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六指 第七節

第一章 六指

第七節

梅城協統李道登與薛舉人素來交厚。這次奉命前來圍捕,存心與他行個方便。等到官兵將薛宅團團圍住之後,李協統摒去左右,一個人進了屋,往那太師椅上一坐,把刀往上一橫,抱拳說道:「年兄,多年恩遇,報在今朝,跑吧!」
她看見母親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也裝著沒看見。放下筷子,托著下巴,聽他講故事。秀米本想緩和一下氣氛,幫他搭個腔兒,沒想到這一下可把張季元害苦了。他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慌亂。左顧右盼,欲言又止,那笑話也講得枯燥乏味,顛三倒四,明明是講不下去的,又要硬著頭皮往下說,弄得飯桌上的幾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正巧那寶琛又放出一個響屁來,熏得大夥都屏住了呼吸。
「那你剛才怎麼說,人頭砍下來,血飆得老高。」
薛舉人一聽,就僵在那裡。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最後李道登騙他說,你走得脫走不脫,全看你的造化,你只要能夠遠走高飛,天塌下來,小弟替你扛著就是。那薛舉人一聽,趕緊穿上褲子,也顧不得那些金銀寶貝,朝外就走,一路上無人阻攔。當他躥到院外門邊,李道登早在門外一左一右,安排了兩個刀斧手。手起刀落,那薛祖彥的人頭就跳了起來,血噴了一牆。那小桃紅像個沒事人一樣,走到屋外,對著看熱鬧的人說:「我原當他是個什麼了不得的英雄豪傑,原來也是個敗絮其中的陳叔寶。」
張季元站起身來。他們的臉挨得很近。這一次,秀米看得很清楚,他的臉上有一些麻麻點點的小坑。
張季元像個孩子似的把耳朵貼在釜邊諦聽,朝她眨著眼睛。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亡命的朝廷要犯。
秀米見大伙兒都不說話,一個個鐵青著臉,就接話道:「表哥有什麼好玩的笑話?不妨說來聽聽。」
她知道張季元已經走了。
母親見她語無倫次,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氣得直跺腳:「你盡說些沒用的話!那夏庄到底是誰死了?」
秀米還想跟她說什麼,孟婆婆已站身起來,撣了撣身上的灰土,提著籃子,去井邊吊水洗茨菰去了。
聽他那麼說,秀米就知道夏庄的薛舉人被砍了頭。
薛舉人道:「兄長的意思是――」
那時,她已經從丁樹則先生那裡獲知,張季元壓根兒就不是她的什麼表哥,而是朝廷通緝的亂黨要犯。他來普濟,原也不是養病,而是暗中聯絡黨羽,密謀造反生事。師娘還說,那薛舉人薛祖彥就是亂黨首領,雖說立時就被砍了頭,可那晚在他家借住的六七個革命黨已被悉數拿獲,正押往梅城,「這些人當中,要有一兩個招不住抽筋剝皮的酷刑,少不得要供出你的表哥來。」
飯桌上無人答應。眾人都不說話。只有老虎笑道:「你先學個驢兒叫。」張季元覺得有點不自在,他看了看寶琛,看了看母親,連喜鵲都在低頭扒飯,頭也不抬。他又看了一眼秀米,她也正手足無措地看著自己。
張季元望著她笑。她也沖他笑。兩個人似乎在說,我知道你為什麼而笑,可誰都不願意說破。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母親很可憐。她的手上、身上全是汗。她用手指輕輕地叩擊著釜壁,那聲音讓她覺得傷心。那聲音令她彷彿置身於一處寂寞的禪寺之中。禪寺人跡罕至,寺外流水潺潺,陌上纖纖柳絲,山坳中的桃樹都開了花,像映入落日的雪窗。游蜂野蝶,嚶嚶嗡嗡,花開似欲語,花落有所思。有什麼東西正在一寸一寸地消逝,像水退沙岸,又像是香盡成灰。再想想人世喧囂嘈雜,竟全然無趣。
