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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家舍 第六節

第二章 花家舍

第六節

韓六到燈下來幫她收拾,隨後兩人又去灶下燒水沏茶。
韓六撣撣身上的草屑,站起身來,去灶上泡了茶,給秀米端了一盅來,兩人仍坐在灶下說話。到午夜時分,秀米才回屋睡覺。
沒有你,革命何用?
「姐姐!」秀米將圍腰解下來,搭在灶沿上,韓六挪了挪身子,讓秀米和自己並排坐在了那條矮長木凳上。
「他想在人世間建立天上的仙境。」韓六說,「人的心就像一個百合,它有多少瓣,心就有多少個分岔,你一瓣一瓣地將它掰開,原來裏面還藏著一個芯。人心難測,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一個人看透生死倒也容易,畢竟生死不由人來作主,可要真正看透名利,拋卻慾念,那就難了。
「四爺和六爺殺起來了。」韓六道,「俗話說,虎豹相傷,苦了小獐。」
她看見窗戶上糊著的白紙忽然變得通紅,還有火苗的光影在舔著窗欞。韓六也注意到了窗戶外的火光,只說了聲「不好」,就從桌邊跳起來,跑過去將窗戶打開。花家舍那邊早已燃起了衝天大火。
「你能想到的,以王觀澄那樣一個熟讀經書的飽學之士,焉能想不到?你能做到的,王觀澄那樣一個為官四十余年,有城府,有心機的人又焉能做不到?古人說,事者,勢也。勢有了,事就成了。不然的話,任憑你如何算計折騰,最後還不是南柯一夢?那王觀澄心心念念要造一個人間天國,只是在追逐自己的影子罷了,到頭來只給自己造出了一座墳墓。」
我說,既如此,不見也罷。婦人愣了一下,就下樓去了。不過,她還是讓秀米到樓上來了。
唯會眾諸人委實可恨。祖彥一死,即作鳥獸散。或逃往外地,或藏匿山林避禍,害得祖彥遺體在水塘泡了一天一夜。從長洲回普濟后,當夜即央一位漁人前去收屍,置棺安葬於後山谷,花去紋銀十三兩。此款先由我墊付,待事成之日,再從我會會費中支取。
「開始,他只是動了一個念頭,可這個念頭一動,自己就要出來做事,不由他來作主了。佛家說,世上萬物皆由心生,皆由心造,殊不知到頭來仍是如夢如幻,是個泡影。王觀澄一心想在花家舍造一座人人稱羡的世外桃源,可最後只落得一個授人以利斧,慘遭橫禍的結局,還連帶著花家舍一起遭殃。你聞聞,是什麼味兒,像是什麼東西被燒著了……」
「也不盡然。假如王觀澄當初不引狼入室,花家舍也不會有今天。」韓六剔著牙齒,悠悠說道,「假使他當初一個人在島上靜修,就像那焦先一樣自生自滅,花家舍還是花家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不會像後來那樣熱鬧,但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禍患。
「什麼事?」
秀米前日所言的垂釣者,定是密探鐵背李無疑。如此說來,夏庄聯絡點早被他盯上。
「花家舍的人不忌諱這事嗎?」秀米問道。
「什麼念頭?」
「姐姐是不肯?還是嫌我慧根太淺?」秀米笑嘻嘻地去推她的胳膊。
花家舍已被燒掉了三分之一,那些殘破的屋宇就像被螞蚊啃噬一空的動物的腹腔,還冒著一縷縷的青煙。湖面上散落的黑色的灰燼,被南風驅趕到了岸邊。村莊里闃寂無聲。
「罪過,罪過。」韓六道,「不過,雞湯倒是蠻好喝的。」
在火光中,花家舍的一切看上去彷彿近在咫尺。她看見幾個老者拄著拐杖,遠遠地立在河灘邊張望,光著身子的孩子在光影中飛跑,有幾個孩子趴在樹上長望。哭喊聲、狗叫和呼呼的風聲連成了一片。
