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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家舍 第一節

第二章 花家舍

第一節

過江后不久,在昏昏沉沉的睡意之中,她隱隱約約聽到了轎外傳來的鬧哄哄的聲音。大概是沿途的村人發現了迎親的隊伍,圍過來看熱鬧,討要喜糖。秀米對此一點都不感興趣,她接著睡她的覺。奇怪的是,在嘈雜的喧嚷中竟然也傳出女眷們一兩聲凄厲的尖叫,她甚至還聽到了琅琅的刀劍相擊之聲,不過,秀米一點也沒有在意。很快,她感到花轎突然加快了速度,到了後來,簡直就是在飛跑。耳中灌滿了呼呼的風聲和轎夫們的喘息。秀米在轎子里被顛得東倒西歪,忍不住直想嘔吐。
秀米沒有說話。
過了幾天,親家找好了,翠蓮又去告訴她相親的日子。秀米說:「哪一天都成,反正我無所謂。」
此夜,月色迷離,夜涼如水。立於中庭,不覺浮思杳杳,若有所失。因見秀米在廚房洗頭,就進去與她說話。她的肩膀被水弄濕了,月光下仍能看見裙子上細細的拼花。她的脖子是那麼長,那麼白。嘴裏與她搭訕,心中卻在暗想:若是就此在身後一把將她摟住,又將如何?沒準她就依了我也未可知。祖彥素有識人之明,幾天前在夏庄初見秀米之時,曾對我道,此女雖生性冷傲,卻極易上手,勸我放膽一試。這真能行得通嗎?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不可,不可。克制,克制。
慶德在說這番話的時候,那個馬弁始終看著秀米。那眼神似乎在對她說:這下,你可慘啦!他見慶德抽完了煙,就趕緊替他又裝了一鍋。
秀米自從上了轎子之後,就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轎子在濃霧中走得很慢。在渡船的顛簸中,在轎夫們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中,她醒過來幾次。她不知道走了多久,偶爾撥開轎簾朝外窺望,新郎騎在一匹瘦弱的毛驢上,正朝她傻笑,不過,他的臉看不真切。媒婆臉上塗著厚厚的胭脂和粉霜,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後。太陽也是昏黃昏黃的。這天的霧水太大了,秀米坐在轎子里,都覺得頭髮濕漉漉的,幾步之外,竟然不辨人影。只有毛驢那單調的銅鈴聲一路陪伴著她。
她聽到了一片沙沙聲。小船已經駛入了一條狹窄的水道,兩邊的蘆葦高大茂密,不時有蘆稈掃過船幫。流水的聲音更響了。那個馬弁仍然在盯著她看。這個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土匪,臉色蒼白,略帶一點羞澀,眼睛卻是亮晶晶的。秀米試探著問他,船到了哪裡,要去什麼地方,他咬著嘴唇,一聲不吭。正在這時,那個中年人忽然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秀米,又白了馬弁一眼,說道:
奇怪的是,秀米被人拋到這個小島上之後,那伙人似乎把她徹底地忘掉了。一連半個月,無人過問。有一天中午,她看到一艘小船朝小島駛來,竟然隱隱有些激動。不料,那艘船繞到島嶼的南側忽然停住了。她看見船上有個人正在撒網捕魚。秀米每天繞著湖邊晃悠,累了就坐在樹下,看著天邊的浮雲發獃。
「整整六年。」年輕人說。
慶德像是來了談興。他說起話來不緊不慢,一副病怏怏的口氣。他猛吸了口煙,嘿嘿地笑了兩聲,接著說:
秀米這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長洲,自己未來的男人姓侯。秀米在屋裡說:「不用看,你覺得順眼就行了。到時候,他家來頂轎子,我跟著他去就是了。」
