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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東西 第四節

第三章 小東西

第四節

在樓梯口,他碰見了他父親。
「好,我不說。」
老虎正愁一身力氣無處發泄,聽父親這麼說,就撇下小東西去後院劈柴。一眨眼工夫,他手裡拎著一把彈弓,又往前邊來了。
進了老夫人的屋,老虎看見隔壁的花二娘已經在那兒了。她正在給夫人額上敷毛巾,夫人的臉有些虛腫,亮亮的,就像打了一層蠟。看見唐六師進來,花二娘道:「剛才她睜開眼睛,我同她說話,她已經不認得人了。」
「看不出你小子還挺聰明的嘛。」翠蓮低聲說,大概是感到他的身體還在發抖,她就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說:「剛才你嚇壞了吧?」
老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並沒有上樓睡覺,而且直奔後院父親的賬房。賬房裡的燈還亮著,他的父親仍在噼噼啪啪地打著算盤。老虎來到他爹的門口,沒頭沒腦地衝著他爹就來了一句:「爹,我告訴你一件事,保險嚇你一跟頭。」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什麼竹篦子?」
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一個戴舊氈帽的人就說:「要殺,要殺。一定要殺。」
「他們要殺人啦。」老虎叫道。
丁樹則和他老婆也來探病,他們圍著寶琛,商量立碑和寫墓誌的事。花二娘正在廂房裡翻看布料,她們請來了裁縫,要為夫人做壽衣。孟婆婆手裡托著旱煙袋正忙著給客人們遞茶倒水,她逢人就說:「夫人這一走,別的不說,普濟的麻將搭子又少了一個。」那些客人照例坐在廳堂里,吸著煙,喝著茶,談東說西。那個裁縫脖子上掛著量衣尺,手裡捏著扁扁的粉餅,在布料上畫著線,看上去喜滋滋的。不光是裁縫,除了喜鵲之外,似乎人人都是興高采烈的樣子。老夫人雖說還沒死,可一個人躺在屋裡昏睡,已無人過問。
她在老虎臉上親了一口,說了句:「有人來了。今天晚上,你到學堂來……」隨後她沖他笑了一下,擺動著柔軟的腰肢,走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孟婆婆的門前的樹叢里。老虎仍獃獃地站在原地,腦子裡空空的,他甚至都來不及細想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它就結束了。就像做夢一樣,甚至比夢還要奇怪。他覺得身上什麼地方腫脹得厲害,又酸又疼。
她緊緊地摟著他,熱氣噴到他的臉上,可她的手指卻是涼涼的。「剛才,我們倆說的話,你可都聽見了?」她問道九-九-藏-書,聲音像嘆息,又像呻|吟,她的聲音太輕了,如果老虎不屏住呼吸,根本就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老虎愣愣地站在門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看見翠蓮在一個勁地給他使眼色。外地人訓完話,就坐下來剔牙。校長站了起來,她檢討說,普濟學堂發生這樣的事,她要負全部責任。因為她沒能約束好自己的部下。校長這時看了看站在門口的老虎。那眼神像是在看他,似乎又不像在看他,目光像刀一樣,亮晶晶的,人臉都變了形。
奇怪,他爹聽到這個消息后,並沒有像過去一樣驚慌失措,髒話連篇,而是表現得相當鎮定,老虎有點摸不著頭腦。他離開了父親的賬房,又朝前院來,正巧看見喜鵲拿盞油燈,和隔壁的花二娘從夫人的房中出來。就上前攔住她道:「他們要殺人啦。」
校長看著他,半天不說話。
老虎說:「請郎中給夫人瞧病。」
過了一會兒,郎中又問他:「寶琛去哪兒啦?」
「記得啊,怎麼啦?」小東西愣愣地看著他。
「碼好了。」
「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能往外說。」老虎道。
「他,他,他他他們要殺誰?」
老虎看見她正經過池塘朝他這邊走過來,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嚇得一時手足無措,只得硬起頭皮急急地往前走。那個女的顯然是已經發現了他,因為他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越走越快。到後來,她就跑了起來。
聞到煙味,老虎忽然有一種不可壓制的想抽煙的衝動。他已經不像過去那樣擔心夫人的病了。眼前的這些人和事似乎都與他無關。一切都不一樣了。
「不是讓你去劈柴嗎?」寶琛道。
他懵懵懂懂地從夫人的屋裡出來,在院中的迴廊下坐了一會兒,又去灶下喝了兩碗涼水,心還是怦怦地跳。回到樓上,在床上和衣躺了一會兒,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他反反覆復地想著的只有一件事:要是唐六師晚來一會兒,她會不會……
