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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郭松齡說:「震懾!日本對中國,尤其對咱們東北,一直存有野心。可我們的老帥,還在和日本人勾結。」朱傳武說:「勾結?」郭松齡說:「前天,日本陸軍參謀本部的芥川找我,這個芥川,在他們參謀部可不是個一般人,他問我,是不是代表張作霖來簽秘密協議的?我當時就愣了,問他什麼秘密協議?他知道自己弄誤會了,支支吾吾地走了。今天我才知道,還真有個秘密協議!老帥已派于沖漢為全權代表,以承認二十一條為條件,換取日本的金錢和軍火,用來攻打國民革命軍!這是什麼?這是賣國行為!」朱傳武說:「張大帥賣國?」郭松齡說:「國家殆危如此,他竟然還做出這樣無恥的事情,國人豈能容他!張作霖要是打國民革命軍,我就打他!」
留下的幾個人賴住朱家人吵成一團,只有朱開山眉頭緊鎖地坐在一張凳子上抽旱煙。那文說:「憑啥說是我們葯死的?你們不都好好的嗎?」瘦子說:「他趕上了,我們沒趕上——啊,你們還想把我們全葯死呀?」文他娘說:「我們也不認識你們,跟你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葯死你們幹啥?」一人說:「不管咋說,人是吃你家東西死的!」秀兒說:「你別訛人,他還興有別的病呢!」那人說:「他沒病,一直好好的!」那文說:「你說他好好的,誰看見啦?」胖子大喊道:「都別吵吵啦!跟女流之輩分什麼里表。他家掌柜的不是跟咱們的人把孫爺送醫院去了嗎?等他們回來再說!」朱開山磕磕煙灰說:「這位兄弟說得對,這裏沒你們女人的事兒,都回后屋待著去!」文他娘、那文、秀兒悻悻地離去。
那棺材里躺著的人一下子坐起來,跳出棺材說:「奶奶的,憋死俺了!」棺材里竟躥出個活人來,圍觀的人先是以為詐了屍,膽小的趕緊往外跑,待聽到那人說話,才明白了怎麼回事,立刻像炸了營,紛紛說:「這不是熊人嗎?」「王八蛋才幹這缺德事兒!」「報告官府,整整這伙混蛋!」胖子和那幾個人有點慌。朱開山問潘五爺說:「咋出這種事兒呢?老哥,咋辦哪?」潘五爺張了張嘴,扭頭就走,被小康子幾個人擋住了去路。胖子喊道:「潘五爺,你別走啊。」瘦子說:「五爺,你走了我們咋整啊?」朱開山呵斥那伙人說:「不要拽潘五爺!你們做的混賬事情和潘五爺有什麼干係!」胖子說:「老掌柜的,我們都是聽潘五爺才這麼做的。」潘五爺回身,狠狠地瞪著他們說:「少他媽血口噴人!」朱開山說:「對,別血口噴人,五爺是我請來的說和人,我還得謝他呢!」胖子說:「大人不計小人過,其實,我們是受了潘五爺的指使……」朱開山說:「放屁!潘五爺是我的老哥,是我的朋友,他怎麼能對我做這種缺德事兒?你們要想把今天這事情了結了也容易。都先給我站起來!」
朱開山站在窗前,凝眉看著窗外。傳文在一旁唉聲嘆氣說:「爹,要不咱就走吧!」朱開山吼了一聲道:「我說過,誰也不許提走字!」傳傑說:「爹,實在不行,咱這館子就不開了。」朱開山說:「不開,那不更證明咱家有鬼嗎?」傳傑說:「總讓他們這麼鬧下去也不行啊。」
