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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六指 第五節

第一章 六指

第五節

母親沒再說什麼,她一個人在前面先走了。走了幾步,卻又扭過頭來看她,那眼光分明在說:這小蹄子!竟敢當眾與我頂嘴!只怕她人大心眼多,往後再不能把她當孩子看……
這句話分明是說給樓下寶琛聽的,而寶琛在院子里也果真聽到了。除了更加賣力地折磨自己的兒子以示忠順之外,他沒有別的辦法。他把老虎綁在廊下的柱子上,掄起了皮鞭沒頭沒腦地一頓猛抽,打得那小東西哭爹叫娘,咿呀亂叫。直到那孩子的哭叫一聲弱似一聲,漸漸地沒了動靜,母親才朝翠蓮努努嘴。
翠蓮一聽,擱下剪刀就要走,母親喝道:「誰都不許去!」嚇得翠蓮直吐舌頭。喜鵲也怔了一下,僵在門檻邊。
那些日子,寶琛每天都忙著在村裡挨家挨戶地登門道歉,口口聲聲要把兒子勒死,可他就是捨不得碰他一個指頭,趁他睡著的時候,還要把他的身體翻過來,在他的屁股上親上好幾口。可是終於有一天,寶琛還真的差一點就把他給弄死了。
最終迫使母親放棄修墳決定的,是一件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月末的一天,長洲陳記米店的老闆派夥計來普濟送信。這名夥計坐船來到普濟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
「你怎麼走得這麼慢?」翠蓮說。
寶琛還想爭辯,母親就把臉放了下來,「你只管僱人去修,其餘無需操心。」嚇得寶琛連忙改口:「修,修,我這就去張羅。」
她這一叫,弄的滿船的人都吃驚地看著她。
「二十吊錢,他也不肯出么?」丁樹則道。
「夫人不要著急,等到了農閑時,我再請人細細查訪便了。只要老爺還活著就好。你若是無端修出這麼一座墳來,老爺突然拎著箱子又回來了,那不是讓人看笑話?」
母親趕緊讓喜鵲弄火做飯,款待夥計。來人也不推辭,用過酒飯,也不耽擱,討了松油,打著火把連夜趕回長洲去了。
秀米只得跟著師母出來。兩人穿過天井來到院外,送葬的隊伍已經到了門口了。秀米本欲回家,可跟在送葬的人群後面,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村口。她走在最後一個。一抬頭,看見了孫姑娘的棺木被人高高抬起。棺木是連夜打造的,還未來得及刷上油漆,她不由得心中就是一沉,心裏道:眼前的這個送殯的場面竟然跟夢中所見一模一樣!正在這時,她看見孟婆婆提著一隻竹籃,站在門口的杏樹下,正在給送葬的人發絹花,花朵是白色的,每人一朵。等到孟婆婆來到隊伍的最後,籃子已經空了。孟婆婆笑了笑,把空籃子舉起來,對著秀米晃了晃,道:
老師一聽,哈哈大笑,連連誇她聰慧有悟性,若假以時日,將來必能青出於藍。最後,又用那隻受了傷的油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姑娘孫氏,諱有雪,梅城普濟人。父鼎成,以孝友聞于鄉里。母甄氏。姑娘初生,大雪封門,寒梅吐蕊,因以有雪名之。概與霜雪松柏之操合焉。有雪生而徇通,幼而淑慎,氣吐蘭惠,目含遠山,清椒惠貞之志,溫婉潤朗之禮,普濟鄉鄰,咸有稱頌。及至稍長,喪其慈母,父頗多病,家貧幾無隔夜之炊。有雪決然獻其冰清玉潔之軀,開門納客,雖有藕污之謗,實乃割股活親。雅人騷客,皆受其惠,販夫走卒,同被芳澤。卒為強人所擄,百般蹂躪摧殘,有雪以柏舟之節拒之,竟至於死。
