從南京政府的。張景惠那時就明裡暗裡地和張學良作對,到處講他們張家父子的東北軍,如今兵強馬壯,哪能忘了人家日本人的提攜。」
梁法官說:「就是這個張景惠,當上東省的行政長官了,一再打電話給法院,說山河煤礦起訴森田物產,純屬刁民鬧事,不得受理。」朱開山說:「這麼說,官司沒等打,山河煤礦就已經敗了?」梁法官說:「不要簡單地做如此悲觀的推測。」姚廳長說:「你有什麼高明的辦法嗎?」梁法官說:「朱總經理,在礦權糾紛這件事上,你們能不能再找個別的申訴理由?」
朱開山說:「尾崎一個挎洋刀的,也成副董事長了?」森田笑道:「朱老先生,你剛才不是說尾崎為山河煤礦出過力嗎?將來他照樣還會出力的。」朱開山又問傳文:「傳文,你也成了常務董事?」傳文說:「爹,我不是咱家老大嗎?森田總裁說,煤礦里沒有我的位置是說不過去的。」朱開山說:「一郎,總經理是誰呀?」一郎說:「總經理由董事長森田大介親自擔當,副總經理是你,還有石川浩二和我。至於朱傳傑和潘紹景,就做些下面具體的事了。」
文他娘說:「你說他心眼不正?」屋裡屋外圍觀的人說:「扯他媽九-九-藏-書王八犢子,老太爺哪件事不公正?」
望著桌子上那一大摞山河煤礦的股份證書,森田得意洋洋地對一郎道:「小同鄉,你為帝國、為朱家立了一大功啊!」一郎笑著說:「山河礦的人也說我為他們立了一大功呢!」森田指著自己的腦袋說:「中國人這個,恐怕連他們的周口店猿人祖先都不如。」一郎說:「俺爹為這件事還要請吃飯感謝我呢!」森田說:「和你我這樣天照大神的子孫比,他們算什麼呢?能算做牛?能算做馬?不,還是豬更好,不光愚蠢,而且骯髒。」
一郎駕車疾馳回自己的商社駐地,上了二樓打開一個櫥櫃,從裏面拎出一個大紙袋子。又開車折回了四味樓。等他把車在樓下停好,突然一陣哀聲四起,二樓里哭叫聲響成一片。一郎慌慌張張跑上去,迎面遇見傳傑,問:「三哥,怎麼了,咱爹他……」傳傑沉痛地說:「爹,剛剛走了。」一郎撲到傳傑懷裡,放聲大哭道:「爹,俺晚了一步啊!爹,早點把它們拿來,興許能救你一命啊!」傳傑問:「一郎,這袋子里是什麼?」一郎:「證據,山河礦打贏官司的證據啊!」
朱開山合著眼,氣得渾身顫抖,沉重地咳嗽了幾聲,哇地又吐出一口鮮血,仰在椅子上,昏了過去。

2

梁法官並不搭理姚廳長,徑直問道:「床上這位就是山河煤礦的總經理朱開山吧?」朱開山說:「是我。」梁法官板著臉,看了看文他娘和姚廳長說:「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朱總經理談,你們可以出去一下嗎?」朱開山說:「不用吧,都是家裡人。」梁法官看一眼姚廳長說:「你也是朱總經理的家裡人嗎?」
正說著,那文領了一個人進來,說:「爹,娘,這位是法院的,姓梁,梁法官。」梁法官說:「東省高級法院民事廳主審法官,梁漢清。」姚廳長說:「你好,我是礦業廳的,姓姚,姚振中。」那文朝著梁法官說:「人家是姚廳長。」
