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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禁語 第三節

第四章 禁語

第三節

「說話了。」喜鵲道,「她突然就說話了,不是啞巴。」
秀米看了半日,流連再三,只是老頭索價太貴,只得作罷。兩人剛剛走出院門,那老頭又追出來叫住了她們,老頭道:
喜鵲抱膝坐在床上,身子就像打擺子似的一陣陣發冷。約摸過了半個多時辰,她聽見秀米又磨了一會兒牙,發出了均勻的鼾聲,這才慢慢地把心穩住。她居然騙了我三年半!如果不是做夢泄漏了秘密,她很可能就這樣蒙我一輩子。可這一切又是為什麼呢?等到明天早上她醒了,我可要好好問問她,喜鵲想。不過,到了第二天她在酴架下碰見秀米的時候,又忽然改變了主意。
當然,令她心煩的事可不止這一件。丁先生葬禮后的第二天,不知從哪裡刮來的一股邪風,帶來了雞瘟,把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幾十隻母雞全都瘟死了。她把那些死雞全都褪了毛,腌了十幾隻,給孟婆婆和花二娘家又送去了幾隻,孟婆婆笑道:
「唉――臉上沒有熱氣了,雪才會積起來。」
「說話?她說話又怎麼了啦?」花二娘手裡摟著自己的小孫子。那孩子餓得臉色發青,雙手亂抖。
她,她她……喜鵲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終於開口說話了。她不是啞巴。我早就知道她不是啞巴,啞巴怎麼會說夢話呢?
那老頭道:「這花跟了我一輩子,若不是為了幾個棺材錢,我是斷斷捨不得讓出它去。」
也許是興奮過了頭,也許是飢餓讓她有點神志不清,喜鵲一推開孟婆婆家的門,就對著屋裡的人宣佈道:
兩位老人就著那袋米,每日一次,在孟婆婆家門口施粥。看著村裡的男女老幼井然有序地在孟婆婆家門口等著分粥,秀米的心裏真是悲欣交集。原先擔心的哄搶局面並沒有發生,甚至當隊伍中混進來幾個來歷不明的外鄉人和乞丐,村裡人也沒有趕走他們,一人一勺,一個也不少。這一幕多多少少讓她想起了張季元以及他尚未來得及建立的那個大同世界;想起了自己在花家舍的日子,那個夭折了的普濟學堂;還有父親出走時所帶走的那個桃花夢。
不料,這株古梅移至普濟家中,任憑秀米如何悉心照料,不到兩個月,竟懨懨而枯。喜鵲嘆道:「這花原來也通人性,怕是捨不得離開主人。」一席話,說得秀米黯然神傷。後來,兩人趕集時曾專門去老頭家探訪。卻見園林凋敝,門戶歪斜,院中已空無一人。只有滿樹的枯豆莢在風中習習作響。問及鄰舍,說老頭已死去多日了。
「這長洲地方,多鄙俗浮浪之人。懂得品藻花木的幽人韻士萬無其一,二位既肯造訪寒圃,亦是惜花之人。這株古梅你們若看得上眼,就帶走吧。錢,你們看著給就行。過去,不知有多少人慕名前來買它,因捨不得它寄人籬下,故而一直沒賣。現如今,我已這把年紀了,今天脫下的鞋襪,明天早上就說不定穿不|穿了。這古梅有個落腳處,我也安心。」說話間不覺墜下淚來。
「我如今是老鼠尾巴上生個瘡,有膿也不多。」
花二娘拉了拉孟婆婆的袖子,不讓她說下去,笑道:「這下全村的人都有救了。等到飢荒熬read•99csw•com過去,我讓人給你立碑。」
喜鵲將這枚金蟬拿到當鋪去,當鋪的掌柜拒不肯收。他甚至連看都不好好看一眼,攏著袖子,淡淡地說:「我知道它是金的,可如今人都快餓死了,這金子也就不值錢了。」
孟婆婆和花二娘忙踮著小腳,分頭去各家說了。很快,說來也奇怪,村民們自發地從家中送來了麩子、米糠、豆餅,也有人把來年的豆種都拿來了,就連二禿子夫婦也送來了一袋白面。
過了小寒,村裡就開始死人了。丁師母也是那個時候死的,當時無人知曉。等到這年的臘月,當人們想起這個人來的時候,才發現她在床上早已變成了一具乾屍。