聽他這麼說,秀米忽然想到,自己剛才聽得瓦釜之聲,眼前一陣恍惚,覺得自己像一片羽毛飄在空中,最後竟落在了一個荒墳上。似乎是不祥之兆。
「不知道。」喜鵲只是搖頭。
他們和母親在廳堂里關起門來說話。丁先生剛到不久,孟婆婆和隔壁的花二娘跟著就來了,最後連普濟當鋪的錢掌柜和村裡的地保也來找母親說話,他們與母親說了什麼,秀米不得而知。快到中午的時候,母親才把他們一一送出門去。丁先生臨走時,立在門檻邊對母親道:「那個薛祖彥,也真是該死https://read.99csw•com!前幾日我還讓秀米給他送信,勸他懸崖勒馬,迷途知返,可他仗著他老子在京城做大官,只把我的話當作耳邊風,竟在鄉下聚起一幫不三不四的亂黨,密謀變亂天下,到頭來怎麼著?還不是『咔嚓』一刀,死了個了……」
「你怎麼想起說這樣的話,」喜鵲道,「你在這裏好好的,怎麼又會去討飯呢。」
翠蓮又一次推門進來了。她手裡提著一隻腳盆,胳膊上搭著一條毛巾,另一隻手裡還提著一壺水。她不敲門就走進來了。她把水壺和腳盆放在地上,將毛巾搭在椅背上,對張季元說:「夫人吩咐,時候不早了,洗洗睡吧。這水都替你熱過兩遍了。」隨後,她轉過身來,對秀米說:「咱們走吧。」
「他叫什麼名字?」秀米問他。
「我打算明天一早就走。」張季元說完,就從桌邊站起身來。
那薛舉人正縮在被子里發抖,一看有了活路,便精條條地跳下床,翻箱倒櫃,收拾起金銀細軟來。那李協統看他忙得不亦樂乎,只是在那搖頭。末了,薛舉人把該拿的都拿了,就是忘了穿褲子。還問李道登,能不能把妓|女小桃紅一起帶走。李守備笑道:「薛兄也是明事理的人,這會兒怎麼忽然糊塗了起來?」
「你慢慢說,不用著急。」寶琛道,「哪裡來的這些官兵?他們砍了誰的頭?」
這天晚上秀米一夜未睡。就像是和自己賭氣似的,整整一個晚上,她倚著北窗,看著後院那片幽深的樹林。閣樓一整晚都黑著燈。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就琢磨著要不要去丁先生家探探消息,可沒等她下樓,已聽見丁樹則和師娘在院子里嚷嚷了。
「不該逼你走。你走也罷,不該咒你死。」母親哭道。
「據說,這物件還有一個很大的秘密,就是到了冬天,碰上下雪的日子,寒氣凝結成霜凍――」張季元正說著,翠蓮冷不防推門走了進來。她說夫人讓她來給燈加點油。可她看了看燈,油還是滿滿的,就從頭上拔下根簪子,挑了挑燈芯,掩上門,下樓去了。
「你不用知道他叫什麼,」張季元笑了一笑,「他是個六指人。你要記住,他的那根六指長在左手。」
「你是越發糊塗了。」孟婆婆道,「他們這些窮棒子,別說地了,家裡針還不知有沒有一根。」
「他要問我什麼話來?」秀米一愣。
「你說呢?」張季元苦笑著反問她。
「這東西就歸你了。你可以把它拿到首飾店裡去,讓金匠替你打一條項鏈什麼的。」
看見秀米推門進來,張季元道:「這件寶物頗有些來歷。你來聽聽它的聲音。」說罷,他用手指輕輕地彈叩下壁。瓦釜發出了一陣琅佩相擊之聲,清麗無比,沁人心扉。秀米覺得自己的身體像一片羽毛,被風輕輕托起,越過山巒、溪水和江河飄向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走吧。」
其中一個叫王阿六的佃戶,一過秤,短了二十八斤。花二娘道:「怎麼每年都是你,缺斤少兩的。」她又問母親如何處置,「年年都是他搞鬼,今年遇上風調雨順的好年成,還是缺。我看你把他那六畝地收回來算了。」一句話,唬得阿六拉著他婆娘又是賠笑,又是作揖。
