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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東西 第五節

第三章 小東西

第五節

丁樹則連夜起草了保書,聯絡村中的幾位有勢力的鄉紳具名畫押,第二天一早就來學堂贖人。適逢秀米不在,臨時主事的正是窯工徐福。
丁樹則道:「你兒子做下這樁醜事,天理難容,人神共憤,就是讓官府抓去了,一樣是個死罪。」
丁樹則道:「你既如此說,呆會兒我們把這幾年的賬都算清楚,欠你多少,如數奉還便了。」
「十四。」
「你真的要攻打梅城嗎?」
她說起在日本的橫濱,有一天晚上,她在空蕩蕩的街上碰到一個人,嚇得一屁股癱倒在地上。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後來他們倆都醉了,伏在桌子上睡去了。」大金牙道。
瞎子道:「你老娘沒見識,但六歲死了爹娘,到普濟來當童養媳,十四歲嫁與你爹,二十六歲守寡,雖說眼睛瞎了,可經過的事件件清清楚楚,兒呀,你就聽我一句話,別的不去說它,只因我昨晚做過一夢,夢見你爹的墳頭上落了一群白鶴,這是不祥之兆,只怕這事就應驗在你的身上。」
那大金牙一聽徐福這麼說,就更來勁了,他把脖子一梗,大聲道:「屁大的事,就把我抓來折騰,不瞞你們說,當年咱村的孫姑娘也是老子做的,先奸后殺,好不痛快。你們能拿我怎麼樣。」
徐福道:「先生既這麼說,那讓人打他幾十板子,好讓他長點記性。」
果然,她開始跟他說話。她說,老虎聽。甚至,她也不在乎他聽不聽。她說她睡不著覺,總也睡不著覺。只有到了晚上,她一個人到河邊轉,聞到河床下的水汽才會想睡覺,可回到房間里又睡不著了。她說她怕見光。她說只有人死了之後變成鬼,才會怕見光。這時校長忽然冷笑了一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道:
「我成天聽你張口革命,閉口革命,跟著個村東頭黃毛丫頭瞎鬧,連你家祖傳的殺豬的營生也不好好去做……」瞎子道。
「那,什麼叫『革命』?」過了一會兒,老虎問她。
她過去把瞎子攙起來,好言相勸了一番,好說歹說,哄她走了。
丁樹則假意道:「那秀米是老朽的學生,我的話,她無不應承。你只管放人便了。」
她又說起她做過的一個個奇異的夢。她相信夢中所有的事都是真的。你有的時候會從夢中醒過來,可有的時候,你會醒在夢中,發現世上的一切才是真的做夢。她的話漸漸讓他聽不懂了。她派人把他叫到這裏來,難道就是為了說說這一大堆沒頭沒腦的話?
「你不能殺我。」大金牙嘴裏已冒出血沫來。
「所有的事。」
那人聽這話,嚇得眉毛直抖,立刻跳起來,朝他肚read.99csw.com子上就是一刀。大金牙狂叫一聲,喊道:「兄弟住手,我還有一句話說。」
房間內密不透光。本來,殿內的東、西兩側各有一扇窗戶,北面有一扇大門,通往後面的天王殿,可現在,窗戶和門都用土坯砌死了。屋頂上的一扇天窗,也被蒙上了厚厚的黑幔。老虎剛進去的時候,就聞到了積久未掃的泥土的氣味,房內更是涼氣逼人,陰森黑暗。
老虎被他一拍,嚇得渾身一哆嗦。
據說,當長洲的婆婆帶著兩個孩子來到普濟的時候,大金牙正在家中的閣樓上給他娘熬藥。他是個有名的孝子。渡口的舵工譚水金得知消息后,急急火火地跑來,向他們通風報信:「長洲那邊來了三個人,看樣子要來找你拚命。」大金牙是滿不在乎的,他拍著胸脯對水金說:「不怕,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我一腳一個,全給他們踢出門去。」
瞎子老娘聽了嚇得白眼直翻。她把大腿一拍,突然哭了起來:「傻瓜啊,傻瓜,我怎麼生出你這麼一個傻瓜來了呢?人家都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了,你還被蒙在鼓裡呢?」
原來他們要殺的人是大金牙,看樣子,父親和喜鵲他們早就知道這件事了,只有他一個人還蒙在鼓裡。