傳文瞪大眼睛說:「那叫跑腿嗎?差不一點就把命搭上了。告訴你吧,一郎的錢全是借的。」那文說:「你說什麼?」傳文說:「全都是借的。」那文望著傳文,琢磨他,一笑道:「你過來,好好說到底是怎麼個事?」傳文果真湊了過來,那文一把將他的頭摁進臉盆里,罵道:「你個敗家子,把咱爹賣了,把朱家賣了,把山河煤礦賣了!還叫我給你打洗臉水,我今天叫你變成個水裡的鬼!」傳文好不容易掙脫,那文揪住他說:「走,咱這就見爹去,看咱爹怎麼發落你!」傳文這陣子才徹底清醒了,涎著臉,笑道:「你看看你,你不是俺媳婦嗎?俺剛才是逗你玩啊!」那文說:「我看不像!」傳文說:「怎麼不像?那滿桌子的賬目還能是假的呀?」那文說:「俺可和你說,你要真撒了謊,咱爹能把你頭薅下來,當土坷垃踢!」傳文說:「哼,他也就是和咱有精神,他真有本事,這遭怎麼把山河礦給丟了?」

3

7

大神唱:「和山河煤礦比一比,飯莊貨棧哪值得提?」
姚廳長朝朱開山說:「老哥,你不是一直懷疑那個一郎的資金來源嗎?」朱開山說:「是啊,可是叫人查了一番,結果那些資金還真是一郎的。」梁法官說:「收購股權必須是自有資金,拆借來的法律上一概不允許。如果在這一點上你們能找到證據,我梁某人現在就可以宣布,山河煤礦勝訴!」姚廳長說:「老哥,要不我找銀行的朋友幫著查一查?」梁法官說:「這倒是個很好的渠道。」朱開山點點頭說:「那就麻煩你姚廳長了。」
朱開山在床上昏睡著,文他娘在一邊陪姚廳長說話。姚廳長說:「老嫂子,大夫是怎麼說的?」文他娘說:「大夫說啊,他這病是從氣上得的,可是,吃了好幾服順氣去火的葯,也沒怎麼見強,這兩天反倒有些重了,時不時地有點糊塗。」姚廳長說:「病可不能拖啊,換個大夫看看。」文他娘說:「換好幾個大夫了。」
森田輕輕地用大煙斗敲著桌子說:「有這樣的父親?我第一次聽說。」傳文說:「他這輩子殺了不少人,尤其是像我這樣的,他會像蹍蟲子一樣把我蹍死!」森田說:「是這樣,朱先生,你不要怕!我理解你,不過我給你講個故事,你聽了以後會明白的,這是我的故事。小時候,我很願意吃松子,可是我咬不動,我就把松子送給父親,父親給我咬開了,我張著小嘴像一隻小鳥一樣,父親把松子仁兒放進我的嘴裏。以後呢,父親咬不動了,他沒有牙了,怎麼辦哪?他用鎚子給我砸,再以後呢?」傳文問:「再以後呢?」森田說:「你說呢?」傳文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森田說:「他病了,連砸松子的力氣都沒有了,再以後,他死了。」傳文不解地看著森田。森田站起來踱著步說:「我們生下來必須依靠父母才能活下來,可是父親終究有一天會變老的,會離開我們,以後全靠我們自己,你明白嗎?」傳文點點頭。
朱開山倚在背垛上,和姚廳長說話。姚廳長說:「老哥,知道嗎?今天我給你帶來個好消息。」朱開山笑了笑說:「你呀,每回來,說的都是好消息。」姚廳長說:「銀行的朋友回信了,森田物產確實向東勝商社打進了幾筆相當大的資金。而且這幾筆資金是森田物產向銀行借的貸款。」朱開山說:「東勝商社就是用這些貸款買了山河礦的股份?」
朱開山說:「堵住了,你就變心?」傳文哭著說:「不是啊,爹!他們當我面,把那個陳先生的脖子咔嚓一聲扭斷了。」朱開山說:「你呢?」傳文抽泣著說:「俺,俺不願死啊!」他說完抽出手來,掉頭往外跑,朱開山跳下床,喊著說:「逆子啊,你個逆子,給我回來!」朱開山沒邁出兩步,只覺得天旋地轉,晃了兩晃,像一座大山似的,轟然倒地!
