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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禁語 第一節

第四章 禁語

第一節

現在的問題是,她即將獲得自由了。這個消息,她覺得快了一些。她不知道何處是自己真正的息影之所。
第二天,她醒過來的時候,乞丐早已離開了。他給她留下了一個裝滿乾淨水的葫蘆、半截黃瓜,還有一隻裝滿餿飯,發出陣陣酸臭的舊襪子。乞丐的施捨是真正的施捨,但卻無以為報。假如他昨晚想要,她多半會順從。反正這個身體又不是我的,由他去糟蹋好了。把自己心甘情願地交給一個滿身穢污,面目醜陋的乞丐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而只有不可能的才是值得嘗試的。
「有三句話,」丁樹則的牙齒差不多都掉光了,說起話來滿嘴漏風,「第一句寫的是:我已不能開口說話了。意思是說,她已經成了一個啞巴,不能說話了,這是第一句。」
喜鵲追問他紙上寫的什麼,丁先生說:「紙上寫的芙蓉、芙渠、水芸、澤芝、蓮、苓、菡萏之類,皆為荷名,而錦邊、銀紅、露桃、雪肌、酒金、小白之類,則是花名,這是讀書人的小把戲,以供騁懷幽思。與你並不相干。」
據此,龍慶棠隱約猜到了秀米的心境和對農桑的興趣。為了投其所好,他又讓人送來了范成大的《范村菊譜》、《梅譜》;陳思的《海棠譜》;袁宏道的《瓶史》;韓彥直的《橘錄》。閱讀這些書籍,她對龍慶棠產生了一種既厭惡又感激的複雜情感。這年秋天,她被允許在花園內自由走動之後不久,龍慶棠派人給她送來了幾包花種。其中有幾枚看上去既像蒜頭又像水仙的花種,被她種在噴泉邊的沙地上。到了第二年初春,花苗破土而出。花徑修長,花苞肥碩。幾場春雨過後,竟開出紫藍的花朵來。她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花。
喜鵲見師娘變了臉,一時慌了手腳,只得糊裡糊塗應承下來。因地上有痰,不便行大禮,那丁師娘就過來按著她的腦袋給丁先生胡亂鞠了三個躬,算是正式拜師入塾。一經拜了師,那丁先生即刻就露出一股兇相來,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據床貼牆而坐,朗聲說道:
第二天早上,她去閣樓打掃時,又從書桌上發現了一張字條。她拿去給丁樹則看,丁先生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傻孩子,這是她隨便寫著玩的,不管你什麼事。」
當她孤零零一個人的時候,她就站在路邊發獃。她想起了小東西。他的身體軟軟地趴在廟裡迴廊的陰溝上,積雪融化而成的水在霍霍地流淌。黑色的血線在雪地上緩緩向前流動,被廊下木柱子擋住了去路。即使在那一刻,她也知道,從他那瘦小的身體里流出來的不是鮮血,而是他的全部的小小的靈魂。
回到家中,喜鵲把自己關在廚房裡喘了半天的氣,還是不敢去後院的閣樓看她。她的心怦怦直跳。畢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與秀米單獨相處過了。尤其最近的這些年,秀米連正眼都不瞧她一眼。
「這第二句話,前院是你的,後院是我的。這就是說,她要與你分家,陸家大院一分為二,前院歸你,後院歸她,井水不犯河水。至於這最後一句……是讓你把後院竹林里的鴨棚拆掉。」
這幢閣樓建在一簇太湖石上。在閣樓的西側略低的地方,修有六角涼亭一座。亭子的四周砌有護欄。亭內石桌、石凳之外,別無他物。亭柱左右兩邊刻有父親當年撰寫的楹聯:
革命后的龍慶棠正忙於地方勢力的新一輪角逐,當他重新想起這個從普濟來的革命黨人之時,秀米已經在獄中被羈押了一年零三個月。到了這個時候,龍慶棠已沒有加害她的意思了,相反,他三番五次派人來獄中探望。送來茶食、精美的點心和各類生活用品。秀米只留下了一方硯台、一支羊毫毛筆、一塊墨、一本關於桑蠶的書。
原來她要種荷花。
秀米從獄中出來后,除了偶爾下樓照料花草之外,日日于涼亭內攤書自遣。無所用心的蟄居生活帶給她想象中的寧靜。看書看得倦了,就伏在石桌上小憩片刻。通常要在午後時分,她才能看到西院牆上緩緩移動的陰影。時間一長,她漸漸就能通過牆上光影的移動來判斷時間了。
第二天,喜鵲給他端來雞湯的時候,丁先生道:「她既然能聽見公雞打鳴,說明她的耳朵並未聾,只是啞了而已。你有什麼事,不妨直接說給她聽,不必讓我來寫字,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你們這番折騰。」
……
「這就不好說了。」丁樹則道,「她在紙上寫得明明白白:我已不能開口說話了,也就是說,啞了。俗話說,衙門一入深似海,她能活著回來,https://read.99csw•com就算是不錯的了。」
整整一夜,喜鵲都是在廚房裡度過的,她將洗澡水熱了又熱,等著她的主人下樓來洗澡,可那個閣樓一夜沒有亮燈。第二天早上,她躡手躡腳地來到閣樓上,驚奇地發現,秀米依然在床上酣睡,背對著她,碗里的麵條不知什麼時候已被她吃得精光。她在收碗筷的時候,發現碗底下壓著一張字條,上面寫滿了字。她下了樓,將這張字條顛來倒去地看了半天,直看得兩眼發綠,也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她的心也隨之變得沉重了:她難道忘了我不認識字?這麼說,她的瘋病可一點也沒見好。可喜鵲又擔心主人在上面交代些什麼重要的事,讓她即刻去辦。呆了半晌,便拿著這張字條去了丁先生家。
她去塘池裡掏塘泥的時候,跌在河裡,差一點淹死。好不容易爬到岸上,再也沒有勇氣嘗試第二次,只得在屋前陰溝里挖了一點硬泥,加水稀釋,像和面一樣地將它攪得又黏又稠,看上去與塘泥一般無二。豆渣倒好辦,村西豆腐店裡就有。糞汁呢,茅缸里隨便舀一勺對付即可,反正她也聞不出是今年的還是隔年的。至於活蟛蜞,田野溝渠里多的是,她央村裡的孩子去捉,不一會兒就捉來了滿滿一蝦簍。最難弄的倒是那個什麼石硫磺,她問了許多人,連藥店的夥計都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兒,最後她就買來了幾枚炮仗,折開捻子,將火藥抖出來,摻以黃沙,總算配製出了「石硫磺」。
此後一連數日,喜鵲頻頻出入于丁樹則家中,用丁師母的話來說:「用不了多久,我們家的門檻就要被你踏平了。」
等到太陽落了山,喜鵲終於按捺不住,從門后躥出來,前去幫忙。秀米正在把木盆中的新泥敷在荷枝的根莖上。秀米見她過來,就用腳踢了踢身邊的一隻木桶,又看了看她。喜鵲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讓自己去池塘里打水。喜鵲飛跑著打來了水,看著秀米將清水緩緩注入缸內,不由得脫口問了一句:「這樣,有用嗎?」
喜鵲不知他話里是什麼意思,就扭過身來看師娘。丁師娘解釋說:「我看你整天往我家跑,一驚一乍的,那啞巴但凡塗幾個字,你就像得了聖旨似的飛報而來,時間長了也不是辦法,你累,我們更累。說句不好聽的話,要是先生一日歸了西,你難道還要刨墳剖棺請他出來替你傳話不成?昨夜我和丁先生商量,不妨讓他教你識幾個字,以我們家先生這一肚子學問,用不了一年半載,你自己就能看得懂她寫的字了。你看如何?」
