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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家舍 第七節

第二章 花家舍

第七節

「小驢子?」
那老婆子忽然對韓六冷冷說道:「韓媽媽要沒什麼事,不妨先回島上去吧。」
「這一刀不要緊。還有一把刀,在背上,它刺在我的心裏,我的心快要跳不動了,我的心裏很苦啊,死也不甘心……」
「我快要落心了。」慶生說,「落心,你懂嗎?心一落下來,就要死了。人活一輩子,最難熬的就是這短短的一刻。可不管你怎麼個死法,遲早會來的。不疼,真的不疼,就是有點慌。我好像聽見我的心在說話,它在說,夥計,對不住,我跳不動啦,哪怕再讓我跳一下,也不行啦……」
「一聽我這麼說,小驢子可高興了,他說:小東西,你不是蠻聰明的嘛!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要是當上了總攬把,要什麼有什麼,呼風喚雨,好不自在。他說到這裏,我就想起一件事來。我對小驢子說,花家舍新搶來了一個女子――就是姐姐你了,要是我真的當上了總攬把,這個女子是不是就歸我了?小驢子就說:當然了,她當然歸你,你就是一天日她十八次,一天到晚都在家裡摟著她睡覺,也沒人敢管你。
「小驢子說:既然我們倆血流到了一塊,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蜩蛄會的光榮的一員了。你再想反悔,也來不及了。你要敢變卦,或是走漏了一點風聲,我就把你的皮剝下來,做成一面鼓,放在家裡,沒事敲著玩兒。
「小驢子又道:不僅她歸你,花家舍那麼多女人,你看上誰,誰就是你的。我說,花家舍的女人我一個也不要,我只要那個剛剛被擄來的女子。小驢子笑道:那就隨你的便了。有了他這番話,再加上喝了酒,我就覺得這事真可以干,可花家舍六位當家,個個本領高強,有家丁,有護衛,怎麼殺得掉呢?小驢子說:這個無須多慮。我們在暗處,他們在明處,再有六個人,也殺得掉。再說,殺人不勞你動手,我從外面帶人來。你只須幫我們帶帶路,凡事一起商議商議就行。說完,他就用刀子劃破手,又把刀子遞給我,讓我也劃一下,我們兩個人握了握手,血就流到一起了。
馬弁沒有吱聲,他的嘴已經移到了她的胸脯上。舔她身上的汗,他的舌頭熱熱的,可吸進去的氣卻是涼的。他開始沒有碰她的乳|頭,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笨手笨腳的,顯得猶豫不決。秀米突然感到頭暈目眩,她的眼睛迷離無神,身體如一張弓似的猛然繃緊了,她的腿伸得筆直,腳尖使勁地抵住床沿,她的身體像春天的湖汊漲滿了湖水。她閉上了眼睛,看不見羞恥。
秀米點點頭。
「外面什麼聲音?」秀米又問。
「我說,酒館可不是我一個喂馬的人能去的地方。小驢子就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拍得我腿都軟了。他說:你怎麼老想著自己是個喂馬的,難道你沒想到有朝一日能成為花家舍的總攬把?