傳傑說:「你還有我這乾兒子呢。」張垛爺說:「所以呀,認識你,這輩子我也算收了租子——得利了!」朱傳傑說:「爹,你把我這利再放出去,利滾利!往後啊,你別跟馬幫了——你別不樂意聽,你年歲畢竟大了,垛道上的事兒我也摸得八九不離十了,你就享清福吧。我給你蓋個房子。」張垛爺說:「那我還叫張得本兒嗎?」傳傑說:「那就叫張得利。」又打趣道,「想給我找個乾媽不?要想我給你張羅。」
片刻工夫,潘五爺領著胖子等幾個鬧事的人對朱開山說:「兄弟,話我都替你說了,我把他們也請來了。」朱開山說:「謝謝老哥。」胖子說:「既然五爺出面了,我們也不好駁回。這麼的吧,錢給一千就行,發送也不用你們了。不過,你們必須離開這條街。」朱開山對潘五爺說:「老哥,你的面子真不小。」潘五爺說:「人命關天,能私下裡了結了最好,兄弟,依我看,就順他們的意思辦吧。」朱開山說:「我們朱家真就從此離開這條街了?」潘五爺擺出愛莫能助的樣子道:「要是驚動了官府,你們朱家就得遭牢獄之災呀!退一步海闊天空啊,就憑兄弟你,到哪兒不發財呢!」朱開山說:「謝謝老哥給俺朱家指了一條活路。其實,走,我就是捨不得老哥你呀!」又對胖子說,「這麼的吧,兄弟,這兩天你們也夠辛苦了,我給那位死去的朋友賠個禮,再道個歉!」
傳文心裏樂開了花,遇上富貴主了,臉上堆笑說:「再有就是滿漢呈祥了。」胖子說:「滿漢呈祥,喲!https://read.99csw.com比滿漢全席還大呢!」傳文說:「瞎起個菜名,就是要個響動,哪比得了滿漢全席呀。」瘦子指著牆上的紅紙說:「好傢夥,冷熱一百零八道!」胖子說:「掌柜的,一百零八道今兒個吃不了,改日的。今兒個你這麼著,就挑你拿手的再上七個。」又問幾個人說:「哥兒幾個,十個菜,行吧?」幾個人點頭。傳文問:「幾位掌柜的,用不用上雅間?」一人說:「不用,這多敞亮。走菜吧!」
潘五爺正喝著茶,于掌柜、葛掌柜進來。于掌柜問:「五爺,老大的貨啥時候回來呀?」潘五爺說:「該回來了,這一半天兒吧。」葛掌柜說:「咱熱河的買賣人都急壞了,都等著老大的貨呢。人家老朱家的貨一趟一趟地來回販,老大咋一趟也弄不回來呢?」潘五爺說:「這回,我讓他繞開二龍山,肯定沒事兒。」葛掌柜說:「沒事兒就好。」話音剛落,潘老大跌跌撞撞地跑進來,說:「爹呀,這垛子是不能走了!」潘五爺說:「啊?又被劫了?」潘老大說:「那鎮三江瞄著咱家呢,咋也躲不過去呀。他讓我捎話給你,別跟朱家過不去。」潘五爺氣得摔了茶碗,說:「我還就不聽那個邪!」于掌柜說:「咱不也整治他好幾回了嗎?可咋也壓不住他呀!」潘五爺說:「壓不住他,他就要壓咱們了。壓,像當年壓老劉家那樣!」
一口棺材放在了山東菜館門前,還搭了一個靈棚。和尚誦經,響器吹吹打打,有人跪在棺材前哭天號地。飯店不得不掛了歇業的牌子。胖子向圍觀的人說:「鄉親們哪,老朱家開館子圖財害命,竟然在菜里下毒,我兄弟慘遭毒害,一命歸天。可他朱家竟然不聞不問,不但分文不給,還胡攪蠻纏。我兄弟留下孤兒寡母,老爹病娘,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問朱家,天理何在,良心何在?」
全大街的人幾乎都擁到了山東菜館門前,文他娘、那文、秀兒、玉書都在人群中。朱開山從屋裡出來,傳文、傳傑緊隨其後。朱開山沖門前的人們一抱拳說:「街坊鄰居,老少爺們兒,承蒙大家這麼關心我們朱家。我今天當著大家的面,為棺材里的人道個辛苦!」說著,走到靈棚前,一把掀開棺材蓋。
