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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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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正說著,玉書急匆匆地跑進店鋪,喊著:「爸,不好了,傳武不知怎麼了,鼻口躥血,你快去看看吧!」夏元璋、傳傑等人聞聽無不驚慌,匆匆跑出去。
眾人誇讚道:「鮮兒,好俊的身手哇!」鮮兒謙虛道:「這算什麼,你們沒見過咱師父的玉子打飛鳥?」大機器說:「我們是見過,你見過?」鮮兒笑笑:「我聽說過。」
傳武說:「種地就種地,自由自在的也挺好,沒那麼多的麻煩事。哎,三兒,掌柜的知不知道你尿炕?你說你要是把人家的炕尿塌了怎麼辦?」傳傑說:「這你就不用擔心,我睡院里的倉房,單間。」
常先生在考傳傑的算盤,嘴裏念一串數字,快如炒豆:「456,145,125,478,589,254,267……一共是多少?」傳傑噼里啪啦一頓演算,報出數。常先生微笑著說:「對了。」傳傑問:「哎,常先生,你說人家西洋人沒有算盤,這賬怎麼算?」常先生說:「那也得算,無非是慢點唄。」
福興祥是間小雜貨鋪。八仙桌上放著欠條,吳老闆哭喪著臉對傳傑道:「爺們兒,把條兒收起來吧,賬我都認,不是不想還,眼下的確沒能力還。」傳傑道:「吳掌柜的,不是我逼賬,我們店手頭也實在緊,昨兒山裡的老由送來一車山貨,我們沒現錢,硬是沒收,把主顧都得罪了,你說你要是不還錢我們的生意也不好做。有句話是怎麼說的?好借好還,再借不難,這個理兒做生意的都知道呀。」
空曠的酒館內,小金粒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朱開山和大黑丫頭帶著醉意邊喝邊說。朱開山指著小金粒道:「聽說你想收他做乾兒子?」大黑丫頭笑道:「嗯,這孩子挺招人喜歡的。」
眾人慌亂間,夏老爺子滿臉怒氣地從院內另一處走來,說:「不必了!這孩子,偷吃了我的山參。給他熬碗綠豆湯解一解吧。」
夏元璋背著手進了貨棧,問:「爺兒倆嘀咕什麼呢?」
常先生陪著兩位客商在店鋪內看著貨。夏元璋坐在店鋪內的桌旁,對站在對面的傳傑說道:「傳傑,孫子兵法看沒看過?」傳傑笑了:「我也不帶兵打仗,看兵書幹什麼?」夏元璋說:「非也,這經商嘛,和打仗是一個道理,也要講究謀略……」
傳傑說:「唉,自從那回你和玉書作弄了我以後,晚上老做夢,夢見憋尿了,滿哪兒找茅房,可就是找不到,末了總是找到了,掏出小雀就尿,嘩……尿了一半就醒了,可就摟不住閘了,就索性尿個痛快,啊,真痛快!我這毛病就是你給坐下的,對不住了,只要你沒討媳婦,和我睡一個被窩就受著點吧。」傳武說:「行,我就受著,可將來你找媳婦怎麼辦?尿了炕就賴媳婦?」傳傑說:「這你就不用操沒味的心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傳武說:「好好好,不操心,起來,曬尿褥子吧。」
傳傑到底屈服了,央求道:「姐姐,求求你了,快出來吧。」突然聽到茅房裡玉書一聲驚叫「哎呀」,隨即只見玉書滿面羞紅地跑出茅房。她邊向客廳跑去邊大聲地喊著:「爹——,你快來啊!」傳傑看著她的背影怔住了,沒出息地又尿了褲子……