她想起昨天晚上,母親對她說的話。她說:「明天一早,花轎一到,你只管跟他們走便是,不要來與我道別。」接著說,「早上千萬不要喝水,免得路上不便。」最後又說,「按規矩,三天之後新媳婦要回門,長洲路遠,加上兵荒馬亂,你們就不要回來了。」說完,又哆嗦著嘴唇,忍著淚沒有哭出來。今天早上臨上轎前,秀米看見翠蓮和喜鵲都蹲在牆根哭,寶琛帶著老虎,也不看她。只是花二娘和孟婆婆踮著小腳,忙前忙后地幫著吆喝招呼。丁樹則幾天前就派人送來了一對楹聯,那是用不同字體寫成的十六個「喜」字。他遠遠地站在村口,手裡拿著一根如意在背九_九_藏_書上撓痒痒。不過,在瀰漫的晨霧裡,他們的身影都是影影綽綽的。
中年人抬頭看了看天,點點頭,然後對秀米說:「那就先委屈你一下啦。」
是夜久未入眠,中宵披衣獨坐,成詩一首:
「六年。沒錯,是六年。」
最後,轎夫們累得實在不行了,就把轎子歇在了一個打穀場上,自己逃命去了。秀米看見他們四個人並排著在開闊的麥地里跳躍了一陣,很快就消失在了濃霧之中。
在灰濛濛的晨曦中,她看見了湖岸邊隱隱現出的一帶寒山。山的坡度不大,山坡上長著稀稀疏疏的白樺樹,再往上就是大片的松樹和裸|露的山石。她能聽見湖水拍擊堤岸的聲音,以及附近村莊里傳來的雞叫,她知道船已經漸漸靠岸了。再往前走,是一片濃密的桑園。船隊繞著桑園又走了半個多時辰,她終於看見了那片蜷縮在山坳中的村落,被初升的旭日襯得一片通紅。
秀米猛地一愣。她終於記起,六年前父親的閣樓被燒掉之後,母親讓寶琛從外地請來了一批工匠。其中有一個叫慶生的,外號就叫「不聽使喚」。她還記得,這批工匠臨走的那天,慶生一邊朝她看,一邊倒退著往村外走,最後撞在了一棵大楝樹上。
秀米不由得一愣。心裏狐疑道,這個人怎麼還能叫出我的小名?她抬頭迅速地瞄了他一眼,乍一看,似乎還真有點眼熟,尤其是臉上的那條刀疤,只是實在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他。
這是什麼地方?他們要帶我去哪裡?
「你是慶生?」
張季元的那本日記她已經讀過很多遍了,儘管她知道,每一次重讀都是新一輪自我折磨的開始,但她還是時常從中獲得一些全新的內容。比如,直到今天她才知道,母親竟然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梅芸。她想把這個名字和母親的形象拼合在一起,這使她再一次想到了普濟。她離開那裡的時間還不到一個月,可她卻覺得已過了幾十年。很難說,這不是一個夢。
不過,作為精神復元的後果之一,就是她再也想不起張季元長什麼樣了。他的形象正在漸漸地遠離她。甚至,就連河邊那具凍成冰坨的軀體也在記憶中變得模糊不清了。
「慶生是誰?」秀米問道。她怎麼覺得慶生這個名字聽上去也有點耳熟。
除了風聲,搖櫓的水聲以及水鳥撲著翅膀掠水而飛的鳴叫,沒有人回答她。她的對面坐著兩個人。這兩個人她早上在打穀場都見過。那個禿頂的中年人似乎正歪靠在船幫上酣睡,他的臉上的那條刀疤又長又深,從臉頰一直延伸到脖子上。他的一隻腳擱在木桌上,正好壓住了她隨身帶來的那個包裹。這個人居然能喊出我的乳名,我究竟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我應該怎麼辦?她問自己。
她忽然有了一種擔心。她覺得自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轎子一動,她的心跟著就浮了起來。很快,霧氣就把她和普濟隔開了。她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了出來。讓她擔心的事還不止這一件。她想到了那隻裝在錦盒裡的金蟬。它還鎖在樓上的衣櫃里。三年過去了,張季元所說的那個六指人一直沒有露面。
一個頭髮謝了頂的中年人騎著一匹白馬,到了她的跟前,勒住馬頭,臉上掛著笑,看了看秀米,對她說道:「秀秀,你還認得我嗎?」
「我不是慶生。」中年人道,「我叫慶德。慶生在前面那條船上,早晨在打穀場上你還見過他,他騎一匹棗紅馬。」
光緒二十七年六月初三。仍晴。夏庄再會薛祖彥。薛言由德人代購七十八支毛瑟槍已在途中矣。張連甲借口母喪守孝,欲言退會。實則蓋由大事將舉,連甲心生惶恐而已。祖彥屢勸不果,漸有不豫之色,后竟勃然大怒,拔出劍來,指著張連甲罵道:退會退會,成天嚷著退會,退你娘個!手起劍落,花園中的一枝梨樹旋即斷為兩截。張遂默然。