老虎的頭有些發暈。在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臉,可他知道,她的手指,她說話的腔調和聲音,還有她嘴裏呼出的氣息都是羞恥的,令人心醉的。
這場雨下到晌午才停。寶琛一身泥漿地從梅城回來了。他雇了一輛驢車,將夫人的壽板運了回來,還帶回來幾個木匠。木匠卸下擔子,在天井裡叮叮噹噹地做起活read.99csw.com來,不一會兒,就滿地都是刨花了。
她提著木桶來井邊打水。
「你這是怎麼了?吃錯藥啦?」她狐疑地看著他,那樣子,就像不認識他似的。
「你不在樓上睡覺,又跑下來做什麼?」寶琛說。
他出了院門,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像是做出一個重大決定似的,猛吸了一口氣,就往學堂的方向疾走。要是在路上碰到什麼人,他應該怎麼說?要是學堂的門關著他應當敲門嗎?要是他敲了門,他們還是不放他進去怎麼辦?一路上,他亂七八糟地想著這些問題,每一個都難以對付。好在所有這些問題都不需要一個答案。因為他在路上並沒有碰到什麼人,而且學堂的門是開著的,當他跨進皂龍寺廟門的那刻,他真的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那你叫我姐姐……」
「那就把它搬到柴屋去碼好。」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她的手指滑過他的嘴唇:「幾天不見,你都長鬍子了。」她的手指撫過他的脖頸,「喲,都長喉結了。」又去捏他的胳膊,「瞧這身板,多結實!」
她把木桶遞給他,就用手叉著腰眼,在那兒揉她的腰。老虎在打水的時候,聞到井底撲面而來的涼氣,才知道自己的臉有多麼的燥熱。他把滿滿一桶水遞給喜鵲,喜鵲伸手來接,他卻不撒手。他似乎又聽見翠蓮在黑暗中的聲音,她說,我的底下潮了。要是喜鵲說這句話,會是什麼樣子?他獃獃地看著她衣服上的藍色的小碎花,看著她的手臂上細細的絨毛。
「你這麼晚到這裏來做什麼?」她說話的聲音不高,可還是讓人感到很害怕。他轉身看了看翠蓮。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尿都憋不住了。
這時候,小東西忽然翻了一個身,嘴裏突然說了一句:「要下雨了。」
他就叫她姐姐。
寶琛先是一愣,繼而不耐煩地朝他揮手,「去去去,你還是趕緊上樓睡覺去正經,少在這兒一驚一乍的,害得我又把賬算錯。」
「老虎。」校長威嚴地叫他。
老虎不時地抬頭望天,可太陽仍在天上高高地掛著,一動不動。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了。喧鬧中,他聽見彈棉花的聲音,悠悠地傳來。他知道這個聲音中藏著一個秘密,他覺得這個秘密是脆弱的,就像天上一朵一朵的浮雲,讓風一吹就散開了,他有點擔心,在黑暗來臨之前,還九-九-藏-書會發生什麼事讓他的期盼落了空。它是真的嗎?真的會有這樣事?她會不會把衣裳都脫|光了呢?他反覆地問自己。每過一分鐘,都會讓他心驚膽戰。
老虎說:「他去梅城給夫人看壽板去了。」
他什麼都不去想,哪兒都不會動。站在那兒任她擺布。
王七蛋這句話,讓老虎喘過一口氣來。原來他們要殺的不是我。那他們要殺誰呢?
「哪個彈棉花的人?」
「是該看看壽板了。」唐六師說,「不過,還沒這麼快,我看她還有個五六天的光景。」
「人我已經把他捉起來了,關在馬廄里了。」王七蛋說。
「好兄弟……」她的腹部緊緊地頂著他的脊背,她的手像水一樣流向他的胸脯。老虎偷偷地吸氣,以便讓她的手從領口順利地進去。她撫摸他的胸脯,他的肚子,他的兩肋。她手那樣涼,那樣軟,那樣甜蜜。
「那塊頭巾,是翠蓮的。」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早早地把小東西哄睡了,就一個人悄悄地溜下樓來。
老虎前腳從香積廚出來,翠蓮後腳就跟出來了。
「彈棉花的。」
「你問他是不是屬豬的……」老虎說。
「撒手啊,二百五。」喜鵲急了,她一使勁,桶里的水就潑了一地。
這時校長才真正第一次發現了他。
「跟姐姐說實話。你都聽見了些什麼?」
有人在輕輕地推他,是喜鵲。
「你還記得我們去孫姑娘家的時候,桌子上有一塊綠頭巾……」
壽材快要做好了。他看見一個木匠正在往棺蓋上刮灰泥,看樣子是準備上漆了。
「這事兒,誰都不能說。姐姐的性命全在兄弟手上……」突然,她鬆開了他,回過頭去朝身後張望。他們倆都聽見了不遠處傳來的咳嗽聲。老虎知道唐六師已經快要攆過來了。
「他睡了。」
老虎定了定神,這才回答說:「夫人不好了,讓我來叫你回去看看。」
好在他只不過隨便這麼問一句,他的心思不在這兒。他的身邊一左一右跟著兩個戲班子的領頭,他們正在勸說寶琛在夫人歸天之後搭台唱戲。
「不告訴……」老虎說。他的聲音都變了,聽上去就像哭一樣。他在心裏定下了一個主意,不管她說什麼,他都答應,不論她要求自己做什麼,他都會立即去做。「打死我,我也不說。」過了一會兒,他又補充說。
「就是住在孫姑娘家的那個外地人。」