「當然是真的。」
「告訴我,那天你父親為何下死力氣打你。」秀米朝他眨眼睛。
九九藏書「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再告訴別人。」老虎想了想,終於鬆了口。
第二天,母親早早起來,帶著秀米、翠蓮和寶琛趕往長江對岸的長洲。喜鵲和老虎留下來看家。臨走時,張季元冷不防從後院走了出來,睡眼惺忪的樣子。臉也沒洗,卻揉著眼屎,拍著寶琛的肩膀說:「我與你們一同前去,如何?」
「你真的想知道嗎?」
孫子只得另外加了雙倍的銀兩,好說歹說,先生這才破例替他另寫了一幅,把爺爺的名字改了過來。
先生寫得一手好文章,素來以快捷著稱,先生自稱倚馬千言,不在話下。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帖括八股,總能一揮而就。若是有人來請他寫個拜帖啦,楹聯啦,壽序墓誌什麼的,往往一邊與人談著價錢,一邊就把詞章寫好了。丁先生還有一個多年不改的習慣:只要是文章寫完,那就一字不能改變。若要請他重寫,更是痴人說夢。有一次,他給一個九十歲的老翁寫一篇壽序,文章寫完后,那人的孫子卻發現祖父的名字寫錯了,只得請先生另寫一幅,先生勃然大怒,嚷道:「丁某人做文章,從來不改,你只管拿去,湊合著用吧。」
「你和大舅說的是什麼話來?」喜鵲正在井邊歪著腦袋問她,「我怎麼聽了半天,一句也聽不懂?」
她只得留下來,懶洋洋地坐在窗下的一張木椅上,去逗那鳥籠里的兩隻畫眉玩。丁先生不住地用毛巾擦臉,他的綢衣已經讓汗水浸濕了。一邊寫,嘴裏一邊喃喃自語:可惜,可惜!可憐,可憐!秀米知道他在說孫姑娘。由於悲痛,丁先生有好幾次不得不停下來拭淚擤鼻涕。她看到先生竟然把鼻涕抹在桌沿上,又用舌頭去舔那筆尖上的羊毛,心裏就覺得一陣噁心。可先生寫了一張又一張,廢棄的紙團丟得滿地都是。一邊丟,一邊罵自己狗屁不通。最後宣紙用完了,又爬到梯子上,到閣樓上去取。他完全忘了秀米的存在,沉浸在對亡者的遙思和哀慟之中。秀米見先生手忙腳亂的樣子,就過去幫他展紙、研墨,又替他把搭在肩上的酸溜溜的毛巾拿到臉盆里搓洗。盆里的水一下子就變黑了。
他說今天早上,不知從哪兒來了兩位青衣僧人,到店裡買米。「其中有一位僧人,長相與你家老爺一般無二。我家老闆曾來普濟收稻,見過陸老爺一面。又聽說陸老爺走失半年,正在急急查訪,因此一見僧人,便留了個心眼。我家主人問他是哪個廟裡的高僧,出家前府上在哪裡,兩人都不言語,只是催促買米。因年頭隔得久了,到底是不是你家老爺,我家主人倒也不能斷定。正巧那天店裡米已售完,新米還沒有舂出來,因此約好先付定金,兩日後再來取米。他們一走,我家主人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想了半日,就命小的速來報與你們知道。我家老闆的意思,到了明天,貴府去幾個人,預先躲在店內,後天僧人一到,你們就可以隔窗相認。如果真是你家老爺,我家主人不枉這一番操心,也算是一件功德。如若不是你家老爺,幸勿怪罪。」
說完,果然咕嘎咕嘎地亂叫了一通,害得秀米死命咬住嘴唇,屏住呼吸,才沒讓自己笑出聲來。
「怎麼樣?」老師問道。
