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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禁語 第二節

第四章 禁語

第二節

很快,時間已過去了三年。
那人一聽,氣得鬍子直抖:「怎麼?她不肯出來見老子?她連老子也不肯見?你再去同她說,我是小驢子,小驢子呀。」
有一次,喜鵲去集市趕集,到天黑才回來。她吃驚地發現,秀米替她燒了一鍋飯,在燈下等她。滿頭滿臉都是煙灰。飯雖然糊了一點,菜里加了太多的鹽,可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她含著淚花拚命地吃,把自己的肚子都快撐破了。晚上,秀米又搶著去刷鍋,最後鍋鏟將鐵鍋剷出一個洞來。
「是的。」
這個中年人是誰?從何而來?金蟬是怎麼回事?秀米為何看見後會落淚?她為何放著好好的官家小姐不做,要去搞什麼革命?可秀米的世界,不用說,她完全進不去,甚至連邊都挨不著。似乎每個人都被一些東西圍困著,喜鵲覺得自己也一樣。當她試著要去衝出這個封閉的世界時,就如一滴水掉在燒得通紅的烙鐵上,「刺」的一聲就化了。屋外的雪下得正大,那些紛紛揚揚的雪片似乎不屑於回答她的問題。
「噢。」
令父親感到煩惱的是,陰天或下雨之時,時間就會搞得一團糟。清晨的晦冥更近於黃昏,而某一個秋日午後的溫暖陽光亦會使人誤以為置身於春和景明的四月。特別是你一覺醒來,大腦還處於失神狀態,而亭子四周的風物則促使你即刻作出判斷。
「丁先生又病了,背上爛了一個洞。」
此時,屋外電閃雷鳴,屋內一燈如豆,暗影憧憧。難道陸家老爺的發瘋和張季元有什麼瓜葛?喜鵲不敢再想下去了,似乎覺得那個老頭子就在她的身後。她把書合上,再也無心多看它一眼,一個人獃獃地縮在桌子邊發抖。等到雨小了一點,她就趕緊抱了書,一溜煙地跑到後院找秀米去了。
除了對星象的觀察、光陰記錄之外,書中遺存大量的雜記、詩詞、歌賦以及信手寫下的讓人不明就裡的片言隻字。遺稿終於光緒三年臘月初八。父親最後寫下的幾行小字:
喜鵲一見,如獲至寶。拿著這頁紙箋,回到自己的房中,一個人去參悟體味去了。這句話看著就讓人心裏覺得舒服,喜鵲想。杏花,村裡倒也常見,孟婆婆家門前就有一棵。春雨呢,過了驚蟄,每天淅淅瀝瀝,簡直就下個沒完。至於江南,那就更不用說了,說的就是普濟、梅城一帶。可把這三件東西擱在一起,意思好像立刻就不一樣了,像畫的畫一樣,卻是能想不能看。妙哉妙哉,呵呵,原來作詩這樣簡單。她覺得這樣的詩自己也能寫,隨便找幾樣東西放在一塊就成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這個字你怎麼不認得?木瓜!這是『粥』啊。」
秀米來前院的次數也漸漸多了。她做飯的時候,秀米就來幫她燒火,她去餵豬的時候,她就跟著她去看。這年冬天,母豬又生了一窩小豬,秀米和她提著一盞馬燈,在臭氣熏天的豬圈裡守護了整整一個晚上。每當一個小豬生下來的時候,喜鵲笑,她也笑。看起來,她很喜歡這些小動物。秀米為了不傷著它的嫩嫩的皮膚,就用毛巾浸了熱水擰乾,替它揩去血污。她還像哄嬰兒一樣將小豬抱在懷裡,哄它睡覺。