那文說:「爹,到底出什麼事情了?」生子問:「爺爺,俺爹搗蛋了嗎?」文他娘說:「他爹,你不就是喝了點酒嗎?酒席宴上惹的氣,回家撒什麼酒瘋?」朱開山說:「你呀,你收養了條狼啊!」說完,疲憊地癱在了椅背上。那文趕緊上前倒了杯水,又轉身問傳傑說:「老三,到底出什麼事了?」傳傑說:「出大事了!一郎收購山河礦的股份成了控股股東,又把山河礦轉給了日本人的森田物產。」文他娘趕忙上前問道:「他爹,真有這等事情嗎?」朱開山無力地點了點頭說:「打了一輩子鷹,這遭叫鷹鵮眼了!」傳傑說:「大哥,我問你一句,森田物產為什麼叫你當常務董事?」傳文眨巴眨巴眼睛說:「才剛在酒席宴上,我不是說了嗎,他們就是看中了我是家裡老大,別的什麼也沒說呀。」
麵條出了鍋,文他娘又從籃子里拿出個菜盒子和一瓶酒,說:「今個兒沒特別準備,就是咱四味樓的幾樣小菜。」一郎說:「娘,你不是不喝酒嗎?」文他娘說:「今天,娘得喝。」一郎問:「今天是什麼日子?」文他娘一笑道:「你呀,整天做生意都忙二虎了,今個兒不是你的生日嗎?」一郎想了想說:「可不是嗎,我都忘了!」文他娘說:「娘怕你忘了,不過這個生日;又怕你想起來,自個兒過也冷清,娘就來湊個熱鬧。來,一郎,娘破個例陪你喝一盅。」
傳文怔怔地看著森田。森田說:「朱先生,你是個聰明人,你已經把你父親賣了,你說過他要是知道了這件事非把你殺死不可,現在能保全你性命的,只有我!」傳文低著頭不語。森田說:「朱先生,回家吧。我需要你的幫助。」傳文說:「我再坐一會兒。」森田笑了笑,轉身離去。
傳文話音剛落,一郎、石川、尾崎簇擁著森田進來。森田說:「哪位是朱開山老先生啊?」朱開山冷冷一笑道:「你就是那個森田總裁吧?」森田說:「正是本人。」他上前伸出手,要和朱開山握手。朱開山反倒背起了手。森田湊近朱開山打量說:「不要介意,我眼神不好。」朱開山正視森田說:「看好了?山東人,朱開山。」森田說:「天庭飽滿,地頷方圓,忠厚之人,有福之人。」他退一步介紹身邊的尾崎說,「這位是我的學生尾崎大佐。」尾崎上前說:「朱老先生,在下關東軍大佐,尾崎俊男。」朱開山說:「聽說過,不也是給山河礦出過力的人嗎?」尾崎說:「不敢,上一次到貴礦區演習,實在是唐突。」
一郎這頭真來了人,文他娘挎了個籃子進了屋。一郎趕忙迎上去說:「娘,俺爹好些了?」文他娘說:「要說也真是個神奇,他吃了兩天葯,睡了兩個好覺,今早上就能在床上坐起來了。」一郎說:「那天可把我嚇死了。」文他娘笑了笑說:「人家說貓狗有九條命,我看你爹有二十條命都不止。」一郎也笑了笑說:「娘,秀兒挺好的?」文他娘說:「還生你的氣呢,死活不肯跟我過來。」一郎接過她的籃子,問:「娘這是……」文他娘說:「你不愛吃娘做的打滷麵嗎,俺尋思這一陣也脫不開身,秀兒又有身孕,還出了這事,也顧不上給你做。今天娘教給你,你以後自己做。」
一家人都聚集在客廳里。傳文站在一邊,低眉順眼。傳傑查看著桌子上的一堆賬目,說:「爹,這裏也沒有證明一郎加入中國國籍的東西。」朱開山問傳文:「那你在電話里怎麼高一聲低一聲地說,一郎加入了中國國籍?」傳文說:「他們商社的人全都這麼和我說,再說你也沒叫我查看這方面的證據。」朱開山說:「那麼這些一郎資金的證據都是真的嗎?」傳文說:「爹,這肯定沒有假!天津最熱鬧的地方叫勸業場,寸土寸金,那裡的五大商號都有一郎的股份,海河大橋邊上洋樓一處連著一處,裏面有兩處就是一郎的,還有天津衛的紡紗廠也有一郎的股份。爹,你說一郎有這麼大的產業,https://read.99csw•com往咱這投個百八十萬還打怵嗎?」