「本來,我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訴你答案,剛才,就在你上樓之前,我就打定主意跟你說實話。只要是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你問什麼,我就答什麼,絕無半點隱瞞。我是什麼人?怎麼會認識你的母親?為什麼來普濟?與夏庄的薛祖彥到底是什麼關係?我們因何要與朝廷作對?我要找的那個六指人又是誰?所有的這些,你都想知道答案,對不對?」張季元掏出一塊皺巴巴的手帕揩了揩臉上的汗,接著說道:
到了晚上,一家正圍著桌子吃飯,張季元突然回來了。他托著煙斗,仍像以前一樣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他的眼眶黑黑的,頭髮讓秋露給打濕了,一綹一綹的貼在額前,背上的布衫還給剮破了。喜鵲替他盛了飯,那張季元又掏出一方手帕來在臉上抹了抹,強打起精神,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來說道:「我來給你們說個笑話。」
「不是。」張季元道,「這東西我帶在身上不方便。你替我好好收著,最多一個月,我還會到普濟來的,那時你再還給我。」
秀米沒有聽見公雞唱曉的啼鳴。她醒來的時候,看見屋裡的燈還亮著,而照在牆壁上的太陽光已轉成暗紅色。空氣中隱隱有了一絲寒意,秋已經深了。她懶懶地躺在床上,聽見母親在喊喜鵲。母親在叫喜鵲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她總是像閃電似的在院子里亂竄,以便在第一時間及時地出現在母親的面前。母親讓喜鵲把後院閣樓上的被子和床單拆下來洗。
張季元在屋裡正擺弄著父親留下來的那隻瓦釜。這隻瓦釜,父親從一個叫花子手中購得,原是那乞丐的討飯傢伙,不知他為何看得那樣入迷。他翻來覆去地看它,口中喃喃自語道:「寶貝,寶貝,可真是件寶貝。」
母親沒再問什麼。她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又看了看秀米,半天才說,今天有點累,先去睡了,等會兒吃飯不用叫她。
秀米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她確實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閣樓上的門開著,燈光照亮了那道濕漉漉的樓梯,濃濃的秋霧在燈光下升騰奔涌。自從父親出走以後,秀米還是第一次來到後院的閣樓。地上落滿了黃葉,廊下,花壇上,台階上,都是。
「請便。」張季元說。
秀米點了點頭。
「我當年在郴州的時候,曾遇到一個算命的人。那人也帶著一個孩子,孩子也餓得半死了,我看著那孩子實在可憐,就給了他們兩個饅頭。正要走,那算命的就把我叫住了。他說,受人一飯之恩,當銜環結草以報。他說自己也沒什麼本事,可給人算命看相,倒也靈驗。當場就讓我報出生辰八字來讓他算一算。我生下來連爹娘的面都不曾見過,哪裡又知道個什麼八字。他只得替我看了相,說我後半輩子,乞討為生,最後餓死路頭,為野狗所食。我就問他有無避禍的法子,算命人道,除非你找一個屬豬的人嫁了,才能免除此禍。可我眼見得這年紀一點點地上了身,到哪裡嫁個屬豬的。」
張季元一走就是半個多月,很少有人再提起他。到了臘月的一天,秀米半夜裡醒了。她忽然記起,張季元在臨走之前曾交給她一隻緞絨面的錦盒。她將它藏在衣櫃里,一直沒打開來看過。那裡面到底裝著什麼?這個疑問伴隨著屋頂上簌簌的雪珠,在她腦子裡跳躍著。天快亮的時候,她還是壓抑不住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下了床,從柜子里翻出那隻錦盒來,輕輕地打開它。
李道登實在不忍看他,只得掉過臉去。那小桃紅急道:「李協統的意思,你這一逃,他就可以有理由殺你,好免掉你五百八十刀凌遲之苦。」
