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告訴我。」張季元朝她走過來。

「院子里有口井。我去仔細地察看過，那是一口死井，早已被石頭填平了。」張季元道。

他似乎對這裏的一切都感到新鮮。走到木架廊下，用手指輕輕地碰了碰懸在頭頂的南瓜。然後，他看見木架下擱著一張孩子用的竹制搖床，就用腳踢了踢。廚房邊擺著兩隻盛水的大缸，張季元揭開蓋子朝裏面看了看。最後，他來到那口井邊，趴在那口井上，一看就是好半天。這個白痴，一個人在院子里東瞅西看，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這是一座幽僻精緻的小院。院中一口水井，一個木架長廊，廊架上綴著幾隻紅透了的大南瓜。他們在堂前待茶。老闆說，這座小院已經空關了一年多了，屋頂上掛滿了蜘蛛，今天上午他剛叫人打掃了一遍，「你們權且湊合著對付一兩個晚上。」

晚飯就安排在米店裡。一張八仙桌緊挨著揚秕谷的風箱。在風箱的另一側，是舂米用的大石臼，四周的牆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網篩和竹匾，牆角有一個稻箱，一撂巴斗。空氣中飄滿了細細的糠粒，嗆得人直咳嗽。飯菜還算豐盛，陳老闆還特地弄來了一隻山雞。母親一邊和老闆說著話，一邊往秀米的碗里夾菜，同時拿眼角的餘光斜斜地兜著她。母親對她這麼好，還是第一次。她的鼻子酸酸的。抬頭看了母親一眼，她的眼睛里竟然也是亮晶晶的。

一路上誰都不說話。船到江心，太陽從厚厚的雲層里露了臉，透過帆船的竹篷，像銅錢一樣在船艙里跳躍。張季元背對著她。陽光將一道道水紋投射在他的青布長衫上，隨著船體的顛簸而閃閃爍爍。

吃完飯，張季元一個人先走了。母親和寶琛陪著陳老闆沒完沒了地說話，秀米問翠蓮走不走。翠蓮手裡抓著一隻雞腦袋，正在用力地吮吸著，她說她呆會兒要幫著人家收拾碗筷。

「那孩子到哪裡去了？」

「後來，陳老闆就把井填實了。」秀米說。

他仔細地詢問了每一個細節，嘴裏狐疑道：奇怪，他既是在那兒釣魚，釣竿上怎麼會沒有鉤線呢？

「是這樣。」

「那你說，孩子是怎麼死的？」

「孩子的母親。她是投井死的。」

秀米只得一個人出來。她擔心在回屋的路上遇到張季元，就站在門外的一棵松樹下，無所用心地看著山坳里的燈火，腦子裡亂七八糟地想著白天的事。那燈光像是星星撒下的金粉，浮在黑黢黢的樹林里，九九藏書看得她的心都浮起來了。她的心更亂了。

他們走出了那片竹林，來到了小院的門前。

他們抵達長洲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了。陳記米店坐落在一汪山泉沖刷而成的深潭邊。潭水清澈，水霧瀰漫。一座老舊的水車吱吱轉動，四周一片靜謐。潭邊一處茂密的竹林，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上。老闆陳修己和那個夥計早早迎候在店門前。母親讓寶琛拿出預先備好的一錠銀子，交與陳老闆，權作謝禮。那陳老闆與寶琛謙來讓去費了半天口舌，死活不肯收。幾個人寒暄多時，陳修己就帶著他們穿過那片竹林，來到竹林後邊的小院歇腳。

「你還記得他長得什麼樣子嗎？」張季元急切地問道，一下子從門檻上站了起來，把秀米嚇了一跳。

「鬧鬼？好好的，鬧什麼鬼！」翠蓮一臉驚愕地看著她，目光也有點飄忽起來。

「這房子里，不久前剛死過一個孩子。」秀米道。她覺得滿屋子都是那個病孩的影子。秀米連臉也沒洗，就跳到床上去了。

「是這樣。」張季元說。

秀米和翠蓮住在西屋，有一扇窗戶通向院子。窗下有一個五斗櫥，櫥子上擺著各種物件，但被一塊紅綢布遮住了。她正想揭開綢布看看，忽然看見張季元一個人探頭探腦的走到了院子里。