丁師母顯然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她站在村口,一遍遍地自語道:這蝗蜢一鬧,到了秋後,我們還吃什麼呀?孟婆婆沒好氣地接話道:
「你去把孟婆婆、花二娘她們叫來。」
喜鵲聽說屠夫二禿子家裡尚有餘糧,就厚著臉皮到二禿子的門上借糧。這二禿子原來跟著秀米辦過普濟學堂,後來頂了大金牙的缺,在村裡殺豬賣肉,賺了一些錢后又開了一家米店。
喜鵲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剛要入睡,忽然聽見秀米翻了一個身,在黑暗中朗聲說道:
這人蜷縮在鄰舍的房檐下,背靠著山牆,正在狼吞虎咽地吃著饅頭。帽檐壓得很低,抱著一隻打狗棍,一雙手又瘦又黑。不過,喜鵲看不到那人的眼睛。這個人一定在哪兒見過。當時,喜鵲手裡托著一隻簸箕正在和孟婆婆給送殯的人發喪花,那些小花是紙做的,有白、黃兩種。她把自己認識的人全部在心裏默念了一遍還是理不出任何頭緒。她決定上前看個究竟。奇怪的是,她剛往前走了幾步,那個乞丐也順著牆角往後退。喜鵲加快了步子,那個人也隨之調整了步伐,一邊往村外走,一邊扭過頭來看她。這說明,那個乞丐不僅認識自己,而且擔心被喜鵲認出來。她一直追到村外,看見那個人走上了通往梅城的官道,這才停了下來,兩手按著腰眼直喘氣。過後好多天,喜鵲一直心事重重的,心裏老想著這個乞丐。
「吃屎。」
喜鵲滿腹狐疑地往回走,到了家門口,這才想起自己把最重要事給忘了。又原路踅回去。
到了這年的八月,旱情還未緩解,飛蝗又跟著來了。第一個發現飛蝗的是渡口的譚水金,他從船艙只發現了三四隻,就朝村中呼號狂奔: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喜鵲「噢」了一聲,就往外走。她光顧著高興,開始,一點都不覺得這樣的對話有什麼不同尋常。可當她跨過門檻時,忽然像釘子一樣釘住了。她回過頭來,吃驚地看著秀米。什麼什麼什麼?她說什麼?!
現在好了,糧食有了,秀米也能說話了。什麼煩惱都沒有了。她覺得自己有的是力氣,就是再餓上十天半個月也能撐得住。
「我們家秀米開口說話了。」
按照秀米的意思,這袋米每日由兩位老人負責施粥,全村人熬一天是一天。孟婆婆道:「閨女,說句不好聽的,你當年鬧瘋病那會兒,又是革命啦,又是食堂啦,整天舞槍弄棒,大嬸看了九-九-藏-書,心裏不是滋味……」
「她是啞巴嗎?」花二娘冷冷地道。她顯然是餓糊塗了。
「她其實哪兒都沒去,在村西小東西的墳頭上坐了一整天。我們兩個剛把她勸回來,這會兒在家躺著呢。」
村裡的男女老幼都跪在皂龍寺前祈雨,而一些精明的商人早已預感到了秋冬季節即將來臨的大飢荒。他們暗中囤積糧食,導致米價飛漲,人心惶惶。那天要把喜鵲養的些小豬推到集市去賣,花二娘說,人都快餓死了,哪來的糧食餵豬呢?果然,到了集市上,除了幾個眼珠發綠,四處打聽糧價的外鄉人之外,集市上人煙稀少,她的小豬一個也沒賣出去。
這一次她聽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嚇出了一身冷汗。見鬼,見鬼,見鬼!原來她會說話!原來她不是啞巴!原來……
「米,米,是米啊。」
「幹嗎叫她們?」
「唉――」
秀米丟下手裡的書,笑了一下,似乎在說:「怎麼辦?死唄!」
喜鵲剛想要走,只聽二禿子又道:「除非――」
在這群人中,有一個人身穿麻衣,頭戴一頂破草帽,懷裡掖著一隻木棍,只是靜坐不動,似乎在想什麼心事。喜鵲覺得奇怪,就多看了那人兩眼。當她回到家中,在灶下生火時,忽然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但又想不起來是誰。她總覺得心裏不踏實,就起身熄了火,又折回丁家而去,想去探個究竟,可到了丁家門前,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第二天,喜鵲早早就起了床。可等她到了廚房的灶下,才想起來已無飯可做了。自己一個人坐在灶膛里流了一會兒淚,不覺中就看見房子在眼前直轉,等到稍稍定了定神,房子倒是不轉了,可眼睛看什麼都有了重影。她想站起身來,可晃晃悠悠就是站不穩。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她從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喝了幾口,就想回到床上躺下。