她這一句話,說得翠蓮破涕為笑,嘴裏道:「難道還讓我去嫁給他不成?」
中午吃飯的時候,母親擔心那些庄稼人弄髒了屋子,就叫人把八仙桌抬到天井裡去。十六七個佃農一看到抬來了桌凳,呼啦一下全部圍上去落了座。那王阿六盛了一碗飯,自己也不吃,只顧上往碗里夾菜,那碗堆得像寶塔尖一樣。王阿六離了飯桌,四下里找他那兒子。那孩子正在山牆外的草垛邊,偎著他娘的膝蓋,像是睡著了。王阿六在外面轉了半天,就轉到了山牆邊,來到草垛前蹲下,把那飯碗送給他娘子。那女人一邊搖頭,一邊就把膝蓋上趴著的孩子喚醒。那孩子見了飯菜,也不拿筷子,用手抓起來就吃。那鼻涕拖得長長的,掛到碗里,也一股腦兒地被他吃了下去。
「都是苦命的人。」翠蓮感慨道,她用眼睛睃了睃秀米:「誰能比得了你,前世修來的好命道,投胎在這麼一戶人家,無憂無慮,什麼心思也不用想。」
「這算命的也就是這麼一說,哪裡當得了真?」秀米道,「說不定那算命的人就是屬豬的,故意用這番話來嚇你,誆你嫁給他也未可知。」
差不多在同一個時間,張季元的屍體沿江順流而下,繞過一片沙洲,拐入江堤下的一條窄長的內河。普濟的一個獵人發現了他。當時河面已經封凍,他赤|裸的身體和河面上的蘆稈凍在了一起。寶琛不得不讓人鑿開冰層,才將他拖到岸上。秀米遠遠地看著他,也是第一次看著男人赤|裸的身體。他眉頭依然緊鎖著,身體被冰塊裹得嚴嚴的,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串冰糖葫蘆。
「這件寶物又叫『忘憂釜』,本用青銅鑄造,原由一個道士在終南山中歷時二十余年煉製而成。南人多不識此,稱它瓦釜。」張季元說,「精通音律的人常用它來占卜,但聽它的聲音,便能預知吉凶未來。」
「你當真是朝廷亂黨?」秀米問道。她的手在桌上按了一下,桌面上頓時有了濕濕的水跡。
秀米接過那個盒子,兩面看了看。是緞絨面的,寶藍色,像是女人用的首飾盒。
佃農輕聲報過數之後,花二娘再去核准,然後高聲報出斤兩,寶琛坐在天井的桌邊,飛快的撥著算盤,再報一遍數目九*九*藏*書,就算落了賬。隨後盛滿穀子的麻袋就被送到後院的倉房裡去了。孟婆婆踮著小腳,在院前院後來回跑著,秀米也不知道她在忙什麼。
「我走了?」秀米看了她的表哥一眼。
「最多一個月。」張季元在桌邊坐了下來,「若是過了一個月,我還不回來,那就不會再來了。」
「為什麼你就不來了呢?」
翠蓮道:「嗨,我還當什麼事呢,這世上哪天不死人?何況,他們夏庄死人,管我們什麼事?我的肚子都餓癟了,還是先張羅一點飯來吃要緊。」說完就要拉喜鵲去廚房弄飯。
「怎麼樣?」張季元問他。
秀米跟著翠蓮走到樓下。她能感覺到身後閣樓上的門慢慢合上了。院子里一片漆黑。
「好了,不說這些,」張季元在自己的腦門上拍了一下,「我來給你看樣東西。」他從床頭的包裹內取出一隻精緻的小盒子來,遞到秀米的手裡。那是一個精緻的小錦盒。
翠蓮只顧抬起袖子擦淚,也不理她。過了一會兒,怔怔說道:
「那就說明,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張季元道,「到時候,自然會有一個人來找你,你把這東西交給他就行了。」
那些佃農懷抱著扁擔,縮頭縮腦地沿牆根蹲了一排。寶琛叫到名字的,就趕過去看一看秤星。每到這時,花二娘總是笑嘻嘻地對他們說:「看準了,報個數兒。」
就在這個時候,那床上的小桃紅突然坐了起來,冷冷笑道:「你是個做大事的人,死到臨頭還做那貪生的春夢,你這一逃,李大哥又如何回去交差?」
秀米說:「他們為何不種自己家的地?」
他們回到普濟家中,喜鵲已早早睡下了。等到叫開了門,喜鵲就神色慌張地對母親說:夏庄那邊出事了。