這些事是秀米後來聽說的。
然而,此刻,擺在她面前的一個事實是,她要結婚了。她正在船上,到湖的對岸去。湖水悠悠地流著九-九-藏-書,湖面上有幾隻白色的鷗鳥低低地盤旋。櫓搖得咯吱咯吱地響,船在湖上走得很快。
「在花家舍,據說一個人甚至可以公開和他的女兒成親,也不知真假。」韓六道,「這個村莊山水阻隔,平常與外界不通音信,有了這樣的事,一點也不奇怪。」
「何以見得?」秀米笑著問她。
「遠走高飛?」慶壽回過頭來,看了他的夫人一眼,隨後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他笑得彎了腰,眼淚都流出來了,似乎要讓幾個月來積壓在心中的疑問、猜疑、恐懼在笑聲中一掃而光。「這算是個什麼主意?連小六子都會覺得掃興的。不過,你如果真的想走,就帶著無憂一起走吧。」
「慶哥,」白衣女子眼睛里噙著淚光,聲音也變得悲切起來:「我們,我們為什麼不能像慶福那樣,遠走高飛?」
她來到的地方是花家舍的祭祀祠堂,這也是王觀澄重建花家舍后,村中保留下來的唯一建築。祠堂由青磚砌成,由於年代已久,磚牆上爬上了一層厚厚的綠絨似的苔蘚。門前卧著一對石獅子,每一隻獅子的脖上都扎了紅布的吉祥結。門外的場院中擱著四五張八仙桌,桌上堆滿新鮮的魚肉和菜蔬,幾個廚役扎著圍腰,正在石板上剁肉。不時有人從祠堂里進進出出,她們大多是一些婦人,提著濕淋淋的籃子,或拎著還在滴血的雞鴨。
這事也是她後來聽說的。就是這個小六子,花家舍的新當家,派人來島上送喜帖。他要和秀米結婚。
芸兒這幾天言語神情頗為蹊蹺。明擺著逼我走的意思。可我現在又能去哪兒呢?梅城是回不去了,去浦口太危險。最好的辦法是經上海搭外輪去橫濱,然後轉道去仙台。可這一筆旅費從哪裡來?
慶壽的死要簡單得多,他們用泥巴堵住了他的嘴和鼻孔,他喘不出氣來,也吸不進。憋得撒了一泡尿,就蹬腿死了。
秀米也四處嗅了嗅,再一看北窗,就嚇了一跳。
小驢子還是沒有任何音訊。他這一走已近一月,不知身在何處。
「那我就說來你聽。」韓六轉過身來望著她,把她的臉端詳了半天,這才慢慢道,「其實,你今天晚上從花家舍回來,腦子裡一直在想著一件事。」
不久之後舉行了婚禮。從在那頂猩紅的大轎中,秀米恍惚中又回到了四個月前,翠蓮將她扶入轎廂時的情景。那天下著漫天大霧,村莊、樹林、河道、船隻,什麼都看不見。她一直在轎子里沉睡。這些事彷彿就發生在今天早上。會不會是這樣:那天她根本沒有遇到土匪,沒有來到花家舍,被人囚禁在湖心的小島上,花家舍亦未發生一連串離奇的火拚與廝殺――所有這些事,只不過是她在轎內打了一個盹,做的一個夢。
「有一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秀米說,「王觀澄辭官隱居,本欲掙脫塵網,清修寂滅,怎麼會忽然當起了土匪呢?」
芸兒晚上到樓上來,不住地流淚。她說,若非情勢所逼,她端端不會捨得讓我離開。我當時心中煩亂已極,顧不得與她尋歡。兩人枯坐半晌,漸覺了無趣味。最後芸兒問我還有什麼事要交代。我想了想,對她說,唯願與秀米妹妹見上一面。那婦人一把將我推開,睜大眼睛怔怔地望著我。她一邊看著我,一邊點頭,眼睛里燃燒著驚慌與仇恨,我也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頭皮發麻,心裏發虛,手腳出汗。末了,她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有什麼話,現在就說,我自會轉告她。」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斟酌的?」慶壽嘆道,「你若不去殺他,他必然要來殺你。」