「日後得了空,就來島上走一遭唄。」
「那是怎麼,噢,輕一點……那是……怎麼回事?」秀米道。她還真的有點喜歡這個馬弁了。他的身上有一股淤泥和青草的味兒。
「當初,不要說殺他們,就連想也不敢想。而五爺,我平時抬頭看他一眼也不敢,怎麼會想到要殺他?更何況,我就是想除掉他,也殺不掉。他用煙燙我,讓我喝馬尿,吃馬糞,早就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會因為他燙了我一下,就會要殺死他。」馬弁道。
秀米已經嚇得退到了床沿,拉過帳子遮住臉。她知道,慶生體內的毒藥發作了。他的背上果然插著一把短劍,劍柄上有一綹紅紅的纓帶。他又吐了一口血沫子,雙手撐著地往前爬。
等到她一覺醒來,秀米發現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外面的天全黑了。帳頂上有縷縷絲線,吊著幾枚棗子和染成紅色的花生。她從床上起來,仍然感到頭痛難忍。婆子坐在床邊看著她,那張干核桃般的臉似笑非笑。秀米下了床,走到桌九_九_藏_書邊,胡亂攏了攏頭髮,喝了一盅涼茶,心怦怦直跳。
「忍得了一個月,就能忍得了四年、四十年,橫豎就是那麼回事。活在世上,總脫不掉一個苦字。既與六爺,就是如今的總攬把成了親,凡事要依順,免得自己白白受罪。」
「他這麼一說,我就嚇得魂飛魄散。這話要是我說出來,讓人聽見了,就得丟腦袋。幸好湖邊沒有人。吃他這一嚇,我就想趕緊離開。我騙他說,五爺還等著我牽馬過去,他好騎著它出遠門呢。小驢子見我想走,說,先別忙著走,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就從背上卸下一隻包袱來。我還以為他真的要給我看什麼東西,誰知他將包袱打開,就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來,抵在我的肚子上,凶神惡煞地對我說:要麼我們合夥殺了花家舍這幫當家的,你來當總攬把,要麼我現在就用這把刀結果了你的性命,你看著辦吧。
「那我叫你什麼?」秀米問他。
秀米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驚愕地看著他。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嘴裏發出的喘息聲也越來越大。這張臉使她忽然想起了張季元,想起在長洲米店的那個夜晚,當時,她的表哥也是這般模樣,似乎要說什麼話,而眉宇間難言的痛楚使他欲言又止。
「他讓我起誓。我就跟著他,糊裡糊塗起了誓。隨後,他就從包袱里取出四塊元寶來。我的天哪!是元寶,不是碎銀子,是四塊元寶。我這輩子只見過一次元寶,就是我爹死的那會兒,我娘從箱子底摸出來的一塊藏了多年的元寶。她用它給爹買棺材。可小驢子一下子拿出四塊元寶來,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他要殺掉六個當家的,也不是說著玩的。他說,這些錢,你留著,到關鍵的時候就能派用場。說完我們就分了手。
秀米沒有吱聲。她所說的那個總攬把,想必就是慶生了。
「姐姐,我的親姐姐,你怎麼啦?為何突然大聲哼哼?眼睛一翻一翻的,怪嚇人的呢!你心裏難受嗎?你要是難受就告訴馬弁。今晚我們成了親,從今往後,我什麼事都聽你的。我只對你一個人好。我如今既當上了總攬把,你就是壓寨夫人了,下個月我們就要帶人去攻打梅城了。小驢子說,他們差不多有三百人,加上花家舍一百二十多人,一定能把梅城打下來。到那時,我們就搬到衙門裡去住,好好地過幾天舒服日子。小驢子說了,要是萬一打不下來也沒關係,我們就躲到日本去避風。日本是個什麼地方?小驢子說他也沒去過……姐姐,你怎麼啦?你沒事嘴裏這麼亂喊亂叫做什麼?姐姐,你快鬆開手,你摟得我喘不過氣來啦!」
「夜深了。」婆子說。她從頭上拔下簪子,挑了挑油燈的火苗。
「只可惜,到這會兒我還不知道殺我的人是誰……」
秀米聽了聽,唱戲的聲音是從祠堂後面什麼地方傳過來的,在風中忽遠忽近。是她所熟悉的《韓公擁雪過藍關》。祠堂里彷彿是坐滿了人。杯盞叮噹,人語喧騰,猜拳行令,腳步雜沓,間或還傳來幾聲狺狺的狗吠。秀米看了看窗外,竹影扶疏,風聲颯颯,彌散著一股幽藍的夜霧。桌上又添了四盞高台蠟燭,已經燒到了一半。一個托盤裡放著幾隻碗碟,一碗酒釀圓子,兩樣小菜,一個果盤。
「姐姐,我就要跟你一個人好。我心裏怎麼忽然這麼難受呢?越難受我越要抱緊你,可越抱緊你,就越難受,心裏直想哭。我可不要當什麼總攬把。我只要一天到晚都能看見你,就好了。
馬弁緊緊地摟著她,他的指甲恨不得要摳到她的肉里去,渾身上下依舊戰慄不已。
「我要喝水,我的心裏難受極了。」他抬頭看了秀米一眼,又接著往前爬。秀米想,他大概是要爬到桌邊,喝一口茶水。他已經爬到桌子邊上,再一次想站起來,可沒有成功。他就一口咬住桌九-九-藏-書子腿,只聽得咯嘣一聲,硬是咬下一塊木頭來。
「姐姐怎麼知道?這麼說姐姐認識他?」
「殺了王觀澄之後,小驢子就帶人離開了。他說,過個十天八天,再來殺一個。小驢子說,這樣最周密,萬無一失。總攬把一死,花家舍人人自危,亂成了一鍋粥。可有誰會懷疑到我這樣一個馬弁頭上?我們趁亂毒死了二爺,剁掉了五爺,嚇得那三爺慶福望風而逃。我知道,最難對付的是四爺和六爺。因為越到最後,他們的戒備越嚴,可沒想到,還沒等我們動手,四爺和六爺自己就殺起來了。姐姐,你怎麼忽然哼哼起來了?