一郎笑了。文他娘進了廚房,一邊擀麵條一邊說:「做麵條的面啊,不能太軟,一邊和,一邊加水,太軟了,下鍋就成麵湯了,和面的水裡面再少加點鹽,擀出來的面才硬整。打滷麵最講究的就是那勺鹵,水燒開了,把肥瘦相應的肉片,先下進去,滾兩個開,把上面的血沫子打出來,不打出來,做好的鹵,有股血腥味。講究點的配料,要有木耳、黃花菜、海米。那個海米啊,別尋思越大越好,小海米啊更鮮溜。」
傳文瑟縮著將裝著東勝商社賬目抄件的信封遞到石川面前,驚魂未定地說:「這就是陳先生給我的,他說森田物產向東勝商社注入資金的賬目全抄在裏面。」石川問:「你沒做手腳吧?」傳文說:「不敢,再說我也沒打開它。」
石川把信封收起來,臉上露出笑容,從衣兜里掏出一大摞錢推到傳文面前,說:「朱先生,謝謝你的合作,這是酬金三萬元。」傳文嘴裏連說:「謝謝,謝謝。」卻不敢伸手。石川說:「朱先生,我們的合作剛剛開始,只要你一心一意為我們效勞,森田總裁不會虧待你。」傳文說:「可是,俺回去怎麼和俺爹交代呀?」石川說:「這不難,我會告訴你。」他交代傳文幾句,讓小野帶他去打電話。傳文順從地跟著往外走,石川忽然又叫住他,傳文心裏七上八下。石川走到他跟前,把那三萬塊錢放到他手裡,說:「這是理應的酬勞,你放心收下。」
朱開山回了屋,坐在椅子上,閉著眼,面色鐵青,毫無睡意。文他娘說:「都大半夜了,你還在這挺著,琢磨什麼?」朱開山說:「咽不下這口氣啊!怎麼能叫一郎給矇騙了!」文他娘說:「睡去吧,明個兒再想吧。在這挺著,活像個瘟神似的。」朱開山狠狠地拍了下桌子,站起來,沒走兩步,哇地噴出一口黑血。
文他娘領著人給朱開山擦手洗臉,穿壽衣,傳文、傳武領著人在客廳里擺動桌椅,搭設靈床。傳傑拎著那個大紙袋進來,問傳武說:「二哥,一郎呢?」傳武說:「剛才還在那面對著窗外發獃。你拿著什麼啊?」傳傑說:「一郎送來的,剛才我粗粗地看了一遍,都是山河礦打贏官司的重要證據。」
森田沉下臉,從寬大的和服袖子里,摸出了自己的金制大煙斗。朱開山說:「哦,森田總裁也好抽一口。」森田說:「已經有四十二年的煙齡了。」朱開山說:「那比我還短了兩年。」朱開山也掏出煙袋,點燃道:「森田總裁要嘗一口嗎?」森田說:「可以,朱老先生你也嘗嘗我的,英國煙絲。」森田接過朱開山的煙袋,抽了一口,劇咳不止。朱開山也抽了一口森田的煙斗,說:「甜兮兮的,一股子怪味。」森田把玩著朱開山的煙袋,說:「朱老先生,你這是什麼材料做的?」朱開山說:「平常。煙嘴是泰山上的瑪瑙石,煙桿是嶗山上的竹管,煙袋鍋就更不值錢了,是俺村的鐵匠打的紫銅鍋。」
秀兒聽到這,心裏更急,推開兩人,一頭撞進屋裡去,差點摔倒。傳傑和玉書上前扶住她。玉書說:「秀兒,你慢點。」秀兒說:「咱爹呢?」傳傑說:「小點聲,剛吃下藥,在裡屋歇著呢!」那文說:「秀兒,歇口氣,歇口氣,等會兒再進去。」秀兒癟著嘴,要哭了說:「娘,俺想看看俺爹。」文他娘說:「等會兒,等你爹醒了吧。」一郎訕訕地跟進了屋。那文、傳傑和玉書都不搭理他,只文他娘說:「一郎來了,坐下,喝口水。」
文他娘說:「老大,你請那麼個狗東西來,真是為你爹治病嗎?」傳文說:「娘,俺可是真心真意為俺爹的病好啊,那文還給了他二十塊錢呢!」那文說:「爹,你就別生傳文的氣了,剛才俺已經叫他嘗了點滋味。」傳文說:「爹,你叫俺來還有別的事嗎?」朱開山瞅著傳文,痛心地說:「老大,你和家裡生了二心哪!」傳文說:「爹,你這話怎麼講的?這麼多年,俺不一直都實心實意地跟著你和俺娘,你們叫俺往西,俺從不往東,你們叫俺上山,俺從不下河,哪件事不是聽從你們的?爹,這麼說吧,我要是和家裡有二心,白天出門撞上車,晚上出門遇見鬼,就是待在家裡也得遭天打五雷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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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兒出了屋,瘋了似的撲向一郎,邊哭邊罵道:「你個喪良心的東西,整天嘻迷嘻迷的,活像個人樣。