夏元璋有聲有色地講著,傳傑木木地聽著。夏元璋長嘆一口氣道:「唉,你聽不懂。把我洗腳水端出去潑了吧。」傳傑端著洗腳水走到門口,突然蹲在地上笑個不停。夏元璋問:「你笑什麼?」傳傑笑著說:「黃縣人還應該說,你看這指頭!」夏元璋一愣,繼而大笑,笑過了說:「你有日子沒回家了,今晚回去看看你娘吧,我這兒預備了一包點心,回去孝敬你娘。」
傳傑故作平淡地說:「還行吧。」店鋪內,夏老爺子、玉書、夏元璋、常先生都滿意地看著傳傑。傳傑見到夏老爺子一愣,隨即恭敬地說:「老掌柜的,您咋來了?」夏老爺子身邊的玉書搶著說道:「是我把爺爺請來的。你行啊,沒給咱店裡丟人。」夏老爺子輕拍桌面,說:「豈止是行啊,精彩,實在精彩,你小小的孩子,從哪兒學的這些本事?」傳傑說:「掌柜的和常先生沒少指教。」
吳老闆說:「我正忙著呢,改日吧。山裡給我送來點貨,現金一時不湊手,你欠我的那筆款子先還了吧。」夏元璋說:「好說,常先生,給吳掌柜的打款。」常先生道:「好的。吳掌柜的,過來吧。」
店鋪還沒有開門,傳傑獨自一人擦拭著櫃檯。玉書悄然走到他的跟前,小聲地說:「昨天晚上又……」傳傑臉紅了,頭低得幾乎貼到櫃檯上。玉書咯咯笑著說:「這回畫得像英格力士。哎,下回你畫個義大利唄!義大利可難畫了,像只高靴子,我先給你畫個圖樣?」說著拿一張紙畫了個義大利地圖,「這是我從一本書上看到的。」
夏老爺子覺得奇怪,問道:「這孩子,怎麼了?」傳傑帶著哭音兒說:「掌柜九*九*藏*書的,我憋不住了,要尿褲子了!」夏元璋說:「那就去尿呀!」傳傑如同獲了大赦令,咕咚咕咚跑了。大夥忍不住哈哈大笑。
大黑丫頭嫣然一笑,軟綿綿地說:「哥,實話對你說了吧,沒少男人對我動心思,可我都沒看上眼,我就喜歡你這樣的男人,要是有你這樣的男人對我動心思,我一百個願意。哥,你困了?被窩都給你鋪好了,咱屋裡睡吧,你這也是靠了大半年了,妹子給你鬆鬆筋骨?」朱開山裝醉不語,倒在桌上,片刻便鼾聲大起。大黑丫頭嘆了口氣,走進裡屋。
傳傑說:「由老闆夠朋友,回頭我對掌柜的說說。」他仔細驗著皮子,贊道,「哎呀,皮子不錯,正經的不錯。」油葫蘆說:「那是,我一句假話沒有,就按老價錢收了?」傳傑說:「別!眼下皮子漲價了,咱的收價也得漲漲,不能讓您吃虧呀。」油葫蘆問:「你說了算?」
油葫蘆的臉色變了:「不用了,不用了。」傳傑笑道:「那好。由老闆要是有誠意,回去另打包,把夾帶的東西剔出去,分出三六九等再送來,小號可以湊足銀兩盡數收了,要是沒意就另擇高枝吧。」
文他娘哭笑不得:「你說你這孩子,怎麼就成了滾刀肉了呢?三兒,不稀理他,咱到了夏掌柜的那兒別的都不用想,一門兒心思學生意,將來自己開個鋪子當掌柜的。」傳傑一笑說:「娘,我就是這麼想的。」
夏元璋皺著眉頭說:「又是他?不是說過嗎,這個人欠實誠,上回送的榛子不少有蟲眼,以後少和他打交道。」常先生說:「送上門的買賣不能不做,咱把好驗貨關就不怕他使熊趟兒。」
傳傑聽得直點頭。福興祥吳老闆打著傘跑進店內,一臉平靜,拱手道:「夏掌柜的,好雅興呀,給小學徒的說生意呢?」傳傑一愣,解不透二人關係。夏元璋笑道:「下雨天閑著沒事,和徒弟磨磨牙。你來得正好,我新近進了些鹿胎膏,成色一時還拿不準,你在這方面是行家,給我看看?」
風和日麗,綠草如茵。玉書坐在大石頭上,把腳丫子放在水裡浸著玩。水上的浮光晃著她的眼睛,她把眼睛閉上,仰面朝天。草地上,傳傑的尿褥子攤開著,斑駁的尿漬一圈套一圈。玉書解開自己的髮辮,彎下腰。一團烏雲在水中飄散,引得魚兒圍過來啃啄。