「馬弁。」
秀米流著淚答應了她。
「今年春上,小驢子又來了。這一次,他變成了一個道人,搖著龜殼扇,替人算命。他改了裝,蓄了鬍子,花家舍沒人能認得出來他。那天我正好到湖邊飲馬,看見他在灘頭上轉來轉去,像是找尋一件什麼東西。我問他找什麼,他先是不肯說,最後實在找不到,就問我,有沒有看見一枚金蟬。我當時還以為他在吹牛呢,一到夏天,樹上的蟬多的是,可天底下哪有蟬是金子做的?
「我就想這樣抱著你。怎麼也不鬆開。就是有人將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鬆開。」馬弁說。他說話的時候,怎麼看都還像個孩子。
「你來猜一個謎語,怎麼樣?」慶生忽然笑道,「猜一個字,謎面是:插著兩把刀的屍首……」
秀米把腦袋別過去,慶生就將它硬扳過來,讓她對著自己的臉。
「後來,我糊裡糊塗就跟他去了酒館。我把馬系在酒館邊的樹林里,跟他去酒館,喝了很多酒。酒館里人多,不是說話的地方。他也沒有吱聲,只是向我勸酒,不時拿眼睛看我,朝我丟眼色,讓我不要害怕。等到我們都喝得醉醺醺的,他就把我帶到外面的樹林里,找了個有陽光的地方坐下來。我當時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害怕了,要不人家怎麼會說喝了酒,膽子就壯了呢。小驢子又拿出一鍋煙來,點著火,遞給我。我抽了口煙,心就慢慢定了。
話沒說完,慶生仰面便倒,重重地摔在地上。可他隨即跳了起來,還沒等站穩,又倒了下去。這麼來回掙扎了幾次,他就爬不起來了。身子打擺子似的發抖,就像個剁掉了腦袋的雞一樣,在地上撲騰。
慶生的眼睛越睜越大,似乎要將眼眶掙裂;汗珠子不住地從寬闊的額頭上冒出來。她聽見慶生還在拚命地吸氣,彷彿一口氣要把她整個人都吸進鼻孔里去。就在這時,她忽然看見門外隱隱有人影閃動。慶生顯然也看見了屋外的人影,就冷笑了兩聲,對秀米道:
「六個當家的,叫你殺了五個,還有什麼人會來砍你?」秀米道。
牆邊的陰溝邊上,一個屠夫正在殺豬。他將刀叼在嘴裏,從木桶里舀一勺涼水澆在豬的脖子上,然後用力地拍了拍,那肥豬只顧悲鳴,大概已知道死期將近。那屠夫將刀子握在手中,在它脖子上往前輕輕一推,一股粗粗的熱血噴射出來,砸在銅盆里,嘭嘭作響。秀米還是第一次看見殺豬,心裏一陣冰涼。
秀米踉踉蹌蹌地走到門邊,門邊的兩名侍女伸手扶住了她。她抻起脖子往外一望,祠堂外的天空依然陰晦灰暗,像是又要下雨。天井裡只有一株杏樹,一眼水井。那韓六早已不見了蹤影。
慶生苦笑了一下,又問秀米:「剛才,我給你說的那個謎語,你猜出來了嗎?」
她聞到了空氣中的一股濃濃血腥味,熏得她忍不住要嘔吐。她不知道這血腥味是從哪裡來的。她看了看屋內,婆子和丫頭早已都不見了蹤影,祠堂裡外一時間靜謐無聲。月光照亮了門外的天井和那棵杏樹,整個祠堂就像一座陰森空寂的墳場。
秀米輕輕地撫摸著光芒四射的蟬翼。現在,她已經沒有當初凝視它的那種柔情蜜意,相反,她覺得這枚金蟬是九九藏書一個不好的兆頭,彷彿是天地間風露精華所鍾,宛然活物,說不定哪天真的會忽然發出叫聲,或者鼓翼振翅而去。秀米獃獃地看著它,玄想游思,紛至沓來,頭痛欲裂,不知今夕何夕。只看得倦意深濃,睡思昏沉,這才趴在桌上懨懨睡去。
秀米的眼前浮現出幾個月前的那個圓月之夜。湖水淙淙地流過船側。湖中的蘆葦開了又合,合了又開。馬弁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她還記得那雙稚氣未脫的眼睛:濕濕的,清澈,苦澀,帶著哀傷,就像泛著月光的河流。
「小驢子就開導起我來,他說,人並不是生下來就能當皇帝的,全看你怎麼想。要是你想當皇帝你就能當,要是你想當總攬把,保准也能當上。要是你成天想著當一個馬倌呢……