寶琛也被嚇傻了。聽到兒子叫爹,他的眼淚嘩嘩直流。他跪在床邊,把臉埋在兒子的胸口嗚嗚地哭。
「全都好。」秀米道,「只是一般人恐怕看它不懂。」
https://read.99csw.com翠蓮過來拉她,秀米就是不走。張季元嘻皮笑臉地從地上拾起那個青布包裹,拍去上面的塵土,遞給秀米,給她做鬼臉:
秀米又把糖芽兒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那小東西的口水一下子就流出來了。
「結束!」她又對兩人同時宣佈道。
「不要你管!」
就在這時,秀米聽見鐃鈸嗩吶之聲由遠而近,從村后朝這邊過來。師母對丁先生道:「孫姑娘出殯了,咱們也去瞅個熱鬧?」
寶琛先是一愣,繼而問道:「大舅,你知道我們去哪兒嗎?」
寶琛從慶港回來了,帶來了四歲的兒子老虎。這孩子頭倒不歪,但生性頑劣。渾身如焦炭一般漆黑,油光鋥亮。身上只穿一條大紅的短褲,跑起來就像一團滾動的火球。園子里到處都是他閃電般的身影,到處都是叮叮咚咚的腳步聲。由於長年缺乏父親的管教,初來普濟,免不了惹出種種事端。剛來沒幾天,他就把鄰居家的兩隻蘆花大公雞掐斷了脖子,拎到廚房裡,往地下一摔,對喜鵲說:「燉湯來我喝。」第二天,他鑽到翠蓮的床下拉了一堆屎,害得翠蓮成天抱怨家裡有一股死耗子的味兒。他還把花二娘屋檐下的馬蜂捅得炸了窩,他自己毫髮無傷,花二娘的臉倒是腫了足足一個月。
「還有更氣人的呢!」師母將手絹揮了揮,接著說,「我問他十吊錢干不幹,老頭說,別說十吊,就是你家丁先生寫好了白送給我,我也不能要,又要買石碑,又要找人刻,少不了又要花錢。」
「哪裡好?你倒是跟為師說說。」
秀米心頭的那股火氣又在往上躥,她覺得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圈鐵幕橫在她眼前,她只能看到一些枝節,卻無法知道它的來龍去脈。她長這麼大,還沒有一件事讓她覺得是明明白白的,比如說,張季元和翠蓮在說笑,她只能聽見他們笑,卻不知他們為什麼笑,等到她走近了,那兩個人卻突然不說話了。秀米就像是跟自己賭氣似的,故意放慢了腳步,可前頭兩個人見她落得遠了,又會站在那兒等她。等到她走近了,他們也不理會她,仍舊往前走,說著話,不時回頭看她一兩眼。快到渡口的時候,秀米忽然看見兩個人站住不動了。在他們前面,母親和寶琛已經走上了高高的堤壩。她看見翠蓮將一隻手搭在張季元的肩膀上,將鞋子脫下來,倒掉裏面的沙子。她竟然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而張季元竟然也用一隻手托起她的胳膊,他們竟然還在笑。他們根本就沒有理會她的存在,他們又接著往前走了。她開始在心裏用最惡毒的念頭詛咒他們,而每一個念頭都會觸及到她內心最隱秘的黑暗。
秀米笑道:「都是些磨嘴皮子的廢話,你要懂它做什麼?」
師母又把那篇墓志銘拿過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然後深情地凝望著先生,徐徐道:「老丁,你的文章又大有精進了。」
「你可一定不能告訴別人。」
水金很快升好了帆,招呼他們上船了。當時江面上東南風正急,渡船在風浪中顛簸搖晃。秀米走上跳板,張季元就從身後過來扶她,秀米惱怒地將他的手甩開,嘴裏叫道:
她這麼一叫,自己也嚇了一跳。母親獃獃地望著她,半天說不出話來,那眼光就像是不認識她似的。母女倆目光相遇,就如刀鋒相接,閃避不及,兩雙眼睛像是鏡子一般,照出了各自的內心,兩人都是一愣。