傳武和店鋪的一個夥計正在卸車上的山貨,有皮子、蘑菇、木耳、榛子,皮子沒幾張,乾貨倒是不少,裝在麻袋裡。油葫蘆故意大聲不滿地對傳武和那個夥計說:「我說,你們掌柜的呢?咋還不出來?店大欺客還是咋的?」傳傑從店內走出,熱情而認真地說:「哎呀,由老闆,是您呀?一下子沒認出來,我還當是哪個府上的大人呢,穿戴得這麼齊整,哪還像個生意人?」
大黑丫頭微微一頓:「咳!我沒孩子。」剛說完,突然放聲大哭,「嗚……我命苦呀,死鬼光種地不下種,拋下我一個寡婦守空房,沒兒沒女的,我將來依靠誰呀!」朱開山問:「那你輕身離帶的,咋就不再找個主兒?」大黑丫頭說:「殘花敗柳,誰稀要啊?」
文他娘說:「夏掌柜的要是這麼說,俺也不好再說什麼了,這筆賬俺記著,等他爹回來一起算。」夏元璋忙擺手說:「不要記了,咱兩家沒有賬,你實在要說有,那我還是欠你的,怎麼說也是你們家救了我一條命。好了,我走了,你就別難為孩子了。」
大蜡花提著兔子高興地跑回來,衝著王老永說:「師父,好大的一隻兔子,燉一燉給您補補身子吧。」王老永說:「大夥一起吃吧,打打牙祭。鮮兒,我看你的玩意兒可以了,以後有機會就登台吧。」鮮兒問:「師父,我行嗎?」
秋天的元寶鎮別有一番風致,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各種各樣的店鋪買賣使這個小鎮顯得喧囂繁華。春和盛店鋪內,傳傑穿戴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穩穩沉沉地站在櫃檯后撥算盤,還真像那麼回事,雖然腳下還踩著一隻木墩子。
夏元璋沉思了一會兒,向櫃檯上招手道:「傳傑,柜上進貨了,你過去照應一下。」傳傑脆快地應道:「哎。」一溜小跑過來。夏元璋說:「傳傑,今天送貨的這個主兒不太地道,也不太好對付,得罪了也不妥,我和常先生不太好出面,你去應付一下。貨一定要驗好了,要是說得過去就收了,要是摻了假就回了,可有一條,別把人得罪了。」
吃了掌柜的擺下的夜飯,傳傑回到自己的房裡呼呼大睡。睡了半宿,他猛然醒了,掀起被子,一股尿臊味兒,他看著褥子上的「地圖」發了呆。清早上,傳傑起床穿衣,在屋裡尋摸一圈,找來麻袋片鋪在尿漬上,關上門,走出屋子。一會兒,玉書推門進屋,掀起鋪上的麻袋片,看著「地圖」,捂著嘴樂起來。

3

堂屋裡,夏元璋撫摸著玉書的頭,滿臉慈祥地說:「孩九_九_藏_書子,不怕,你成人了,成大姑娘了,爹也給你擺宴慶賀,和傳傑一塊吧。」原來玉書是來了初潮,見了紅,這個從小沒了媽的孩子給嚇住了。玉書嬌羞地說:「爸,我不和他一塊擺宴,羞死人了!」夏元璋說:「不羞,不羞,這是喜事,每個女人都有這一天。唉,這些事本來應當你娘對你說,讓我告訴你也是難為了。你爺爺催了我多少回了,讓我給你續個後娘,可我怕閨女受委屈啊,續房的事等你出了閣再說吧。可你的女婿在哪兒呢?將來給你找個什麼樣的婆家才好呢?再說吧。」
油葫蘆跳上馬車,一抱拳:「小兄弟,有空兒到山裡做客,我想和你交個朋友,可以嗎?」傳傑也抱拳說:「求之不得。一路走好。」馬車離去。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傳武走近傳傑,親切地捅了他一下說:「兄弟,厲害!」
吳老闆衝著傳傑一笑。傳傑一頭霧水呆在那兒,嘴張得大大的。
