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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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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看完信,什麼也沒說,把信揣在懷裡,悲哀地哭了起來。少頃,止住哭泣,寫了回信,敘述了別後兩年來的離愁別恨,最後和了一首歌道:
宮中女官
天皇遠離宮闕,行幸諸州,三種神器埋沒于南海四國,已數易寒暑,此誠朝廷之浩嘆,亡國之因由也。查平重衡卿乃焚毀東大寺的逆臣,據朝臣源賴朝奏摺,本應處以極刑。念其別離親族,隻身被俘,不無籠鳥思雲之念;遙望南海,遠隔千里,不無歸雁失親之心;然則雲天暌隔,不乏通達之路,若能歸還三種神器,自當格外寬宥。
何時何地重相逢,
願謀一面慰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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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願同作連理枝。
且將翰墨長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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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月十四日,被俘虜的正三位中將重衡卿被拉出去遊街示眾,從六條大路出發向東遊去。他被囚在一輛小車內,前後的帘子都已捲起,兩側開著小窗。土肥次郎實平穿著桔紅而略帶黑色的直裰,外面披掛了一些小甲胄,隨從的兵卒有三十余騎,在囚車前後護衛著。京中上下人等看了這情形都說:「真可憐啊,這是什麼罪孽招來的報應呀!平家公子很多,唯有他遭了這般厄運。想當年,入道相國夫婦膝前眾多的兒女中,他是最受寵愛的,全家上下無人不另眼相看,就是帶他進宮謁見法皇或皇上的時候,無論長幼,全都避席讓坐,十分敬重。想來必是先年焚毀南都佛寺的罪孽,如今受到這樣的報應吧?」游到賀茂川的六條河原,便折回八條大路堀河河畔,把重衡卿拘押在故中御門藤中納言家成卿【1】在這裏建造的佛堂里,由土肥次郎監護著。
【1】平貞盛,常陸大掾平國香的長子,天慶、承平之亂時,討伐平將門,建立大功,封從五位上、鎮守府將軍。
於是女官便回宮了。後來守衛的武士們不再允許會面,沒有辦法,只得借書信稍敘愁腸。提起這位女官,她就是民部卿入道親范【3】之女,美麗絕倫,情義深厚。後來,聽說中將在奈良被斬首,她便即時出家,換上緇衣,為中將的來生祈求冥福,說起來真是悲哀。
在大覺寺內陪侍小松三位中將維盛卿的公子六代君的齋藤五、齋藤六兄弟二人,總覺得放心不下,便改裝成粗陋卑俗的模樣,出去探查情況。他們一一仔細查看那些首級,但卻沒有三位中將在內。雖然這樣,胸中也是悲痛難禁,不覺流下淚來,因怕被人認出,便趕緊回到大覺寺來。夫人問道:「怎麼樣?怎麼樣?」二人稟告道:「小松的公子們,只有備中守的首級在裡邊,此外便是……」一一說了一遍。「無論是誰的首級,總歸都是自己人。」夫人說罷,不住地流淚。過了一會,齋藤五拭去淚水說道:「隱居了這一兩年,外人不大認識我們了,過一陣再出去看看也好,至於會戰的情況,據一個了解實情的人說:『小松府的公子們在這次會戰之時,是在播磨與丹波交界處的三草山擔當守衛,被源氏的九郎義經攻破之後,新三位中將資盛卿、小松少將有盛卿、丹后侍從忠房卿,從播磨國的高砂乘船駛往贊岐國的屋島去了。不知為什麼,他們兄弟之中只有備中守師盛卿在一之谷遇難了。』我問那人:『三位中將上哪兒去了呢?』那人答道:『聽說這位將軍在開戰之前患了重病,回到屋島休養,沒有參加這次會戰。』情況說得很詳細呢!」夫人聽了說道:「一定是由於記掛我們,憂心過度,才患病的。每想他在颳風的日子呆在船里,就叫我黯然神傷;每當傳來又在交戰的消息,便擔心他陣亡疆場。如今抱病於他鄉,有誰能在身邊精心照料呢?應該設法探聽到詳情才好。」少爺、小姐說道:「為什麼你不打聽一下他患的是什麼病?」聽起來使人感到悲哀。