到了出殯的這一天,那個神秘的乞丐再次出現了。
她回到村裡的時候,看見隔壁的花二娘正帶著兩個兒子在樹下撲棗。一看到她滿頭大汗的樣子,花二娘朝她努努嘴,笑了。她告訴喜鵲,一聽說秀米不見了,她和孟婆婆就幫著去找。
花二娘一手摟著一個孫子,正坐在陰暗的屋子裡看著門口漫天飛舞的雪花發獃,嘴裏喃喃道:「不怕,不怕,要死咱們仨一起死。」喜鵲只得裝出偶爾路過她門上的樣子,一聲不響地回了家。
去年冬末的一天,喜鵲去村西的金針地里挖菜,途徑皂龍寺,忽聞得一股幽香隨風浮動。循香而去,終於在寺中倒塌的伽藍殿瓦礫中斫得幾枝,回來插在閣樓的花瓶里。這束臘梅顏色深黃,花密香濃。等到花掉盡,從桌上移走數日,室內尚有餘香。
可還沒等她進門,就聽見屋裡孩子的哭聲響成了一片。她沒有敲門,又去了隔壁的花二娘家。
喜鵲做好飯,秀米也沒有起來吃。只在床上蒙頭大睡。喜鵲匆匆忙忙扒了幾口飯,想到樓上去陪她。她看見秀米似乎正在流淚,枕巾和被頭都哭濕了。喜鵲想,也許是她看見中秋節家家戶戶都去上墳,不知怎麼就想起那個小東西來了。一想到小東西,喜鵲的眼淚也止九*九*藏*書不住地掉下來。聽說秀米在獄中還生過一個孩子,不知是死是活。如果活著,也該有當初的小東西那麼大了吧。渡口的水金一口咬定那孩子是譚四所生,曾幾次上門詢問孩子的下落。他說,就算是把渡船賣了,也要把這個孩子尋回來。可他碰上這麼個啞巴,又有什麼辦法呢。任憑他說什麼,秀米照例是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想到這些傷心事,她陪著秀米流了半天的淚。隨後就褪去鞋襪,吹了燈,挨著她昏昏睡去了。
秀米和喜鵲每次去長洲趕集,都會在一處道觀前看見一個賣花的老頭。但她們幾乎從未看到過有什麼人問他買花。她們經過道觀時雖然也偶爾停下來觀看,可賣花擔上都是一些尋常花草,無甚別緻的品色,也從未問過價。終於有一天,老頭叫住了她們。他說,他家有一株古梅,原是會稽府的舊物。他經手之後,也已養了六十年了。他的家離這兒不遠,老頭問她們想不想去看看。秀米看喜鵲,喜鵲看秀米,一時未置可否,但最終還是跟著他去了。
在經過天井的時候,忽然看見牆邊有一個鼓鼓囊囊的東西。下了一夜的雪把它蓋住了。喜鵲走過去,用腳踢了踢,是個布袋子。她扒開積雪,用手壓了壓,心裏就是一緊。她趕緊打開布袋:天哪,不會吧?裏面裝著的竟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除非怎樣?」喜鵲聽得二禿子的口氣鬆了,趕忙問道。
看著這一袋雪白的大米,花二娘先是「菩薩菩薩」地叫個不停,好一會兒才說:「誰有這麼大的家業,到了這會兒還能有這樣稀罕的東西!」
喜鵲點點頭。
他們繞過道觀,穿過兩條狹長的石巷,又過了幾座小橋,最後來到了一座乾乾淨淨的院落前。院子很大,三面圍有竹籬,園中種著菜,也有花,但大多早已凋零。看得出院子的主人原是一個有錢人家,但不知何故只落下老漢伶仃一人。老漢帶她們穿過園中的小徑,來到一個草亭里。果然是一株古梅。虯枝盤曲,凜然蒼勁之氣,讓人一見難忘。此花久歷風日,地氣所鍾,花枝糾曲萬狀,蒼蘚鱗皴,封滿盆身。又有苔須垂於枝間,或長數寸。偶爾風過,綠絲披拂,惹人憐愛。
孟婆婆道:「閨女,你是哪來的這袋子米?」
「你只管去叫,我有事和她們商量。」
奇怪,她們怎麼一點都不吃驚,也不高興?