那徐拐子將布繞在他胸前擺好,從木匣中取出一把明晃晃的剃刀來。徐拐子將剃刀按在他的脖子上,低低地說道:「兄弟,莫動。你是殺豬的,知道我下刀的地方,你不動,我不動。」
那徐福道:「人是校長讓抓的,要放人還得等她回來。」
丁樹則道:「這事是從你兒子嘴裏自己說出來的,如今人證俱在。他既貪色行奸在先,又逞口舌之快於後,罪無可逭,休要多言。」
「對。」
大金牙就依母親的話,一聲不吭地躲到閣樓上去了。不一會兒的工夫,那祖孫三人就哭哭啼啼地來到了他的門前。瞎子雖然看不見他們,但從老婆子的言辭中斷定她是一個老實本分、膽小怕事的人,就連哄帶騙,把他們給打發走了。他們走了之後,瞎子掩了門,把耳朵伏在門上聽,知道他們走得遠了,才把他兒子從閣樓上喊下來。
瞎子道:「人家好心請你喝酒,你有什麼覺得不對勁的?」
那人不再說話,摸了摸他的心門,用了十足的力氣,連刀柄都塞了進去。那刀子進去的時候,大金牙的脖子挺得筆直,眼睛睜得滴溜圓,待到刀拔|出|來,脖子軟耷下來,眼睛隨後也就閉上了。
「我為何不能殺你?」
大金牙見老娘的話說到這份兒上,也只得假意應承下來,侍候瞎子老娘把葯喝完,就出九-九-藏-書去找人耍錢去了。
「因為沒有人肯聽我說這些話。」校長道,「我的頭沒有一天、沒有一刻不疼,就像把人放在油鍋里煎一樣。有時候,我真想把頭往牆上撞。」
「做一件事,才能忘掉其他的事。」校長道。
「我與他們無冤無仇,他們幹嗎要捉我?」
校長忽然不說話了,老虎知道她正打量著自己。
大金牙一聽,臉就白了。手裡扶著的一把椅子也被他按得吱吱直叫。
那丁師娘正在灶下洗碗,把那瞎子的話聽得真真切切。聽到末了一節,再也呆不住了,便從廚下奔出來,強打笑臉對那瞎子道:「你們都上了歲數的人,年輕時的事還掛在嘴上,也不怕鄰居們笑話,大侄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明不白被人抓了,我們怎能袖手旁觀,你只管回去。我們這裏自有道理。」
「誰要殺我?」大金牙不由得摸了摸脖子,也被嚇了一跳。
「不用怕,我不是鬼。」她笑了笑。
那天傍晚,大金牙剛被捉走,他老娘就扶著牆壁,連摸帶爬來到了丁樹則家中,一進門就給他跪下了。
「你管這閑事幹嗎?」花二娘嘆了一口氣,說道,「看來,大金牙是活不過今晚了。他這個人死就死在他那張嘴上。」
「後來呢?」瞎子問。
「孩子啊,那鐵匠王七蛋、王八蛋哪裡是請你喝酒,分明是在下套子捉你呢。」瞎子道。
她說話時候,嘴裏像是含著一個什麼東西,老虎抬起頭,看見那是一根銀釵,校長正在把蓬鬆的頭髮重新盤好。他甚至能聞到她嘴裏噴出來的氣味,一點也不香,還有些微微的酸氣。那是紅薯的氣味。
「兒呀」,瞎子道,「你平常殺豬賣肉交給我的錢,我一文也沒捨得用,都放在床頭的樟木箱子里收著,本來是等著留給你娶媳婦用的。你把它全部取出來,再帶兩身換洗的衣裳,走吧,有多遠,你就走多遠。過個一年半載,你再迴轉來。」
「娘啊,我可怎麼辦?」大金牙道。
丁樹則只得苦笑。嘆了半天的氣,搖了搖頭,一聲不吭地走了。
瞎子詫異道:「見鬼了,你平常在村裡,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個閻王爺再世,怎麼一提起那個黃毛丫頭來,你就嚇成這樣?」
「為著長洲那件事,她要拿你正法。」
「掃你娘個屁!」丁師娘罵道,「啪」的一巴掌過去,把那丁樹則的半邊臉立時打得腫了起來。
校長笑了一下,道:「你不用害怕,我找你來,只想跟你說說話。」
「你說的話,我聽不懂。」老虎第一次打斷校長的話,「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我問你今年多大了?https://read.99csw.com
「只是隨便說說。」校長道。
大金牙道:「是我做的。」
她說,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是否是一個錯誤,或者說,一個笑話。她提到了一個名叫花家舍的地方。說到那有一個墳,墳前有個碑,碑上寫著一些字,那是一個跟她一樣悲哀的人所寫的碑文。有時候,她覺得他們就是同一個人。