這枚金蟬栩栩如生,與張季元當初留給她的一模一樣:薄薄蟬翼張開著,宛然振翅欲飛。除了鼓出的眼球由琥珀製成,其餘的部分概由純金鑄造。秀米從張季元的日記中得知,金蟬在打造之初,數量極其有限,總共有十八枚,一說十六枚,連張季元本人亦不知究竟。它是「蜩蛄會」頭領間相互聯絡的信物。一般會眾根本無緣識見。據說,一遇危險緊急,它就會發出夏蟬一般的鳴叫,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不過,韓六本是一個山中尼姑,如何得來如此重要的物件?難道說她……
「今年有二十了吧」?
「小驢子裝扮成道人的模樣,來花家舍替人算卦占卜只是個幌子。他的真實身份是蜩蛄會的頭目。他們要去攻打梅城,可人手不夠,會使洋槍的人就更少了,就一路打聽來到了花家舍,想說服這裏的頭領和他們一起干。當時花家舍還是二爺當家。二爺見他說明了來意,就問他,你們幹嗎要攻打梅城?小驢子說,是為了實現天下大同。二爺就冷笑著說,我們花家舍不是已經實現大同了嗎?你從哪來的,就滾回哪去吧。
韓六好幾次跟她搭話,老婆子面無表情,只當沒聽見。過不多時,從小門裡又走進來兩個丫頭,她們都穿著蔥綠的衣裳,倚在牆邊,低眉垂首而立。
這大概就是洞房了。房間中光線很暗,只有一扇朝東的小木格窗戶。一張寬大的雕花木床散發著新鮮的油漆味。床上的蚊帳、簾鉤、帳簾都是新的,床上疊著兩床大花的舊布被,一對繡花枕頭。床邊有一張帶抽屜的梳頭桌,兩隻木凳,也都新刷了漆,光鑒照人。桌上燃著一盞小油燈。那扇小窗戶上正對著一戶人家的後院,秀米走到窗邊,踮起腳來朝外一望,看到竹籬邊有一個老頭正坐在茅坑之上出恭。
「對,小驢子。他從很遠的地方來。他來花家舍給人看相算命。」馬弁說。
「我就叫你姐姐吧。」馬弁說。
「我原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我把他們的廚子和花匠都殺了,把那隻掛在堂下的鸚鵡也殺了,最後一把火將他那房子燒了個乾乾淨淨,我以為一切都結束了。沒想到,真正的高人,竟然,竟然還沒有露面!」
韓六哽咽著,嘴唇哆哆嗦嗦,好像還有什麼話說。她愣了半晌,從衣兜里摸出一個黃絹包著的東西,遞到秀米的手中,道:「一個小玩意兒,你留著吧。要是一時半會兒見不著,也好有個念想。」她又在秀米的手背上拍了兩拍,這才轉身離去。
「是因為那天碰到了小驢子。」
「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因為這雙眼睛一會兒就要閉上了。」慶生說,他的聲音里似乎藏著難以忍受的巨大痛苦。
「原以為,我殺了慶壽一家十三口,花家舍的劫難就結束了。」慶生道,「也巧,他帶著家丁來殺我,而我也正帶著人去殺他。兩個人想到一塊去了。總攬把被殺之後,我為找出兇手傷透了腦筋。二爺、五爺先後斃命,老三再一跑,除了慶壽再沒別人了,所以我料定是他,俗話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我帶著人剛出了家門,read.99csw.com就見他帶著人要來殺我,我家的房子也被他點著了火。
這一咬用掉了他最後一點力氣。秀米看見他的雙腿無力地蹬了兩蹬,放出一個響屁來,頭一歪,死了。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就變成了喃喃低語,她看見他那雙大大的眼睛閉上了又睜開,隨後眼皮就耷拉下來。他的手開始了劇烈地顫抖。
「他在湖邊轉悠了半天,結果什麼也沒找到,就一屁股坐在沙灘上,看著我飲馬,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就起身走了,上了一艘擺渡船。我是看著那艘船起了錨,升了帆,向南走的,他要是這麼就走了,也沒後來的事了,可那船已經走得看不見了,又一點點變大,原來是他又讓船老大把船搖了回來。他從甲板上跳下來,徑直來到我面前,對我說:小兄弟,這花家舍有沒有酒館?我說有,而且有兩家呢。他就眯起眼睛,再次打量了我半天,最後說:小兄弟,我們既然碰見了,就是有緣分。大哥請你喝杯酒怎麼樣?