幾個商人打扮的人走進山東菜館。傳文趕忙迎上前,讓座倒茶熱情問道:「先生,想吃點兒啥呀?」其中一胖子說:「聽說,你們山東菜館有幾道菜挺有名氣,我們是慕名而來的。」傳文說:「謝謝幾位。小店徒有其名,全靠大家關照。」

1

第二天一早,傳傑記得垛爺的話,領著小康子和幾個趕垛子的夥計來到張垛爺家門前,看見門上的一扇門板沒了。傳傑納悶,往屋裡一看,驚恐地呆住了——炕上,張垛爺穿著黑色的新壽衣,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這個趕了一輩子垛的老人把自己趕到了生命的終點。
傳武喝完,又倒一杯,舉起說:「大哥,三弟,大嫂,弟妹,我是個不孝子,謝你們替我盡孝了!」那文說:「哎呀,我們可沒做啥;就是做了,也是應當應分的呀!」傳傑對傳文說:「大哥,你看二哥是不是跟從前不一樣了,變得會說話了!」
趕垛子人哎,走四方,
苦啊樂啊兩腳趟。
文他娘推門進來說:「有啥洗不清的!秀兒,別怕他,有我呢!」傳武說:「娘,我們倆的事兒,你別管。」文他娘說:「我偏管!幹啥呀?回來你就撒野?嗚嗷叫喚,反了天啦你!」傳武說:「娘,你不知道,她……」文他娘說:「我什麼不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個東西!秀兒是我的好兒媳婦!」傳武著急,又說不出口。
張垛爺說:「還沒到時候呢。來,咱爺倆兒先干一個。」二人喝了酒,傳傑又把酒滿上說:「爹,有啥話你就說吧。」張垛爺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知道乾爹的大號不?」傳傑搖搖頭。張垛爺說:「唉,看你乾爹這輩子混的,連個名都沒留下。」傳傑說:「真的,爹,你叫啥呀?」
波濤洶湧的大海,巨浪拍擊礁石。郭松齡和朱傳武在岸邊極目遠眺,卻看不到對岸神州大地。郭松齡說:「沒來過日本吧?」朱傳武說:「沒來過。」郭松齡說:「這次日本陸軍部邀請我們來參觀他們的軍事演習,你知道是什麼意思?」朱傳武說:「顯擺唄。小鬼子不是好餅!」
那文說:「不過呀,眼下她挺好的,小月子也是月子呀,我把她侍候得白白胖胖的了。」朱傳武愣了說:「小月子?」那文說:「我也知道,你媳婦懷上孩子不容易,可趕上了……」傳武說:「什麼?她懷孩子了?」那文說:「啊,小產了……咋read.99csw.com的?你不知道她懷孕了?」傳武憤怒地咬著牙關。也巧,秀兒端著一大盆剛洗完的衣服進了院,正準備晾曬。傳武怒氣沖沖地走到她身邊。秀兒高興地說:「你回來了?」傳武臉色鐵青說:「回屋去!」秀兒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問:「咋的啦?出啥事啦?」傳武壓著嗓音說:「聽著沒?回屋去!」秀兒只好愣愣怔怔地跟著傳武回了屋。那文看見了,心裡頭一合計,突然全明白了,暗叫聲「不好」,忙快步奔向婆婆的房間。
郭松齡伏在大石后,一邊觀望一邊點頭,連司令張學良來到他身邊都沒覺察,張學良的副官咳嗽兩聲,郭松齡忙才起身敬禮說:「少帥,你怎麼來了?」張學良說:「不拿下九門口,咱們就進不了關哪!」郭松齡說:「我已經把衛隊投上去了。」張學良說:「茂宸,到這一步了嗎?」郭松齡說:「衛隊天天閑著,也該練練兵了。朱傳武這小子真行!上去了!」