【3】https://read•99csw.com平親范于嘉應三年(1121)任民部卿,承安四年(1174)因病于大原出家。
然後又給兒女們各寫了一封道:「我該如何安慰你們呢,盡量早日接你們來團聚吧。」兩封信寫了相同的話。使者拿了信趕至京城,交給夫人。夫人更覺悲傷難禁了。使者呆了四五天,告辭回去,夫人哭著寫了一封回信,少爺小姐也要提筆作書,問道:「給父親寫信,該說些什麼呢?」夫人答道:「想到啥就寫啥吧。」於是兩人寫了同樣的字句:「為什麼到現在還不來接我們,實在是想念得很,快來接我們吧!」使者帶了信回到屋島,三位中將看到孩子寫的信,思子之情更加殷切了,哭著自語道:「見了這信,不能不減損我拋離塵世的勇氣。兒女情長,必定會使嚮往凈土之念轉趨淡漠,我且沿著山嶽回到京城,與親人見一面,然後再自盡不遲。」
【4】參見第一卷第六節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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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
與君此別成永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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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上平大納言時忠公
【4】參見第一卷第七節注一和第一卷第十二節注九。
【1】黑谷是比睿山西塔之北的山谷,那裡的青龍寺是凈土宗有名的寺院。法然坊是日本凈土宗的開山祖,圓寂后賜號慈教大師。
【2】參見第三卷第七節注二。
【3】參見第一卷第七節注九。
【6】和田的平大相國,即入道相國平清盛。因清盛在攝津國的和田舉辦過萬燈會,並在附近修建了經島,便利了舟楫往來,因此,稱之為和田的平大相國。
復奏全文如下:
我當先你赴瑤池。
三位中將維盛也是這樣與她心心相印,他想:京城家裡的人一定非常懸念,在示眾的首級之中見不到我,一定認為我溺水而死了,或者是中箭身亡了,絕不會想到我仍然還活著,要趕緊寫信告訴她說:「我這淺薄的生命依然健在。」於是打算派一個侍從回到京城去。他寫了三封書信,一是給夫人的,寫道:「京城之中到處是仇寇,使你難得有一席容身之地,現在你攜幼隱居,困苦可知。本想接你來此,生死與共,但這裏的艱難我個人固然能夠忍耐,恐怕你來到這裡會受不了,所以不能接你。」寫得仔細周詳,最後附了一首歌道:
【3】東部八國,即箱根以東的相模、武藏、安房、上總、下總、常陸、上野、下野。
壽永三年二月二十八日。
稽留人世只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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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中御門中納言藤原家成是平維盛的岳父。
為君惆悵人所見,
壽永三年二月十四日大膳大夫成忠謹奉
所示各節,竊深思之。然以平家自通盛以下已有多人被誅于攝州一之谷,縱有重衡一人得蒙寬宥,亦何足喜。今上受禪于高倉天皇,在位倏已四載,治世以來,頗具堯舜古風,不料東夷北狄,結黨成群入侵帝都。對此,幼帝母后慨嘆殊深,外戚近臣義憤匪淺。迫不得已,乃暫時行幸九國,是以還都之前,三種神器不可須臾離於玉|體也。夫臣以君為心,君以臣為體,心安則體安,君泰則臣泰;未有內瘁於心而外悅于體,君憂于上而臣樂於下者。昔我祖平將軍貞盛【1】討滅相馬小次郎將門【2】,綏靖東部八國【3】,之後傳諸子子孫孫,誅討朝敵逆臣,世世代代永保皇室之聖運。降及亡父故太政大臣,于保元、賓士兩次會戰【4】之時,常以詔旨為重,以身命為輕,悉心為君,毫無私念。而彼賴朝逆臣,因其父左馬頭義朝謀反,法皇曾屬降詔旨欲加誅戮,賓士元年十二月,卒因入道相國慈悲為懷,上書求情,乃得寬宥。而今,賴朝逆臣不念昔日洪恩,不恤當年厚意,遽以狼子野心,猝興蜂起之亂,誠至九九藏書愚之舉也。其遭神明天罰,隳敗殄滅,當可預期。夫日月不為一物而晦其明,明王不為一人而枉其法【5】。故聖王之於臣下,不以一惡而棄其善,不以小瑕而蔽其功,況我家數代勤于皇室,亡父屢次盡其忠節,法皇設或不忘往日之功勞,今上當不至有臨幸四國之行也。值此之際,臣等奉旨,但思重返舊都以雪會稽之恥。苟非如此,則當遠遁鬼界、高麗、天竺、震旦耳。惜乎,人皇八十一代之天子【6】,我國神代流傳之靈寶,竟爾流落異國,寧不痛哉! 以上種種,請予轉奏。宗盛惶恐頓首謹奏。