秀米想了想,即鋪紙研墨,以「春籠海棠固宜燕,秋盡山榆已無蟬」一聯答之。慶棠見了,臉一下就紅了。他點點頭,又問道:「那麼,出獄后你打算做什麼?」秀米在紙上寫了這樣一句話:「現在最適合我的,是做一名乞丐。」龍慶棠笑道:「那恐怕不合適。你太漂亮了,也過於年輕。」
寶琛離開普濟之後,這兩缸荷花一直無人照管,喜鵲原以為荷花早已枯死了。到了今年初夏,她到閣樓打掃房間,突然發現缸內竟然亦開出了一朵紅蓮,又瘦又小。缸內的荷葉只稀疏的幾片,浮於散發出惡臭的黑水之上,葉邊或卷或殘,四周鑲有鋸齒狀的銹邊。缸內聚集了數不清的臭蟲,人一經過,則轟然而飛,直撞人的臉。那朵唯一的荷花,喜鵲信手摘下,將它拿到閣樓上,插在一隻白色的長頸瓶中。
這最後一句,丁樹則看了,苦笑道:「這孩子果然迂呆。唱曉的是公雞,母雞又不會唱,何必盡殺之?看來革命黨人舊習尚未褪除。母雞盡可留著下蛋,公雞若殺了,送碗湯來我喝。」
坐對當窗木
不知是熟悉的歌調兒,還是這種一陣陣朝她襲來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或者是她母親在重重疊疊的樹林中呈現出來的那張模糊的臉,使她突然流出了悔恨的淚水。她不是革命家,九-九-藏-書不是那個夢想中尋找桃花源的父親的替身,也不是在橫濱的木屋前眺望大海的少女,而是行走在黎明的村舍間,在搖籃里熟睡的嬰兒。她悲哀地想到,當她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可以在記憶深處重新開始的時候,這個生命實際上已經結束了。
紙上所書,有些是讓喜鵲幫她在集市上所購之物的名稱,如筆、硯、墨、紙之類,也有一些日常生活瑣事,如「馬桶漏水,宜速修之」或「昨夜湯略咸,淡之可否?」或「閣樓除塵,不必每日為之,十天一掃可也。」再如「群雞破曉即唱,煩人煩人,何不盡殺之?」
我是一個傻瓜。她喃喃自語道。
這座圍有黑鐵柵籬和衛矛的花園建築是一個英國女傳教士出資修建的。四周樹木深秀,寂然無聲。花園中修造了中國式的水榭,曲廊和石砌小徑,還有一尊銅質的天使雕像,一座噴泉。由於年深月久,雕像上爬了一層厚厚的綠銹。這名傳教士為了說服那些虔誠的佛教徒改變信仰,皈依基督,她以六十二歲的高齡開始研讀佛教,同時自學巴利文。五年之後,她把自己也變成了一名佛教徒。1887年,她在給蘇格蘭地區主教的一封信中曾坦言「佛教在各個方面都要優於基督教」。而上帝的懲罰隨之降臨。1888年7月,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騷亂中,她死於梅城城北的一處荒僻的寺院,屍體遭受到「令人髮指的凌|辱」。
秀米被押解到梅城之後,在監獄的地牢中被關押了三個月之久,隨後她被轉移到城南的一處荒廢的驛站,裏面堆滿了棉花。她最後的居所是位於山坳的一幢花園洋房。
「每日一枚雞蛋?也虧那個老精怪想得出來!俗話說,人生識字糊塗始,這人活在世上,最要緊的不外乎穿衣吃飯,你一個女兒家,又不去考狀元,費那個心思做什麼?我看你還是不要理他那個茬兒。」
喜鵲不知去哪裡了,院落一片沉寂。她獨自一個人上了樓,推開了房門,還是老樣子。仍有一股她所熟悉的霉味,只是床頭的五斗櫥上多了一隻白色的長頸瓷瓶,瓶中插著一朵新摘不久的荷花。不知為什麼,看著這朵花,她的眼淚又流出來了。
「你要是想撒尿,就去草垛後面,不要硬憋著。」