傳武喝乾了酒,要坐下,文他娘說:「哎,你還沒敬你媳婦呢!」秀兒忙說:「娘,我不用敬。」文他娘說:「你怎麼的?你缺胳膊少腿了?」傳武說:「一家人,還敬個啥呀?」朱開山說:「我們不是一家人哪?你不都敬了。」文他娘說:「老二這話沒毛病,人家兩口子關上門兒,就是一個小家,就是一家人。哎,老二,今晚兒可得在家住一宿。」傳武面露難色道:「不行,隊伍半夜就開拔,我一會兒就得走。」文他娘不高興了說:「這家不是家呀?屁股沒坐熱乎就走了?」秀兒低聲說:「娘,讓他走吧,官身不由己呀。」全家人聽了一時沉默。
張垛爺說:「臭小子!我呀,夠本兒就行了。傳傑,記住乾爹的話,啥時候都得保本兒!」傳傑說:「那是,把本兒賠光了,那還咋幹事兒呀。」張垛爺說:「明天你可得來呀!」傳傑說:「來,我帶的酒菜我得陪你打掃了。」張垛爺說:「一早兒就來。」傳傑說:「一早兒?」張垛爺說:「對,一早兒,多帶幾個人來。」傳傑問:「幹啥呀?」張垛爺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來,喝酒!我先謝你一杯。」傳傑說:「謝我啥呀?」張垛爺說:「你就喝吧。」二人喝下酒。
張垛爺說:「上炕吧。」朱傳傑盤腿上炕,看著桌上的酒菜,胃口大開說:「啊,爹還真有這兩下子,挺香啊!我給你帶來的酒菜,只好明天吃了。」張垛爺說:「好,那你明天就再來一趟。來,吃吧。」傳傑說:「我得先敬你一杯啊!哎,爹,你買衣裳了嗎?」張垛爺說:「買了。」傳傑說:「咋不|穿上啊?穿上唄,讓我看看。」
文他娘說:「她怎麼的啦?她不就是懷孕了嗎?」對娘這麼冷靜的話,傳武深感意外,說:「娘,她,她都懷孕了,你還她怎麼的啦?她懷的不是我的孩子!」文他娘說:「我知道不是你的孩子。」傳武更加驚詫。文他娘說:「是個小枕頭!」說完忍不住笑了。
朱開山說:「這兩天我就覺得這些人挺怪,白天把棺材抬來,晚上又抬走,啥意思呢?」文他娘說:「是啊!他倒來倒去地折騰啥呀?」朱開山說:「這裏肯定有鬼!有鬼就離不開那個潘五爺!」秀兒說:「這可是壞透腔了!弄個死鬼訛人,成天擺口棺材砢磣咱,罵咱,欺負咱老朱家沒人了!」朱開山說:「這回,我要當眾出他的丑。明天,全家人給我上陣,客棧的夥計,菜館跑堂的,都給我召來!火癤子不出頭,我也要把它擠出膿來!」
一會兒工夫,酒菜上齊,幾個人邊吃邊品邊議論。胖子說:「嗯,這菜的味道真不賴。」留鬍鬚的說:「怪不得這麼有名氣,這可不是吹的,確實好!」瘦子問鄰桌的食客說:「哎,你們是老主顧吧?」鄰桌客人說:「我們是這條街上的,總來。」瘦子說:「你們可真有口福,臨著這麼好的一個館子。往後,我們也常來。」
晚上全家難得團圓,朱開山舉起酒碗說:「來,老二回來了,咱全家好久沒聚這麼齊整了,都喝點兒——都喝啊!」傳武說:「爹,娘,我這次到關里,說不定啥時候回來,我敬二老一杯,祝二老健康長壽!」朱開山說:「我們好著呢,我們擔心的是你。」文他娘說:「是呀,這仗咋老打呀?讓人提心弔膽的,還能不能消停過個日子?」朱開山說:「張大帥也真是的,東北地盤這麼老大,還嫌不夠。」
炕上擺著飯桌,桌上菜已擺上,酒已燙好。張垛爺盤腿坐在桌邊,兩眼盯著酒菜,一動不動。傳傑拎著酒菜推門進來,說:「爹,真準備好了?」

