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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吊在架子上的王老永忽然抬起頭來嚴厲地說:「你們這是幹什麼?你們這是把鮮兒往死里逼啊!作為師兄,你們怎麼能這樣呢?大機器,帶著師弟和鮮兒走吧!我大不了就是一個死!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讓他姓陳的遂了心意!走!都走!馬上走——」
接著一人說:「西漢的鄧通也算得?」
現如今為妻我身懷六甲,
王老永皺著眉頭問:「這話兒咋說?」
金把頭這時卻悄悄地溜到大石頭後邊躲了起來,朱開山拖著小金粒緊緊跟隨其後。
她徑直走到陳五爺跟前,低聲道:「把我師父放下來。」陳五爺對旁邊的護院做個放人的手勢,盯著鮮兒問:「鮮兒姑娘得有點表示呀。」鮮兒不再說話,低頭進了陳五爺的房。吊在架子上的王老永熱淚縱橫地喊著:「鮮兒,你不能去啊!」
往前看不見陽關大路哇,
王家班邊走邊唱,在秋風中扭啊喊啊,蒼涼的音調回蕩在一片蒼茫浩瀚的天地間:
王老永笑道:「哎唷,五爺又要納妾了?這可是大喜呀,真得好好唱幾天大戲。」
陳五爺一臉無賴相,厲聲說:「不行,肯定不行。我娶三姨太,高興,不給我助助興那怎麼行?晚上我哪來的勁?不讓你們白唱,猜一個,一塊大洋,算一算,划算不划算?」
真是秋風怒號,山川含悲。金夫們把大械鬥中死去的弟兄們埋葬了,山坡上又多了十幾座山東人的墳墓。朱開山悲憤地對眾人說:「弟兄們,我覺著咱們都該用腦子想想怎麼能活著出去的事了。要不然咱這些人沒準哪天也得埋在這兒。為了咱們的爹娘、老婆孩子,咱也不能糊裡糊塗地撂在這兒。不過,話又說回來,眼下想馬上出去還不太行。這段時間,大家都動動腦子,想想辦法。當然,更重要的是,都能平平安安地活著,找一個最好的機會,闖出去!」眾金夫神態不一地聽著。
穆公說:「嗯,這三人可以算得,還有嗎?」夏元璋微微一笑說:「你們說的都是春秋秦漢的商賈,本朝的胡雪岩可聽說過?浙江人,要說真正的商賈,非他莫屬。」穆公說:「哦,這個人聽說過,非常了得,人稱紅頂商人,買賣大得幾乎遍布全國,富甲天下,連朝廷都向他借銀子呢!」眾人不禁驚嘆附和,熱議了一陣子,夏元璋又道:「方才穆公給的題目是賞菊論商,我看咱們走題了,還是說說經商之道才是。諸位,誰能說說經商第一要緊的是什麼?」
鮮兒說:「紅姐,我不賣,我只賣藝不賣身,只要在山場子有口飯吃,我可以給木把子唱戲,做飯,縫洗衣裳。」紅頭巾說:「傻不傻死了你!你年輕,長得又俊,出手就是好價,趁年輕攢兩個錢,攢夠了下山,有錢怎麼不能找個對心思的主兒?」鮮兒搖頭說:「紅姐,我不能那麼做,就是殺了我也做不出來!」紅頭巾說:「哼,還是沒逼到時候,逼到時候了,扔塊餅子你都能幹。」
俺不讓你猜,
紅頭巾說:「鮮兒,要我說,你死活不能找你男人了,你不是黃花閨女了,他指定不會要你了,就是要了你,你在他面前一輩子也別想抬頭了。一個女人,怎麼活不是一輩子?我現在活得就挺痛快。你還唱什麼戲?像我一樣,賣,誰給錢就賣給誰,痛痛快快有什麼不好?你說呢?」
大夥稱讚道:「夏掌柜的說得好!」
鮮兒感激地說:「紅姐,謝謝你。」紅頭巾說:「謝什麼?浪得你。鮮兒,你留下可是留下了,真想靠唱戲吃飯?」鮮兒說:「嗯。」紅頭巾說:「打算長久待還是待兩天就走?」鮮兒說:「我也沒個准主意。」紅頭巾說:「不打算找你男人了?」鮮兒搖搖頭。紅頭巾說:「怕他不要你了?」鮮兒點點頭。紅頭巾憤憤地說:「天下的臭男人都一個德性,他們到處玩女人行,自己的女人別人碰碰就像掘了他們的祖墳。」說著神色黯然了。鮮兒說:「紅姐,你怎麼啦?」