「他的左手上是不是長著六個指頭?」秀米問他。
一個塗著胭脂的老婆子走到她跟前,向她躬身行禮,隨後說了聲「跟我來」。就踮著小腳,扭動著肥粗的肢腰,領她們從後面的小門進了祠堂。祠堂里有一個方形的天井,地上鋪著大塊的青石板。一棵杏樹,一眼帶軲轆的小井。兩側廂房的門窗上都貼滿了大紅的喜字。秀米一進去,就聞到了一股陰濕的霉味。昨天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天井的右低洼處似乎已有積水。老婆子從衣兜里掏出鑰匙來,開了一扇門,將她們讓進去。
「我不會死,不會的。」慶生把牙齒咬得咯吱吱的響,嘴裏吐出一口血沫來,仰起頭來道,「讓我死,可沒那麼容易。你拿杯茶來給我喝。」
韓六知道自己呆不住了,就站起身來,兩眼噙著淚,看了秀米一眼,說道:「我昨晚跟姑娘說的話,姑娘可記住了?」
「十八。」馬弁說。
慶生的出現多少有點讓人意外。他沒帶隨從,沒帶刀劍,一腳蹬開門,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把婆子和那兩個呵欠連天的丫頭都唬了一跳。秀米還以為他喝醉了,只見他搖搖擺擺地來到秀米的跟前,像戲文中的丑角,抬起一隻腳踏在她坐著的椅子上,一臉呆笑,看著她,也不說話。
「這麼說你姓馬?」秀米把臉側過去。她的嘴唇沙沙地疼,像是給他咬破了。「我不姓馬。我沒名字。因我是五爺的馬弁,花家舍的人都叫我馬弁。」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趴在她身上,用舌頭舔她的耳廓,舔她的眼睛,她的脖子。
見秀米沉默不語,慶生就抓過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腰間。她的手觸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那是一枚刀柄,圓圓的木頭。刀身已經沒入他的肚子,刀柄只露出一小截。她的手裡黏糊糊的,都是血。
慶生說,今天早上起來,他在村中遇到一個遊方的道人。這個道人搖著龜殼扇,舉著八卦黃幡,攔住他,讓他猜一個謎語。插著兩把刀的屍首。慶生自己猜了半天,又讓手下的人幫他猜。都說猜不著。道士笑了起來:猜不著就好,猜不著就好。若是猜著了,反倒不好了。這個道士與旁人不一樣,是一個六指人。他的左手上長著第六個指頭。秀米一聽到六指人,心裏凜然一驚。不過,她暫時還來不及害怕。
等到酒閑人散,差不多已過了三更天了。
「小驢子碰了一鼻子灰,就轉頭去找三爺、四爺他們幾個,他們幾個也都是用二爺那番話來回他,那小驢子也怪可憐的,他是肩負了上面的指令來花家舍遊說的,事情沒成,空手回去怕是不好交代,就垂頭喪氣地在村子里亂闖瞎撞,撞來撞去,就撞到了六爺的家裡,又將那革命的道理說與六爺聽。那六爺可是個火暴性子,沒等他說完,就大怒道:革命,革命,革你娘個!飛起一腳,踢到了他的褲襠里,當場就把他踢在地read.99csw.com上翻起筋斗來。小驢子在地上趴了半天,對六爺咬牙道:此仇不報非君子!咱們走著瞧!六爺一聽,哈哈大笑,當即叫人將他衣褲扒去,轟了出去。那小驢子沒有說成事,又平白受了這一番羞辱,只得赤條條地離開了花家舍。
秀米當然知道。在張季元的日記中,他幾乎每天都要念叨著這個神秘的名字,此人顯然肩負著某項不為人知的重要使命。原來他跑到花家舍來了。
「他們在唱戲。」