傳傑說:「姐,你別難受了,我以後就叫你姐不行嗎?咱可說好了,就是在背地裡叫,當著大夥還得叫你小姐,不,叫玉書。其實呀,我心裏一直把你當妹妹呢。你是知道的,我們家沒有女孩子,我真想有個妹妹呢。要不我叫你妹妹?」玉書說:「那可不行,一定得叫姐,叫姐我聽著心裏舒服。」傳傑說:「可我不舒服呀!」玉書說:「那我可不管,誰叫你有小辮子攥在我手裡呢!」
玉書嬌嗔道:「去你的!這是我給你燒的刀螂籽,治尿炕的偏方。」
油葫蘆上下打量傳傑,說:「咦?你不是小學徒嗎?咋的穿上長衫了?站櫃了?你們掌柜的呢?」傳傑拱手說:「巧了,掌柜的和常先生進山了,託付我料理幾天柜上的事。」油葫蘆笑道:「好啊,有主事的就行。我送了點山貨,你看著點點數、過過秤收了吧。」
傳傑聽著,陪著流淚:「唉,你這一說我想起姥爺姥娘了,他們過世也是沒棺材本兒,我娘硬是把自己家院里的老楊樹殺了給他們做了棺材。」吳老闆說:「唉,人心都是肉長的,將心比心吧。回去對你們掌柜的說說,再寬限幾天,我手裡有了錢立馬就還賬。」
常先生說:「沒說什麼,我給他說算盤呢。」夏元璋遞過一張欠條:「傳傑,趁現在店裡不忙,你去對過兒福興祥討筆賬。」傳傑答應下:「哎。怎麼說?掌柜的教教我?」夏元璋一笑:「不用教,看著說吧。」傳傑接過欠條走了。常先生滿臉的疑惑:「掌柜的,福興祥……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夏元璋附著常先生的耳朵密語幾句。常先生哈哈大笑:「你真是用心良苦呀,這孩子心太慈,這方面還真的讓他下點工夫。」
朱開山一笑:「誰說你是殘花敗柳?黑點兒不假,一雙眼睛彎彎著勾男人魂呢。」大黑丫頭柔情上眉,抬眼看著朱開山問:「勾著誰了?」朱開山笑而不答,自顧喝酒。
傳武還是咯咯笑個不停,滿地打滾兒,喊道:「哎呀娘呀,你碰著我的痒痒肉了,癢死我了!不行了,我得出去遛遛風,喘口氣兒。」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院子里,牽出小紅馬,翻身上了馬,一溜煙兒跑了。文他娘站在院子里,跺著腳喊:「小祖宗,還沒吃飯呢,你給我死回來!」
傳傑說:「我聽說人家靠筆算,加減乘除都有算式,也挺便捷。」常先生說:「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兒。哎,我聽說你自從搬過來住,那間小倉房誰也不讓進了,怎麼回事?」傳傑支吾道:「沒那回事。」常先生笑了:「傳傑,就別瞞了,大夥都知道了。也沒什麼,年輕人貪睡,成了親就好了。」
傳傑笑了笑:「就不必了。」他拎起麻袋掂了掂分量,又拎起另一隻掂了掂分量,板起了臉,「由老闆,對不起,最近小號銀兩有些周轉不開,您再到別的家看看吧。」
秋日的金場已有些涼意。
夏元璋燙著腳,目光炯炯地盯著站在對面垂手而立的傳傑,語重心長道:「傳傑,我告訴你,這做生意就是兩個字,一個買,一個賣。買要付錢,賣要收錢,聯繫買家賣家的紐帶是什麼?就是一個錢。收錢這裏的學問大了。你今天三番討賬鎩羽而歸,犯了討賬的三大忌。第一忌就是一個『慈』字。討賬不能有慈悲心,凡是欠賬的,除非耍無賴,哪個不讓人可憐?有慈悲心就永遠要不回賬。第二忌就是一個『昏』字。你二番討賬,吳掌柜的說的那些話全是些歪理,應當據理力爭。可你呢?讓他唬住了。第三忌就是一個『懦』字,他一說要死要活你就怕了?要賬逼死人的有沒有?有,如果要得合理,逼死人也不犯王法!」