咱爹要是今天不在,你別想活著出這個門。我,我怎麼就瞎了眼哪!」那文和玉書把秀兒拉住,朱開山在裡屋說:「秀兒,不是說少淌點眼淚嗎?」秀兒止住哭,指著一郎說:「你個狼崽子,八輩子喂不熟的狼崽子,咱爹咱娘白養你一場了,你滾,給我滾出去!」文他娘說:「住口,秀兒,你老實給我待著!一郎和你爹是一回事,他們誰是誰非叫他們了斷去,一郎和你又是一回事,他是你的男人,你怎麼好開口就罵,抬手就打呢?」秀兒說:「娘,俺沒他這麼個男人。」文他娘說:「混賬話,喝口水,消消氣,待會兒和一郎回去。」秀兒說:「俺不跟他回去,死也不跟他回去。」文他娘說:「你敢,今個兒你不和他回去,看娘怎麼收拾你!」玉書氣得直跺腳,說:「娘,你就聽秀兒一次吧。」文他娘說:「那可不行,嫁出去的人,哪能說回家就回家?」那文說:「娘,秀兒今個兒生這麼大的氣,就算回去了,弄不好還是生氣!娘,你真想叫秀兒氣壞身子嗎?娘,就叫秀兒住下吧!」文他娘想了想,又問一郎:「一郎,你說呢?」一郎無奈地說:「娘,秀兒實在不情願回去,就聽她的吧,俺回去了,改天再來看爹。」他又轉向那文和玉書,「大嫂,三嫂,麻煩你們幫俺照看下秀兒。」那文說:「你就放心走吧!俺姊妹再不濟,對秀兒也總比那沒心沒肺的人強!」
到了郵電局,小野虎視眈眈地看著傳文。傳文老實地撥通了山河礦的電話。話筒里傳來朱開山的聲音:「老大,你回來了。」傳文看小野一眼,把聲音努力放平穩了,說:「爹,俺在天津哪,在郵電局裡。」朱開山問:「事情有著落了?」傳文說:「爹,一郎原來是中國人哪,他入中國國籍了,他們東勝商社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朱開山說:「那他的資金屬實嗎?」傳文說:「爹,你給我五根金條,我才用了四根!」朱開山說:「問你一郎的資金是不是屬實?」傳文說:「他們賬房的陳先生,別提嘴有多嚴實了,我怎麼問,他就是不說,到底我掏了四根金條,他才開口了。」朱開山說:「他怎麼說?」傳文說:「不光是說呀,他還把東勝商社的賬目都抄給我了。我從頭到尾一字不落地看了,你猜怎麼樣?那些錢真是人家一郎東勝商社的。」朱開山心裏還是犯嘀咕,說:「一郎他有多大的資產?」傳文說:「那可是真大了!天津的好幾家大公司都有他的股份。東勝商社還做著房地產生意呢!電話里一下子我還真說不全。」朱開山說:「哦,那是爹思量錯了?」傳文說:「可不錯了嘛!咱把人家一郎看小了,在天津提起一郎,做生意的全都敬重他幾分哪!」朱開山說:「好,爹明白了,你趕緊回來吧,把陳先生抄給你的那些東西也拿回來。」
傳文晃晃蕩盪地往家走,醉醺醺地悄悄進了屋,迷迷瞪瞪來到鏡子跟前,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說:「房梁就是房梁,怎麼也不能是檁子!老虎就是老虎,怎麼也不是病貓!朱傳文你總算出頭了。常務董事,有時候副總經理都得聽他的呀……」那文從床上起來說:「回來了,從哪喝這麼多,怎麼不先回家,在這念叨什麼?」傳文說:「沒念叨什麼,你怎麼穿這麼少?」那文說:「睡覺還能穿大棉襖啊?」傳文說:「你轉過身,轉過身!」那文疑疑惑惑地轉過身,傳文撫摸著那文的后脖梗兒,嘟囔著說:「差遠了,再說還沒有香粉。」那文一把打開傳文的手說:「你個臟蹄子,瞎摸索什麼?」傳文乜斜著醉眼說:「你懂什麼,那叫最高貴的藝術。」說完頭栽到床上,鼾聲如雷。