那小夥子又端起馬燈,湊過去,讓他點煙。燈光照亮了他們的臉。秀米看見馬弁的手抖得九_九_藏_書厲害,他的嘴上有一圈細細的絨毛。中年人吧嗒吧嗒地吸了幾口煙,然後對秀米說:「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
秀米病好后不久,母親就開始四處託人張羅她的婚事了。秀米對於成親這件事沒有什麼興趣,但也不推託。母親讓翠蓮來探問她的心思,秀米滿不在乎地對她說,「什麼人都成,反正我是無所謂的。」
「煙。」
這本日記是喜鵲在整理張季元床鋪時發現的,就壓在枕席之下。這個貌似拙樸的姑娘第一次顯示了她過人的機敏:她沒有聲張,也沒有稟告母親,而是自作主張,將它悄悄地塞給了秀米。當然,由這本日記所引發的一連串的事,也遠遠超出了喜鵲的預料。
忘卻是無法挽回的,比冰坨更易融化的是一個人的臉,它是世間最脆弱的東西。
慶德把手搭在馬弁的肩上,說:
她兀自笑了一陣,忽然又悲從中來。咬著被角獃獃地出神,隨後無聲地哭了起來,把枕頭的兩面都哭濕了。最後她長長地噓了一口氣,惡狠狠地在心裏對自己說:嫁吧嫁吧,無論是誰,只要他願意要,我就嫁給他,由著他去糟蹋便了。
秀米來到的這個地方名叫花家舍。當晚她就被人帶到村莊對面的一座湖心小島上。這個島最多也只有十六七畝,與花家舍只隔著一箭之地。原先,島與村莊之間有木橋相連,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被拆除了,水面上露出一截截黑色的木樁,有幾個木樁上還棲息著一隻只水鳥。
島上唯一的房舍年代已久,牆上爬滿了蔦蘿和青藤。屋前有一個小院,用籬笆圍起來,裏面一畦菜地。門前有幾棵桃樹和梨樹,花兒已經開謝了。這座小島地勢低洼,四周長滿了雜樹和低矮的灌木。遇到大風的天氣,湖水就會漫過堤岸,一直流到牆根來。
那馬弁猶豫了一下,抖抖索索地把左手伸了過來。那慶德把煙鍋在他手心裏磕了一下,就磕出一個小小的火球來,那火球在他手心裏刺刺地冒著煙,燙得那馬弁在凳子上直跳。秀米聞到了一股皮肉燒焦的氣味。
這天早上,翠蓮給秀米送去了一碗湯藥,剛走到房門口,就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她看見秀米將自己雪白的小拇指放在門框里,然後慢慢地將房門關上。由於房門與門框的擠壓,小拇指開始一點點地變形,鮮血順著門縫流了下來。這時,秀米對走上樓來的翠蓮笑了笑,說:「你看,一點都不疼。」
「跳什麼跳?!不要跳。我又沒有把它磕在你眼睛里,你跳什麼?應當管住自己的眼睛。不讓你看的地方,你就一眼不要看。」隨後又看了看秀米,「你幹嗎不睡一會兒,船要到明天天亮才到呢。你不想睡一會兒嗎?我可要接著睡了。」
孫氏者,暗娼也,死不足惜。革命功成之日,依律亦應歸入十殺之列。小驢子呀小驢子,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普濟一帶沒有土匪嗎,簡直是一派胡言。如今天下將亂,人心思變,江左匪患雖比不上山東,河南,亦非絕無僅有。我三年前路過丹陽時,差一點就落入劫匪之手。為今之計,能否聯絡到較有實力的地方武裝,事關重大。在此危急之秋,清幫、土匪皆可為我所用。大功告成之日,再圖除之不遲。
她花了差不多三天的時間讀完了這本日記。這一切來得太快了,太突然了。她的心就像一片樹葉被河中的激流裹挾而去,一會兒衝上波峰,一會兒又沉入河底。她覺得自己就快要瘋掉了。她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無法入眠。她吃驚地發現,人竟然可以連續四天不睡覺。半個月之後,她又有了一個新的發現:人居然可以連睡六天不醒。