喜鵲也許已經得知了她要出獄的消息,院子里已經打掃過了。腐爛的樹葉和曬癟的青草堆放在牆角。為了防止打滑,閣樓的台階上曬滿了一層薄薄的沙土。她朝東邊的腰門看了一眼,十幾年前,她的父親就是從這個門出去的。這個窄窄的門彷彿是她記憶中最重要的樞紐,她曾無數次地回憶過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試圖從中找出一個答案,用來解釋飛速流轉的光陰的奧秘。門邊擱著的一把支離破碎的油布傘還在原來的位置。布紙被蛀蟻啃噬一空,傘骨畢露。她清楚地記得,當年她父親臨出門之時,曾經拿起這把傘,試著想打開它,並朝她詭譎羞澀地笑了一下,給她留了最後一句話:「普濟就要下雨了。」經過這麼多年的風吹雨打,這把傘也不見得比父親出門時更為朽爛。
除了鳥鳴和夜晚的暴雨,這座洋房把秀米與外界的一切聯繫都隔斷了。她覺得這樣很好。渾渾噩噩的大腦,倦怠的身體,日復一日的靜卧,略帶悲哀的閑適,這一切都很適合她。的確,沒有什麼處所比得上監獄。失去自由后的無所用心讓她感到自在。
正是烈日灼人的盛夏,酷暑使她虛弱的身體顯得更加疲憊,午後的街道有一種神秘的沉寂。那些歪歪的店鋪,一片連著一片的行將坍塌的黑瓦,堆砌在黑瓦上的一朵朵白雲,無精打採的賣水人,瓜攤下亮著大肚皮熟睡的肥漢,還有街角抖著空竹的孩子(那空竹嗡嗡地叫著,使人聯想到寺院空曠的鐘聲),都使她感到新鮮而陌生。
她再次流出了感激的淚水。為什麼我現在這麼愛流淚呢?她想道,拚命地克制住自己,「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
「她怎麼就不能說話了呢?」喜鵲問道。
丁樹則看了,先是苦笑,繼而搖頭:「她要這些不相干的物事作甚。」
過了半晌,丁先生又捻須沉吟道:「時花香草,歷來有美人之名,既可養性,亦能解語。蘭出幽谷,菊隱田圃,梅堆香雪于山嶺,竹揚清芬于窗舍,獨荷辱在泥塗,淪于污淖,然其出污泥而不染,其品修潔,其性溫婉,秀米之於嘉蓮,蓋因其身世之舛乖乎?雖然,吾觀其志,寂然有遁隱之意,可嘆,可嘆。」
從花二娘家出來,她又去了孟婆婆家。孟婆婆畢竟與她沾親帶故,況且年輕時也略識九-九-藏-書得幾個字,看法自然與花二娘有所不同。孟婆婆說:「識幾個字倒也不妨。至少你日後賣小豬,記個賬什麼的也用得著。他又不要你的束,每月三十個雞蛋,按說也不算多。那丁樹則,無兒無女,這幾年坐吃山空,也著實可憐,我料他早已記不起這雞蛋是什麼味了。」
他是一個真正的乞丐,同時也是一個精於算計的好色之徒。他們一照面,秀米就從他臉上看出了這一點。他像影子一樣緊緊地攆著她,也不說話,並不急於採取什麼行動。他身上的惡臭一路伴隨著她,不遠也不近。甚至,當他們在一個打穀場上停下來過夜的時候,他們之間也隔著相當的距離。
喜鵲當然能明白他話里的意思。第一句話,表明他對兒子譚四的慘死至今耿耿於懷,而第二句話又表明他惦記著秀米腹中的那個孩子。可憐的水金,他比誰都希望秀米懷著他們譚家的孩子。她微微鼓起的小腹就是水金風燭殘年的唯一指盼。不過,既然她是一個人回來的,那麼,那個孩子又到哪裡去了呢?
她將這些東西備齊,整整齊齊地排列於後院閣樓邊的石階上,然後回到前院,隔著門縫窺探動靜。一股強烈的好奇心促使她一探究竟。到了午後,她看見秀米睡眼惺忪地下樓來,看見她對這些稀罕之物聞了又聞,看見她捋起袖子,像個孩子似的興奮不已。
中間隔著八里墳
天哪――秀米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這些新添的小動物大概都是喜鵲的傑作。她這樣想著,又朝後院走去。
丁樹則卧病在床,已經六個多月了。都說油盡燈枯,熬不過收小麥了。可等到這年的新麥收上來,丁樹則嘗到了新麥面做成麵條之後,他的情況並沒有變得更糟,當然,也不會變得更好。他像一隻大蝦似的側彎在床,口涎把竹席弄得濕乎乎的。
看移三面蔭
家裡原是養著兩缸荷花,是那種又闊又深的青花瓷缸。一直由寶琛負責照料,每年六七月份開花。老夫人在的時候,常常用荷葉來蒸肉,蒸糍粑,她甚至還能隱隱記得荷葉的香味。到了冬天下雪前,她看見寶琛在缸上架上木條,覆以厚厚的稻草養根。