傳傑說:「要是在我們老家,桌子的木紋應當衝著上席,今天可是橫對著穆掌柜的,這叫不順,不是失禮是什麼?」夏元璋慨嘆道:「到底是孔孟之鄉來的人,說得有道理,以後咱們家也要立這一條規矩。」傳傑說:「掌柜的,我們老家那兒,就是在鄉下,規矩也比這兒多,比方說來了客人,輩分再高的女人也是不能上桌的,我家要是來了客人都是我大哥陪客,我娘是從來都不上桌的。」夏元璋有些尷尬,說:「哦,這麼說今天我帶著玉書就有些不妥了?唉,畢竟是關外,講究少了許多。」傳傑說:「掌柜的,今天我看見穆東家把飯桌上的米粒撿著吃了,覺著挺什麼的。」
王老永、大機器大驚失色。戲台下,陳五爺已是暴跳如雷,說:「小秋雁,你不是人揍的,你壞了我的好事,我和你沒完!今天晚上就沒完!」一下子掀翻了桌子。戲台上,鮮兒面色冷峻地看著陳五爺,這讓陳五爺更是氣急敗壞,手指著鮮兒大發雷霆說:「就你個小樣,敢跟我較勁!給我把她抓起來!」
鮮兒給囚在了陳家的廂房上,王老永硬著頭皮找陳五爺求情,陳五爺對著垂手站立的王老永說:「你說破大天也沒有用,我這算是客氣的,再煩我,不但要賠九九藏書我銀子,還要送你們去官府,蹲班房!」王老永說:「五爺,您要硬是這麼做怕要逼死人命的,小秋雁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剛烈著呢。」陳五爺說:「好啊,騎馬要騎烈馬,玩女人就要玩烈女,那才帶勁。」王老永還要分辯,陳五爺突然獰笑一聲說:「那對不起你王班主了,先讓你嘗嘗厲害!」
門開了,撲通一聲,一個雪人倒了進來。老獨臂沒回頭說:「又來了個拍山門的!」紅頭巾趕緊跳下大炕上前查看,驚呼說:「把頭,是個女的!山場子一開,又來了做皮肉生意的。」老獨臂冷漠地說:「死的活的?要是死了就扔山下喂狼吧,要是還有口氣就給她口熱湯熱飯,打發到山下去。昨兒我做了個夢,夢見老把頭說,山場子最近不能留生臉兒。」紅頭巾跑到門外抓回一把雪,用雪把那女人揉搓醒了,又伸開兩手,噼里啪啦把她渾身拍紅,讓她活泛了血脈。紅頭巾道:「喲,好俊的俏臉呢!」這個雪人正是奔波而來投奔老獨臂的鮮兒。鮮兒環顧屋子,孱弱地說:「我這是到了哪兒?」
寒風呼號,草木凋零。凄厲的嗩吶聲中,王家戲班的馬車又上了路。鮮兒躺在車上對大蜡花說:「師哥,叫師傅來,我問句話。」大蜡花跑到王老永跟前說:「師傅,鮮兒要跟你說句話。」王老永急忙跑到馬車旁邊說:「鮮兒,有什麼話跟師傅說?」鮮兒孱弱地說:「師傅,咱還是往北走嗎?」王老永說:「對,再往前走就到黑龍江了。」鮮兒嘆道:「關東怎麼這麼大哪?」王老永說:「咱走走停停,邊走邊唱,道就覺得遠。」
大機器好歹比畫完《十八猜》,《大西廂》調子驟起,鮮兒與大蜡花合著器樂的節奏舞著手帕上了台。兩人一個亮相,台下頓時掌聲、喝彩聲響成一片。陳五爺說:「這丫頭,不上妝就能迷死人,上了妝真叫人他媽的抗不住,活活的一個狐狸精。」三姨太說:「你呀,就是邪性。」陳五爺說:「這還叫邪性?瞧我今兒晚上的吧。」三姨太說:「德性!」
陳五爺說:「咳,大喜什麼呀!這小三兒瞅著不大離兒,細皮嫩肉,一雙小腳勾魂兒,可是叫小秋雁一比,沒了。王班主,你有福,身邊有這麼個美人兒一定腎虛,悠著點兒。」說著一臉壞笑。王老永說:「五爺真會說笑話。」陳五爺別過臉對鮮兒說:「小秋雁,過來,叫五爺仔細端量端量。」鮮兒只是不動。
猜一猜姐兒肚臍眼兒,