原來,秀米覺得身外的世界雖然藏著無數的奧秘,卻始終對她保持緘默。她宛若置身於一處黑漆漆的封閉的屋子裡,只能憑藉暗弱的光線,辨別屋子的輪廓。可閱讀張季元的這本日記,就像突然間打開了天窗,陽光從四面八方湧入屋內,又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隔著波光粼粼的湖面read•99csw.com,她可以看到整個花家舍。甚至她還能聽見村中孩子們的嬉鬧聲。這個村莊實際上是修建在平緩的山坡上,她吃驚地發現村子里每一個住戶的房子都是一樣的,一律的粉牆黛瓦,一樣的木門花窗。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個籬笆圍成的庭院,甚至連庭院的大小和格式都是一樣的。一條狹窄的,用碎磚砌成的街道沿著山坡往上,一直延伸到山腰上,把整個村莊分割成東西兩個部。村前臨湖的水灣里停泊著大大小小的船隻,遠遠看上去,聳立的桅杆就像是深冬時節落光了葉子的樹林。
秀米從轎子里出來,發現四周空蕩蕩的。打穀場邊有一座殘破小屋,沒有人住。牆面歪斜,行將頹圮,屋頂的麥草早已變成灰黑色。屋頂上棲息著成群的白鶴,屋前卧伏的一頭水牛,牛背上也落滿了白鶴。不遠處有一簇樹林,隱隱約約的,被大霧罩得一片幽暗,只是偶爾傳來一兩聲杜鵑的鳴叫。
「手。」
三年之後,當秀米重讀張季元的這則日記時,已經到了前往長洲完婚的前夜。
當初,她第一眼看到張季元的時候,就覺得那張臉不屬於這個塵世,而是一個胡思亂想的念頭的一部分。漸漸地,這張臉變成了椅子靠背上的一方綠呢絨,變成了空寂庭院中閃爍的星斗,變成了天空浮雲厚厚的鱗甲;變成了開滿了花的桃樹,露珠綴滿了花瓣和梗葉,風兒一吹,花枝搖曳,花蕊輕顫,無休無止的憂傷堆積在她的內心。
小驢子那兒,仍無消息。
「他有個外號,叫『不聽使喚』,」中年人冷冷一笑,「怎麼樣,想起來了嗎?六七年前,你們家的閣樓失了火……」
「那麼,我呢?」
翠蓮真的被她這種瘋狂的舉動嚇傻了。慌亂之中,也不上前阻止,竟然自己端起湯藥一飲而盡。葯汁的苦味使翠蓮回過神來,自語道:「他媽的,我也瘋了嗎?嗯?」她趕緊從腰間抽出一方手帕,去給秀米包紮傷口,小拇指的指尖被完全壓扁了,脫落的指甲蓋血肉模糊。她聽見秀米在她耳邊不斷地說:現在我覺得有點疼了。我知道疼了。真的,我現在覺得很疼。就這樣,她依靠肉體尖銳的痛楚挽救了瀕臨崩潰的神志,奇迹般的復了元。
「火。」中年人接過煙桿,又說了一句。
到了相親的那一天,秀米將自己反鎖在樓上的房間里。翠蓮和喜鵲把手都拍腫了,她就是不開門。最後,母親走到樓上來了,她隔著門縫,流著淚求她:「人,媒婆帶來了,就立在院中,你好歹看一眼,好歹說句話,不要等到了長洲侯家,又來反悔。」
「怎麼忽然當上了土匪,對不對?」這個自稱叫慶德的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其實,不瞞你說,我們本來就是干這個的。」
秀米低下頭去,不再看他。過了半晌,那漢子又道:「這麼說,你果然不記得我們了。慶生可是一直惦記著你呢。」
這座孤零零的房子里住著一個人,剃著光頭。不過,從她胸前晃蕩的乳|房仍可以看出她是個女的,年齡在三四十歲之間。她叫韓六。她被人從一處尼姑庵中擄到這裏,已將近七年了,其間還生過一個孩子,沒出月就死了。長年蝸居荒島的寂寞使她養成了自問自答的毛病。秀米的到來,她多少顯得有點興奮。不過,她小心地掩飾自己的喜悅,秀米也裝著沒有察覺,彼此都提防著對方。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光緒二十七年六月初六。有微雨,午後始放晴。昨夜祖彥去了一趟梅城,步軍協統李道登竟閉門不見。整整一個上午,祖彥罵聲不絕。毛瑟槍已運抵西浦。暫於祖彥三舅家存放。飯後,梅芸去鄰居家打牌,與秀米,翠蓮二人閑話片刻,即上樓就寢。熟料剛剛睡熟,村中忽然人聲鼎沸,腳步雜沓,似有大事發生。急急穿衣下樓。原來是村后孫氏遭遇土匪,輪|奸致死。
馬弁似乎嚇了一跳,他趕緊從桌上拿過那根煙桿,裝上煙絲,雙手遞了過去。
「你們不是手藝人嗎,read•99csw•com怎麼……」