他們從早上等到太陽落山，哪裡有半個僧人的影子？眼看著天就要暗下去，母親只得起身告辭。陳老闆依然苦苦相勸：「那幫僧人住在山裡，路途遙遠，不是說來就能來的。你們走這一趟也不容易，不妨多住些日子，別的不說，我這裏米是吃不完的。說不定你們前腳走，他那裡後腳就來了。」

「可他們幹嗎要把井填死了呢？」

「那就是張季元了？」

「你猜。」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摟作了一團。兩人鬧了一陣，秀米覺得一點也不害怕了，心裏也暢快了許多。笑夠了之後，秀米忽然來了興緻，對翠蓮道：「我來與你說一樁事情，看看你到底是怕，還是不怕。」

「隨你說什麼，嚇不倒我。」

「這井裡死過人。」

「可這會兒渡口已經沒有船啦。」秀米道。

就這樣，秀米站住了。她回過身來，看著她的表哥，問道：「誰告訴你的？」

「你自己胡編罷了，你憑什麼說人家死了人？」

「這陳老闆，家裡剛死了人。」

「蛇有什麼好怕的，若是我遇見了，我也不怕。」秀米說。

他忽然停了下來，轉過身來，ｈｔtpｓ://rｅａｄ.9９ｃｓw.ｃom看著她。他們眼看著就要走出這片幽暗的竹林了。月亮已褪去了赤紅色的浮暈，像被水洗過一般。她聽見流水不知在什麼地方響著。

「病死的，」張季元說，「我和寶琛住的那間廂房，牆上貼著祛病符，說明孩子病很重，陳老闆還替他做了降神會，請了巫婆來驅鬼。但那孩子還是死了。」

「嗯。」秀米應了一聲，抬頭望著他。

「穿著黑佈道袍，頭戴一頂舊氈帽，是個駝背。」秀米回憶說，「我見他蹲在葦叢中探頭探腦……」

兩人並肩坐在門檻上。張季元又在往煙斗里裝煙絲。秀米將雙肘支在膝蓋上，托著兩腮。山風吹在她臉上，既憂傷又暢快。表哥問她平時讀什麼書，有沒有去過梅城，又問她為什麼平時總是愁眉不展，滿臉心事。他問什麼，她答什麼。可凡是秀米問他的問題，張季元一概避而不答。秀米問他到底是哪裡人，到普濟幹什麼來了，因何要去找那個六個指頭的人，那天在夏庄薛舉人家幹什麼。張季元不是答非所問，就是嘿嘿地笑，什麼話都不說。

秀米說：「我不是叫你上馬桶，而是說，呆會兒你想尿了，起來上馬桶。這房中除了我們兩個人之外，沒有第三個人，對不對？」

翠蓮倒在床上，沒話找話地跟秀米嘮叨。秀米似乎還在為早上的事生氣，因此對她不理不睬，勉強說上一兩句，也是話裡帶刺，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過分。翠蓮倒是步步地退讓，假裝聽不懂她的話，歪在床上看著她笑。母親進屋來找梳子，她連看也不看她，兀自站在窗前，一動不動。母親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又是摸她的頭，又是捏她的手，最後輕輕地摟著她的肩膀道：「走，到我屋裡去陪我說說話。你別說，住在這麼個小院里真還有點人呢。」

她說，有一次在逃跑途中，在一座墳地里睡了一個晚上。早晨她快要醒的時候，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弄她的頭髮，她伸手一摸，就摸到了一個圓滾滾的東西。「你猜它是什麼？」