姚廳長一笑道:「當然不是,可是我和朱總經理有兄弟之誼,我叫他老哥,他叫我老弟。」朱開山說:「山河煤礦能開起來,能走到今天,姚廳長沒少出力。」文他娘說:「梁法官,俺是他老伴,姚廳長和俺們家不分裡外啊!」梁法官說:「那好,不過,咱有言在先,我今天說的,作為當事人的配偶和朋友,你們一概不得外傳。」姚廳長說:「就是說要保守機密唄!」文他娘說:「俺肯定做到。」朱開山說:「你放心說吧!」
森田笑了笑說:「苦海無邊,只要回頭,岸邊就在眼前。」傳文說:「總裁,您說得真對,俺家那真是苦海,我那驢力出老鼻子了,可是等開了煤礦,我連邊都靠不上了!」森田說:「小老弟,這我理解,對於一個有才幹的人來說,不公正、不公平是最大的侮辱。」一郎說:「老前輩,朱先生在家裡一直不順心哪!」森田說:「小老弟,你想到煤礦上干點事嗎?」傳文說:「想,做夢都想。」森田說:「那好吧,在我的森田煤礦中你就是常務董事。」傳文說:「總裁,這常務董事是怎麼個官?」森田說:「參与煤礦管理,相當於副總經理,但是有時候副總經理還得聽他的。」一郎說:「這可是個重要位置啊!」森田說:「小老弟,還滿意嗎?」傳文滿臉堆笑道:「滿意,太滿意了,謝謝總裁!我干一杯。」
兩人正說著,文他娘推門進來了。秀兒迎上去,接下文他娘手上提的籃子,說:「娘,你怎麼還帶東西來了?」文他娘說:「幾斤雞蛋,還有一小壇香油,是來感謝一郎的。」一郎說:「娘,謝我什麼?」文他娘說:「你把那些鬧撤股的人平復下去了,還不該感謝呀!」秀兒說:「娘,一郎也是你自個兒的孩子,用這九_九_藏_書麼客氣嗎?」文他娘說:「一郎,礦上的事你和秀兒說了吧?」一郎說:「說了兩句。」文他娘說:「秀兒,這遭一郎是幫了咱家大忙了,沒有一郎咱家可真要傾家蕩產了。」
大神又唱:「病家不是真有病,只是心眼沒放正!」
裡屋傳來朱開山的聲音說:「秀兒來了?」秀兒答應著往裡屋去,一郎也跟著。朱開山說:「秀兒,你身邊那個人站外邊去吧!」一郎說:「爹,俺看你來了。」朱開山說:「出去吧。」一郎還要上前,被那文從身後一把拽住了,說:「你耳朵聾是不是?給我出來!」秀兒坐到朱開山床前,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說:「爹,你不要緊吧?」朱開山說:「要不要緊爹說了不算了,聽老天爺的吧!」秀兒說:「是不是叫一郎氣的?」朱開山說:「不說叫誰氣的吧,爹當初不該答應你和一郎的親事啊!」秀兒哭了說:「爹,也怨俺自個兒瞎了眼啊!」朱開山說:「秀兒,爹不在了,往後你少淌點眼淚,多長點心眼。」秀兒說:「爹,俺記下了。」朱開山說:「回去吧,爹累了,想歇會兒。」
朱開山讓那文把姚廳長送走,又讓她把傳文叫到屋來。傳文進來說:「爹,你喊我?」朱開山說:「你過來,坐我旁邊來。」傳文靠著朱開山坐下來,朱開山輕輕攥住他的手,說:「看見姚廳長了?」傳文說:「看見了,不是走了嗎?」朱開山說:「姚廳長帶來個好消息。」傳文說:「什麼好消息?」朱開山說:「一、一郎的商社沒有太大的資產,就是個平常的貨棧。二、森田物產確實往一郎的商社注入了大筆資金。」傳文說:「爹,不是這麼回事啊,我親眼看見了……」朱開山手上一用勁,傳文嗷嗷叫了起來。朱開山說:「你說實話吧!不說實話你這隻爪子也得成麵條。」傳文叫著說:「爹,你鬆開手,你鬆開手我和你說實話。」朱開山說:「你先把實話說了。」傳文哭了說:「爹,俺對你撒謊了。俺查出來了,一郎真是用森田他們的錢買山河礦的股份!俺正要打電話和你說,俺叫他們堵住了。」
那文說:「礦上的事情,老大也參与了,還是常務董事。怎麼俺爹的病到現在還不好?」傳傑說:「娘,俺爹怎麼讓這種人進來?」文他娘說:「你爹正糊塗著呢,你大哥就把大神請來了。」