那天晚上,秀米和翠蓮都九-九-藏-書在母親的房裡,幾個人湊在一塊做針線,忽然看到喜鵲神色慌張地跑上樓來,嘴裏叫道:「不好,不好,寶琛要把老虎勒死了,正在滿屋子找繩子呢。我攔不住他,你們趕緊去個人勸一勸。」
寶琛這次回慶港接孩子,順道還去了上黨、浦口,青州的一些地方,尋訪父親的下落。他幾乎把這個州縣附近的小村鎮都找了個遍,還是沒有半點關於父親的消息。
丁先生一聽,臉漲得像個熟透的茄子,一把抓過那張紙來,就要撕了,師母趕緊起來勸阻:「先別急著撕,我再託人去跟他說說。」
「我誰也不說。」秀米拍著胸脯說。
「你先把糖給我,我才能告訴你。」老虎說。
「什麼二十吊,我最後讓他給十吊錢,他還是不肯。」
「你若肯去,那是最好,萬一老爺發起瘋來,我一個人真怕是弄他不住。」寶琛道。又回頭看看母親,似乎在徵詢她的意見。
「好。」秀米說。
先生說:「這個我可管不著。」兩人就在書房裡吵了起來。最後丁師母小鳳飛馬殺到,立在兩人中間仲裁評理。
先生正在得意之時,不料師母一挑門帘,走了進來,氣咻咻地往桌邊一坐,僵在那裡,也不說話。先生就過去拉她,要她起來看著這篇墓志銘,寫得好還是不好。師母一甩手,怒道:「好什麼好?我看你算是白費了半天的心思。人家不肯。」
「我不去,要去你去吧。」丁樹則頹然坐在椅子上,還在那裡生氣。
先生今天這是怎麼了?秀米見他一會兒抓耳撓腮,一會兒猛拍腦門,一會兒又背手踱步,心中暗想:如果不是孫姑娘這篇墓志銘過於難寫,那就是先生昨晚看屍體時受了太大的刺|激。或者說,先生對孫姑娘的猝死實在想不通。先生在屋裡來回踱步的時候,臉上悲痛哀婉的表情一望而知。「細皮嫩肉,說沒就沒。嗚呼,嗚呼!奈何,奈何!」先生不時喃喃自語道。不過,等到先生把這篇墓志銘寫完了之後,還是頗有幾分得意的。他叫秀米過來看,又怕她看不懂,還幫她從頭至尾念了一遍。那墓志銘寫的是:
眼看著就到了九月末。父親出走的時候,地里的棉花才剛剛開花兒,現在,家家戶戶都傳來了彈棉花的聲音。有一天,母親和寶琛商量,是不是可以給父親造一座衣冠冢。寶琛說:「不忙修墳,老爺雖說是瘋子,可也不能說他一準就死了。更何況,他臨出門帶了箱子,還拿走了家中不少銀票,明擺著不是尋死。」「可我們也不能成天被他這事吊著,心裏七上八下的。」母親說。
看著張季元的背影,秀米若有所思。因為有了早上的那個夢,她覺得在自己和張季元之間多了點什麼,心裏有點空落落的。
翠蓮趕緊過來勸解道:「一塊去吧。老爺果真出家當了和尚,只怕是也勸不回,秀米去了,也好歹能讓他們父女見上一面。」
先生遂開心地笑了起來,全然沒有了剛才的悲泣之慟。秀米知道,不懂,是先生心目中文章的最高境界。先生有句口頭禪,常常掛在嘴邊:寫文章嘛,就是要讓人看它不懂。倘若引車賣漿之流都能讀得通,還有什麼稀罕?!不過,在秀米看來,先生這篇墓志銘,寫得還算淺易。先生從頭至尾給她解釋了一通,又問她哪幾句話寫得最好,秀米說:「『奉親有竹竿之美』以下五句,堪稱妙絕。」
一席話說得母親和翠蓮都笑了起來。翠蓮對秀米低聲道:「買米?咱九*九*藏*書家每年佃戶收上來的稻子,賣還來不及呢,這白痴竟然還要咱們去買米!」