張季元總算把那個笑話說完了,又吃了幾口飯,這才正色對眾人說,自從春天來到普濟養病,他在這裏一住就是半年。承各位抬愛,如今病也養得差不多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少不得就要離開普濟。母親似乎一直等著他說這句話,見他提出要走,也沒有挽留之意,只是問他何時動身。
「我也是聽人說的。說是一大早,從梅城來的官兵,把夏庄圍了起來,那人當場就被砍了頭,屍首剁了幾段扔到塘里,腦袋掛在村頭的大樹上。鐵匠鋪的王八蛋對我說的。他們弟兄倆與村裡膽大的都趕去夏庄看了,那小東西也嚷著要去,我沒有依他,再說,我哪裡敢去?」
後來,她還聽說,官府的探子已經盯上他好久了,本來早就想抓他,只是礙於薛老爺在京城的威勢,一時沒有動手。這一年的重陽節,宮內的侍衛給薛府送來了一壺金華美酒,薛老爺子跪在地上只顧謝恩,把頭都磕破了,送酒的人手按刀劍,立在他房中就是不走。他們說,要親眼看見他把酒喝下去,才去宮內復命。老頭這才知道那是一壺毒酒。老頭兒裝瘋賣傻,哭天喊地,就是不肯喝。最後侍衛們等得實在不耐煩了,就把他按在地上,捏住他鼻子,把那壺酒一滴不漏地灌了下去。那老頭兒氣都沒來得及喘一聲,踢腳蹬腿,七竅流血而死。那邊老爺子死訊一到,這邊的州府立即發兵抓人。大隊人馬殺到夏庄,沖入薛宅,將薛舉人和妓|女小桃紅堵在了卧房之中。
秀米沒有言語。心裏想道:我的心思,你們又哪裡知道了,說出來恐怕也要嚇你們一跳。她在這麼想的時候,其實內心並不知道,一場災難已經朝她逼近了。
「這都是打小落下的毛病。知道不會,可還是疑神疑鬼。」喜鵲說。
「你表哥讓你到他樓上去一趟。」母親說,「他有幾句話要當面問問你。」
秀米聽得呆了,過了半晌,心中暗想,這世上竟還有如此美妙的聲響,好像在這塵世之外還另有一個潔凈的所在。
喜鵲一聽見砒霜,不由得哆嗦起來,兩眼直勾勾的,嘴唇發紫,只是站在那兒發抖。半晌才落下淚來。她說,在五歲那一年,父母跟鄰人爭訟田產,眼見得官司快要打贏了,不料卻被人在湯麵里下了毒,父母和兩個弟弟當場斃命。她吃得少,又被鄰居捏住鼻子,往嘴裏灌了一勺大糞,吐了半天,「這才保住一條狗命」。都知道遇上了強人,自家的親戚怕引火燒身,無人敢收留她,就流落到普濟,投奔孟婆婆來了。
「他叫你去,你就去吧。他不肯對我說,我又哪裡能知道?!」母親厲聲道,看也不看她一眼,舉著燈就走了。秀米等到那牆上的燈光晃得沒影了,又站在漆黑的廊下呆了一會兒,心裏恨恨道:她這是怎麼了?自己不痛快,卻拿我來九*九*藏*書煞氣!牆腳的蟋蟀嘁嘁喳喳,叫得她心煩意亂。
翠蓮總算是止住了眼淚,又對喜鵲說:「你老家是在哪裡?怎麼會流落到普濟來的,聽那孟婆婆說,你死活不能聽見砒霜二字,又是怎麼回事?」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張季元道,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看得出,你有無數的事想問我。是不是這樣?」
「中午的時候,他倒是回來過一次。我問他,你怎麼一個人先回來了,夫人他們呢?見到老爺了沒有?他板著臉,也不說話。不多久,就見他從樓上拿下什麼東西來,放到灶膛里燒了。我問他燒什麼,他就說,完了,完了。我問他什麼完了?他說,什麼都完了。不一會兒又跑出去了。也不知去了哪裡。」喜鵲說。
王阿六道:「不瞞大娘說,今年渾家接連生了兩場病,又新添了一個孩兒,那六畝地倒荒了三畝,缺下的租子,來年一定補上,只是不要收我的田。」說罷,就死按住身邊的一個孩子讓他跪下來磕頭,那孩子倔頭倔腦,就是不肯磕頭,王阿六不由分說,一大巴掌過去,那孩子嘴裏就流出血來,哭叫著,滿院子跑。秀米看見那孩子還穿著單衣,打滿補丁的褲子上還破了一塊,跑起來破布一掀一掀的,露出兩片小屁股來。秀米再看那佃農的妻子,果然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臉色蠟黃,身上穿一件男人的破棉襖。棉襖沒有扣子,只用碎布條扎在腰間,懷裡還抱著一個嬰兒,站在那兒流淚。