秀米接著說道：「半夜裡你起來上馬桶，你知道，除了我們倆之外，這房中沒有第三個人……」

「你什麼都不怕嗎？」

「不行，」張季元自語道，「不行，我得馬上趕回去。」

「你可嚇不住我。」翠蓮笑了起來，「我膽子大是出了名的，你想動什麼歪腦筋來唬我，沒那麼容易。」

「老爺。」

「一條黑綠黑綠的大蟒蛇九-九-藏-書。我睜開眼，那鬼東西正用它的舌頭舔我的臉呢。」翠蓮得意地說，「這事要叫你遇上，還不要嚇死好幾回去。」

「你認識他？」秀米問。現在，她真的有點害怕了。

「這不是明擺著嗎？除了咱倆，哪還有別的人？」翠蓮一邊說，一邊把頭伸到帳子外邊望了一眼。

「你害不害怕？」張季元柔聲問她。他的嗓子里似乎卡了什麼東西似的。

那是一雙小孩穿的老虎鞋。

「不是我嚇你，他真的在那兒，不信你下去瞧瞧。」秀米一本正經地說。

「我來說給你聽，你看看有沒有道理。」

秀米手無意中觸碰到了五斗櫥上紅布蓋著一件什麼東西。這個陳老闆也真是蹊蹺，好端端的東西，蓋上紅綢布幹什麼？她輕輕地碰了碰紅布下的那個東西，軟軟的，像是女人梳妝用的香囊。她揭開綢布一看，嚇得渾身一激靈，不由得失聲叫了起來。

「記得……」秀米低聲道。她不再害羞了。即便是表哥的胳膊碰著她，她也不害羞。

「你去上馬桶……」

「你就快說吧。」翠蓮推了她一把，「我的心裏已經咚咚咚地打起鼓來了。我先問一問，這屋裡點燈不點？」

「不要怕。」終於，張季元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將那隻手挪開了。

就在秀米走過竹林的同時，張季元忽然沒來由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道：

就在這時，他們都聽見了竹林里的說話聲，馬燈的光亮忽明忽暗。母親和寶琛他們回來了。張季元陰沉著臉，什麼話也沒說，一個人獨自進屋去了。

不過，當秀米說起那天在池塘邊看見一個釣魚的人時，張季元的臉突然就變了。

「那你是怕鬼了？」

「你是說那孩子掉到井裡淹死了。」

「我又哪裡知道？」

「妹妹……」張季元看著她的臉，似乎正在作一個重大的決定。秀米看見他眉頭緊鎖，神情駭異，在月光下，那張臉顯得痛苦而憂鬱。

他們在這麼說話的時候，實際上已經並排地走在竹林里，竹林里已經有了露水，濕濕的竹枝不時碰到她的頭，她就用手格開。因為說起一樁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她劇烈跳動的心此刻安寧下來。張季元說：「你還記得翠蓮問那陳修己，這麼好的小院為什麼沒人住，老闆抬手拭淚嗎？」

「糟糕，恐怕要出事……」張季元愣愣地看著她，一時顯得不知所措。

「怎麼會呢？」秀米嚇了一跳，停下腳步，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表哥。

翠蓮問起，九*九*藏*書這座小院倒也乾淨別緻，怎麼會沒人住？老闆獃獃地看了她半晌，似乎不知從何說起，長嘆了一聲，就抬起衣袖來拭淚。母親見狀趕緊瞪了翠蓮一眼，岔開話頭，問起了米店的生意。老闆看來悲不自勝，胡亂答了幾句話，借口有事，就先走了。

她估計張季元差不多已經回到那座小院了，才沿著米店山牆下的一條小路往前走。走到那個黑森森的竹林邊上，她看見張季元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吸煙。他果然在那兒等她。跟她隱隱約約的預感一樣。天哪，他真的在這兒！她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來。她屏住呼吸，從他的身邊經過。那白痴還在那兒吸煙，紅紅的煙火一閃一滅。她走得再慢也沒有用。那白痴什麼話也沒說。他難道沒有看見我嗎？

翠蓮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嚇得也張大了嘴，獃獃地看著她。過了半天，秀米才對翠蓮道：「你說，這房子里到了晚上會不會鬧鬼？」