丁樹則仰卧在竹床上,肚子脹得像個鼓一樣,屋子裡擠滿了人。六師郎中、花二娘、孟婆婆,還有兩個從外地趕來的親眷,都侍立在床側,一言不發,等著丁先生咽下最後一口氣。聽師母說,先生自從入伏之後,就沒有像模像樣地拉過一次屎。六師郎中開出的藥方,用蘆根加荷葉、大黃煎了湯,一連服了七八天總不見效。丁先生一會兒急喘,一會兒蹬腿,眼睛半睜半閉,從中午一直折騰到天黑。最後連師母都看不過去了,就流著眼淚,俯下身體對先生喊道:
開始的時候,喜鵲還讓茶讓座,待若上賓。客人離去時,還代為致謙,送出家門。因見秀米在客人走後,必有幾日茶飯不思,黯然神傷,甚至木然落淚,喜鵲對那些訪客就多了一層不屑與憎惡。到了後來,她漸漸地沒了耐心。凡有來人,喜鵲亦不通報,即告以「主人不在」,一律都替她擋了駕,連推帶搡轟出門去了事。
每當黃昏來臨,夕照移上西牆,將院牆上的茸草和葛藤襯得一片火紅,秀米就會從閣樓上下來,匿跡于酴架、竹林和柴房之間。院落庭階未經除掃,過雨之後,滿地腐葉堆積,到處都是九*九*藏*書綠茸茸的蘚苔,色翠而靜閑。
誰知經她這麼一問,秀米乾脆撩開被子,爬到她這頭來了。兩個人並肩躺著,喜鵲的心怦怦直跳。盆里的炭火噼啪作響,而密如貫珠的雪粒落在屋頂的瓦片上,簌簌如雨。黑暗中,她感到秀米在哭泣,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濕乎乎的。秀米也摸了摸她的臉。隨後,喜鵲就輕輕地扳過她的頭來,將她按在自己的懷裡。
有數不清的夜晚,父親都在這座小亭里仰觀浩瀚的群星,並試圖給一些有固定位置的恆星命名。這些名稱五花八門,既有花朵,亦有動物,甚至還有家人或他所熟悉的人名。比如說在遺稿的某一頁,父親這樣記述道:
丁樹則道:「這些訪客多半是秀米的舊識。辛亥前,與你家主人多有往返。二次革命失敗之後,袁世凱成了一世之梟雄,南方黨人政客紛紛作鳥獸散,或投靠北平,或另謀出路。有些人平步青雲,搖身而變為都督、參謀、司令,另一些人則淪落江湖,惕息而為布衣、乞丐。這些人來找秀米,請她出來做事者有之,衣錦還鄉,招搖過市、睥睨自雄者有之,還有人純粹出於私交舊誼,順道探訪,沒有什麼明確的目的。當然,也許這些都是借口。這些人不厭其煩,遠道而來,無非是因為秀米的美貌而已。」
秀米記得小時候,常常看見翠蓮取鳳仙花于陶缽,加入明礬少許,搗爛成漿泥,靠在牆根椅子上,蹺著二郎腿,染她的指甲。一邊染指甲,一邊對喜鵲說:「今天你洗碗,我的手染了,下不得水。」
過年這一天,兩個人也不怎麼說話,卻總是往一塊兒扎堆。秀米到哪兒,喜鵲就跟到哪兒。反過來也一樣。有時,明明一個在前院,一個在後院,可不一會兒兩個人不知怎麼就坐在一起了。
在他的遺稿中,對時間的細微感受佔據了相當大的篇幅。在他看來,時序的交替,植物的榮瘁、季節的轉換,晝夜更迭所織成的時間之網,從表面上看,是一成不變的,而實際上卻依賴於每個人迥然不同的感覺。比如說,一個鐘點,對於睡眠者而言,它實際上並不存在,而對於一個難產中的婦女來說,卻長得沒有盡頭。不過,睡眠若是在這一個鐘點中做了一個夢,那情形又另當別論。父親寫道:
張季元何人?