陳五爺一招手,衝進幾個護院,不由分說捆了王老永出了屋。屋外早已備好了木架。眾人押著王老永,把他吊在木架上,身體呈「大」字狀。一個滿臉橫肉的家丁手執一條長鞭候在一邊。陳五爺在木架前坐下,呷了口茶,吩咐道:「把戲班子人都叫來吧,鮮兒姑娘也請出來,平時都是他們唱戲給人看,今天也讓他們瞧齣戲吧。」幾個家丁把鮮兒帶到院里,大機器等人也給領了進來。陳五爺也不抬頭,手指一抬,那持鞭大漢便揮了鞭子抽到王老永身上。一開始,王老永還硬挺著,可是不一會兒,他的號叫聲便響徹在院落里,身上的夾衣早已是碎為布片,一道道血痕清晰可見。鮮兒一臉悲憤地看著王老永。大機器哭著勸鮮兒說:「鮮兒,你就應了吧!再這樣下去,師父的命就沒了,戲班子還要活呀!咱現在說別的都沒用了。」鮮兒默默地流著淚,一時無語。大機器長嘆一口氣說:「老天爺呀,你真是睜不開眼了嗎?」

4

老獨臂指了指紅頭巾,說:「小紅,門口雪窩子里還埋著半隻野狍子,都給鮮兒,你還是送她下山吧。」鮮兒大驚道:「爺爺,你不收留我?」老獨臂說:「孩子,不是我不收留你,這老林子不是女人待的地方,就是一個男人在這裏待上一年都得扒層皮,這兒不是你端飯碗的地方,你還是另尋生路吧。」鮮兒說:「爺爺,我是走投無路了,沒地方去了,你就留下我吧。」老獨臂無情地說:「多餘的話別說,趕快給我走人!」
戲台上,鮮兒聽見了陳五爺的吼聲,很聽話似的從腰背後扯出了一塊綢布,但卻是一大塊白綢布!在紅彤彤的舞台上煞是顯眼。台下的觀眾哇的一聲愣了神,台上的樂師們也不知所措,停了手中的家什,音樂驟停!
大機器說:「五爺,我師妹還是個姑娘,開了這個頭叫她往後怎麼做人?」陳五爺咆哮道:「你們聽著,我花錢請戲,叫你們怎麼唱就給我怎麼唱,不唱走人,包賠我的損失,一千塊現大洋!」眾人噤聲。
陳五爺說:「不見笑,不見笑,我喜歡還喜歡不夠呢。我就喜歡這號女人,活眉大眼,有骨頭有肉。再胖點好了,抓著一把肉乎乎的,心裏舒坦。」王老永說:「那麼戲就定下來?」陳五爺說:「定下來,定下來。好了,告辭了,初六見。」
鮮兒嚇得開門跑出屋子。老獨臂正在屋裡烤著火,喝著小酒。鮮兒小心地跑進屋,倚著門,撫著胸口,驚魂未定。老獨臂踢過一個木墩子,沒吱聲,鮮兒坐下。兩個人烤著火,一句話也沒有。
大軍發到壽州地,
俺偏要猜呀……九*九*藏*書
陳家院內張燈結綵。戲台下,陳五爺和大小老婆、三姨太坐在方桌旁,嗑著瓜子喝著茶聽戲,一個叫小栓子的小僕人伺候在左右。賓客們分別圍著三張桌子依次而坐,陳家的護院分別站在院內各處。戲台上,大機器正在演唱著二人轉《十八猜》:
夏元璋笑道:「是不是覺得摳門兒?你錯了,勤儉是美德,富不忘窮,常把有時當無時,這些話應當永遠記住,你還沒聽說過吧?前朝崇禎皇帝的嬪妃還穿補丁衣服呢,沒人笑話。今天晚上你沒吃飯,冷眼旁觀,有些東西看得更清楚,這都是些見識,就是花錢也難買呢。」傳傑說:「掌柜的,最讓我長見識的是您今天說的那些話,夠我受用一輩子的。」夏元璋笑了,說:「說的可是實話?」傳傑忙道:「掌柜的,跟您我可不敢圓滑。」夏元璋說:「好了,到廚房吃點飯去吧。」
道觀門外,一輛帶篷的馬車停在廟門口。王老永率眾人出門相迎,卻是位舊相識,先前照顧過戲班生意的一個土財主陳五爺,王老永忙拱手說:「哎唷,陳五爺,什麼風把您吹來了?」陳五爺沒答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站在王老永身後的鮮兒,像是掉了魂兒。王老永喊了一聲道:「五爺!」陳五爺這才回過神兒來,說:「哎唷,王班主!我是來請戲的。哎,你看這小秋雁,女大十八變,幾天沒見又變了,變得真俊。」說著,一行人進了道觀內。