「你等等,」母親把喜鵲拽住了,目光直直地看著她,「你可曾看見她大舅?」
「你打算去哪?」
母親見狀,就動了惻隱之心,趕緊對花二娘說:「收了吧,來年再叫他補上。」那王阿六千恩萬謝,跪在地上就磕起頭來。又拉著妻子走過去對寶琛作揖。寶琛把算盤撥了撥,道:「免了免了。這短缺的租子,加上去年和前年的,攏共是一百二十七斤,我也不加你利錢,來年手腳勤快點,一併還了,我好替你消賬。」王阿六臉上賠著笑,嘴裏忙不迭地答應著,倒退著走開了。
母親走了之後,孟婆婆這才收住笑,對秀米說:「傻丫頭,人家種了你家的地,糧食不送到你家來,難道還送到我家去不成?」
隨後,又用指甲彈了彈它的上沿,那瓦釜竟然發出噹噹的金石之聲,有若峻谷古寺的鐘磬之音,一圈一圈,像水面的漣漪,慢慢地漾開去,經久不息;又如山風入林,花樹搖曳,青竹喧鳴,流水不息。她彷彿看見寺院曠寂,浮雲相逐,一時間,竟然百慮偕忘,不知今夕何年。
母親趕到河邊,也顧不得眾人的眼目,顧不得他身上的浮冰尚未融化,撲在他身上,撫屍大哭。
「不知道。」喜鵲說。
「我們家的地又是哪裡來的?」
這時,薛舉人才知道那小桃紅也是官府安排的眼線,嚇得圍著桌子亂轉。他像毛驢推磨似的轉了半天,這才道:「李兄的意思,還是不讓我走?」
「有啊。」寶琛道,「我早晚都從井裡打水洗臉呢,怎麼啦?」
盒內裝著一隻金蟬。
到了立冬這一天,院子外面停滿了送穀子的推車和糧擔。孟婆婆帶著丈夫過來幫忙。隔壁的花二娘手執一桿七星大秤,吆喝著斤兩,忙著過秤。一根圓木扁擔穿過秤紐,由王七蛋,王八蛋兄弟抬著。寶琛又要記賬,又要打算盤,忙得不亦樂乎。母親喜滋滋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會兒去廚房,一會兒去後院的穀倉,還要拿點心招待那些遠道而來的佃農。翠蓮、喜鵲忙著剁肉燒飯,整整一個上午,廚房裡的砧板「橐橐」地響個不停。
張季元既是亂黨,那母親又是從何處與他相識?又如何能讓一個非親非故、朝廷緝捕的要犯在家中居住,長達半年之久?秀米滿腦子都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或老祖上傳下來的,或是花錢買來的,也有還不起債,抵過來的。」孟婆婆道,「傻孩子,你長這麼大,就像是活在桃源仙境一般,這麼丁點兒事也不明白,虧你還是讀書識字的人。」
問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喜鵲顛來倒去地又說不清楚,一會兒說,那人頭砍下來,血飆得老高;一會兒又說,從早晨開始,江堤上走的,村子里跑的儘是些官兵。他們有騎馬的,也有不騎馬的,有拿槍的,有拿刀的,亂鬨哄,就像馬蜂炸了窩一般。最後,她又說起老虎來:「那小東西一聽說夏庄那裡死了人,死纏著要我帶他去看。我沒有帶他去,他就哭鬧了整整一天,這才剛剛睡下。」
孟婆婆拎了一籃子茨菰,到井邊去剝。秀米見什麼事都插不上手,就https://read•99csw•com去幫她,與婆婆說些閑話。孟婆婆道,這個王阿六真是可憐,他的地倒是不曾荒,只是愛喝個酒,見了酒就沒命。家裡能賣的東西都賣盡了,把那老婆像牲口一樣的折騰。六個孩子,倒也丟了三個。說完唏噓不已。秀米忽然問道:「人家種出來的糧食,怎麼會好端端地送到咱家來?」