「今天又下雪了。」
「你還沒有睡著嗎?」喜鵲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也有不死心的,一再讓喜鵲進去傳話,誰知到了後來,秀米竟不再作答。客人等得茶涼,挨得天黑,也只得悻悻離去。
燈灰冬雪夜長
她發現桌子上多了一隻白瓷碗,裏面有幾隻新摘的楊梅。這才知道秀米晚上悄悄地來過了。她既是來了,幹嗎不把我叫醒呢?喜鵲撿起一隻楊梅,放在嘴裏含著,再看看桌上自己寫的公雞詩,臉一下就紅了。正在面燥耳熱之際,她還真的就想到了一個好句子。大概是擔心這個句子會像鳥一樣從她腦子裡飛走,喜鵲趕緊研墨展紙,把它寫了下來。墨跡未乾,就拿給秀米看去了。可是滿院子哪兒都不見她的人影,又叫又嚷,最後在閣樓下的酴架下找到了她。架子下擺滿了花,少說也有三四十盆了。秀米戴著手套,手裡拿著一把剪刀,正在修剪花枝花葉。喜鵲把自己寫的詩給她看,秀米先是一愣,又抬頭看了喜鵲一眼,似乎不相信這句詩是她寫的:
當她把秀米寫的這個字拿去給先生看的時候,丁樹則把痒痒撓從後背衣領里拔了出來,在她的腦袋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吼道:
「是啊。」
第二天早上喜鵲剛醒來,就發現秀米已經在灶下忙碌了。她穿好衣服,走進廚房,秀米腰間扎著一塊布裙,正歪著頭沖她笑呢。她的笑容也和以前不一樣了。喜鵲的心裏漲滿了潮水似的,張著嘴,只覺得眼前一陣暈眩。
到了後半夜,屋外人家已稀稀拉拉地放起了除歲的爆竹,喜鵲還是沒有睡著。這時,她忽然感到秀米的足尖在自己的胳臂上輕輕地蹭了一下。她開始還以為對方是無意的,就沒當一回兒事。可過了不久,秀米又用足尖來鉤她。這是什麼意思呢?
漸漸地,她覺得秀米胖了一點,臉色又紅潤了。她有事沒事總盯著喜鵲看,臉上帶著微笑。只是不會說話。自從她出獄之後,她從來未走出過這個院子一步。花二娘兒子臘月里娶媳婦,三番五次派人來請她去吃喜酒,她也只是笑。
喜鵲再次上樓,據實以告。秀米似乎對什麼驢呀馬呀的,更不感興趣。她只是看了喜鵲一眼,一言不發。不多久,喜鵲下樓來,一句話沒說,衝著來人搖了搖頭。她以為這個魯莽心九九藏書急的中年漢子必會暴跳如雷,大罵不止。誰知這人到了這時候,反倒沒了脾氣。他把手裡的蒲包往地上一扔,摸了摸頭皮,愣在那裡半天。過了好久,這人將手伸進棉衣之中,從裏面抖抖索索地取出一個手帕包著的東西,遞與喜鵲,笑道:「你家主人既不方便見我,我也就告辭了。請把這個東西交給她。如今已經是民國,這個晦氣的東西我留著也沒有用,留給你的主人吧,遇有急事也可變賣些銀子來用。」
喜鵲見他這麼說,只得往後院去了。
「是嗎?」
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花間迷路的螞蟻。生命中的一切都是卑微的,瑣碎的,沒有意義,但卻不可漠視,也無法忘卻。
手帕里包著的是一隻金蟬,與葬入小東西墳墓中的那隻簡直一模一樣。原來,世上還有這等一模一樣的東西!喜鵲暗想。金蟬的存在使她覺出了這個世界的神秘與浩大。原來,這世上所有的門都對她一個人關著,她既不知來由,亦不知所終。就像她的主人的緘默不語一樣。