渡口上風高浪急,混濁的水流層層疊疊湧向岸邊,簌簌有聲。譚水金已經在船上掛帆了,寶琛也在那幫忙。小黃毛譚四正從屋裡搬出板凳來,請母親坐著歇息。高彩霞手裡端著一隻盤子,請母親嘗一嘗她剛蒸出來的米糕。翠蓮和張季元隔著一艘倒扣的小木筏,兩人面朝晦暗的江面,不知何故,都不說話。看見秀米從大堤上下來,翠蓮就向她招手。
國與有立,曰綱與維,誰其改之,姑娘有雪。奇節聖行,殊途而同歸。奉親有竹竿之美,宜家備桃夭之德;空山闃其少人,艷骨嘿其無言;銘潛德于幽壤,庶萬代而不彰。
「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省點兒心吧。」
寶琛笑道:「我們去買米,你去做什麼?」
秀米覺得自己的心不斷往下沉。我是一個傻瓜,一個傻瓜,傻瓜。在他們的眼裡,我就是一個傻瓜。秀米手裡捏|弄著衣襟,反反覆復地念叨著這幾句話。好在高彩霞端著米糕朝她走來了。她讓秀米吃米糕,又讓譚四叫她姐姐,那小黃毛只是嘿嘿地笑。
「我們拉鉤。」秀米和他拉了鉤,「這下你可以說了吧?」
母親說,她已經問過菩薩了,此事倒也無妨。再說,依照普濟舊俗,人已走失半年,造墳修墓,死活即可不論,「況他是個瘋子,這世道又亂。即便是活著,山高水遠,你又能知道他在哪裡?替他造座墳,這事就算了了。」
一個吹笛子賣糖餅的人來到了村中。老虎正蹲在池塘邊玩,看著那個賣糖餅的人直咽口水。自從遭到父親暴打之後,這孩子忽然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成天蔫不唧的,到哪兒都是往地上一蹲,死活不吭氣。秀米走到他身邊,也蹲下身來,對老虎說:「想不想讓姐姐給你買麥糖吃?」老虎就咧開嘴笑了。他仍不吱聲。秀米就過去買了一塊糖芽兒來,放在他鼻子前。老虎伸手來拿,秀米手一抖,就閃開了。
母親又說。
「知道,你們不是要去長洲買米嗎?」張季元道。
丁先生正在書案上寫字。他的手上仍然纏著紗布,看到秀米進門來,丁樹則就說,今天不讀書。他要為孫姑娘寫一則墓志銘,忙著呢。又問她為何不去看水陸法會,秀米說,她不想去。轉身正要離開,丁先生又叫住她:
秀米沒有接話。她發現翠蓮說話的語調不一樣了。她紅撲撲的臉暈不一樣了。她的暢快而興奮的神色不一樣了。
「我早就說不想去,你死活要我跟你一塊去,到了這會兒,又不讓了,我也不知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喜鵲問她想不想去孫姑娘家看水陸法會。秀米說:「你要想去就趕緊去吧。我到丁先生家走走。」
「這婊子養的,成天關起門來在家裡養漢子,賺那骯髒之錢,我倒有心替她洗刷,這一個上午,寫得我頭暈眼花,他卻如此的不識抬舉。」先生也動了氣,罵道。
第二天家裡就恢復了平靜,就像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母親甚至還讓寶琛把孩子的腳量了尺寸,她要親手給他做一雙布鞋穿。秀米覺得這個村莊里正在發生的一切都是神秘的,所有的神秘都對她緘口不語。她的好奇心,就像一匹小馬駒,已經被餵養得膘肥體壯,不由她做主,就會撒蹄狂奔。她發誓要把這件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半個月後的一天,她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
「你沒道理。」師母指著孫子的鼻尖說。她又轉身對https://read•99csw.com丈夫道,「樹則,你是對的。」