夏元璋說:「好了,今天不說這些了,說多了你心裏承受不了,日後我教你三番討賬都應當怎麼說。總而言之,討賬不是憑拳頭,全憑一張嘴。我給你說說黃縣的買賣人是怎麼憑著一張嘴賣皮襖的。你是山東人,沒聽說過?黃縣的嘴子,掖縣的腿子。黃縣買賣人賣皮襖,賣的九*九*藏*書就是一張嘴,一件爛皮襖也能賣得有聲有色,把爛皮襖擎得老高,口吐蓮花:你看這皮襖,這毛,哦,毛掉了;你看這板兒——手指頭一戳,把皮板戳了個窟窿。自己笑了,你看這茬口……」
王老永說:「我看行了,你要是登了台可就給咱蹦蹦戲開了先河,頭一回有女角兒了。起個藝名吧。」恰巧天上雁陣經過,王老永靈機一動說:「我看就叫小秋雁吧。」
吳老闆的老婆流了淚:「小兄弟,這筆錢實在是沒法還。本來呢,我們是準備好了還賬的錢,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娘『嘣』的一聲伸了腿,棺材本兒沒預備下,拿去應了急。老娘苦了一輩子,我當閨女的真的眼看著讓黃土塊子砸她老人家的臉?嗚……當兒女能不盡點孝嗎?小兄弟,你也是有父母的人,能不體諒人嗎?」
文他娘捋了傳武一筷子:「你還有臉說,你弟弟尿炕的毛病還不是你給坐的?這筆賬我還沒給你算呢,我都給你攢著,等你爹回來算總賬,你爹不扒了你這張皮才怪呢。」傳武涎著臉:「扒唄,死豬不怕燙,我正嫌自己長得黑呢,扒了這張皮,露出細皮嫩肉更好。」

5

傳傑有點著急:「你……我就尿了那一回,都是你和傳武害的。」夏元璋和常先生饒有興趣地看著傳傑和玉書。門外傳來馬車聲和車老闆的吆喝聲。常先生說:「掌柜的,送山貨的來了,聽動靜是北山的『油葫蘆』,去看看?」
傳傑聽到這兒倒吸了一口涼氣,說:「掌柜的,我於心不忍。」夏元璋嘆氣道:「孩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這很好,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可進了商海善良就是多餘的,所謂生意場上無父子就是這個意思。」聽到這,傳傑的笑臉冷了下來。
晚霞映照下的原野土路。戲班子的馬車向著夕陽沉落的方向緩緩走去。一隻野兔從路邊掠過。大機器等人喊了一聲:「抓兔子!」向兔子跑的方向追去。鮮兒手執玉子,喊道:「別追了。」說著揚手,玉子飛去,擊在兔子的腦殼上,兔子立時斃命。
傳傑說:「由老闆,我這是頭一回主事,哪兒做得不周到多指教、多包涵。」油葫蘆說:「好說。那就過秤吧?」傳傑笑說:「由老闆性急了不是?老規矩不能丟了,我得先驗貨呀。」油葫蘆說:「嗯,說得也對。先看看這些皮子,這可都是些好皮子,好些老客到我那兒出高價收,我都沒出手,我說了,我跟春和盛是老主顧,給他們留著,還惹得人家不高興呢。」
夏元璋哈哈大笑道:「孩子,我給你講誠信不假,講的是大誠大信。對生意人來說,誠是指什麼?信又是指什麼?就是對顧客不欺不詐,買賣公平,貨要地道,價碼要合理,足斤足兩,童叟無欺。可生意人畢竟有自己的秘密,不能所有的話都是實話。比方說吧,你把貨賣給顧客,顧客問:『老闆,這批貨你賺了我多少?』你怎麼回答?講誠實?如實相告?不能吧?你是不是得說:『咳,賺什麼賺?我給您的是最低價,賠本賺吆喝呢!』你講誠實呀!啊,你說:『我呀,做買賣能不賺錢嗎?就這一筆買賣,我賺了個盆滿缽溢,您再精也精不過我們這些買賣鬼兒。』能這麼說話嗎?再比如,有位同行來打聽:『您這批貨的進價是多少啊?』你能說實話嗎?能交實底兒嗎?啊?所以說生意人的誠信是大誠大信。我讓你去討賬不是說謊,是使了一計,三十六計上有,叫做瞞天過海,是錘鍊你呢。」