一天深夜,屋外豪雨滂沱。喜鵲在翻看這本詩集的時候,發現一首《無題》詩中有「金蟾嚙鎖燒香入」一句,不知為何,陸家老爺在「金蟾」下圈了兩個圓點。蟾,大概就是癩蛤蟆吧,他幹嗎要把這兩個字圈起來呢?再一看,書頁的邊上有如下批註:
「實話說,秀米容貌之秀美,實為老朽平生所僅見。她雖然杜門不出,不問世事,還是招來了那麼多的游蜂浪蝶。」先生說到這裏,又偷偷地覷了喜鵲一眼,抓過她的一隻手來,放在手心裏拍了拍,低聲道,「不過,你長得也是蠻不錯的……」
花二娘笑道:「多虧丁先生周到,這普濟能寫墓誌的,除了丁先生外,再無別的人了。」
秀米習慣了自己洗自己的衣服,自己打掃屋子,自己倒馬桶。她學會了種菜、篩米、打年糕、剪鞋樣、納鞋底,甚至一眼就能辨認出小雞的公母。可就是不會說話。
凡女人雖節婦烈女未有不能入者。
秀米看了一愣。她獃獃地看著喜鵲,似乎不相信她竟然也會寫字。她研了墨,取了筆,又扭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隨後,秀米認認真真地寫了一個字來回答她。喜鵲一看這個字,腦袋「嗡」的一下就大了。她取了紙,回到自己的房中,怎麼看也不認得這個字。
今天晚上,你想吃什麼?這字是我自己寫的。
是夜大雪。光陰混雜,猶若蛛絲亂麻。奈何,奈何。
「隔壁剛過門的媳婦臉上有麻子。」
喜鵲不知道這些人從何而來?因何事要見主人?而秀米緣何不問來者身份,一律不見?就把這件事拿去和先生說。
喜鵲躺在床上想了一夜,直想得腦殼、腦仁兒都分了家,又披衣坐起,一邊罵自己是瘋子,一邊在燈下苦思冥想。到了中夜,好不容易湊成一個句子,數了數,卻是多了一個字。喜鵲寫的是,公雞母雞和雞蛋。雖然後來她把「和」字塗掉了,可怎麼看都覺得噁心。她覺得一點都不好。人家的詩又文雅又清爽,可自己的呢?隱隱約約的能夠聞得著一股雞屎味兒。
涼亭與對面的院牆之間,有一小塊狹小的荒地,父親曾將它闢為花圃。而如今已被喜鵲開墾出來,種有一畦蔥蒜,一壟韭菜。唯有樹陰下的一座酴架還在原先的位置。木架雖還完好,但酴早已枯死,蔓枝掛拂其間,隨風而動。
大年三十這天晚上,雪還在下著,秀米和喜鵲在廚房裡做完了湯糰,兩個人來到喜鵲的房中,生了一盆炭火,擠在一張床上睡下了。屋外北風呼嘯,屋裡卻是暖融融的。微暗的火苗舔著牆壁,喜鵲還是第一次挨著她的身體。她覺得秀米如今就像需要她照料、受她保護的嬰兒,心裏既踏實又安寧。屋裡太熱了,再加上兩個人縮在被子里一動不動,喜鵲很快就出汗了,好在屋頂的天窗上有一個小縫,一股冰雪的寒氣透進屋來,在她的鼻前游來游去。
缸荷開敗之後,秀米想到了秋菊,可惜的是,滿眼望去,只在籬落牆隅找到幾叢野菊。單葉,花苞瑣細而密,顏色或淡白或淺黃,猶若茉莉,聞之無香。秀米曾小心地挖出一叢,移入陶盆,悉心養護,置於閣樓下的幽蔭處,不幾日便枯死了。而院內的馬蘭、天竺、厭草、澤蘭、蒿菜之屬卻隨處可見。王世懋在《百花集譜》中以柴菊、觀音菊、繡球菊、孩兒菊稱之,雖有菊名,實非菊類。而且到了深秋,早已無花。日日環伺之下,庭院中除了正在結籽的大紅石榴、兩株木樨、一簇雞冠花之外,開得最艷的,就要算東牆柴房外的那一溜鳳仙花了。
蟲兒們的世界雖孤絕的,卻與人世一樣,一應俱全。假如一隻跳水蟲被遍地的落英擋住了去路,那麼,它會不會像武陵源的漁戶一樣,誤入桃源?