3

老爹老娘蹺腳望,
二人相跟著來到菜館前,還是圍了一堆人,亂成一團。人群中,有小康https://read.99csw.com子和貨棧的夥計們,還有菜館幾個跑堂的。朱開山讓潘五爺去給胖子幾個說項,自己先進了院。文他娘問他:「當家的,用拿傢伙什兒不?」朱開山說:「你可真是的,不怕事兒大!」文他娘說:「這兩天,可把我憋壞了!」
傳文一臉沮喪,和留鬍鬚的人擠進屋來。胖子問留鬍鬚的說:「孫爺咋樣?」留鬍鬚的說:「死了,送醫院停屍房了。」胖子說:「咋死的呀?」留鬍鬚的一指傳文說:「你讓他自個兒說!」
那幾個人站了起來。朱開山說:「當著街坊四鄰,我說一句,你們跟我說一句。」胖子說:「哎,我們說。」朱開山說:「我們來這裏撒野放潑訛人。」那幾個人嘟囔說:「我們來這裏撒野放潑訛人。」朱開山說:「大點兒聲!」幾個人大聲地說:「我們來這裏撒野放潑訛人。」朱開山說:「和潘五爺一點兒關係也沒有。」那幾個人說:「和潘五爺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潘五爺悄悄罵了聲說:「一群廢物!」
一直沉默的郭松齡大怒道:「這時你還不認罪?把他拉出去砍了!」傳武一把薅住劉根兒的脖領子問:「劉根兒,你真幹了?真的嗎?」劉根兒說:「連長,我是雜貨鋪劉掌柜的兒子,我要報仇!」郭松齡說:「我們東北軍,是東北百姓的子弟兵,任務就是保境安民!我們不是土匪!毀我軍名譽,攪百姓不安,罪不容赦!」鄭團長說:「朱連長,你疏於管理,屬下軍紀鬆弛……」郭松齡打斷他,問傳武道:「你就是朱傳武?鼎鼎大名啊,進過關沒有?」傳武說:「俺是從關外來的,也入關打過段祺瑞。」郭松齡略一點頭,問鄭團長:「在霸縣,指揮一個排掩護了全團安全後撤的是他吧?」鄭團長說是,郭松齡說:「一會兒收拾東西跟我走吧,當我的衛隊副隊長。」傳武一面點頭一面又試圖為劉根兒說話,鄭團長喝道:「你別不知好歹,郭副司令念你舊日軍功,給你一次機會。他劉根兒敗我軍威,罪不容赦!」劉根兒一臉凜然說:「連長,請替俺照顧好爹娘,劉根兒感激不盡。」郭松齡看在眼裡,道:「是條漢子!你父母我會有交代,但你死罪不可免!」
朱家菜館前廳里,顧客不少,跑堂的在給各桌送酒上菜。傳文拿著一張蘸了糨糊的大紅紙從后屋進來,貼在牆邊,紙上寫著:「取滿漢全席之精粹,集地方風味之特色。本菜館推出滿漢呈祥,一任新老主顧品嘗。計冷盤三十六道,熱菜七十二道……」傳武進來看見了,對大哥道:「啊,真熱鬧呀!」傳文樂道:「老二回來了!快去屋裡。」
倆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郭松齡說:「傳武,你聽沒聽過有人背後管我叫什麼?」傳武笑而不答。郭松齡說:「對,郭鬼子。說我鬼——要是誇我呢,那是說我聰明過人;要是罵我呢,那是說我奸詐透頂。其實,他們都不了解我。了解我的,只有少帥。你剛才的話說對了一半兒,不是老張家對我好,是少帥對我不薄——知遇之恩哪!少帥信任我,把他的部隊也交給我管了,這也證明他和我有共同的想法。他和他的老子不一樣,老帥為一己之私,窮兵黷武,使東北民窮財盡,兵禍連年;少帥比他強多了,少帥心中有國家,有百姓,有故鄉之情。要是少帥主掌東北,那一定是另一個樣子。」郭松齡面對大地,獵獵長風,撲面而來,他不覺悲愴,長吟道:「十年天地干戈老,四海蒼生痛苦深。此中何處無人世,只恐難酬烈士心。」