不管是張季元、小驢子、花家舍的馬弁,還是那些聚集在橫濱的精力旺盛的革命黨人,所有這些人的面孔都變得虛幻起來。他們像煙一樣,遠遠的,淡淡的,風一吹,就全都散了。她重新回過頭來審視過去的歲月,她覺得自己就如一片落入江中的樹葉,還沒有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就被激流裹挾而去,說不上自願,也談不上強迫;說不上憎惡,也沒有任何慰藉。
他的背更駝了。倒插著雙手,黑著臉,遠遠地對她嘟囔了一句:「那個瘋子回來啦?」
涼爽的風吹走了白天的暑氣。村裡的燈火一盞接一盞地熄滅,天上的星星卻一點點地亮起來。乞丐用蒿草和苦艾點了一堆火,以此來驅散蚊蟲。在燃起的火光中,他們彼此看著對方的臉。這時,這乞丐用手指了指打穀場上的一個草垛,對秀米說出了唯一的一句話:
她還是第一次正視這個紛亂而甜蜜的人世,它雜亂無章而又各得其所,給她帶來深穩的安寧。她一個人不緊不慢地往前走,東瞅西看,左顧右盼,實際上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除了一群飛舞的蒼蠅,沒有人注意到她。
他一出生就處於奄奄一息的狀態。當天晚上,在恍惚之中,她隱約看見一個身穿皂衣,頭扎紅簪花的老婦人將他抱走了。也許他們將他埋掉了,也許他還活在人世,秀米一概不聞不問。
師母看了亦不明其義,只是嘆息道:「要是事事都遂了她的意,說不定明天她就要你上天摘星星了,若照我說,根本就不必搭理她。」
前溪村、后溪村,
到了傍晚,她做了一碗麵條,端到閣樓上去。推門進去的時候,還齜牙咧嘴,擠眉弄眼地做了半天鬼臉,以此給自己壯膽。秀米正在熟睡之中,側著身子,背對著她,衣服和鞋都沒有脫。喜鵲將碗筷輕輕地擱在五斗櫥上,然後屏住呼吸,一步步地倒退著走了出來,掩上門,下樓去了。
但喜鵲還是暗自決定滿足她。
見她這麼說,丁樹則那混濁暗淡的老眼裡就放出一股綠光來,他盯著喜鵲看了一會兒,徐徐道:「若要聽懂我說話,倒也不難。」
出獄的前一天,龍慶棠突然來到獄中,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而是最後一次。他現在的身份已不是候補知州,而是梅城地方共進會的會長。龍九九藏書慶棠雖然還不知道秀米已變成了一個啞巴,但他對後者的沉默和冷漠還是表現出了相當的容忍。當然,他也給了她最後的建議:留在梅城,和我們一起干。甚至立刻給她委任了一個官職,叫做「勸農協會理事長」。
她的身體復元之後,便以驚人的毅力訓練自己忘掉他,忘掉自己曾經經歷過的所有的人和事。
寶琛來探監的時候,她拒絕與他見面,只是給他寫了一張字條:未諳夢裡風吹燈,可忍醒時雨打窗。龍慶棠派人來請她看戲,她照例將自己的答覆寫在紙片上:我的心情已不適合任何享樂。這是一個與過去徹底告別的儀式,也是自我折磨的一個部分。懲罰和自我折磨能夠讓她在悲哀的包圍中找到正當的安慰。除了享受悲哀,她的餘生沒有任何使命。
他看了看喜鵲遞過來的字條,咕咚咕咚地咽了幾口口水之後,朝她伸出了三個指頭。
院子里多了一些雞鴨,滿地亂跑。東側的一個廂房(母親在那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的內牆已經拆去,換上了樺木或槐樹的圓木柵欄,裏面趴著一隻花白斑紋的老母豬。她朝豬欄里望了兩眼,原先母親床頭貼著的一幅觀世音畫像還沒有來得及取下。母豬已經下了崽。一聽到人的腳步聲,那些正在奔跑的斑斑點點的小崽子就忽然站住了,支棱著耳朵一動不動。
當然,她得不到任何回答。