大伙兒只管議論,師母卻早已趴在先生的身上哭了起來。六師過去替他號了脈,半晌才說道:「涼了。」
所有這些往事,秀米以為不曾經歷,亦從未記起,但現在卻一一湧入她的腦中。原來,這些最最平常的瑣九-九-藏-書事在記憶中竟然那樣的親切可感,不容辯駁。一件事會牽出另一件事,無窮無盡,深不可測。而且,她並不知道,哪一個細小的片刻會觸動她的柔軟的心房,讓她臉紅氣喘,淚水漣漣。就像冬天的爐膛邊正在冷卻的木炭,你不知道揀哪一塊會燙手。
從此以後,為了識字,秀米和喜鵲開始了紙上交談。凡有錯字、別字以及不合文法的句子,秀米都替她一一訂正。她們所談論的,儘是日常瑣事:莊稼、飲食、栽花、種菜,當然還有趕集。到了後來,她們的筆談越出了這個範圍,有了一些全新的內容。比如:
於是,喜鵲悄悄地問秀米,能不能教她作詩。秀米起初只是不理,後來被她催逼不過,想了想,只得提筆寫了一句詩,讓她照著作。
這些年,喜鵲往丁先生家去得少了。不過,四時八節之中,喜鵲也偶爾去探望一下,先生愛吃的雞蛋都按月挑大的送去,從未短少過一枚。丁樹則自然地無話可說。師母倒是動不動就到家中來喊她。每次,她都是踮著小腳,風風火火地趕來,一張口,就是「快快,你先生快要不行了」。每一次,喜鵲過去看他,都看見先生好端端地在床上哼著戲文呢。不過,到了今年十一月,丁先生真的是不行了。照例是師母親自來報信,她只說了一句,那個死鬼,……就哭起來了。
那時的喜鵲,已經能認得一些字了,用她的老師丁樹則的話來說,已經可以算得上是半個「讀書人」了。原先她每日里與那些豬、雞、鵝、鴨打交道,奔波于集市、布鋪、糧店之間,從來就沒有覺得什麼不滿足,可是,當她略微識了一些字后,問題就來了。
喜鵲接了這個東西,跑到閣樓上。秀米正用一根縫衣針將臘梅的花蕊一層層挑開,抿著嘴,似笑非笑。喜鵲也沒有說話,就將這些東西擱在桌上,自己下了樓。沒想到她剛到樓下,秀米就捏著那隻手帕從樓上追下來了。她們兩個人來到廳堂,那個中年漢子已經離開了。
她記得她的老師丁樹則家中也有鳳仙。但不是長在牆根,而是種于盆中。每當花開之日,他的混濁的眼睛就有些痴獃。先生說,鳳仙花麗骨軟,艷若桃李,雖為美色,卻能偏於一隅,自開自滅,不事張揚,不招蜂蝶,因而長有淑女之節……
唐六師似笑非笑介面道:「寫墓誌的人倒有的是,不過,依我看,丁先生是不放心讓別人代筆罷了,他替人寫墓志銘寫了一輩子,到了自己的這一天也就不假手外人了。」
她有點生氣了,她覺得秀米寫了一個很難的字來為難她,認定了秀米是在故意捉弄她,其目的是為了嘲笑自己。這個字筆畫很多,張牙舞爪。鬼才能認得它呢!說不定連丁先生也不認得。
能夠用筆來交談,讓喜鵲感到開心,多少也有點神秘。不過,她很快發現在兩個人朝夕相處的日子里,真正需要說話的時候並不太多。比說話更為簡便的是眼神,有時,兩個人只是互相看一眼,就立刻能明白對方的心思。
秀米正在把剛剛剪下的臘梅插入瓶中,一股濃香在灰暗的屋裡縈繞不去。喜鵲把那個人要她說的話說了一遍。秀米就像沒聽見似的,依然在插她的梅花。她把掉在桌上的臘梅花苞,一個個地撿起來,放在一隻盛滿清水的碗中。喜鵲看著那些花朵像金鐘似的漂在水中打轉,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丁樹則先生以八十七歲高齡壽終內寢,喪事多少也就有了喜事的氛圍。師母雖然哭得死去活來,但言語之間總離不開一個「錢」字。普濟的鄉紳出錢替他置辦了壽材,樹碑立墓,延請和尚頌經、道士招魂。恰巧徽州來的戲班子路過,好事者也就請他們來村中唱戲,一連三天。麻衣相士、風水先生也聞風而來,左鄰右舍也都出錢出物,喪事辦得既熱鬧又體面,光酒席就擺了三十余桌。