大金牙詫異道:「咦,怪了!那天在長洲弄那小婊子,你也有份兒,怎麼單單我被捉了起來,你反倒沒事,快快快,少廢話,你先替我砍了繩索再說,我的膀子都麻了。」
從那天以後,一連幾天,太平無事,瞎子漸漸地也就不催他去長洲送錢了。這天午後,大金牙從外面滿身酒氣地回到家中,一進門就對瞎子老娘說:「今天中午王七蛋兄弟倆請我去喝酒,我總覺得這事有些蹊蹺。」
「你多大了?」
丁樹則被她這一翻話說得又氣又羞又恨,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躲在閣樓上,不要吱聲,等我先把他們打發走了,再來和你計較。」
瞎子嘿嘿冷笑了兩聲,正色道:「呸,說得輕巧!錢你自然可以還,可有一件事,你能撇得清么?老娘當初眼睛沒瞎的時候,待你如何?可憐我丈夫死了,頭七沒完,你就摸到老娘的門上。老娘當時一身重孝,怎能與你苟且?你說,要得俏,一身孝,你這沒廉恥的東西!你假充哪門子大聖人,你弄得老娘死去活來,要不是為了替祖上存下這一點血脈,老娘早就懸樑自盡了。你不要雞|巴一拔就不認得人。」
「你殺了我,我,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喜鵲和花二娘互相看了一眼,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殺死大金牙的時候,本來是讓王七蛋王八蛋兄弟倆動手。那王七蛋有點猶豫,哭喪著臉說,這大金牙熟人熟臉的,下不去傢伙。臨時換了一個外鄉的劊子手,那人原是個耕田種地的,也沒有殺過人,把大金牙從馬廄里提出來,帶到無人處,趁著黑暗低聲對他說:「兄弟,我念你家中還有一個瞎眼的老母,呆會兒我殺你之時,三刀兩刀先割了你的繩索,你拔腿就跑,我在後面假裝追你一陣。你脫身之後,三年兩載,莫要回普濟來。」
她讓他坐在床上,然後微微側過身子,對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嗎?」
那大金牙一看要放人,口氣立即就硬了起來:「打,誰敢打老子,王八蛋,你快點替老子鬆了綁,遲了一步,我要你好看。」
丁樹則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福也被嚇得面無人色。過了半晌,那徐福就起身一拱手:「丁先生,他既這麼說,說read.99csw.com明他還有一件人命大案在身,小的死活做不了主,人我是不能放。」
說完,不再理會瞎子老娘的哭叫和唾罵,押著他往學堂的方向去了。
聽徐拐子這麼說,大金牙早已經嚇癱了,坐在椅子上一動不敢動。正在這時,從門外衝進來幾個人,用繩子將他綁得嚴嚴實實。王七蛋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本來中午就要拿你,只因我們兄弟倆貪杯,差點誤了事。」
「可是,可是可是,你們為什麼要去打梅城呢?」
「不是他們要捉你,是有別的人要他們捉你。」
大金牙道:「開始還沒什麼,可喝著喝著,那王七蛋就從兜中掏出一段麻繩來,說『我們兄弟倆有什麼對不住大哥的地方,大哥休要怪罪』。這話說得好沒有來由。」
「你還要說什麼?」那人道。
「猜猜看,我看到了誰?」
瞎子道:「你們怎能聽那長洲婆子一面之詞,你怎知道她閨女是因我兒子奸她而自盡,怎知她不是自己害了肺癆死了,來普濟訛我?」
老娘就讓他上閣樓去躲一躲。
黃昏時分,家裡來了一個剃頭的。他懷裡夾著剃頭匣子,一瘸一拐地來到門前。大金牙認得他是夏庄的徐拐子。因想起自己的頭髮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剃了,不妨剃了頭再逃。他與徐拐子講好了價錢,就在椅子上坐下來,讓他剃頭。
「不,不不,不知道。」老虎拚命地搖頭,他彷彿覺得只要他把頭多搖幾下,校長就會放過他。