當然,她想得最多的還是王觀澄的那個夢。她忽read.99csw•com然覺得王觀澄、表哥張季元,還有那個不知下落的父親似乎是同一個人。他們和各自夢想都屬於那些在天上飄動的雲和煙,風一吹,就散了,不知所終。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動手?」白衣女子問。
她喜歡結實的、耐久、不會輕易損耗的東西。韓六恰恰就是這樣的人。她的呼吸聲都是那麼粗重,像男人一樣。要是晚上打起鼾來,整個床板都會跟著吱吱顫動。她喝粥的時候,總愛咂嘴,呼嚕呼嚕的,可秀米覺得這樣挺好。在普濟的時候,她只要在吃飯時弄出一絲響動,母親就會用筷子敲她的頭。
一句話沒說完,早把秀米嚇得目瞪口呆,手腳出汗,周身一陣冰冷。呆了半天,心中詫異道:這個念頭,倒是有過,當時也只是在頭腦里一閃而過。可自己心中不經意所想,韓六又從何而知?剛才韓六關於「人心」的一番話,就已使秀米心生敬佩,看來,這個尼姑絕非是庸常之輩。可一想到自己一舉一動,乃至整個心思,竟都在對方的洞察之下,秀米還是覺得脊背一陣陣發涼。
「慶哥!」白衣女子急促地叫了一聲。
秀米被送回島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韓六說到這裏,用力吸了吸鼻子,又滿屋子嗅了嗅,嘴裏道:「哪兒來的這股焦味?」
韓六莞爾一笑,嘴裏卻不答話。
船漸漸地攏了岸。透過薄薄的紅色紗簾,她看見兩個光溜溜的小孩站在沙灘上,手指擱在嘴裏,正朝她這邊張望。她又看見了那些樹,那些被大火燒掉的涼亭,那些長廊、垛牆和池塘,它們都是紅色的。水道里,流水仍在潺潺地流淌。
韓六似乎只會說這兩個字。
韓六做了鍋南瓜糊糊,在燈下等她。她說,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擔心,她擔心永遠見不到秀米了。她還說米缸里的糧食快吃完了,好在鹽巴倒還充裕。秀米問她,萬一糧食吃完了怎麼辦?韓六安慰她說,還可以吃地里的菜,屋頂上的瓜豆。另外,這個島上有好幾種樹葉都能吃,實在沒轍了,就把那十多隻小雞宰了來吃。
她那個纖細、骨節畢露的手指血肉模糊,可惜已不能用它夾住一枚棋子;兩腿中間的那片幽暗的毛叢,像水上衍草參差披拂,可惜已不能供人取樂。
「你嘴裏這麼說,心裏卻未必這麼想。」韓六道。
炮仗已經響了好一會兒了。空氣中有一股濃濃的火藥的香味。轎子走入一個巷道之中,這個巷道陰暗狹長,即使她掀開帘子,也只能看到陰濕的牆壁。當然還有韓六,她今天穿著一件簇新的藍布褲子,走在轎子的左側。出了巷子,向西穿過一片小樹林后,轎子就晃晃悠悠地停了,韓六拉開轎門,扶她下來,說了一聲:「到了。」
「花家舍山曠田少,與外鄉隔絕。王觀澄要修房造屋,開鑿水道,辟池種樹,還要修造風雨長廊,這錢哪裡來?他本人在做官時曾帶兵打仗,自然會想到去搶。不過,他們專搶富賈,不害百姓,而且從來不殺人。開始時還好,搶來的衣物金銀按戶頭均分,湖裡打上來的魚,也堆在河灘任村人自取。此地本來民風極淳樸,再加上王觀澄的悉心教化,時間一長,百姓果然變得謙恭有禮。見面作揖,告退打恭,父慈子孝,夫唱婦隨,倒也其樂融融。搶來的東西,人人爭著拿最壞的,要把那好的讓與鄰居,河灘上的魚,都揀最小的拿,剩下那大的,反倒無人去動,最後在河邊腐爛發臭。