王老永說:「鮮兒,過來,五爺喜歡你,叫五爺看看,五爺沒閨女,拿你當閨女呢。」鮮兒無奈地磨蹭著走過去。陳五爺對鮮兒摸摸索索,說:「哎呀,鮮靈靈的一個大姑娘,一朵花兒,真招人疼。」說著摸向鮮兒的屁股,「早都上秋了,還穿這麼單薄,不冷得慌?五爺那兒有的是皮襖,等給你送幾件來。嘖嘖,凍死閨女了。」鮮兒急忙躲閃。王老永佯怒說:「夾夾咕咕的沒個規矩,還不快謝五爺!至於冷成這麼個熊樣?下去吧,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鮮兒「哎」了一聲,抽身出去。王老永說:「這孩子,沒規矩好,五爺別見笑。」
回去的路上,王老永勸鮮兒:「鮮兒,師父知道你難,可大夥得活呀。我早就對你說過,咱吃開口飯的是下九流,人家不把咱當人看,咱是人家的耍物,你就是不聽。事到如今你後悔了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咱要是不唱,到哪兒弄一千塊現大洋啊?」鮮兒猶豫了半天,咬咬牙說:「師父,我應下了,大不了就是個死,我唱!」
大機器等人眼含熱淚,爬到王老永面前哭喊著說:「師父——」
就在那上邊啊,
一番賞菊論商、推杯換盞之後,眾人興盡而回。回了家,傳傑伺候夏元璋更衣。夏元璋說:「傳傑呀,考考你,今天這頓酒席哪個座是上席?」傳傑說:「這和我們山東家的規矩差不多,穆東家坐的是上席,衝著門。」夏元璋說:「坐在上席都有什麼講究?」傳傑說:「按我們老家的規矩,上菜必須先給上席,要是有魚魚頭要對著上席的人。」說著笑了。夏元璋問:「咦?你笑什麼?」傳傑說:「今天有一處要是擱在我們老家可是失禮了。」夏元璋問:「哦?哪一處失禮了?」
夏元璋說:「快,去換身出門的衣服。」傳傑說:「眼看天黑了,換衣服幹什麼?」夏元璋說:「叫你換你就換。今天重陽節,今晚帶著你赴個宴,見見世面。」傳傑說:「掌柜的,我可不敢,東家們的酒桌我可不敢上。」夏元璋訓斥道:「啰唆什麼?叫你去你就去!哎,誰說叫你上酒桌了?也就是讓你見見大席面。」傳傑說:「哦,那行,我還真沒見過大席面。」玉書纏著父親說:「爸,我也要去!」夏元璋說:「一個姑娘上酒席不叫人家笑話?」玉書說:「傳傑還是夥計呢,他能去我就能去!」夏元璋無奈道:「好,也帶著你。螞蚱掉鍋里也少不了你一條腿。」玉書調皮地說:「那要看螞蚱肥不肥。今晚的螞蚱肯定肥!」
鮮兒抓著雪爬犁死活不走,哀求說:「大姐,我實在沒地方去了,求求了,你們就留下我吧,要我幹什麼都行啊!」兩個人僵持著,老獨臂出來了。
王班主說的山場子在一所山林深處。剛落了場大雪,漫山遍野一片白,更給山場平添了一份寂靜。
烏雲遮滿天哪,
陳五爺抽了兩口水煙袋后,有些得意地說:「王班主,前段日子熱鬧了一陣兒,這陣兒請戲的是不是少了?我不和他們爭,爭什麼?你們有閑的時候,有沒戲唱的時候。下個月初六我要娶三姨太,準備唱三天大戲,這不,來請你們戲班子。」他拍著王老永的肩膀說,「給你們送銀子來了。」
紅頭巾卻火了,說:「你這個老獨臂,老軲轆棒子,怎麼就一點兒交情不講呢?人家大老遠地投奔你來了,又是你把兄弟的徒弟,怎麼就不能給她碗飯吃?」老獨臂拍著桌子吼道:「你知道個屁!她和你一樣嗎?人家是好人家的閨女!咱這兒是什麼地方?都是些什麼人?她要是在這兒學壞了,我對得起把兄弟嗎?啊?」
陳五爺一陣淫笑,從懷中扯出一塊紅綢布:「把這個掖到小秋雁的褲襠里,唱到張生和鶯鶯私會的時候從褲https://read.99csw•com襠里扯出來,這就是見紅。」王老永面有難色,說:「五爺,這恐怕不行,小秋雁還是黃花兒姑娘,沒見識過這些,以後叫孩子臉往哪兒擱呀!」