郭松齡說:「哎,去年,臨進關前,你曾為幾個逃兵求情,你說什麼來著?你說他們不是逃兵,只是不願進關打仗——是這話吧?」傳武說:「是。」郭松齡說:「你是不是也那麼想的?」傳武說:「我是替他們想。頭一次打曹錕、吳佩孚,在長辛店,我們死了那麼多弟兄,看遍地血糊糊的屍首,心裏疼啊。家都在東北,命咋擱在這了?我是一個啥都不在乎的人,可他們不是。一個弟兄臨死前還跟我喊:兄弟,把我的屍骨送回老家墳地里去。」郭松齡說:「當兵是要打仗,可為了什麼呀?他老帥要爭地盤,咱就得賣命,值嗎?這次我們打贏了,地盤大了,楊宇霆、姜登選他們卻當了封疆大吏——督軍,多少士兵的血呀!」傳武說:「副司令,大夥都說,老張家對你不賴。」郭松齡說:「那是我為他老張家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我不是他家豢養的狗,我是國家軍人!東北軍軍人!」傳武受到感染說:「副司令,你說得對呀,我們應當是國家的軍人,是東北軍的軍人,不是哪家養的狗!」

2

朱開山說:「啥也不用拿,到時候你們薅住他們的人就行。」文他娘說:「好。」往後院邊走邊喊道,「老大九九藏書家的,老二家的,老三家的,把擀麵杖、菜刀啥的都放下吧。」傳傑說:「我娘真行!」朱開山說:「那當然,要不能是你們的娘嗎?」
媳婦兒等著花衣裳,
傳武帶著衛隊進入樹林。閃轉騰挪間,人已到了直軍的前沿,一個機槍手瘋狂掃射著,壓得衛隊抬不起頭,傳武瞅著一個掩護的機會,一抬手射中機槍手,敵人啞了火,奉軍衛隊趁機衝上山頭。
張垛爺說:「我叫張得本。得本兒,我這輩子,也真應了這個名了,不賠不掙,也就得個本兒吧。」朱傳傑說:「咋能這麼解呢?乾爹,得了本兒,那不就是又攢了個本兒嘛。」張垛爺說:「我可不這麼想。我走了大半輩子垛,能留下本兒——我這個人,就是祖墳冒青煙了。我記不住我娘,我兩歲上娘就死了,爹我也就記個大荒兒,是個悶哧漢子,土裡刨食兒的庄稼人。他把我帶到關東山不久,在腳行扛大個兒累得吐血死了。我不是個好人,不都叫我張咕咚嗎?我是咕咚,不咕咚我這本兒就沒啦。我偷過,騙過,耍過奸,使過壞,都是為活命,也就是為了本兒!我不攢,也不留,有了就花,沒了再想法兒去掙,我不貪,夠本兒就行。到如今,我也就是個本兒。」
郭松齡的妻子韓淑秀匆匆走來,說:「茂宸,大帥來電,讓你馬上回國。」
胖子說:「掌柜的,你就別客氣了。說說你的菜吧。」傳文說:「小店的特色菜有朱記醬牛肉……」胖子說:「來一盤。」傳文說:「還有魯味活鳳凰。」一個留鬍鬚的說:「活鳳凰?這個新鮮呀,咱嘗嘗。」傳文又說:「想吃魚嗎?我們還有富富有餘。」一瘦子說:「無魚不成席呀!富富有餘,這名兒也吉利,上一條,上條大的!」
一個趕垛子夥計唱起來:
傳文又端上一盤菜來,說:「給幾位加個菜。」胖子說:「掌柜的客氣。來,把賬結了吧。」傳文說:「不急,不急。」留鬍鬚的捅了捅伏在桌上的一個人說:「哎,孫爺,今兒個你做東,該結賬了。」那孫爺只是不動。留鬍鬚的說:「這是咋的啦?想賴賬呵?孫爺。」瘦子說:「他喝多了吧?」胖子說:「不能啊,他酒量大著呢。」傳文說:「要不先扶到後院躺一躺?」胖子說也行,動手去扶,他掀起孫爺的頭,孫爺竟已經翻了白眼!傳文唬得心直跳,忙問:「怎麼了這是,病了?」胖子往孫爺鼻孔里探探手,騰地跳起來,叫道:「吃死人啦!你們飯里有毒哇!」這一嚷,人呼啦圍上來,朱家人也忙趕出來。朱開山說:「哥兒幾個先別爭,把人送醫院要緊。」他讓傳文拿了錢,和留鬍鬚的一起,又叫夥計備了車,把人送去醫院。