村裡的那些愁容滿面的農民哄然而笑。當時,譚水金沒有笑,正一聲不吭地撿那些死蝗蟲。撿了好幾麻袋,全都用鹽腌在水缸里。他和老婆高彩霞正是靠著這幾麻袋腌蝗蟲度過了這個難熬的飢荒。
喜鵲一下子就被嚇醒了。誰在嘆氣呢?那聲音聽上去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既清晰又沉重。喜鵲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點了燈,看了看秀米,她似乎睡得很香,牙齒磨得咯咯響。喜鵲疑神疑鬼地打開了門,閣樓外月亮在雲層里若隱若現,樹木在風中搖晃,颯颯有聲,並不見半個人影。會不會是自己聽錯了,或者做了一個夢?她的心裏七上八下的。
到了半夜,蒙中喜鵲忽聽得有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秀米見他這麼說,read•99csw.com就和喜鵲將衣袋裡的錢全都翻了出來給他。老梅易手之時,老者撫之再三,抖抖索索,心猶不忍。反覆告以翻盆澆灌之訣,護養培土之術,最後又將兩人一直送出長洲鎮外,這才揮手而別。
到了後半夜,當她在閣樓里餓得醒過來,摳下牆上的一點石灰放在嘴裏咀嚼的時候,喜鵲的心裏就有點後悔。當初還不如就答應了二禿子,讓他弄幾下算了。她從床上坐起來看了看秀米,問道:「怎麼辦?」
到了八月,村上棗子都紅了。這天早上,喜鵲起床后忽然不見了秀米。屋裡屋外都找遍了,就是不見她人影。最後喜鵲掐指一算,這天剛好逢集,她會不會一個人去長洲趕集?到了中午,還沒見她回來,喜鵲實在憋不住了,就趕緊往集市上跑。到了長洲,集市已經快散了。喜鵲旮旮旯旯都找了一遍,碰到熟人就打聽,一直呆到傍晚,這才返回普濟。
她也來不及細想,撒腿就往後院跑。她也不知是哪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一口氣咚咚地跑到樓上,對著正在梳頭的秀米大叫:
不到三日,那些飛蝗,密密麻麻地從東南方向飛來,在天空中像箭鏃一般紛紛揚揚,所到之處,猶如烏雲蔽日。那些村民,一開始還燃放鞭炮,將火把綁在竹竿上去田間驅趕。飛蝗越集越多,頭上、領子里,嘴裏到處都是。到了後來,他們索性就蹲在田埂上痛哭起來。飛蝗過後,田裡的糧食顆粒無存,就連樹上的樹葉也都被啄食一空。
喜鵲回到家中,見秀米躺在閣樓里睡得正香,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不料,就在同一天的晚上,發生了這樣一件事。
「你跟我到房中,讓我弄幾下。糧食的事,好說。」二禿子低聲道。
「噢,這麼說,她不是啞巴。不是啞巴,能說話,好,好好。」孟婆婆顛來倒去地說著,又去刮她的鍋了。
秀米知道,皂龍寺的臘梅是一個和尚種的,俗名狗蠅。她還記得小時候,每到過年,母親帶著她踏雪去寺中剪枝時的情景。當然,她也不會忘記這座現已廢棄的寺院一度曾是普濟學堂的舊址。不過,秀米想極力忘卻的也就是那些事情,就像指甲里扎進了一根木刺,說不定什麼時候抬起手就會鑽心的疼痛。
唉――臉上沒熱氣了,雪才會積起來。
經過數年的栽培,酴架下的花草已有百余種。春天有海棠、梅花、芍藥、紫蘇和薔薇;夏天則是芙蓉、蜀葵、石榴;秋天是素馨、木樨、蘭蕙和鳳仙;冬天有臘梅和水仙。普濟人多有養水仙的習慣,約在冬至前後,于集市上購得一二苞頭以瓷盆貯水,疊以卵石,明窗淨几,傲雪而放。唯臘梅最不易得。范成大《梅譜》中說,臘梅本非梅類,以其與梅同時,性酷似,香又近,色如蜜脾,故有梅名。秀米曾多次囑咐喜鵲趕集時留心尋訪。但年復一年,終無所獲。