金把頭吃驚地說:「你……」朱開山冷笑著問:「你呢?」金把頭說:「我……」朱開山說:「不要怕,我保護你。」金把頭狠狠地瞪了朱開山一眼。朱開山嘿嘿一笑。
鮮兒腮邊又帶了淚:「師父,戲班子我不能呆了,留下總是給你添麻煩,把我扔下吧,我不走了。」王老永抹著淚水說:「鮮兒,你救了大伙兒的命,咱就往你要去的地方走,去找你男人,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到元寶鎮!」鮮兒說:「師父,不能啊,不能為了我斷了大夥的生路呀,咱們班子哪個沒有家裡的牽挂?大夥的飯碗就在這兒啊!」王老永說:「鮮兒,別說了,到哪兒都能吃碗飯,我們一定要把你送到元寶鎮!」鮮兒說:「師父,我不走了,再走就會死在道上的,也不會找他了,我沒臉見他。」王老永說:「你要回老家?」鮮兒說:「也不回了。」王老永:「那你要到哪兒去?」鮮兒說:「先找個地方住下,好好想一想。」
鮮兒說:「爺爺,你答應了?」
木幫頭子老獨臂和一個女人在喝酒。這個女人人高馬大的,說話粗聲粗氣,很有點兒爺們的爽利勁。因為她頭上還罩塊紅頭巾,山場子老少爺們便都叫她做紅頭巾。老獨臂抿了一口燒刀子,說:「這場雪不小,沒有這東西驅寒還真不行。」紅頭巾嘻嘻笑。老獨臂一愣,問:「你笑什麼?」紅頭巾說:「我還有個驅寒的法子。」老獨臂意會了,笑罵說:「山場子這麼多人你忙活得過來?熊玩意兒你。」紅頭巾浪笑著說:「有心開飯店,不怕大肚漢。」
是男是女我也不知聞……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穆公說:「當年曹孟德煮酒論英雄,今天庭院秋菊怒放,咱們元寶鎮群賢畢至,商賈雲集,何不來個賞菊論商?」大夥拍掌贊同。穆公說:「我想請教諸位,咱們家家都供著財神,無非是關老爺趙公明,可咱們商界老年間的佼佼者應當是誰?可說得明白?」
紅頭巾說:「你怎麼知道她就能學壞?我一個人在山上怪孤單的,正好來了個妹妹,你就留下她給我做個伴兒,我賣我的炕,她可以唱戲養活自己,那咱山場子不就熱鬧了?今兒這件事我就越過鍋台上炕了,你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鮮兒,跟我走,看他能把你怎麼樣!」說罷,把鮮兒領到裡屋。老獨臂看著兩人的背影自語道:「留吧,留下也是麻煩,遭罪的日子在後邊呢!染缸里撈不出白布來!」
天已入了秋,正是黃昏時分,陣陣秋風中已頗有些寒意,大街上行人稀少。元寶鎮的夏家大院透射出昏黃的燈光。夏元璋正在更衣,是做客的秋裝。玉書領著傳傑進屋。傳傑問:「掌柜的,你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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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永含淚帶笑說:「鮮兒,咱們師徒一場,情如父女,眼下即將分手,別怪我這個當師父的沒本事——」鮮兒眼見師父傷感不已,有意打斷師父的話說:「師父,從認識你到現在,鮮兒還從來沒聽到過您唱的戲。」王老永明白了鮮兒的意思,忙說:「孩子,師父今兒為你唱出《陰魂陣》。大夥把傢伙咂巴起來!」