傳武愣了說:「什麼?小枕頭?」文他娘說:「是我讓秀兒假裝懷了你的孩子。」傳武哭笑不得說:「娘,你這是……」文他娘正色道:「我是替秀兒抱不平!你知道不?你冷落她,妯娌們笑話她,她心裏委屈,覺得矮人家半個頭,還不興我編出小戲讓她樂樂?秀兒應名是你的媳婦,可你把她……你呀,說你什麼好呢……」秀兒一頭扎在文他娘的懷裡,哽咽起來。
朱開山出了門徑直上了潘五爺家,一抱拳對潘五爺說:「我老朱這回請老哥出面當個和人,行不?」潘五爺說:「你是想讓我當說和人?」朱開山說:「是啊,老哥,這條街上,您面子最大了,我也想不出第二個人來了,您費費心。」潘五爺說:「這事兒我也是剛聽說,咋整的嘛,咋還鬧出人命了呢?」朱開山說:「就是啊,要是小小不言的事兒,我也不能來求你老哥呀。在這條街上,我跟你走動最勤,你咋也得幫幫我,你露個臉兒也好哇,給兄弟我個面子吧。」潘五爺說:「我給你面子,人家那邊也不見得給我面子。」朱開山說:「老哥,只要您出面跟他們說了,啥結果我都接著。」潘五爺說:「好吧,我去試試——試可是試,不過跟我可沒關係。」朱開山說:「那自然,我只能謝您。」
戰事暫歇,郭松齡難得清閑,叫了傳武一起開車去郊外放鬆,他們步上一個高坡,縱眼望去,一片綠海。郭松齡說:「這裏跟我老家奉天城北的道義屯差不多。」又問傳武說,「傳武,最近家裡有信兒沒?」傳武說:「我這個人,野慣了,我不管家,家也不管我。」郭松齡說:「媳婦也不管了?」傳武苦笑了一下。
等俺給他蓋間新瓦房……
屋裡,傳武怒視著秀兒,秀兒不知所措說:「幹啥呀?回來就狠叨叨的,我也沒惹著你呀。那個小布人,我再沒扎,扔了……」傳武說:「少扯用不著的!你馬上滾出我們老朱家!」秀兒說:「我咋的啦?你讓我滾?」傳武說:「你自己幹了啥你不知道啊?以前,我對不住你,今天我給read•99csw.com你留個臉。你自己打個包,悄悄走,麻溜走。別給我們老朱家丟人!」
吃了夜飯,秀兒送傳武到院門口,傳武說:「回去吧,別送了,黑燈瞎火的。」秀兒點點頭。傳武又說:「秀兒,今天,真對不住你,我太……」秀兒眼中含淚說:「別說了,那天晚上俺也不該那麼吼你。」傳武說:「不怪你,是我的不是。好在有咱娘疼你,我也放心了。」秀兒擦一下眼角說:「你打仗,可要當心哪!」傳武點點頭,難得地拍了拍秀兒的肩,隨即轉身消失在夜色里。
張學良奪下郭松齡的望遠鏡,說:「我看看。我聽說過他,能打仗。」郭松齡說:「他好像天生就是軍人,我得好好帶帶他。」張學良興奮地以掌擊石說:「好!拿下來了!這小子,是行!」郭松齡說:「這塊骨頭啃下來,我們就算進關了!」張學良把望遠鏡還給郭松齡,說:「茂宸,這回進關了,有啥想法呀?」郭松齡說:「少帥,但願再別打了。」張學良仰天長嘆道:「唉,上命難違呀……」