母親道：「此番造訪，深擾潭府。陳老闆高宜盛情，感激不盡。我這裡有少許銀兩，聊供一茶之需，還望收納。日後若得空閑，也請老闆和尊夫人來普濟走走。」

「那你怎麼知道？」

「你聽我慢慢說。」張季元那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他們倆又接著往前走了。

「糟糕！」張季元的嘴裏支支吾吾，「難道是他？」

「我剛才在院子里看見，南瓜架下擱著一隻孩子睡過的搖床，說明這個院子里是曾經有過孩子的。」

「什麼都不怕。」翠蓮說。

秀米沒有吱聲。她知道，對張季元來說，此事顯然關係重大。

秀米聽見母親嘴裏吐出「尊夫人」三字，心裏就是一緊，難道陳老闆娘子並沒有死？寶琛再次取出謝禮，與陳修己又推讓了一回，陳老闆這才收了。他見母親執意要走，也就不再挽留，與幾個夥計把他們一直送到通往渡口的大路上，這才揮手作別。

「那死在井裡的又是誰？」

第二天，他們早早來到陳記米店，只等買米的僧人出現。寶琛說，早上天還沒亮，張季元就起身走了，慌裡慌張的，也不知他有什麼要緊的事。母親也沒多問，只是拿眼睛往秀米的身上瞅。過了好半天才說：「昨晚就聽得你們屋裡大呼小叫的，也不知道鬧騰個什麼事兒。」翠蓮和秀米只是抿著嘴笑。陳修己怕他們寂寞難挨，特地炒了一盆松子兒，讓夥計送過來。

「點著燈，可更讓人害怕。要是沒有點燈，倒也不怕了。」秀米笑道，「你半九九藏書夜裡醒了，想撒尿，從床上爬起來，穿了拖鞋，你看見屋子裡點著燈，像現在一樣。你撩開馬桶帘子，看見馬桶上還坐著一個人。正朝你咧嘴笑呢。」

「求求你，我的奶奶，你不要再說了，我的魂兒叫你嚇沒了。」翠蓮又呼哧呼哧地喘了一會兒氣，這才漸漸定下神來，「今天晚上，咱倆誰也別去用馬桶了。」

「這事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張季元黑著臉道。這時，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在這一剎那，她又聞到了他腋窩下的那股煙味。她聽見自己的肩胛骨咯咯作響。任憑她怎樣凝神屏息，她的喘息聲還是加重了。竹林的喧響，清朗的月色，石縫中淙淙流淌的泉水都變成了能夠聽懂的語言。她已經在心裏暗暗打定了主意：不管表哥說什麼，她都答應；不管表哥做什麼，她的眼睛和心都將保持沉默。她又想了許多天前的那個夢。她在夢中問他，門在哪兒？表哥把手放在她的裙子里，喃喃地說，門在這兒……

翠蓮刺溜一下就鑽到被子里去了。她在被窩裡嗚嗚地叫了好半天，這才把頭伸出來道：「你小小年紀，怎麼會編出這樣人的事來嚇人，我的膽兒都被你嚇破了。」

「害怕。」她的聲音低得自己也聽不見。

張季元就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說：「不要怕。」

「什麼人？」

秀米想了想，在被窩裡側過臉來看了看她，又轉過臉去看著帳頂，嘴裏喃喃道：「單單是鬼，我興許還不怕，最怕那鬼不像鬼，人不像人的東西。」

「我這會兒又沒尿，上什麼馬桶？」翠蓮愣了一下，目光就有點遲疑。

表哥遲疑了一會兒，問她想不想在門口坐一會兒，秀米就說：「好。」

這個白痴！怎麼會忽然跟人翻起臉來？秀米悵然若失地回到房中，點了燈，兀自站在窗口。心裏恨恨的，可她的臉還是那麼燙。她有些後悔，不該提起那個釣魚的駝背。翠蓮端來了一盆水，讓她洗臉，秀米也不理她。翠蓮道：「你睡不睡？今天走了一天的路，累得像死狗一樣。你不睡，我可要先睡了。」說完，她脫去衣裳，倒在床上睡了。

「我當然知道。」張季元說，「而且不止死了一個人。」

「後來，陳老闆在這座房子里也住不下去了。」

「那井壁很高，而且有井蓋，井蓋上壓著大石頭，孩子是不可能掉進去的。」張季元伸手替秀米擋住紛披的竹枝，卻碰到了她的髮髻。

「死了。」張季元說。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