大神唱:「病家病家,你聽真了,王母娘娘在發話:從今往後你少操心,家事交給朱老大,保你大病小病連根拔!」
傳傑領著工人們上了樓。文他娘說:「謝謝大傢伙惦記。」玉書說:「大家不必進去了,裡屋太小。」一個把頭說:「俺就在門口望一眼。」工人們從門口向裏面張望著。朱開山躺在床上,不省人事,那文守在他一邊坐著。一個年輕的工人忍不住哭出聲來,那文忙沖他做了個手勢,那工人捂住嘴,哽咽地退了出去。傳傑說:「行了,大夥也辛苦,俺謝謝大夥,你們回吧。」
電話鈴急響。秀兒拿起電話,聽出是那文的聲音說:「咋了,大嫂?」那文說:「你趕緊給我回來,咱爹要不行了!」秀兒一驚說:「咱爹怎麼了?」那文說:「回來俺再和你說,你麻溜往回趕吧!」秀兒放下電話,抓起外衣就往外走。一郎也趕忙跟了上去。秀兒說:「你去幹啥?八成咱爹就是叫你氣的。」一郎說:「趕緊走吧!管怎麼說,咱爹養了俺一場。」
一郎有點心虛道:「娘,看你說的,俺也有做不對的時候。」文他娘說:「自個兒的孩子能錯哪去,就算做錯了,也得怨當父母的沒調|教好,還能怨孩子嗎?」一郎不敢看文他娘,訥訥地說:「也是。」文他娘說:「秀兒,眼瞅著天涼了,一郎從小就有個喘病,天一冷了就犯。天天早晨打個雞蛋,拿香油煎了,對一郎的喘病有好處啊!」一郎有些感動地說:「娘,你想得真周到。」
文他娘說:「飯莊和貨棧那是俺朱家的命|根|子,應當應分交給老大看管。」
森田說:「你想想,你父親死了以後,你們弟兄三個只能各奔東西,誰活得好,只能靠自己的聰明和本事,你還有幾十年的路要走。我從來認為,忠孝只能是暫時的,不能伴隨終生的,伴隨終生的只能是自己。只要你能跟我們合作,朱家的財產是你的,山河礦也是你的,為盡忠孝慘淡生活,為求富貴而大生大死,你覺得哪個有意思?」
秀兒費半天勁把和服穿上,卻不會邁步了,說:「還是脫了吧,彆扭死了!換俺那件大夾襖。」一郎說:「往後你還真得學著穿,學著做點日本菜。」秀兒說:「俺可不學那些東西,不酸不甜的。」一郎說:「那可不行,哪天請我那位老同鄉來家,還能也吃你們中國的飯菜呀!」
見石川放下電話,森田說:「石川,聽電話里一郎的聲音好像有點不對呀!」石川說:「怎麼了?」森田說:「他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少了些前些日子的興奮和堅決。」石川說:「總裁,你是說他要反悔?」森田說:「不得不防,朱家畢竟救過他的命。」石川說:「總裁,我明白,讓鶴鳴會的人嚴密監視他就是了。」
傳文跪在地上,仰起臉問道:「狐大仙,不會吧?俺爹一向公正,你是不是嫌他把飯莊和貨棧都壓給我一個人?」
傳傑的大卡車停在門口,車上跳下來一大幫山河礦的工人,他們相互招呼著,進了四味樓院門。傳文攔住問道:「站住,你們是幹什麼的?」傳傑從後頭擠上前,沒好氣地說:「這都是礦上的工友,攔什麼攔!」傳文哼一聲說:「都是些什麼人,黑煤皂眼。」
秀兒大放悲聲,說:「一郎,咱爹不都原諒你了嗎?你怎麼還和自個兒過不去啊!」
朱開山、傳傑、紹景走進馬迭爾大酒店豪華包間,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餐具,每個座位前還放了座牌,上面寫著名字。紹景來到桌邊挨個看座牌,奇怪地說:「這怎麼還有日本人的名字,森田大介、尾崎俊男?」傳傑疑惑地說:「一郎這是要幹什麼?」朱開山沉吟道:「嗯?請森田來了?」紹景心存僥倖說:「咱不是進錯門了?」