傳傑說:「您放心,掌柜的臨走給我授權了。再說了,這是我站櫃的第一宗大買賣,我能不照看嗎?好,收貨。」夥計們搬貨。油葫蘆說:「行,你這站櫃的辦事脆快。那這些乾貨過秤吧?」傳傑笑道:「您看您,又性急了不是?先驗貨呀。」
夏元璋坐在朱家炕沿上無語。傳武垂首立站,沮喪極了。文他娘也站在地上,滿臉愧疚地說:「夏掌柜的,叫俺說什麼好呢?都是俺孩子管教得不好,這孩子,柜上應該辭了,留著也是個禍害。你看,老爺子的那塊參,拿著當寶貝似的,他怎麼就敢去吃呢?你說誰給他的膽兒?」
晨光中的朱家院里,傳武睡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摸了摸褥子,推醒傳傑:「三兒,是不是又尿炕了?」傳傑耍賴:「我可沒尿,是你尿的!」傳武說:「又要耍賴!看看你的褲頭,濕沒濕?」
文他娘瞪了他一眼:「你就知道玩,玩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就你這樣的還能學出徒?猴年馬月吧!將來就是個拉彎彎鐵的料。」傳傑問:「娘,什麼是彎彎鐵?」文他娘說:「就是犁杖唄。你二哥就配種地。」
朱開山點點頭:「是啊,是個好孩子。不過,也夠可憐的了。小小年紀就在這兒拿著命混,你說他家大人咋這麼狠心呢?哎,也就是你吧,隔三差五地惦念著他。光聽說你男人沒有了,有孩子嗎?」
傳傑九*九*藏*書又笑了:「不必。」說著從長衫里抽出一隻特製的穿子,插|進麻袋,盯著油葫蘆,「由老闆,還用我拔|出|來嗎?」
油葫蘆說:「驗就驗,你就上眼吧。」說著打開一包木耳,用手翻抄著,「你看這些木耳,成色多好,多整壯,多乾爽,漆黑,又有油性!我給你倒出來看看?」
鮮兒本有唱戲的根基,又天生一副亮嗓子,王班主真是傾盡了所有去教她,大機器和大蜡花更是手把手教導、呵護著這個師妹。不覺中,鮮兒的唱功技巧已是嫻熟精進,非比尋常了。

2

常先生說:「掌柜的真有眼力,依我看,這孩子錯不了。」夏元璋點頭道:「小小的孩兒,還真有那麼股穩沉勁兒,難得啊。」常先生說:「是掌柜的調|教有方。」夏元璋感慨道:「窮人家出身的孩子,知道珍惜機緣,不容易呀。」常先生說:「也不論這些,傳武也是窮人出身,比起來差多了。」夏元璋說:「哥兒倆不是一個林子的鳥,傳武的心思不在買賣上。」
文他娘送走夏元璋,回過頭來對傳武一聲怒喝:「傳武,給俺跪下!」傳武撅著嘴:「跪下就跪下。」文他娘掄起笤帚疙瘩,罵道:「你個孽障,打死你也不解恨,你這個惹禍的根苗,你要活活氣死你娘呀!」傳武梗著脖子,並不討饒,卻笑嘻嘻地看著娘,嘴裏不閑:「娘,別使那麼大的勁兒,看閃了手脖子。」文他娘越打越來氣:「你說你像誰了?越打越喜相,打死你這個滾刀肉,我叫你笑,叫你笑!」
油葫蘆急了:「這是咋說的?剛才還說得好好的,咋轉眼就變卦了?」傳傑反問:「您說呢?」油葫蘆心虛了:「信不過我?要不咱都拆包看看?」
傳武坐在客廳門前的台階上,滿臉是血,都是打鼻子里滴出來的。傳傑驚慌地問:「二哥,你怎麼了?」傳武哭著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血就是止不住了,我要死了。」夏元璋說:「傳傑,你腿快,趕快去請大夫!」
朱開山突然像變了個人似的,敏捷躍起,幾乎沒有任何聲響地靠近裡屋門口,只見裡屋的炕上,大黑丫頭手捧一件色彩艷麗的小女孩上衣,低聲地哭泣著。