「她是慶壽的親姨媽。」韓六道,「也不知他們祖上犯下了什麼罪孽,只因兩人年齡相仿,從小玩在一塊。到了女孩十六歲那一年,兩人就做下了糊塗事,叫爹娘撞個正著九*九*藏*書,雖說四爺護著姨媽逃了出來,可他的兩個哥哥、三個舅、一位叔公多年來一直在追殺他們,好取了他們的人頭回去祭祖宗。最後王觀澄收留了他們,還讓他做了第四把交椅。」
秀米也來到了窗口。兩個人靠在牆上,獃獃地望著對岸的村莊。空氣中瀰漫著焦木炭的味道,間或還能聽到「噼噼啪啪」木頭炸裂的聲音。大火似乎在村子的西北角,有一座房子的屋頂已經坍塌了,露出了一根根的木樑。濃煙旋轉著,一團團地絞在一起升起來,隨著風向朝島上飄過來。火光也照亮了那座長廊,照亮了光溜溜的河灘和岸邊的密密的船隻,還有湖面上的那座斷橋。
白衣女子的屍體是早上發現的。秀米趕到湖邊時,韓六正用一根竹竿要把她撥弄到岸邊來。她的脖子上有一圈珍珠項鏈,腳上一雙繡花鞋,鞋上的銀制的搭襻,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一夜之間,花家舍有了新的主人。慶壽已經落敗。他的姨媽遭人戲弄。他們當著他的面,在她的乳|房上綁上一雙銅鈴鐺。(這雙鈴鐺曾經也綁在她的腳上),又用燒紅的烙鐵去捅她,逼得她在屋子裡又蹦又跳。他們讓她笑,她不肯,於是他們就用烙鐵燙她的肚臍眼,燙她的臉,她實在挨不過去,於是她就笑。他們教她說下流話,她不會說,他們就用榔頭砸她的手指,他們砸到第四根,她就順從了。她一邊不停地說下流話,一邊可憐巴巴地看著他的丈夫。慶壽被綁在椅子上,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衝著她不斷地搖搖頭,示意她不要順從。可她還是頂不住疼痛,次次都依了他們。最後小六子自己厭倦了,煩了,就用快刀將她的乳|房旋了下來。
「要是劫后能有餘生,姐姐,就讓小妹跟你作個徒弟,去廟裡修行,了此一生如何?」秀米道。
那些小雞已經在褪毛了,身上斑斑禿禿的,聳著身子在桌下慢慢踱著步子,很瘦,走起路來也是沒精打採的。
「不知道。」
「依我看,此事還需再作斟酌。」
天熱得難熬的時候,韓六竟然會只穿著一條短褲衩,裸|露著上身在房子里走來走去,乳|房飽滿,一直堆到了胳肢窩裡,乳|頭黑黑的,四周有一圈褐色的暈圈,整天在她眼前晃蕩。她在吃李子的時候,竟然連果核都嚼碎了咽進肚子里去。有的時候,她會突然生下痴想,要是能與她在這個島子上住一輩子該多好呀?這麼想的時候,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因為她竟然對這個湖水環繞的島嶼產生了一種說不清的依戀之感。
慶福的出走,使局勢迅速明朗化了,同時也把小六子慶生直接推到了慶壽夫婦面前。就像島上的霧氣一散,島嶼的輪廓畢現,已無任何屏障。
韓六用劈柴在灶下升了火,火光將她胖胖敦實的身影映照在牆壁上。秀米挨著她坐著,覺得很安心。她只要看到韓六,看到她紅紅的臉,粗大的胳膊,厚厚的嘴唇就覺得安心。不知道有多少個這樣的晚上,她們兩人坐在這個快要坍塌的屋子裡,屋裡一燈如豆,屋外群星閃爍。夜涼如水,蟋蟀在湖邊叫個不停。有時,她們什麼話也不說,可秀米就是覺得安逸,在那一刻,彷彿什麼心事都沒有了。
「慶哥!」鳥籠里的那隻鸚鵡也跟著叫了一聲。
「韓姐何故這樣相激?我一個落難女子,遭土匪強擄至此,山高水遠,家人束手,即便活在世上,也是多餘。哪裡還有什麼龍虎之志?」秀米急了,眼裡忽然沁出淚來。
罪孽罪孽罪孽,罪孽呀!