送走一郎,文他娘回屋,讓孩子們都出去,自己坐在朱開山身邊,握住他的手說:「一郎來了,你不該不見哪。」朱開山說:「我不想聽這些事了。」文他娘說:「他爹,孩子們不管多大了,在咱跟前還都是孩子。一郎這回,我思量了,準是喝了誰的迷魂湯了,中了邪。俺想,他只是一時的。你不理不睬的,不是逼他在邪道上越走越遠嗎?」朱開山憤憤地說:「以往怎麼就沒看出他是這麼個物呢?」文他娘說:「咱還是把一郎拉回來吧!」朱開山說:「別忘了,他已經是森田的狗了。」文他娘說:「這話多難聽!女人家和你們男人就是不一樣。你們看見孩子們不周正了,輕了的是瞪眼扒皮,重了的要殺要砍的。女人家做不到,到什麼時候對孩子們都下不去那個手啊。」朱開山說:「你說把一郎拉回來,怎麼拉呀?」文他娘說:「我也不清亮,就是覺得心裡頭舍不下這個孩子,捨不得他變壞了,變得缺少人味了。他爹,當年咱能把一郎從閻王爺鼻子底下拽回來,今個兒就不能再把他從邪道上拉回來嗎?」良久,朱開山長嘆一聲說:「女人家……善哪……」
那文跟著傳文隨那個大神出去,說:「長耳朵的都聽出來了,你是叫裝扮成狐仙大老爺的狗東西替你說話!」傳文裝糊塗說:「他替我說話了嗎?我怎麼沒聽出來?」那文說:「我再給你學一遍,那個狗東西這樣指著咱爹唱:『病家病家,你聽真了,王母娘娘在發話:從今往後你少操心,家事交給朱老大,保你大病小病連根拔!』——他這不是替你在跟咱爹要權嗎?」傳文說:「俺也沒想到,他怎麼唱出那麼些東西來,連我都暈頭轉向的。」那文說:「你就別裝扮了,連我都看出來了,咱爹能不知道?你肯定事先和那個狐大仙勾搭好了!看咱爹收拾你吧!」傳文說:「收拾什麼?狐仙大老爺說得準不準吧?」那文怒不可遏,抬手朝傳文臉上抽了一巴掌說:「准你個老勺子吧!」
大神唱:「西瓜、賴瓜都叫個瓜,他把賴瓜甩給了老大。」
張景惠說:「哦,他們懂什麼法?扯他媽王八犢子!回頭我和法院的人說,不許他們胡鬧。」森田說:「那就太謝謝敘五老弟了。」張景惠湊近森田,低低地說:「老兄,打聽你一件事,可要說實話呀!」森田說:「只要是我知道的。」張景惠說:「最近,關東軍是不是要有大的動作呀?」森田說:「沒聽說。」張景惠狡黠地一笑道:「你們駐朝鮮的兩個師團,不是已經移防到圖們江了嗎?」森田得意地笑了說:「敘五老弟真是精明過人!我想過去我們合作得很好,現在我們又在合作,將來我們一定會合作得更好!」張景惠也微微笑了說:「本人對此也堅信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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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郎放聲痛哭,撲到地上說:「爹,爹,是我害了你呀!我對不住你養活我一場啊!」哭著哭著,他忽然一激靈,從地上爬起來說:「爹,你等著,等著我,我去去馬上就回來,等著我!」說完就往外頭跑。文他娘問道:「一郎,你上哪兒去?」一郎也不回答,幾步下了樓,開了自己的車飛奔而去。秀兒撫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看看遠去的一郎,又看看已經昏沉不醒的朱開山,淚水頓時濕了眼眶。
秀兒要進來,被傳傑攔住了。秀兒驚恐地問:「老三,一郎他怎麼了?」傳武過來輕輕地抱住她說:「一郎自盡了。」秀兒哭著非要進去,傳武和傳傑硬把她抬到沙發上坐下。傳傑發現茶几上有一張紙,拿起來看了看,說:「是一郎的遺書,秀兒你看看吧。」秀兒接過遺書,傳傑為她輕輕念道:「娘,俺對不起你和爹的救命和養育之恩,俺跟爹去了。秀兒,別恨俺,俺不壞,俺只是個大黑天在風雪中走丟了的孩子,秀兒,俺永遠愛你!娘,要是有來生,俺還做朱家的兒子。一郎絕筆。九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