九_九_藏_書「我讓你先回去,不用等我。」唐六師懷裡夾著一個木頭匣子,已經走到了弄堂口,嘴裏嘀咕道:「其實我來不來這一趟,都沒用了。你家夫人不中了。我昨天下午給她配了一服藥,要是服了葯,一個晚上太平無事,還有迴旋的餘地。晚上睡覺,我連衣服都沒脫,這不,你一敲門,我就知道她沒救了。」郎中絮絮叨叨地說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他正在有些不知所措,忽然聽見校長說:「你們覺得,這個人,要不要殺?」
她的聲音像霧一樣,細細柔柔,絲絲縷縷。
老虎兩腿一軟,嚇得魂飛魄散:「殺我,你,你們幹嗎要殺我?」
寶琛上上下下打量了兒子一眼,搖搖頭,不再說什麼,自己走了。
老虎冒冒失失地進了屋,發現屋裡除了翠蓮之外,還有另外的七八個人。他們正在開會。一個穿長衫的人,正操著難聽的外地口音在訓話。他聲音不高,可老虎看得出他很生氣。除了他一個人站著之外,其餘的人一律圍桌而坐,包括校長在內,每個人都鐵青著臉。這個外地人似乎沒有留意到老虎的闖入,他說著說著,就罵起人來:不像話,太不像話了。老虎發現,校長的臉色很難看。
「小東西呢?他沒跟你在一起?」
「發什麼呆呢?」喜鵲說,「幫我打水,我的腰都快斷了。」
「嗯。」老虎餘悸未消,嚇得一哆嗦。翠蓮還在給他遞眼色。
「老虎,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翠蓮的眉毛往上一揚,提醒他。
「什麼頭巾?」
翠蓮嘿嘿地笑了起來:「你管呢,反正殺誰也不會殺你。」
當然,更不會有人去照管小東西了。他和老虎兩個人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害得孟婆婆失手丟了茶盞,在地上摔得粉碎。
學堂里靜寂無聲。每一個房殿中都亮著燈。霧氣中有一些人影出沒,間或有一兩聲咳嗽。觀音殿的迴廊和藥師房連在一起,繞過迴廊和藥師房的山牆,他就可以看見香積廚了。他知道,翠蓮在那兒的伙房裡管事。奇怪的是,他穿過庭院、迴廊的時候,竟然沒有碰到一個人。香積廚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建築,據說在香火鼎盛的年月,那兒可以同時容納一百個僧侶吃飯。房裡的燈光比別處要亮一些。老虎已經來到了香積廚的門口了。在準備進門的時候,老虎最後一次提醒自己:非得這樣不可嗎?現在回頭read.99csw.com還來得及。可他的手輕輕一碰,門就開了。
「不信你自己去看。」老虎說。
「好兄弟,今天的事,可不許告訴別人。」她喃喃地說。
他是在說夢話,可奇怪的是,他剛說完這句話,老虎果然聽見屋頂的瓦上有了嘀嘀嗒嗒的雨點聲。隨後,窗外的樹影搖動起來,颳風了。
「那就像你所說,殺了吧。」校長懶懶地說,「他人呢?」
老虎走到孟婆婆家旁邊的弄堂口,那個女的已經追上他。那女人將一隻手搭在他的肩頭上。老虎的周身一陣冰涼,站在那兒,手和腳都不會動了。那女人將臉湊在他的脖子里,低低說:「老虎,這麼晚了,你到這裏來幹什麼?」
老虎決定把小東西弄醒,他要是再不找個人說說話,就會憋死的。可他怎麼弄,小東西還是不醒,他胳肢他,拍打他的臉,朝他脖子里哈氣,他扶他坐起來。沒想到,那小東西坐著也能睡。最後他只好用手捏住他的鼻子,小東西忽然張開嘴,猛吸了一口氣,擦了擦眼睛,笑了起來。他就是好脾氣,怎麼弄他,他都不惱。
「你先回去吧,我呆會兒就來。」過了半晌,校長道。
小東西說完了這句話,就往枕頭上一靠,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屋外雨聲大作。油燈被風吹滅之後,他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唐六師進了屋,在床邊坐下,抓過夫人的那隻手來,捏了捏,就搖頭道:「總有一道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事到如今,就是扁鵲再世,我看也是束手無策了。」說完,也不診病,也不配藥,從木匣子里翻出一桿水煙袋來,蹺著二郎腿,吧嗒吧嗒地抽起煙來。
「叫好姐姐……」
「不唱戲。」寶琛不耐煩地說,「兵荒馬亂的,不唱戲。」他背著手,頭也不回地往後院走了。
「這麼快?」
老虎就叫她好姐姐。
「你還記得那個彈棉花的人嗎?」老虎問他。
「還有一把竹篦子。」
「劈好了。」
「你要是實在閑得沒事,」寶琛看了老虎一眼,說道,「就去後院把那堆柴火劈了,別在這兒給我添亂。」
他這一喊,屋裡的另一個漢子介面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只有殺了。」
她竟然還會問起小東西。不過他已經不像剛才那樣慌亂了。
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他聽見自己自言自語地說了這麼一句。
寶琛停下手裡的活,抬頭看了他一眼,就問他是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