「有什麼好惱的,你只管說。」秀米道。
韓六苦笑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心窩,嘆了一口氣,道:「他被自己的念頭纏住了。」
「失陪了。」九-九-藏-書慶壽迅速地瞥了兩人一眼,站了起來,轉身要往外走。
說到這兒,韓六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說,殺生有違佛家的戒律。那些小雞就像她珍愛的孩子一樣,原先一個人的時候,她最大的樂趣就是和它們說話,逗它們玩。它給每一隻雞都取了一個名字。它們都姓韓。可一窩小雞孵出來,還沒有來得及長大,她就一隻一隻把它們殺了來吃。
倘若能說服她和我們一起干,該有多好!
說完她就離開了窗口,去桌邊收碗盤。不過,嘴上雖這麼說,她心裏多少還有點惦記著那個白衣女子。她那纖細、長長的手指,她那哀戚的面容,那隻掛在堂下的空空蕩蕩的鳥籠,還有那隻會說話的鸚鵡,此刻都在眼前浮現出來。心裏有了一種悲憫之感。
事已至此,我唯有一走而已,若再與他嚼舌,說不定他真的就要將我來出賣。張季元啊張季元,此情此景何等叫人寒心,你可記住了!但等有革命成功的一天,誓殺盡這些意志薄弱之徒,第一個要殺的就是張連甲,還有他那個狐狸精的妖婆娘。她的腿倒是蠻白的。一個莊稼漢,怎麼會娶到如此標緻的婦人?殺殺殺,我要把她的肉一點點地片下來,方解我心頭之恨。
「你只問自己便好了,何必來問我?」韓六笑道。她用灶鐵挑著木柴,好讓火燒得更旺一點,「聖人和強盜臉上都沒寫著字。有些人表面上衣冠楚楚,彬彬有禮,開口文君,閉口子建,可要是能看到他的心,說不定裏面一團漆黑,滿腦子的男盜女娼。
我衝到內屋,那張連甲正披衣在床邊抽旱煙。睡眼惺忪,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遂請他與我去分頭聯絡,召集會議,商議眼下局勢。那張連甲竟然眯縫著眼睛對我冷冷道:「你只怕是認錯人了吧?我一個庄稼人,哪裡知道什麼這個會,那個會的。」我當即對他這種懦怯和裝聾作啞無恥行徑進行了一番訓斥,誰知他冷笑了一聲,從什麼地方摸出一把明晃晃殺豬刀來,走到我面前對我說:「滾出去,再不滾,我就拿你去見官。」
「今天晚上。」
妹妹,我的親妹妹,我的好妹妹。我的小白兔,我要親親你那翹翹的小嘴唇;我要舔一舔你嘴唇上的小絨毛;我要摸遍你的每一根骨頭;我要把臉埋在你的腋窩裡,一覺睡到天亮。我要你像種子,種在我的心裏;我要你像甘泉,流出那奶和蜜;我要你如花針小雨,打濕了我的夢。我要天天聞著你的味兒。香粉味、果子味,雨天的塵土味,馬圈裡的味。
「我說破了,你可不許惱!」韓六正色道。
后又去聯絡會眾,商議對策。不料,這些人一個個都已嚇破了膽,或者借故不見,或者早已逃之夭夭。夜深時總算摸到了張連甲會員的家門前。他家的屋子在夏庄西南,叩門山響,無人答應。後來,卧房裡總算有了燈光。張連甲那婆娘敞著衣襟,妖里妖氣,下身只穿一條短褲,出來開門,她問我因何而來,要尋何人,我即用暗語與她聯絡。她先是佯裝聽不太懂,后又道:「我們家沒有你要找的人,你走吧。」我當即忍無可忍,氣憤填膺,奪門一頭撞進去。那婆娘吃我這一撞,也不敢叫,只揉著她那大奶|子低聲叫喚:「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呀呀……」