「我來給你學個毛驢叫怎麼樣?」
「你還沒告訴我是什麼事呢?」秀米想伸手捉他,可他的身上光溜溜的,又黑又滑,一下沒拽住,讓他跑了。
「那老孫頭,最是摳門。」丁師母似乎余怒未消,「他說閨女慘遭橫禍,連殯葬、棺木,和尚道士的錢還不知在哪裡呢,怎麼有錢來作這些無用的勾當?又說姑娘出身寒門,況且尚未嫁人,生平亦無可以旌表之德,墓誌一事,可以免了。只求一口薄棺材,草草埋了完事。說來說去,還是不肯出那點錢。」
「這孩子,也真該好好管教管教,再不聽話,哪裡來的,還請他回哪裡去!」
母親和寶琛走在最前面,翠蓮和張季元走在中間,只有秀米一個人落了單。普濟地勢低洼,長江在村南二三里遠的地方通過,遠遠望去,高高的江堤似乎懸在頭頂之上。很快,秀米就可以看見江中打著補丁的布帆了,江水嘩嘩的聲音也隨之變得清晰可聞。
張季元說:「我去逛逛,這幾天心裏悶得慌。」
秀米不知道寶琛和母親為何生這麼大的氣。但既然寶琛下得了如此狠手,一定是小東西闖下了什麼大禍。她去問喜鵲和翠蓮,都推說不知道。喜鵲說不知道,她真的是不知道。可翠蓮明顯是欲言又止,嘴角還掛著笑,末了說了一句:
「爸爸不讓告訴人,死也不能說。」老虎道。
「這麼巧!偏偏就差你這一朵兒。」
秀米跟著翠蓮來到樓下,看見老虎的腦袋已經明顯軟綿綿地耷拉下來。那寶琛還是打個不停,就像瘋子一般。翠蓮趕緊過去搶下鞭子,把孩子解下來。那孩子滿臉都是血,鼻子一張一翕,眼看著只有進去的氣,沒有出來的氣了。秀米看見柱子上的紅漆,已經叫他打得落了一地。翠蓮把孩子抱到自己的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噴涼水,好不容易,老虎才喘出一口氣來,叫道:「爹呀!」
嗚呼哀哉,千古艱難唯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風人所嘆,異世同轍,宜刊玄石,或揚芳烈,其辭曰:
秀米就把糖給他。那孩子接過糖來,塞入口中,嚼了嚼,脖子一縮,就咽下去了。隨後,他拍拍屁股,站起來就要走。
孫子說:「名字都寫錯了,那算是誰在做生日呢?」
「你等等,呆會兒我還有事問你。」
天空陰沉沉的,空氣中已經透出一絲微微的涼意。大堤下開闊的港汊和水田裡長滿了菱角和鐵鏽般的菖蒲。成群的白鷺撲棱著翅膀,點水而飛。秀米不知道翠蓮和張季元在說些什麼,只是不時傳出笑聲來,翠蓮還時不時地捶上他一拳。每當這時,張季元就掉過頭來看她。
「沒啦!」老虎跑到池塘的另一端,手指著天,衝著她喊道,「沒啦!變成鳥兒飛啦!」
母親話音剛落,秀米突然把手裡的一隻青布包裹往地上重重一摔,怒道:
秀米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她獃獃地立在那棵亭亭如蓋的大杏樹下,一動不動。儘管她知道夢中的絹花是黃色的,而孟婆婆籃子里的是白色的,可她依然驚駭異常,恍若夢寐。天空高高的,藍得像是要滴下染料來。她不由得這樣想:儘管她現在是清醒的,但卻未嘗不是一個更大、更遙遠的夢的一部分。
「既是如此,秀米你就不要去了。」母親想了想,皺著眉頭道。
「這又為何?」
師母又問秀米去不去。她看了先生一眼,問道:先生適才說,要問我什麼事?丁樹則無力地朝她擺擺手:這事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