那些日子,秀米在花絲下一蹲就是半天。痴痴駭駭,若有所思。白露這一日,秀米多喝了幾杯釅茶,在床上輾轉難眠。到了中夜,索性披衣下樓,取燈來看。夜風中,花枝微顫,寒露點點。而在青梗朱蕊之下的牆邊,則是昆蟲出沒的世界。飛蛉、促織、花大姐、蜘蛛、金翅遊走其間,鼓翼振翅,熱鬧非凡。秀米很快就迷上了這些小蟲子。更有一隻金龜子,趴伏於它的夥伴的背上,順著花梗,攀援而上。而數不清的螞蟻則抬著一隻巨大的花瓣,走走停停,猶如擎著花圈九*九*藏*書送殯人的長隊。
她為這個主意興奮了一個晚上。一直挨到第二天午後,終於憋不住了,她就一咬牙,一跺腳,猛吸了一口氣,咚咚咚咚地跑到秀米的閣樓上,將自己寫在描紅紙上的一行字送給她看。
喜鵲寫的那行字是這樣的:
她記得母親稱鳳仙花為「急性子」,只因它霜降后結籽,果如青梅,剝開它,黑籽紛紛暴跳,皮卷如拳。母親曾將卷皮夾在她的耳朵上作耳環,兩個耳朵,一邊一個。她聽見母親說:「這是你的嫁妝。」她甚至還能感覺到母親說話時,噴在她耳旁邊的暖暖的熱氣,弄得她直痒痒。
今日所夢,漫長無際涯。夢中所見,異於今世。前世乎?來世乎?桃源乎?普濟乎?醒時駭然,悲從中來,不覺涕下。
「樹則,你就走了吧。這樣硬挺著,又有什麼用呢。你走在我前頭,好歹有個人替你送終,我要是死了,身邊連個張羅的人都沒有了。」
到了初冬,隨著一場悄然而至的大雪,一個頭戴氈帽的中年人一路打聽來到了普濟。他看上去四五十歲,滿臉絡腮鬍子,滿身滿頭的雪。身上穿著一件短襖,肩膀上都磨破了,棉絮外露,下身卻穿著單褲單鞋。棉襖的扣子都掉光了,只是腰間草草地綁著一根白布條。這人走起路來有點瘸,手裡拎著一隻破蒲包。他一進門,就嚷嚷著要秀米出來和他說話。一邊跺著腳,哈著氣,藉此來驅寒取暖。喜鵲故伎重演,想三言兩語就打發他出門。沒料到,喜鵲還沒把話說完,這人就把那牛眼一瞪,瓮聲瓮氣地對喜鵲說:「你只消告訴她,我的左手上長著六根指頭,她自會出來見我。」
喜鵲把那個蒲包抖開,發現裏面竟是兩條魚乾,一掛臘肉,還有幾枚冬筍。秀米站在門檻上朝屋外張望,不過,雪已下得大了,在紛紛的風雪中,那人連個影子也不見。
看到這裏,喜鵲不禁嚇了一跳。本來李商隱原詩,喜鵲不明大概,什麼叫「金蟾嚙鎖燒香入」?再一看老夫子批註「凡女人雖節婦烈女未有不能入者」,似乎是老夫子對原詩的註釋,雖然荒唐無稽,但與「金蟬」、「張季元」連在一起,到也並非無因。按照喜鵲的記憶,張季元是在陸家老爺發瘋出走之後才來到普濟的,那麼,他是從何得知這個人的呢?難道說他們原來就認識?另外,「金蟬」又是何物?「金蟬」二字雖由「金蟾」而來,但喜鵲一想到小東西帶到墳墓里的那隻知了,還有幾年前那位神秘的訪客所贈之物,不由得背脊一陣發涼。
寶琛與母豬隔河相望,中有茉莉、丁樹則、余(他自己)以及山羊星四枚。余初不甚亮,幾難於辨識。茉莉、山羊、丁樹則呈品字形。寶琛、母豬一南一北,最為璀璨,為群星之冠。