孟婆婆一聽,先是一愣,然後笑得前仰後合。她也不回答秀米的問話,只對寶琛喊道:「歪頭,你知道這閨女剛才對我說什麼?」寶琛似乎也聽見了秀米的那句話,只是咧著嘴笑。正巧母親從這兒走過,孟婆婆又對母親說:「你猜猜,你家姑娘剛才對我說了句什麼話?」母親道:「她說什麼?」孟婆婆就當眾人的面把秀米的話學著說了一遍。正在那看秤的花二娘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秤砣滑落到地上,差一點沒砸著她的腳。秀米看見,那些門邊站著的佃農也望著她笑。母親道:「我家這閨女,別看她個子長得這麼大,心眼倒是一點沒長。白吃了這許多年的飯,哪裡懂什麼事?」
喜鵲道:「我想起來了,寶琛家的老虎倒是屬豬的。」
隨著張季元的離去,家中又恢復了昔日的寧靜。從春末到深秋,對秀米來說,這個家中發生的事情,比她此前經歷的所有的事加在一起還要多。可對於別人,這些事就像夜晚落在瓦上的輕霜,到了早上,叫太陽一曬,就無影無跡,或者說,這些事從未發生過。
「這是什麼東西?我能打開來看看嗎?」
寶琛成天在外面催賬,早出晚歸。遠一點的村子也要耽擱一兩天。等到收完了賬,他也照例一頭扎在賬房內,算盤撥得噼啪響。甚至在吃飯,走路時,他的腦子裡想的都是那些賬目。翠蓮把後院閣樓邊的幾間柴屋都騰了出來,收拾乾淨。用蘆席圍成一個個稻囤,只等佃戶們把該交的穀子運進來。母親攜著喜鵲成天往裁縫鋪里跑,她們已經在安排一家人過冬的棉衣了。只有秀米和老虎,整天沒事,在園子里東遊西逛,偶爾她會被母親帶到裁縫鋪里量尺寸。有時候實在閑得發慌,就去丁樹則先生家溫課讀書。丁樹則已經派師娘趙小鳳上門催要當年的束了。
寶琛聽他這麼說,趕緊跑回房中看老虎去了。
「這樣也好。」母親說,「你先回樓上歇息,呆會兒我還有話要來對你說。」
「怪不得我看你每次吃飯都要把自己的碗洗了又洗。」秀米說,「你是不是老擔心有人要毒死你?」
隔著窗戶,翠蓮和喜鵲看得直笑。翠蓮先是哧哧地笑,笑了一會兒,她的臉忽然陰沉了下來。眼裡又流出淚來。秀米以為翠蓮又想起了自己在湖州的家,或是記起了自己的父母,心中悲傷。不料,那翠蓮流了一會兒淚,又用手摟過秀米,認真地說道:「妹子,要是有一天,我討飯討到你家門上,你也盛下這一碗飯來讓我吃。」
她痴痴地坐在桌邊,只顧滿腦子地胡思亂想。不經意中,一抬頭,發現表哥正貪婪地看著自己:大胆、曖昧而放肆,臉上蒼白,眉頭緊鎖,整個臉部因為痛苦而扭曲了。他用舌頭舔著上嘴唇,似乎想說什麼,可又拿不定主意。
吃完飯,廳堂里就剩下了秀米和老虎兩個人。她心不在焉地陪老虎玩了一會兒,寶琛就過來帶他去賬房睡覺去了。秀米轉到廚房裡,說要幫著翠蓮和喜鵲收鍋,可又礙手礙腳地插不上手。翠蓮也是滿腦子心事重重,手指不小心在鍋沿上劃了一個大口子,也沒心思和她說話。秀米兀自在灶前站了一會兒,只得從廚房裡出來,她走到天井裡,看見母親手裡擎著一盞罩燈,從後院遠遠走過來。秀米正想上樓去睡覺,母親從身後叫住了她。
「要是他一直不來呢?」
「可是,不知為什麼,最近的這些天來,我覺得我們正在做的事,很有可能根本就是錯的,或者說,它對我來說一點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說毫無價值,的確,毫無價值。好比說,有一件事,你一邊在全力以赴,同時,你卻又明明懷疑它是錯的,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再比如你一直在為某件事苦苦追索答案,有時,你會以為找到了這個答案。可突然有一天,你發現答案其實不在你思慮之中,它在別的地方。你能聽懂我說的話嗎?」
「這是給我的嗎?」秀米問他。
秀米見陳修己的身影遠得看不見了,就拐彎抹角地向她打聽起老闆娘的事來。母親道:「昨晚聽老闆說,老闆娘不巧領著兒子去娘家幫著收棉花了,這次沒能見到。」這麼說,他家夫人和孩子都不曾死。秀米又去問寶琛,有沒有看見院里有一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