秀米聽她這麼一嚷,也有些慌了神,趕緊丟下手裡的梳子,跟著她下了樓,朝前院跑去。果然是大米。秀米掏出一把米,湊在鼻前聞了聞,立刻轉過身來,對喜鵲說:
這天傍晚,喜鵲從丁家忙了一整天,正想回家看看,出門時,看到丁家屋外的樹陰下https://read.99csw.com,擺著一張破圓桌,一群衣衫襤褸的人正在那邊吃吃喝喝。這些都是乞丐,循著酒香來的,上不得正席。丁家就在屋外擺上桌子,擱上米飯和簡單的菜肴供他們吃喝。那群乞丐又喊又叫,都在你爭我拉,還有一個孩子,跳到桌上,抓起盆中的米飯就往嘴裏塞。
那枚金蟬,秀米一直把它收在身邊,當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手絹,將它交給喜鵲的時候,眼睛里亮晶晶的。一看到這隻金蟬,喜鵲就想起小東西來,想起秀米在夢中說:
那二禿子正在中門烤火,見喜鵲來到院中,也不說話,只拿眼睛來瞅她。喜鵲低著頭,紅著臉,站在庭院中很不自在地左右扭擺著身子。最後,二禿子放下手中的腳爐,嘻皮笑臉地來到她的跟前,把臉湊到她耳根說:「你是來借糧,對不對?」
喜鵲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麼下流的話來,又羞又急,一扭頭就跑出了院子,去了孟婆婆家。
「我原來還以為她是啞巴呢。」
到了二三月間,春氣萌動,池塘波綠,雨水綿綿。又細又密的花針小雨從驚蟄一直下到清明,柳絲在雨中亮了。等到天氣晴和的日子,秀米偶爾路經後院的酴架,突然發現這些年移栽的十余盆梅花全都開了。
江梅花信單薄,疏瘦有韻,淡香撲鼻;而官城梅則花敷葉腴,心色微黃,花蕊繁密。其餘如湘梅、綠萼、百葉、鴛鴦、杏馨諸屬,花枝扶疏,隨風而顫。其色或紫紅或嫩白,其香或濃或淡,也都擠擠簇簇,爭奇鬥豔。
「她說話了嗎?」孟婆婆有氣無力地問道。她正用一把湯匙使勁地刮著鍋底的嘎巴,可只刮下來一點鐵屑。
這年夏末,普濟出現了百年未遇的旱情。村裡的老人們說,這一年的雨水都在春季下完了,從七月開始,天上再也沒有落過一滴雨,土地皸裂,河水乾涸。烈日流火,赤地千里。連孟婆婆家門口長了二百多年的一棵大杏樹都枯死了。秀米養在酴架下的那些花,因受不了井水的寒冽,黃的黃,蔫的蔫,不出月余,相繼死了大半。
那些日子,喜鵲餓得兩眼發綠,用她的話來說,餓得連桌子、板凳都想拆了吃了。秀米每天只喝很少一點麥皮湯,卧在床上看書,很少到樓下來,看上去既不慌亂,也不痛苦,甚至更樂意這樣。家裡的東西,可以賣的都賣了。
隨後,喜鵲又到了花二娘家:「二娘,剛才我聽見我們家秀米說話來著。」
「天哪!」喜鵲失聲尖叫了起來,「哪來的這麼多米?」她抬頭看了看天井的院牆,再看了看地上,牆頭的瓦掉下來好幾片,在牆腳摔得粉碎。一定是什麼人在昨天夜裡將米袋從牆頭翻下來的。
喜鵲聽她這麼說,就把心放下了。正要往家走,只聽得二娘在背後說道:「這會兒才想起那個可憐的孩子來,不也太遲了?」
「要不怎麼說丁先生這個人有福氣呢,他一死,雞也就跟著死了。他若活到現在,你哪來的雞蛋送給他去吃。」
喜鵲說:「早上起來,我就見它在院子里,興許是昨晚從牆頭上翻進來的。」秀米道:「別商量這糧食是從哪裡來的了,先救人要緊。」孟婆婆道:「是啊,先救人要緊。閨女,你打算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