她在一個名叫竇庄的村裡討水喝的時候,村裡人毫不懷疑她是乞丐或啞巴身份。她的誇張的手勢引來了一大群圍觀者,其中大部分是孩子。他們用土坷垃砸她,以試探她的反應。她的柔順和沉默刺|激了孩子們的好奇心,他們向她做各種鬼臉,一路跟著她,在她的身前身後躥來躥去。他們尖叫著,用毛毛蟲、水蛭、螞蟥、死蛇和各種不知名的昆蟲嚇唬她,用彈弓打她的臉,甚至企圖從背後將她推入路邊的葦塘。
她甚至還看到了一隻赭黃色頂冠的大白鵝,正腆著身子,不慌不忙地邁下台階。只見它身子略微一縮,「噗」的一聲,冒出一攤稀屎來,順著台階的石板流了下來。
「教書識字,按說,我可是要收錢的。例行的束,你也沒有什麼積蓄,我也就不同你要了,只是每日里母雞下了蛋,你就揀那個大的拿來我吃。也不需多,每日一兩枚足矣。」
經婆婆這麼一說,喜鵲就放了心。從那以後,每日里去丁先生家識字,風雨不斷。開頭一兩月倒也無事,時間一長,喜鵲又漸漸地多了一個心事。那丁樹則有事沒事總愛用他那骯兮兮的手去摸她的腦袋,又常常的有意無意之間在她身上這兒觸一下,那兒碰一下。開始的時候,喜鵲礙於長輩的臉面,不敢聲張,到了後來,這丁樹則越發荒唐無禮,竟然在言語之間,用那不三不四話來挑她,這些讓人耳熱面紅的話,喜鵲雖然聽得似懂非懂,可一看他那說話的樣子,心裏就全明白了。她知道師娘是個有名的醋罈子,一旦告訴她,少不得惹起一場風波,讓別人知道了笑話,故而隱忍不發,只裝聽不懂。有一次,那丁樹則跟他講起了夫人與張季元之間的事,說到興濃處,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摩挲揉搓不已,嘴裏親娘、親媽地亂叫。
秀米沒再說什麼。她決定重返普濟。當然,她也只能這麼做。
喜鵲朝竹床上的那個瘦骨嶙峋的糟老頭子瞧了一眼,又看了看滿地滿牆的痰跡,不由得心生畏懼,面有難色。見師娘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只得搪塞說:「師娘容我再想一想。」
不料師母正色道:「想什麼想?丁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若時運相濟,早就出將入相,位列仙班。今肯屈駕教你讀書,也是你的福分,這麼好的事你打著燈籠也找不著。若你不答應,從明日開始,你就不必往我們家跑了。」
差不多一個月後,當喜鵲再度來到後院,經過花缸邊時,她驚奇地發現,新出的荷葉竟然擠擠攘攘,把兩個缸都漲滿了。荷葉足有巴掌大小,又黑又綠又肥,蓮葉間開滿了花。一缸淺白,一缸深紅,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喜鵲站在缸邊一直看到天黑,久久不忍離去。早聽寶琛說,這兩缸荷花是老爺養了幾十年的老根珍品,今日一見,果然惹人憐愛。那幾隻蟛蜞從荷葉上翻上翻下,攪得花莖微顫,風過蓮動,習然有聲。
最離奇的是這樣一張字條:「亟須以下物品,備齊待用:隔年糞汁若干,石硫磺若干,塘泥若干,豆渣若干,活蟛蜞數只。」
在梅城和普濟之間,橫亘著十幾個大小不一的村莊。現在,在正午的烈日下,她還能偶爾回憶起一兩座村莊的名字九*九*藏*書。這些名字屬於兒時歌謠的一部分,屬於記憶中柔軟而脆弱,不能觸碰的一部分。那時,她的媽媽帶著她,坐在轎子或手推車上,坐在挑夫的搖籃去梅城走親戚,她一邊掀開紅色轎簾的一角打量著那些陌生的人、房屋和樹木,一邊聽她媽媽唱歌:
植物和花卉給她帶來了一些自認為不配享受的樂趣,為此又陷入了憂傷和悲哀之中。哪怕是一絲的喜悅都會攪亂她的平靜,會讓她想起恥辱而喧囂的過去,尤其是那個在獄中出生的孩子。她甚至都沒有好好看看他。