慶壽取下鳥籠,打開一扇小門,那鸚鵡一下就跳到了他的肩膀上,用它彎彎的喙去蹭主人的臉。慶壽輕輕的撫摸著它的羽背,嘴裏喃喃自語道:「無憂,無憂,我們投奔花家舍,原以為可以高枕無憂。白天一局棋,夜晚一卷書,卻哪知,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其餘的地方都是赤|裸的。身上布滿了銅錢大小的烙痕,就如出了天花一九*九*藏*書般。她的皮膚白得發青,在湖中浸泡了半夜,臉看上去微微有點浮腫,乳|房卻已被人割去。樹葉和小草的灰燼覆蓋著她的身體,在水中晃蕩,就像一杯酒在酒盅里晃蕩。
「那你說我現在心裏想什麼?」
韓六搖了搖頭,仍是笑。過了一會兒,才道:
「可土匪也不是那麼好當的,碰上大戶人家的護院家丁,有刀有槍,真的打起來,也難有勝算。有一年在慶港搶一戶姓朱的商人,不僅沒有搶得些許財物,反而折了兩名壯丁。這王觀澄就想到了他做官時的那些掾屬。二爺是團練出身,三爺是總兵,五爺是水師管帶。這三個人可都帶著自己人馬來的,平時在朝廷帶兵,自然要受軍紀的約束,可一旦來到花家舍當起了山大王,雖說對總攬把還有幾分敬畏,可日子一長,王觀澄又如何約束得住,再加上王觀澄這些年操勞過度,一病不起,整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也只得由著手下去胡鬧了。」
經過堂屋的窗下,她看見花家舍的大火已經熄滅,屋外一片漆黑。
「我被他們擄到這個島上來,早已破了戒。作不得你的師傅,你若非要出家,假如我們能夠活著出去,替你另找一個法力深湛的法師便是。只是,我看你塵緣未了,實非常人。將來說不定還要成就一番大事。現在你是虎落平陽,龍困淺灘,命運乖違,故而一時有出世之念,當不得真的。」
「說一句不中聽的話,那王觀澄要是換作了你,結果也還是一樣的。」韓六接著說道。
光緒二十七年十月十一日。薛祖彥日前被殺。十月初九深夜,一隊官兵從梅城出發,披星戴月,于夜半時分包圍了祖彥的住宅。其時,祖彥與歌妓桃紅正在酣睡。梅城協同與祖彥有同年之誼,趁亂當即殺之。那李協統原本就是夏庄人氏,他還擔心將祖彥捉到縣城之後,經不住夾棍之苦,供出一干鄉親,讓生靈塗炭,此人雖是朝廷走狗,卻行事周密,一絲不亂,亦仁亦謀,可敬可敬!祖彥頭顱割下后,裝入木柩送回梅城,屍體當即拋入村口葦塘之中。行大事不免流血,祖彥之捐軀,可謂死得其所矣。
「人的心思最不好捉摸。就像黃梅時的天,為云為雨,一日三變,有時就連你自己也捉摸不透。要是在太平盛世,這人心因著禮法的約束,受著教化的熏染,彷彿人人都可致身堯舜;可一逢亂世,還是這些人,心裏的所有的髒東西都像是瘡疔丹毒一般發作出來,堯舜也可以變作畜生,行那鬼魅禽獸之事。史書上那些慘絕人倫的大惡,大都由變亂而生,眼前的花家舍也是一樣。你是讀過書的人,這事不消我來說的。」
「這王觀澄心心念念要以天地為屋,星辰為衣,風雨雪霜為食,在島上結廬而居。到了後來,他的心思就變了。他要花家舍人人衣食豐足,謙讓有禮,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成為天台桃源。實際上還是脫不了名、利二字。那王觀澄自奉極儉,粗茶淡飯,破衣爛衫,雖說淡泊于名利,可他要贏得花家舍三百多號人的尊崇,他要花家舍的美名傳播天下,在他死後仍然流芳千古,這是大執念。
「燒吧!」秀米咬著牙齒低低地說,「最好一把火將這個花家舍燒個乾乾淨淨。」
「你在想,這個王觀澄這般的無能,這花家舍要是落到我的手裡,保管叫它諸事停當,成了真正的人間天國……」
秀米說了花家舍的事。村裡僅剩的兩個頭領今晚就要火拚,只是不知鹿死誰手。
「看來,事情就壞在這幾個人手上。」秀米說。
「你知道那個穿白衣服的女子是誰嗎?」韓六將蘸著瓜糊的指頭在嘴裏吮吸了一下,問她。
「姐姐,你說這人心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