蒙在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來之後,秀米發現自己坐在了一條木船上。眼前的一切都是黑色的:船艙的頂篷,桌子,水道中的蘆葦,脈脈的流水,都是黑色的。她閉上眼睛,斜靠在船舷上,試著活動了一下胳膊和腿腳,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褲子濕濕的,她不知在什麼時候撒了尿。不過,她不再為此感到羞辱。她再一次睜開眼來,重新打量四周的一切,隱隱的不安襲上心頭。為什麼我的眼睛看什麼都是黑色的?她很快就有了答案,因為天已經黑了。
新月不知心裏事,偏送幽容到床頭。
秀米是看著天一點點亮起來的。
說話的是一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騎著一匹棗紅馬,生得膀大腰圓,好像也在哪兒見過。說起話來瓮聲瓮氣的。「你認得我嗎?」
只有喜鵲知道其中的原委。一本日記竟可使人發狂,其內容必然非同小可。看來,讀書人胡亂塗抹的東西也端端不可小視。她知道,追悔莫及和暗自流淚都於事無補,因此決定說出真相。正當喜鵲打算將日記之事對夫人和盤托出之際,秀米卻在一夜之間突然恢復了神志。
她想到了跳湖。問題是,她並不想跳湖,一點都不想。假如他們不想讓她死,她即便跳下去了,他們也會把她撈上來。她儘力不去想以後的事,可孫姑娘是一個障礙。她一想到傳說中孫姑娘赤身裸體的樣子,心裏就怦怦亂跳。她不知道這條船最終會把她帶往何處,但很顯然,她的命運不會比孫姑娘好多少。
當她終於醒來之後,看見母親,喜鵲,翠蓮都站在房中看她,村裡的郎中唐六師正在桌上寫著藥方。她看著房裡的這些人,就像不認識他們似的,對他們說了一大堆誰也聽不懂的話。可在隨後的一個多月中,她差不多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
那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母親擔心她會走上父親發瘋的老路,照例請和尚、道士上門做神課,祛災避邪。自從有一天她赤身露體走下樓來之後,老虎已經開始叫她瘋子了。她的話多了起來,見到人就叨叨嘮嘮說個沒完。張季元這三個字是母親最不願意聽到的,也最終使她失去了耐心。當然,為秀米可能的發瘋,母親已經準備好了一個理由,那就是:這孩子從小就不大正常。她故意將口風泄漏出去,說明她在心裏已經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
「你好好看著我,再想想。」
「嗨,」秀米嘆了一口氣道,「這身子本來也不是我的,誰想要,就由他去糟蹋好了。」
秀米這才知道出事了,同時,她也聽到了身後「 」的馬蹄聲。
她掀開轎簾往外一看,臉上塗著厚厚胭脂的媒人不見了,運送嫁妝的人不見了,她名義上的丈夫和那頭掛著鈴鐺的小毛驢也不見了。整個迎親隊伍就剩下了這四名轎夫,他們抬著她,在崎嶇的道路上猛跑。
秀米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塊黑布蒙住了她的眼睛。接著嘴裏被人塞進了一團東西,她感到了鹹鹹的布味。那伙人將她綁結實了,仍然把她塞入到轎子里。不一會兒,那伙人就抬著轎子上路了。
她看見有幾人,騎在馬上,懶洋洋的,從不同的方向朝她聚攏過來。不過,秀米一點也不覺得害怕。這些在傳說中青面獠牙的土匪,看上去與普通的庄稼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她這麼一說,母親放聲大哭。秀米也在門裡流淚。兩人心中的一段隱秘彼此心照不宣。等到母親哭夠了,又勸秀米道:「你不看人家也行,可也得讓人家瞧你一眼兒吧?」
她看見了天空中現出的月牙兒和點點繁星,同時,她發現小船行駛在一片開闊的湖泊之中。每一艘船都用鐵索連在一起,她數了數,一共七艘。她的船在最後。不一會兒,船艙里點起了燈,她看見七條船上的燈光在湖裡映出了一條弧形的光帶,就像一隊人馬打著燈籠在趕路。
「這也難怪,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吧?」中年人道。
咫尺桃花事悠悠,風生帳底一片愁。