自從秀米從監獄里放出來之後,喜鵲還是第一次看到她哭泣。她縮在自己懷裡,哭得渾身顫抖,她就輕輕地拍著秀米的肩膀,後者也漸漸安靜了下來,慢慢地進入了夢鄉。可喜鵲還是沒有睡著。秀米的頭壓得她的肩膀麻酥酥的,她的長發撩得自己的鼻子直痒痒,喜鵲仍是一動不動。剛才,秀米在摸她臉的時候,喜鵲感覺到了一種陌生而又複雜的甜蜜,覺得心裏很深很深的地方被觸碰到了。這是她從未感覺到的一種情感。當屋頂上滲進來的一兩粒雪珠落到她的臉上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臉有多麼的燙。
這排鳳仙常年未經養護,紅色的根莖暴露于外,葉片亦被雞啄食得有如鋸齒一般,一副將死未死的樣子。秀米撮來黃土,摻以細沙,培敷于花下,又以淘米水、雞糞和豆餅沃根,並用石灰水殺滅蚯蚓,先後折騰了差不多一個月,等到金風送爽,秋霜初降的時節,葉片果然由黃轉綠。一場冷雨過後,竟然開出花來。紅紫紛羅,鮮綽約。先是單花,稀疏無可觀,秀米于每日傍晚掐去殘花小苞,又插竹扶蕊,花遂漸密,繼而蕊萼相迭,蔚然成球,攢簇枝上,嬌媚妖艷。
冬天的晚上,無事可做,兩個人就在廳堂里合著燈做針線。屋外呼呼的北風,屋子裡爐火燒得正旺。兩個人偶爾相視一笑,靜得連雪片落在窗紙上的聲音都能聽得見。喜鵲看著窗外越積越厚的雪,獃獃想,要是她不是啞巴,會說話,那該多好呀。只要秀米願意,她可以陪她一直呆到天亮。她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對她說哩。這樣想著。喜鵲的心裏忽然一動,生出一個大胆的主意來。她跟丁先生也學了差不多半年了,自己也能寫出不少字了,為什麼不試著把要說的話寫在紙上,與她談談。要是自己寫得不對,秀米也能幫她改正。這樣,又可以學得更快一點。她偷偷地看了秀米一眼,臉憋得通紅。秀米覺察到她臉紅了,就抬起頭來看她,那眼神分明在詢問。
秀米還沒有睡。她正坐于桌前,獃獃地看著瓦釜發愣。喜鵲一直用它來腌泡菜,秀米從獄中回來后,將它洗凈了,拿到閣樓上去了。她的臉上綠綠的,眼神樣子看上去有些異樣。喜鵲將詩集翻到《無題》這一頁,指給她看。秀米拿過去心不在焉地read.99csw.com朝它�了一眼,就將書合上,隨手丟在了一邊。眼中冷冷的頗有怨懟之意。
這一天的傍晚,下雨的時候,天空忽然滾過一陣春雷,秀米興沖沖地抄了一句詩給她看。上面寫的是:芙蓉塘外有驚雷。
差不多每天中午,喜鵲就會到後院來掐蔥、蒜。每當她蹲下身子的時候,都會抬頭朝亭子的方向張望。如果正好秀米也在看她,喜鵲必會粲然一笑。她面色紅潤,走路極快,一陣風來,一陣風去。像影子悠忽出沒,似乎永遠都處於奔跑中。除了掐蔥、挖蒜,到柴屋取柴,有時候,她也會到閣樓上來,幫她打掃房間,或是給她送來在集市上購得的花籽和花種。
孟婆婆對喜鵲說,你可是正式拜過師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弟子之禮可含糊不得。師母聞說,立即奪過話頭,補了一句:「按理那秀米也是正式拜過師的。」花二娘答道:「她一個啞巴,你與她計較個什麼。」於是,喜鵲跟著孟婆婆和花二娘,更是整日在丁家幫忙,從天亮到天黑。
在這一刻,喜鵲覺得她又變回到原來的秀米了。
她的目光仍在盯著那隻瓦釜。她用手指輕輕地彈敲著瓦釜,並貼耳上去細聽。那聲音在寂寞的雨夜,一圈一圈地漾開去,猶如寺廟的鐘聲。她一遍遍地彈著瓦釜,眼淚流了下來,將臉上厚厚的白粉弄得一團狼藉。隨後,她又抬起頭,像個孩子似的朝喜鵲吐舌一笑。
杏花春雨江南。
喜鵲忙著替他們傳遞字條。通常,來客一見到秀米的答覆,大多嘆息搖頭,悵然而去。