「半個月前,總攬把與四爺廝殺時,房子被大火燒了,新樓尚未完工,這座祠堂也已老舊,姑娘權且將就幾日。」那婆子說,隨後替她沏上茶,又端來一盤糕餅糖果。
「總攬把剛才來看過姑娘,見你正在睡覺,便未驚動。」婆子說。
當時,五爺慶德正眯著眼睛打盹。馬弁沖她傻傻地笑,目光羞怯而貪婪,露出一口白牙,以為慶德看不見。可秀米只要偶爾瞥他一眼,他就立即紅了臉,低下頭去,撫弄著刀把上紅色的纓絡,他的一隻腳也擱在木桌上,只不過,腳上的布鞋破了兩個洞,露出了裏面的腳趾。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笑。後來慶德將紅紅的煙球磕在他的手心裏,刺刺地冒出焦煙來,疼得他雙腳亂跳。可等到慶德睡著了,他就用舌頭舔了舔嘴唇,還是獃獃地看著秀米,還是笑。
「什麼時辰了?」秀米問道。
這一來,秀米就猜出了那個謎語:屁。
「我介面說:那就只能當個喂馬的。
「後來,這些元寶還真的派上了用場。第一枚元寶,小驢子讓我送給了王觀澄的管家婆子。那婆子見了元寶,放在手裡掂了掂,又用牙咬了咬,笑了笑說:有了這東西,你們就是讓我上刀山,下火海,我擔保跑得比馬還快。殺王觀澄的時候,小驢子從外面帶來了五個人,他們趁黑進村的,我把婆子約出來,上了一條船,大夥一起商量。老婆子說,最好是黎明下手。晚上王觀澄睡覺愛關門,進不去他的房。小驢子就說:我們揭開屋上的瓦,從房樑上下去。商量來商量去,最後還是定在黎明時,等王觀澄起身到院子里打拳的時候動手。可沒想到,那天早上,王觀澄起床后,這老婆子趁著他去洗臉的那工夫,就用事先準備好的斧子把他給砍了。也不知這老婆子哪來的力氣。所以說,這王觀澄說到底,還不是我們殺的。
「兩隊人馬殺在一處,天昏地暗。從巷子里一直殺到湖邊,最後,蒼天有眼,我把他,還有他那個不要臉姨媽全都捉住了。哈哈,我憋了四個月,整天擔驚受怕,總算可以鬆快鬆快了。就把他夫人弄來取樂,很快就玩膩了,把她奶|子割下來炒了吃,屍首拋入湖中。至於老四慶壽,我沒有為難他,用濕泥將他悶死了事。
「別看外面空蕩蕩,其實,祠堂四周到處都是人。可他們不敢進來,他們怕我!我只要還活著,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們就不敢進來。他們在我的酒杯中下了毒,又捅了我兩刀。現在,我差不多就是一個死人了。可他們還是不敢進來。
秀米的手一觸到那個東西,不知為何,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的心「咯噔」一下,往下猛地一墜。她趕緊走到燈下,一層一層地打開裹著的黃絹。果然那個東西!就像遭到雷擊似的,她忽然覺得牆壁和屋頂都開始飛快地旋轉起來,身子搖了幾搖,眼看就站不住了,嘴裏失聲驚叫了起來。她這一叫,把那老婆子臉都嚇灰了。趕緊過來扶住她。
又是一枚金蟬。
他喘息的聲音就像一頭狗。他的身上又滑又黑,像個泥鰍,他的頭髮硬硬的。他把臉埋在她的腋窩裡,渾身上下抖個不停。嘴裏喃喃低語。媽媽,姐姐,媽媽,你就是我的親娘。他說他喜歡聞她腋窩裡的味道,那是流汗的馬的味道。他說,當初在船艙里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了一下。他當初只是想好好看看她,看看她的臉。怎麼看也看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