秀米對婚事九-九-藏-書真的無所謂。在張季元日記中,她隱約知道了什麼是桑中之約,什麼是床笫之歡,當然她知道的比這還要多得多。到了出嫁的前一天,她孤身一人躺在床上,拿起那本日記,湊在燈下翻來覆去地讀,一邊讀一邊和他說話。她還從來沒有和一個人赤|裸的內心挨得那樣近。恍惚中她覺得張季元就坐在她的床前,就像是一對真正的夫妻那樣談天說笑。即便讀到那些令人難堪的段落,秀米也不心慌,也不臉熱,而是像個孩子似的哧哧地笑。
「我不認得你。」秀米說。
秀米搖搖頭。
「張季元啊張季元,你張口革命,閉口大同,滿紙的憂世傷生,壯懷激烈,原來骨子裡你也是一個大色鬼呀。呵呵。」
「我怎麼記得是七年?」
緊挨著他坐著的是一個馬弁。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眉清目秀,身體看上去很單薄。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目光有點怯生生的。秀米只要偶爾瞥他一眼,他就立即紅了臉,低下頭去,撫弄著刀把上紅色的纓絡,不知為什麼,他的目光讓她想起了張季元。他的一隻腳也擱在木桌上,只不過,腳上的布鞋破了兩個洞,露出了裏面的腳趾。木桌上點著一盞馬燈,邊上有一根長長的煙桿。湖水汩汩地流過船側,夜涼如水。空氣中能夠隱隱嗅到一股水腥味。秀米把臉貼在船幫上,濕漉漉的,她感到了一陣涼爽。
秀米這才開了門,走到了廊下,懶洋洋地伏在欄杆上往天井裡瞧去。一個老婆子領著一個頭戴簇新呢帽的男子,也正在抬頭看她。那男子不顯得年輕,可也不見老,模樣也還端正。秀米倒是希望他老一點,或者有點禿頂,麻臉一類的毛病,這樣才會使她的婚姻有一點悲劇性。那些日子,她對自我作踐簡直上了癮,覺得只有那樣才解氣。老婆子笑眯眯地看著秀米,嘴裏不住問那男子:怎麼樣,白不白?男子就一迭聲地道:白,白。蠻好,蠻好。那男人自打第一眼看見她,就呵呵、呵呵地傻笑,就像打嗝兒一樣,笑聲一截一截地往外蹦,還不住地伸出舌頭舔一舔上嘴唇,就像嘴裏正吃著什麼東西。
「不管做土匪,還是泥瓦匠,活都要做得漂亮。你們家閣樓的牆是我一個人糊的,像鏡子一樣平。我一輩子沒有刷過那麼漂亮的牆。對付像你這樣的女人,我的手藝一樣沒話說,過兩天你就知道了。你看,你的臉紅了。我還沒說什麼,你的臉就紅了。呵呵,我最喜歡會臉紅的姑娘,不像窯姐兒。她們的風騷都是裝出來。今天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個真正的騷|貨。你落到我們的手裡,也不哭也不鬧,我倒是頭一回見到。嘴裏塞了東西,身上綁著繩子,可竟然在轎子里呼呼大睡,不是騷|貨是什麼?」
中午時,薛傢伙計帶著秀米和一黃毛小兒來到後花園中。他們是來給丁樹則送信的。秀米冷不防見到我,心中駭怕,臉色蒼白,囁嚅不能言。她兀自站在廊下,捏著衣角,牙齒吱吱打戰。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並不閃避,只是渾身上下抖個不停。目如秋水,手如柔荑,楚楚可憐之態,雪凈聰明之致,令人心醉神迷。恨不得一把摟住她,把她的骨頭摟得咯咯響。唉……
說到這兒,他忽然轉過身去,看了馬弁一眼,道:
兩個人正在那兒爭辯,一個馬弁模樣的人朝這邊走了過來:「四爺,大霧就要散了。」
「不錯,我是泥瓦匠,慶生是木匠,我們替人幹活,收人工錢。可那只是為了遮人耳目罷了。關鍵是,要探明僱主的家底。我們對窮人沒什麼興趣,若是碰上了沒什麼油水的窮棒子,就只有自認倒霉,幹完活,收點工錢就完事。這個時候,我們就是真正的手藝人。一般來說,我們的手藝還過得去。可你家不一樣。你爹在揚州府呆了那麼多年,家裡光是地就有一百多畝……」
「孩子啊,你怎麼能這麼說話呢,婚姻大事豈能視為兒戲?」母親道。
一名轎夫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歪過頭,驚恐地對她喊:土匪,土匪!日他娘,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