玉書端著個碗小心翼翼地進了屋,傳傑感激地一笑:「姐,謝謝你。」玉書說:「誰要你謝了?我是還債的,你坐下尿炕的病我有份兒。」她把碗遞給傳傑,「喝了吧。」傳傑問:「什麼呀?不是砒霜吧?」
炎炎烈日下,鮮兒跟著戲班子邊走邊學,一起開始了流浪生涯。田邊地頭,河邊林中,鮮兒是個有心人,抽出空來就用心地學習著、演練著,尤其是苦練二人轉的三大絕活兒:手玉子、扇子和手絹功。
夏元璋和常先生坐在店鋪內另一處的桌旁,悄聲地說著話。
傳傑有點犯難:「掌柜的,我行嗎?」常先生鼓勵道:「掌柜的要你上你就上,他給你坐鎮呢。」傳傑說:「那我就試試。掌柜的,我也有一條,讓我驗貨我就得說話,拍板,有了差池您多包涵。」夏元璋說:「行,你說了算。不過盡量別傷了和氣,和為貴,這是做生意的底線。」傳傑說:「這我知道。您倆就別露面了,交給我吧。」說罷整了整長衫,背著手走出貨棧。玉書目光有些異樣地看著傳傑。
而這一切,卻又被一個黑衣蒙面人透過窗紙上的一個小洞,盡收眼中。

4

傳傑討饒道:「姐,你就饒了我吧。」玉書說:「我沒怎麼地你呀!」傳傑說:「姐,這件事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臊死人了!」玉書說:「你把姐看成什麼人了?姐是那種嘴快的人嗎?姐……」傳傑打斷她:「姐,你別一口一個姐地自己稱呼自己,我聽著彆扭。」玉書說:「我聽著不彆扭!以前我弟弟玉卿就一口一個姐地叫著我呢……」說著眼圈紅了,說不下去了。
夏元璋笑眯眯地看著傳傑,問:「傳傑呀,心裏難受了?」傳傑說話帶了哭腔:「掌柜的,我一直拿您當聖賢看待,您成天給我講誠信,可您騙了我,吳掌柜的不欠咱們的賬,是咱們欠了人家的,您要我去討賬是把我當猴耍,我心裏過不來!」
玉書飛快地向傳傑追去,超過傳傑先進了茅房。傳傑在門口團團亂轉,哀求說:「玉書,小姐,求求你了,你出來吧,我又要尿褲子了!」
傳武嘿嘿笑道:「那也危險,你說你要是尿一宿,第二天掌柜的一開門,嘩的一聲發大潮了,把掌柜的沖一個跟頭,掌柜的好喊了:不好了,逃命吧,渤海又發大潮了,船老大,趕快扯篷呀,奔旅順口吧……」
傳傑笑了:「掌柜的這麼說我心裏透亮了,還當是您耍我呢。」
玉書說:「不許叫名,也不許叫小姐,叫姐姐,不叫姐姐我一輩子也不出去!」傳傑說:「你沒有我大,憑什麼叫你姐姐?」玉書說:「那我不管,不叫就不出去,憋死你!」
https://read.99csw.com傳傑抹著眼淚說:「好吧,我回去說說。」傳傑回了夏先生,夏先生聽了頭也不抬,只說不能緩,讓傳傑再去。傳傑無奈又折了回去。如是者三,吳老闆撂了狠話,就是不還賬。傳傑只好耷拉著頭又回了鋪子。
傳傑笑了:「二哥,看也沒用,我沒穿褲頭,光著屁股呢。」傳武:「好啊,你小子,早就有準備,看我不告訴咱娘!」傳傑說:「告就告唄!我是怎麼落下的尿炕毛病?還不是因為你?你和玉書灌了我八大杯,老掌柜不知情又給我喝茶,沒憋死俺。還沒找你算賬呢!」傳武:「哎,你是怎麼回事?怎麼總是尿炕呢?就是憋不住?」
傳傑恨恨地道:「二哥,你怎麼又惹禍了!這山參是大補,怎麼能隨便亂吃呢!」夏元璋嘆了口氣:「傳武,不是我不想留你,你也是太不爭氣了。你呀,天生不是塊做生意的料,留著也是誤了你的前程。收拾收拾,我送你回去吧。」
街面正下著雨,淅淅瀝瀝,似煙又似霧。夏元璋滔滔不絕地為傳傑說誠信:「要論起做生意,第一要緊的是什麼?就是兩個字,誠信,誠信是什麼?是樹的根,一棵大樹,看去枝繁葉茂,憑的是什麼?有根唄,沒有根的樹能活嗎?俗話說得好:人心是桿秤,斤兩稱得明,要想生意好,信譽是個寶……」