王家戲班的所有人跪在祖師爺的牌位前,王老永喃喃地禱告說:「祖師爺保佑,保佑鮮兒平平安安地回來!我們對不起鮮兒啊,可實在沒有辦法了,刀把子攥在人家手裡,咱是菜板上的一塊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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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鮮兒說:「後來呢?」紅頭巾說:「後來就臭在家裡了,瞎子瘸子都不稀的要我。」鮮兒說:「以後你就再沒出嫁?」紅頭巾恨恨地說:「沒有。沒出嫁,也沒閑著,打那以後我就到處偷男人,偷一家就把一家作得人仰馬翻。後來叫人家捉住了,把我綁著扔到河裡。也是我命不該絕,老獨臂把我救了,打那以後我就跟著他闖山場子。」鮮兒說:「紅姐,沒想到你命也是這麼苦。」
小迷糊將一張椅子放在地上。王老永對陳五爺謙卑地說:「五爺,在這兒坐會兒吧,屋裡太亂。」陳五爺打著哈哈說:「是不是?行,今兒天好,就在這兒說吧。」
陳五爺把臉一沉,說:「有什麼不行?什麼大姑娘小媳婦,早晚不都有這麼一回?今天這齣戲我討的就是這個彩兒,沒有這個彩兒戲就別唱了。」鮮兒正色道:「五爺,你這麼干是糟蹋人。」陳五爺說:「你話說明白了,我糟蹋你了?你說說,都怎麼糟蹋的?你還懂得糟蹋?不就是唱戲嗎?」
穆家客廳里,八仙桌上山珍海味,幾個商賈已落座了,互相寒暄。夏元璋帶著傳傑、玉書進客廳。穆公拱手相迎道:「元璋老弟,何以姍姍來遲?我已經恭候多時了。」夏元璋也拱手說:「穆公,慚愧,小女纏著要來,怎麼哄勸也不聽,來遲了,多加包涵吧。」穆公說:「元璋弟這就見外了,令愛也不是外人,帶來又有何妨?這不是關內,沒那麼多禮數,帶著令愛倒顯著親read.99csw.com熱。哎呀,夥計也來了?這就是傳傑?」夏元璋說:「不是他是誰?帶他出來見識見識。」穆公說:「果然氣宇不凡!你有福呀,收了個好徒弟。來來來,上座。」
娘舅他若准了你的本,
戲唱到張生與鶯鶯相會了,王老永、大機器等戲班子的人都緊張地盯著鮮兒。戲台下,陳五爺又站起來說:「諸位上眼吧,到見紅的節骨眼上了——『小秋雁』扯啊!」
始終流淚無語的鮮兒,走近王老永,哽咽道:「師父,咱們都得好好地活著!」
七個隆咚八個隆咚店哪啊。
陳五爺站起來,對來客說:「諸位,待一會兒就出彩兒了,保管叫大家大開眼界。」來客說:「五爺,什麼彩兒?透透口風吧。」陳五爺說:「不到時候不揭鍋,你就擎好吧!」
七個隆咚八個隆咚店哪啊……
陳五爺前腳出了屋,大機器後頭罵道:「呸,什麼東西!」
紅頭巾粗野地說:「不用問就是個浪玩意兒,到這兒幹什麼?」鮮兒有氣無力地說:「大姐,我是山東來的,闖關外到了這兒。」紅頭巾說:「闖關外?那你跑山場子來幹什麼?」鮮兒說:「唉,和沒過門兒的女婿走散了,沒地方去了。大姐,求求你了,給我口吃的,我跟你細說。」紅頭巾掰了塊餅子,倒了碗水,說:「給!一邊吃著一邊說。」鮮兒啃著餅子說:「大姐,我是和沒過門兒的女婿從老家跑出來的,一路奔關外來了,誰知道路上他出了事,眼看要死了,為了救他的命,沒法子我就把自己賣了……」
廂房裡,鮮兒忙活著給大夥上妝。王老永滿臉愧疚地跟在鮮兒身後,說:「鮮兒,難為你了,師父也沒有辦法,好不容易攬了一齣戲,賞錢又多……唉,我無能,叫徒弟受這麼大的委屈,我心裏難受哇!」鮮兒回過頭,冷冷地說:「師父,別說了,我認了,為了戲班子,我什麼都能捨得。」
再往下猜啊,
簡陋的鄉村戲台,氣氛卻熱火朝天,鑼鼓嗩吶聲中,鮮兒的大戲連台。戲台下,兩張方桌的周圍坐著七八個鄉紳,桌上擺著瓜子茶水。四周擠滿了觀眾,個個看得津津有味,不時地叫好拍巴掌。數十名戲迷更是歡呼著高喊:「小秋雁,小秋雁!」聽到叫好聲的鮮兒和大機器投入而忘情地演出著……戲台側,王老永欣喜地看著。