當他在靜觀牆上的樹影之時,時間彷彿被凝固了,它「移寸許,有若百年」,而他在石桌上只打了一個盹,則「俄爾黃昏一躍而至,暝色四合,露透衣裳,不知今夕何夕」。
她還記得每到秋露漸濃,花瓣欲墜之時,村裡的郎中唐六師就會來收花收籽,釀酒備葯。據唐六師說,用鳳仙花晒乾后製成的葯,可治難產、白喉諸症。而她的父親對於鳳仙花的藥效不屑一顧。他認為歷代庸醫都上了李時珍的當。因為據說,唐六師的老婆就是難產而死的。
「先生果真覺得秀米貌美嗎?」喜鵲好奇地問道。
「原來是丁先生自己寫的墓誌。」
過了一會兒,她來到前院,只得自編一套話來回他:「我的主人身體不好,不便見客,你還是請回吧。」
這天晚上,秀米從閣樓上給她找出一本《李義山集》,這本書是她父親舊藏中為數不多的元刻本之一,書頁間密密麻麻布滿了蠅頭小楷:眉批、夾批以及隨意寫下的字句。不過,對於現在的喜鵲來說,李商隱的詩作顯然還是太難了。一會兒萼綠華來,一會兒杜蘭香去,大部分篇什不知所云。溽暑來臨,喜鵲閑來卧于竹榻之上,隨意翻看,盡挑一些雨啊、雪啊的句子來讀,像什麼「紅樓隔雨相望冷」,什麼「雪嶺未歸天外使」,什麼「一春夢雨常飄瓦」,雖然不明白這老頭說了些什麼,可用來殺暑消夏到也正好。
金蟬。
這時的喜鵲已經頗能識得一些字了。她雖然不知道這是李義山寫的,卻明白它是詩,是讀書人吃飽了飯沒事幹胡謅出來的東西,也知道了芙蓉就是荷花。她拿著那張紙,左看右看,橫看豎看,慢慢地就琢磨出味兒來了。雖然門外的池塘里沒有荷花,要說鴨子到有幾隻,正在褪毛呢,可天空的雷聲卻是一點都不假。這麼一句普普通通的話,看上去稀鬆平常,可仔細一想還真有那麼點兒意思。她越想越喜歡,漸漸覺得空氣中也多了一絲涼爽,不覺嘆道,原來這世上的讀書人也不儘是獃子,他們成天吟詩作賦,原來裡邊還藏著一些好的意思。
再往後,喜鵲覺得困了,就伏在梳妝台上睡著了。她做了一個夢。一隻公雞,一隻母雞,咯咯咯咯地叫個不停。不用說,母雞還下了一個雞蛋。她的這個夢又沉又長。等到她從桌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了。滿桌的燈灰,滿屋的晨曦,滿身的清涼。
入秋之後,家裡的訪客漸漸多了起來。這些人有的身穿長袍馬褂,一見就不停地打躬作揖;有的則是一身洋裝,挺胸凸肚,進門就密斯密斯地亂叫。有佩槍的武弁,有手執文明棍的文士,大多帶著扈從;也有衣衫破爛、草帽遮顏的乞丐。所有這些探訪者,秀米一概不見。
她這一喊,先生果是乖乖地一動不動了。不過,他還是抬起那隻瘦骨嶙峋的手,抖抖地在床單上重重地拍了三下。他這一拍,把屋裡的人都拍得面面相覷,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還是師母了解他,揭開床單,從鋪下取出一張毛邊紙來,打開它,孟婆婆拿過去一看,道:
這多半是因為無聊。在深冬時節,晝短夜長,喜鵲熬不過寂寞,總要找出一些話來破悶排遣。不過,秀米的答覆通常很短,只一二字敷衍一下而已。有時,秀米也會主動和她交談,比如:「你知道哪兒可以弄到一株臘梅?」她就是喜歡花。在冬天繁花凋零,百草偃伏,雪又下得這麼大,到哪裡去替她弄臘梅?
唉!喜鵲嘆了一口氣,心裏道:這是怎麼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