喜鵲回來的時候,秀米正在沉睡。
出了東廂門,
喜鵲滿腹心事地從丁先生家出來,徑直去了隔壁的花二娘家。她要將這事與她商量商量。花二娘正在窗下紡線,她一邊搖著紡車,一邊聽著喜鵲說她的心事。末了,笑道:
「她這可怨不得你,」師母說,「家裡的地產讓她賣得一文不剩,家中又無積蓄,你一個女兒家,不養些牲口,怎能糊口?再說,如今她刑滿出獄,基本上成了一個廢人,手不能抱,肩不能挑,還不得靠你養著?甭理她。既然她把前院分給你了,你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愛養什麼就養什麼,別說是養些雞鴨,就是養個漢子,她也管不著。」
喜鵲只得去找師娘訴苦,誰知道師娘聽了她的話之後,咯咯地笑了起來:「你先生眼見得快要入土的人了。他胡亂摸幾下,言語上占點便宜,只要不是十二分出格,就由他去吧。」
這一席話,說得喜鵲脖子都紅了。
「她心裏一定很恨我,把這個家弄得像個豬圈似的,還養了那麼多雞鴨和牲口。」喜鵲的臉上灰灰的。
喜鵲躊躇道:「丁先生方才這番話,喜鵲倒是半句也聽不懂。」
天色將晚的時候,她終於抵達了西廂門。在村莊外的一條積滿塵土的官道上,她遇到了一個駝背的小老頭。
往前走了幾步,他又說:「聽說她是一個人回來的?」
秀米回到普濟的家。她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房屋和院宅突然變得局促了許多,而且也比她記憶中的那個深宅大院更顯得殘破不堪。院牆的牆基由於重壓而歪斜,牆上的灰泥翹了起來,又尖又硬,就像烏桕樹的葉子,又像是綴滿了大大小小的蝴蝶。廊下的木柱,柱下的圓扁的石礅都布滿了裂紋。黑壓壓的螞蟻佔據了牆上的蜂巢,沿著牆壁蜿蜒而上。
「就是。」丁師母在一旁插話說,「這人一旦入了監牢,少不得要經受各式各樣的刑罰。讓你變成啞巴,就是刑罰的一種。沒錯,他們給她吃了啞葯,或許是耳屎,她就成啞巴了。這事很容易辦。你要是不小心吃了自己的耳屎,也會變成啞巴的。」
秀米依舊不緊不慢地往前走,既不加快步伐,也不停下來觀望;既不生氣,也不露出微笑。最後,孩子們累了,他們垂頭喪氣地站在葦塘邊,迷惑不解地目送她走遠。
原來秀米要侍弄這兩缸荷花了。只見她將豆渣、塘泥、「石硫磺」放入木盆中攪和,再加糞汁調勻,將木盆拖到陽光下曝晒。然後她來到荷缸邊,轟去滿缸小蟲,撈出雜草,用木勺將缸內殘水舀干。只忙得衣衫盡濕,氣喘吁吁,甚至連臉上也都是泥跡斑斑。
後院的竹林里多了一個鴨棚,其餘的一切都還基本上維持著原來的格局。庭階寂寂,樹影浮動,麻雀在閣樓鑄鐵的欄杆上站成了一排。
假如光影滯留在牆邊的植物――比如蜀葵、芭蕉或枇杷的枝冠上,時間的計算就更不準確,因為植物每年都在生長,而開出花朵的數量與大小也不盡相同。如果父親要想準確地計算出時間的變化,簡單的辦法就是製作一隻沙漏。但父親沒有這樣做。只有寂寞的人才會對時間有精深的研究,倘若你被內心的痛苦煎熬得無所事事,情形也差不多。
就是西廂門。
她一大早到鄰村趕集去了,滿滿一籃子雞蛋,一個也沒有賣出去。到了中午,她瞧見了楊大卵子的媳婦。她走到喜鵲的跟前,低低地對她說了句:「校長回來了。」早在十多天前,喜鵲就聽說了秀米即將出獄的消息,可一旦她真的回來了,喜鵲還是覺得有點心慌意亂。她用手護著籃子里的雞蛋,急急地往回趕。走到村頭,看見渡口的舵工譚水金正朝她走來。
與日晷相似,用光影來計算時間,往往必須將季節、時序、晝夜的長短一併考慮在內。當年父親曾親手制出牆影與季節、時序關聯的對照列表。作為父親大量遺稿的一部分,它被寶琛小心地訂裝成冊。
「她還寫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