秀兒說:「誰給你們老朱家丟人了?」傳文說:「還非得讓我挑明嗎?」秀兒說:「你說!你說!」傳文說:「那好,我問你,我從來也沒碰過你,對吧?那你咋就懷孕了?你跟誰懷的孕?」秀兒說:「我哪懷孕了?」傳文說:「你還想蒙我?你小產,大嫂還侍候過你呢!」秀兒說:「哎呀娘啊,我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傳傑在草木萋萋的亂葬崗子上,又立起一座新墳。墳前擺著供品,插著靈幡。傳傑和玉書戴著重孝跪在墳前,淚流滿面地燒紙。朱開山手裡拿著一把煙葉說:「得本兄弟,我給你送亞布力煙葉來了……」燒紙的煙火升騰,朱開山向火里搓捻著煙葉。
朱開山說:「說!是咋回事兒就咋說!」傳文說:「爹,醫生說,是吃東西中毒死的!」胖子說:「這回你們還說啥呀?」傳文說:「這,這到底是咋回事兒呢?唉,真他媽的倒霉!」朱開山對傳文說:「事兒既然攤上了,就別哼喲唉喲的。」胖子說:「對,哼喲唉喲的沒用,說咋辦吧?」朱開山說:「天塌了有地擎著呢,該咋辦就咋辦——你們說。」
郭松齡放下望遠鏡,盯著傳武說:「真的?」傳武說:「手拿把掐!」郭松齡說:「那好,你把衛隊帶上去!」傳武說:「那哪行?我們是保衛你和司令部的。」郭松齡說:「你把它打下來了,就是最好的保衛!」傳武興奮得有些按捺不住說:「那我就去了?」郭松齡說:「去吧!不過,只許傷亡一人!」傳武立正笑了說:「那就是我!」郭松齡愛憐地看著傳武,一揮手說:「去吧。」
山海關戰場九門口前線指揮部設在山上的一座破廟旁。遠處槍炮聲隆隆,傳武趴在一塊大石后,正用望遠鏡專註地看著前方。郭松齡走過來,伏在他身邊。傳武罵道:「真他娘的笨!又沒上去!」郭松齡接過望遠鏡,向前望去。傳武說:「我心裏真有些痒痒了。不用多,要是給我一個排,我從那片樹林後面兜過去,肯定拿下來。」
朱傳武正要邁入門檻,那文趕上來。傳武站住說:「嫂子,有事兒呀?」那文不好意思地說:「那啥,嫂子有啥不妥當的地方,你多擔待點兒。」傳武被她說糊塗了問:「我剛回來,你讓我擔待啥呀?」那文說:「要說吧,也不全怪我,秀兒她也太不小心了,你說你都啥樣了,你自己也該注意點兒呀……」傳武說:「嫂子你說的啥呀?」
胖子說:「賠錢!」朱開山說:「多少?」胖子說:「五千塊大洋!」傳文倒吸一口氣說:「啥?五千塊?」他尋思了一下說,「行!五千就五千!我砸鍋賣鐵也賠他!」瘦子說:「你們還得披麻戴孝地發送孫爺!」傳文說:「這不行……」朱開山說:「行!」胖子說:「你行我還不行呢!」傳文怒道:「你們還想要怎麼樣?」朱開山對傳文說:「你讓他說!」胖子說:「你們朱家從此滾出這條街!」朱開山忍無可忍說:「我朱家絕不離開這條街!我就是要飯,也要在這條街上要!還要拎一條打狗棍!」
朱傳傑正和小康子點貨,見張垛爺進來,忙招呼說:「爹,來了?」張垛爺說:「傳傑,晚上到我那兒去。」小康子對傳傑說:「怪了,垛爺叫你大號了!」傳傑說:「爹,有事兒啊?」張垛爺說:「咋的?沒事兒就不興去看看我?」傳傑說:「好,我帶點兒酒菜去。」張垛爺說:「不用,我給你備下了。」小康子說:「垛爺,我也去。」張垛爺說:「我和傳傑有話說,你算老幾?」小康子伸伸舌頭。張垛爺向外走去,傳傑說:「爹,我這就跟你去唄。」張垛爺說:「我到街里去買身衣裳,一會兒你再去。」小康子低聲說:「這老爺子,今兒個有點兒怪呀……」
小崽子等著吃飽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