鮮兒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完一路艱辛,紅頭巾卻冷笑道:「拉倒吧,我就不信,天底下還有你這樣痴情的女人?」鮮兒說:「大姐,信不信由你,我說的可都是真話。」紅頭巾說:「不管怎麼說,把頭說了,吃飽了送你下山。走吧。」說著出門,套上雪爬犁,回屋說:「走啊,就別磨嘰了!」拖著鮮兒就上了雪爬犁。
陳五爺說:「怎麼都不說話了?告訴你們,我不但要這個彩兒,今天還要給我上《十八猜》。台上干猜,回去我來實在的,帶勁。」王老永央求說:「五爺,《十八猜》就依了您,《大西廂》就按老譜唱吧,給我個面子。」
姐兒的肚臍眼兒,
官兵馬隊來了,鎮壓雙方的逗棒人,河套里一片混戰,一排排山東淘金人倒下了……朱開山默默地看著。
一客人道:「依我之見,陶朱公可以算一個。」
金鑾寶殿見主君。
院內戲台下,陳五爺興奮得臉都扭曲了,狂呼道:「好啊,往下猜,六塊大洋了。」其他看戲的人也跟著哄鬧。院內戲台上,大機器繼續唱著:
王老永沉思了一會兒,說:「鮮兒,這樣吧,我在附近的屯子里有個熟人,我給你留些錢,你先到他那兒養病。病好利索了你就直奔煙囪山,那兒有個伐木場,找我的朋友老獨臂,他是我的生死之交,一定會收留你的。」鮮兒說:「謝謝師父。」王老永動情道:「鮮兒,咱不管遇到什麼難處,千萬得好好地活著!」鮮兒微微一笑說:「師父,鮮兒記住了。」
另一人說:「我看呂不韋也是一個。」
叫聲高郎回去吧,
姐兒頭髮辮兒,
背身而去的鮮兒,好像沒聽見一樣……
大蜡花走到鮮兒面前說:「鮮兒,事情鬧大了,你就忍心看著大夥進班房?求你了,我給你跪下了。」
大機器、大蜡花、小迷糊等戲班子的人跪在地上看著鮮兒的背影。大機器淚流滿面,突然間像瘋了似的,狠命地磕著頭,號啕大哭!已經被放下來的王老永老淚縱橫……
秋風蕭瑟,萬木蕭條,金夫們還在河套里淘金,一個個凍得瑟瑟發抖。金把頭提溜著木棒走來,呼喊著說:「夥計們,西溝的崔老五要和咱們逗棒了。咱們為占這幾個坑沒少花本錢,搭上了不少人命,不能拱手送出去,要不一年就白忙活了!都準備好了家什,他們來一個削他一個,誰後退是孬種!」小金粒呼喊道:「他們來了!」果然,遠處一群漢子揮舞著木棒邊跑邊呼喊著:「奪回咱們的坑啊,和他們拼了!」
轉眼請戲的日子臨近,王老永帶著鮮兒和大機器親自到陳五爺家商量戲怎麼唱。陳五爺說:「我要的這出《大西廂》可有個說道兒。」王九_九_藏_書老永說:「五爺有啥要求儘管吩咐。」陳五爺說:「那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洞房裡我要見紅,戲台上也要見紅。」
正說著,門外傳來木幫夥計的喊聲:「紅頭巾,開門,哥兒幾個來了,給你焐被窩呢。」紅頭巾說:「我的主顧來了,你先躲避一下。」鮮兒慌忙躲到外屋的暗處。紅頭巾歡快地喊:「來了,排好隊沒有?別像上回似的打起來!」開門把幾個爺們引到裡屋說,「進去吧,大炕熱乎乎的,把腚燙禿嚕皮不包賠。」不一會兒裡屋傳來了打情罵俏的浪聲。
將令一下發大軍。
四個護院抬著躺在門板上的鮮兒走進屋內,鮮兒頭髮凌亂,衣衫不整,雙眼緊閉。眾人獃獃地看著,王老永俯下身子輕聲地喚著說:「鮮兒……」鮮兒慢慢睜開雙眼,看著師父無力地說:「師父,咱走吧。」
紅頭巾憤憤地說:「想起老東西剛才的話心裏有氣。我就不是好人家的閨女了?想當年我也是一掐冒漿的黃花閨女,許給鄰村的一個大戶人家做媳婦,臨出嫁前幾天晚上去聽戲,不知叫哪個拉血的鬼摸了一下屁股,我『啊』地叫了一聲,女婿就不要我了。我冤不冤死了!」