校長身披一件舊的紅花的夾襖,棉絮外翻。只有一樣和夢中相似,那就是她臉上的悲哀。就連她冷不防打個嗝兒,都能讓人聞到悲哀的氣息。當他的目光注意到床邊放著的一隻毫無遮攔的馬桶時,忽然覺得校長真是太可憐了。可自從他跨進房間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獃子,你這身蠻力,他們要是兩個加在一塊,也上不了你的身,不把你灌醉,如何能捉得住你?好在他們自己喝醉了,要不然,你的小命早就送在這兩個人手上。」瞎子說。
這個房間與他的夢中所見完全不同。沒有黑漆描金的大屏風,沒有光滑鋥亮的花梨木桌椅,沒有鑲著金邊的鏡子,沒有雞血紅花瓶。他留意到,校長睡的那張床也是那麼的寒磣,蚊帳打著補丁,床腳綁著麻繩,床上被褥凌亂,床前有一塊簡易的踏板,上面擱著一雙黑布的闊口棉鞋。
那丁樹則似乎一時還沒有回過神,站在院中兀自搖頭道:「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什麼?」
「你過來。」校長說,她的嗓音低低的,啞啞的。
這是老虎第一次來到校長所住居的伽藍殿read.99csw.com。這座殿宇又高又大,可房內的陳設卻極為簡陋。北牆支著一張小木床,床邊有一張長條桌,桌上一燈如豆。如此而已。大白天的,校長為什麼要在房裡點燈呢?
大金牙道:「娘這是想到哪裡去了,如今的光景與以前大不相同了。世道也要變,天下大亂,在普濟也已經革命了。」
「殺就殺唄。」喜鵲說,用手小心地護著油燈的火苗,不讓它被風吹滅。
瞎子見大金牙死活不答應,想了一會兒,就改口道:「剛才我聽那長洲婆子的言語,她倒不像是一個會撒皮打潑的人,她兒媳因你而死,她卻不去報官,找到家裡,所為的恐怕也就是爭幾個錢,你既然不聽我的勸,不肯出去躲避,也罷。你就把那箱子里的錢分出一半來,托個可靠的夥計,把與那長洲的婆子,打個圓場,老話說,花錢消災,別的你不依就算了,但萬萬要依我這句話。」
「王七蛋兄弟一時沒罩住你,很快就會有另外的人來抓你。你趕快去收拾收拾,天一黑,你就上路。你扶我一把,我去替你烙幾張餅,你帶在路上吃。」
「說什麼話?」
大金牙笑道:「娘,你這是怎麼了,我難道還怕他們不成,用不著躲出去,他們要再敢來,我就把他們一個不留都殺了。」
「唔,革命……」校長的頭似乎又疼了起來,她揉了揉太陽穴,懶懶道,「革命,就是誰都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知道他在革命,沒錯,但他還是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就好比……」
「你看看我,像不像個鬼?」
「你想忘掉什麼事?」
他那瞎子老娘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還有些見識,一聽說這件事就問他兒子:「你不要說別的,這事情是不是你做的?」
照村裡老人的說法,大金牙要是能管住他那張嘴,本來還不至於死。
「這麼說,是校長。」大金牙似乎一下子慌了神,酒也醒了一大半,「她幹嗎要捉我?她幹嗎要捉我……」
瞎子道:「咱家金牙縱有一千個不好,還有一件是好的,他孝順長輩。老娘這裏自不必說,就是說先生罷,他平常殺豬宰羊,那大腸、肚肺,你也沒有少吃。」
「革命就是殺人,和殺豬的手藝按說也差不了多少,都是那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勾當。過些日子,等我們攻下梅城,殺了州府老爺之後,再接你老人家去衙門裡去住。」
「他們既要捉我,幹嗎要請我喝酒呢?」大金牙道。
王八蛋拿眼睛看著徐福。徐福也正為牙疼鬧得心煩意亂,就揮揮手,「索性送他個人情,也別打了,下回殺了豬,替我們送個豬頭來下酒。」
老虎一愣,低著頭,嚅嚅道:「不,不,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