一家人在院里吃晚飯。文他娘高興地說:「俺三兒出息了,站櫃檯了。以後好好跟著夏掌柜的學本事,做個好買賣人,給你爹臉上增光。」傳武臉勾勾著:「有什麼呀,不就是站站櫃檯嗎?多綁人呀,以後就沒工夫玩嘍!」
夏元璋拿過傳傑手中的穿子:「傳傑,你從哪兒搗鼓了這麼件東西?沒見過。」傳傑說:「您說這個東西呀?我在山東老家見官家的糧倉用過,不過比這個小點,這是前些日子我畫了個圖樣叫鐵匠爐打的。」
秋天的山林景色宜人,小紅馬拴在樹上低頭吃草。傳武嘴裏叼著草棍兒,頭枕胳膊望著藍天。就近的樹上,一隻小松鼠在偷窺傳武。傳武笑了,一個松樹簍兒打去,小松鼠溜到樹洞里去了。傳武笑著自語:「小東西,看我的笑話嗎?沒什麼了不起的,關東山這麼大,只要有個好身板兒,幹什麼都能吃口飯。什麼破東西,頂得人家鼻子出血,還拿著當寶了,還不要我了,氣死我了!」
常先生慨嘆道:「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準備的,看來這話一點兒也不假。」夏元璋說:「好,今天傳傑立了頭功,我要給他擺宴慶賀。」傳傑卻滿頭大汗,站在那兒直動彈。
傳傑拖著疲憊了一天的身子走進屋,洗涮完走到床鋪前,一愣——只見床鋪得熨熨帖帖。傳傑伸手插|進被子下,暖和和的,彷彿還有陽光的味道,傳傑臉上露出了笑容。
傳傑還想說情:「掌柜的,您饒了他這一回吧,再給他一次機會。」玉書附和著說:「爹——」夏元璋打斷玉書的話,說:「別說了,不是我不給他機會,他的心不在生意上,這孩子的心太野了。」
油葫蘆滿臉羞愧:「謝謝美意。哎呀,你這個小兄弟,厲害,實在厲害。」他一招手,「夥計們,裝車。」又回過頭說,「小兄弟,謝了,你給足了我面子,領情了。」
大夥鼓掌說:「師父這個名起得好,就叫小秋雁,響亮!」鮮兒望著遠去的雁陣,問王老永:「師傅,咱是接著往北走嗎?」王老永說:「對,咱已經來到關外!接著往北走。」
玉書拿著本書,蹦跳著從門外進來,打量著站在櫃檯內的傳傑,樂了。她走近櫃檯,趴在櫃檯上,對傳傑說:「行啊,站櫃檯了。」傳傑小心飛快地瞥了一眼夏元璋的方向,對玉書悄聲地說:「掌柜的在那邊,你別礙我的事,走開!」玉書哈哈大笑:「裝什麼大尾巴狼,就你這熊樣,再戴上瓜皮帽就像個小傻財主。」傳傑認真而低聲地說:「我不當財主,要當就當你爹那樣的掌柜的。」玉書撇嘴道:「算了吧,哪有尿褲子的掌柜的?」
傳武辯解道:「我當是什麼好東西,一點兒也不好吃。」文他娘一聽拿起笤帚疙瘩就去抽打傳武,訓斥道:「俺叫你嘴饞,打死你這個不長進的東西!」夏元璋起身攔擋道:「老朱嫂子,你當著我的面打孩子,這不和打我臉一樣嗎?事情已經過去就過去了。」文他娘說:「夏掌柜的,俺知道那東西金貴,也不知道值多少錢,你說個數,俺賠你錢。」夏元璋一笑道:「這世上的東西不是什麼都可以論價的。不錯,這塊老山參眼下的確值些銀兩,就是賣了你的家當恐怕也賠不起,可在傳武眼裡就是一塊味道不好的草根子。」夏元璋起身拿起飯桌上的一張煎餅,「就說這張煎餅吧,現在論起來不值一文,可有時候它值一條命,這價怎麼論?我不是來要你賠錢的。按說我留下這孩子也沒什麼,不就是飯桌上多雙筷子嗎?可不是那麼回事,這孩子的的確確不是生意坯子,留在我那兒也是委屈了,還是讓他學點別的什麼吧,讓他做自己願意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