械鬥后的河套上,混雜著濃濃的血腥氣,受傷者的呻|吟響成一片,直叫得人心裡頭發顫。朱開山扶起奄奄一息的牛得金,牛得金斷斷續續地說:「老朱,我不行了,悔不該來這兒呀,我的那些金疙瘩埋在林子里那棵核桃樹下,要是能帶出去,換點錢捎給我老婆吧,他們等著錢活命呀……」話沒說完斷了氣。
傳傑雙手送上禮品,說:「穆東家,這是我們東家送的一點兒禮品,不成敬意,還望您笑納。」穆公笑道:「元璋,你這夥計伶牙俐齒,禮數周到,都是你調|教得好啊。你也落座吧。」傳傑說:「東家的席面我們當夥計的萬萬不敢造次,我站著伺候東家,你們坐。」夏元璋和玉書入座,傳傑立在身後。幾個商賈悄悄耳語,誇讚傳傑懂規矩,是個生意坯子。玉書偷著對傳傑扮鬼臉。傳傑淡然一笑。
鮮兒已經說得淚流滿面。老獨臂仰天長嘆道:「唉,想不到王老永有這麼一場劫難。他要你投奔我來的?」鮮兒說:「師父看我實在沒地方可去了,就打發我來投奔你了。這下可好了,我可找到家了,爺爺,你就留下我吧。」老獨臂沉默不語。
王老永正喃喃自語著,徒弟小迷糊有些興奮地跑來,來到正殿門前,喘息著說:「師父,請戲的來了。」聽得王老永一怔,隨即面對神像莊重地磕了頭。
陳家護院從各個方向跑上戲台,剎那間台上一片混亂!戲台一側,王老永絕望地說:「毀了,戲班子的飯碗砸了,徹底砸了!」
一客人說:「那還用問?就是賺錢唄。」
金把頭手持短棒呼喊道:「夥計們,給我上,金坑就是咱們的命啊!」金夫們迎著來犯者撲去。牛得金一躍而起,朱開山一把沒拉住他。兩幫金夫們為奪金場展開了大械鬥,斗得腥風血雨日月無光。
鮮兒抱住老獨臂的胳膊說:「爺爺,你就可憐可憐我,留下我吧。」她猛然發現老羊皮襖是只空袖管,又驚又喜地說,「爺爺,你就是老獨臂?」老獨臂嗔道:「我這老獨臂是你叫的!」鮮兒說:「爺爺,你認得王老永?」老獨臂說:「你說王家戲班的王老永?怎麼不認得?他是我的拜把子弟兄,我們是生死之交。」鮮兒驚喜地說:「爺爺,我是他的徒弟小秋雁啊!」老獨臂大驚說:「啊?你就是小秋雁?聽說過,你怎麼就到這兒來了?屋裡說話。」
好破這座陣陰魂。
此時的玉書卻一邊吃著酒席,一邊眼氣傳傑。
忽然屋門被推開,一個陳家的護院走進說:「人給你們送回來了,陳五爺說這事就算了了,你們走吧!抬進來!」
夏元璋說:「不然,以我之見,應當是誠實,然則不是無原則的誠實,是巧妙地運用誠實,也就是說在適當的時候,以適當的方式,對適當的人說實話。經商的人免不了圓滑,可是如果一味圓滑,和實話不沾邊兒,就無異於自棄於市。為什麼?誰還願意和一個永遠虛偽不說實話的人打交道呢?可是一味地誠實也不可取。打個比方,穆公方才請我的夥計落座,究竟是出於真心還是客套?若按真心就應當說:你是夥計,沒資格落座,這不就傷了孩子的自尊?穆公說得就很得體,前一句誇獎是實話,后一句請坐就是客套。」
猜一猜姐兒頭髮辮兒啊,
往後看不見白馬將軍。
鮮兒天分高,又肯下力氣,迅速成了台柱子,這是王班主意料之中的,不過能讓觀眾如此痴醉還是有點讓他驚奇。唯一的遺憾是,人紅抵不過天時冷,眼見天氣一天冷似一天,那些鄉紳貴胄來請戲的帖子也漸漸斷了檔,戲班子也漸漸閑了下來。王老永帶領戲班且演且行,來到一處道觀中休整了多日,卻沒接到一個請戲的帖,不禁愁苦。他掩上房門,跪在神像前的舊墊子上,雙手合十,喃喃自語說:「各位神仙聖人,眼下天氣越來越冷,請戲的越來越少。再趕上這兵荒馬亂的災年,就算是大戶人家也沒心思看戲。我們這七八口子人,日子難熬啊。求各位神仙聖人保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