知時帶回信來,守衛的武士們又說:「讓我們看一下。」看過之後說:「這無關緊要。」便轉給三位中將了。三位中將看完信就愈加思念了,便對土肥次郎實平說:「有一位女官,多年前我與她結為百年之好,現在想見她一面,有話對她說。你看行嗎?」實平是個重情義的漢子,當即答應道:「若確實是關於女官的事,倒也未嘗不可。」中將喜出望外,讓人借一輛車去接,女官當即乘車前來。車子停在房外的走廊邊上,中將得知急忙出來相迎,說道:「有武士在旁看著,不要下車了。」自己將上半身從車簾探入車內,同女官手拉手,臉挨臉,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相對而泣。少頃,中將開口道:「當年動身去西國之時,本想與你見上一面,只因情況緊急,連信都來不及寫便出發了。後來多次想寫信給你,得到你的迴音,可是又因為行蹤不定,戰事頻仍,信也沒時間去寫,白白地虛度了光陰。沒料到現在竟以恥辱的身分在此危難之中與你重逢了!」說完,以袖掩面,俯身痛哭。兩人心中的悲痛是可想而知的了。等到了夜半,便說:「大路上不安全,趕緊回去吧!」催女官離去。當車子將要離去之時,中將忍著惜別的眼淚,拉住女官的衣袖,哭著作歌道:
且說平三左衛門重國和從事宮中雜務的花方,奉命前往屋島傳達法皇旨意。內大臣宗盛公以下,一門公卿和殿上人都前來聽旨。旨雲:
屋島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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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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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子指平家奉戴出奔的安德天皇。
三位中將以前的侍從之中有個叫木工右馬允知時的,眼下在八條女院門下供職,他來到土肥次郎處,說道:「我是先前在中將那兒當差的,當初本想隨他同去西國,只因在八條女院門下也兼有職司,沒辦法,只好留下來。今日在大路上沒敢好好看看中將,心裏很是懷念。倘若方便的話,請允許我和他見上一面,敘敘舊情,安慰安慰他。我算不上是什麼武士,不能跟他一起參加會戰,只是朝夕在左右侍奉而已。若你有什麼不放心,我把短刀放在這裏,務必請你允許才好。」土肥次郎本是個很重情義的人,說道:「只你一個人,倒也無妨,只是……」說著便收下他的短刀,放他進去了。右馬允知時高興異常,急忙來到重衡跟前。只見重衡好象在想什麼,形容十分憔悴,不覺流下淚來。三位中將這時也看見了知時,他好象做夢一般,不知說什麼好,只是一個勁兒地哭泣。過了一會兒,敘過了契闊之後,問道:「那麼,經你作媒才得同我結百年之好的那位女官,現在仍在宮中供職嗎?」「聽說還在。」「臨去西國時,未及寫信給她,對於後事一句也沒囑託。現在看來,世代結婚的誓約已不可能了。真是慚愧。我想寫信給她,不知能不能?你能代我探訪一趟嗎?」「把信交給我,一定送到。」中將很是高興,立即修書一封交與知時。守衛的武士問道:「這是什麼信,不經驗看不許帶出!」中將說:「讓他們看吧!」便遞了過去。「沒什麼要緊!」武士看罷,把信退了回來。知時帶信到了宮中,因為白https://read.99csw.com天人多,暫且躲在附近的一間小屋,等到天黑,挨近女官居室的後門,佇立在外面靜聽室內的動靜。只聽那位女官說道:「平家公子那麼多人,單單三位中將被俘,讓人家塞在囚車裡遊街示眾。人們都說這是焚毀奈良寺院的報應。中將本人也說過:『雖不是自己的主意,但手下壞人很多,放火焚毀了那麼多寺院佛塔。俗話說,葉尖上的露水可以集成沖洗樹榦的雨水。這些過錯肯定歸罪於我了』看來,也許就是這個道理。」說著,哭泣起來。知時心想,這位女官也在想著三位中將呀,便很是同情地開口喊道:「請問,屋裡有人嗎?」「你是從哪裡來的?」「從三位中將那裡,帶來一封信。」聞聽此言,平時害羞怕見人的這位女官,急不可耐地跑出屋來,說著:「在哪兒?在哪兒?」便親自取過信去。只見上面詳細描述了在西國被俘的經過,以及今後前途未卜等等言語,最後附了一首歌道:
忍謗含悲將就義。
三位中將得知復奏的內容,說道:「果不出我所料,全家的人未免待我太薄情了。」心裏雖是懊惱,但也無可奈何。自己本已料到,復奏將會表明不能為重衡一人而歸還三種神器之意,但在尚未作出最後決定之時,心中自是忐忑不寧。現在復奏已到,自己將被押往關東,一切希望全成泡影,當真是萬念俱灰了。惟其如此,乃更感到京城值得留戀。於是,對土肥次郎實平說:「我想出家,你看怎麼樣?」實平把他的意思稟告給九郎御曹司,又奏聞法皇。降旨道:「此事得與賴朝商議,暫且不予准奏。」這旨意轉達下來之後,重衡又對實平說:「早年有一個與我結為師徒的高僧,希望見他一面,商談一下身後的事,你看可否?」「不知是哪位高僧?」「就是黑谷的法然坊【1】。」「如若是他,沒什麼不可以的。」就這樣答應了。重衡很是高興,便把高僧請來,哭訴道:「這次被俘,能與法師再次相見,想來也是前生的宿緣。但不知我身後又將如何?想我在此俗世,醉心仕途,縈于政務,驕慢之心日盛,從未顧及來世的沉浮。尤其當此平家氣運衰敗之時,戰亂頻仍,東爭西奪,滅人興己的惡念蔽於一心,學佛入道的善心昧而不振,特別是焚毀奈良佛寺一節,有違君命將令,不合臣道世情,雖欲前往阻止徒眾惡行,但事出意外,伽藍寺院盡遭焚毀,業已力所難及。既已受命為大將軍,罪責自當歸我一人,此誠重衡罪孽,不容旁貸。如今遭受種種指責,百般凌|辱,想必都是此項罪行之報應。如今,雖想削髮受戒,專心修行佛法,但罪囚之身,恐是不能如願。想我命如朝露,朝不保夕,雖想修行,恐怕難能拯救罪孽于萬一了。仔細回想我生平所作所為,罪孽深重,高過須彌,善行則微于草芥,了此殘生之後,必將在地府冥司遭受火血刀杖的報應,這是毫無疑問的了。希望方丈大發慈悲,垂憐相救,教我怎樣避此災厄。」方丈聽了,哽咽落淚,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才開口道:「可不是嗎,區區一命,難得生而為人,眼見就要奔赴陰曹地府,自然是不勝悲痛的了。你為此而厭棄紅塵,皈依佛門,去惡念,發善心,三世【2】諸佛也將為之喜悅。我以為棄絕紅塵,非只一途,處於末世濁流,但唱佛陀名號就可以了。欲達凈土,須經九品階梯;欲修善行,可簡括于『南無阿彌陀佛』六字之中。無論怎樣的愚痴魯鈍之人,都可念之於心,誦之於口。罪孽深重之人,也無須自卑;縱然犯過十惡【3】五逆【4】,若能洗心革面,亦可往生凈土。功德雖少,亦不可自悔無望。若能專心念佛,一遍以至十遍,佛陀自必前來迎接。有詩云『專稱名號至西方』【5】,就是說專心念誦佛陀名號,必能到達西方凈土。有偈雲『念念稱名常懺悔』,就是說連續不斷地念九_九_藏_書誦佛陀名號,其功德等於真心懺悔。要言之,若堅信『利劍即是彌陀號』,魔緣邪道就不會來騷擾;背誦『一聲稱念罪皆除』,種種罪孽便都消除乾淨。凈土宗的要旨總的說來就是這樣。然而,能否到達凈土,關鍵在於是否心誠。所以必須堅信不疑。若能深信教誨,無論何時何地,不擇時機,一切行住坐卧,所有身口心意,總不忘心念佛法,口誦佛號,則臨死之時,必能脫離苦界,到達永生凈土,這是毫無疑問的。」中將聽了這番教誨,歡喜異常,說道:「我想立時受戒,照這樣修行,不知是否必須出家?」「受戒律、修善行而不出家的人,世間很是常見!」於是,把剃刀放在中將額頭,作出剃髮的模樣,傳授給他十戒。中將興奮得流著熱淚,接受了戒律。方丈也覺得很傷心,不禁心頭黯然,在傳授戒律時流淚不已。中將想贈些布施,便叫知時去把一向由侍從收存的硯台拿來,送給方丈,並且哭訴道:「這件文房用具請不要轉送他人,放在您經常看到的地方,當您想到這是重衡所贈時,請為重衡默念一聲佛號,如若偶爾有空閑,對之捧讀經卷,我就更加感激了。」如此哭訴了一番。方丈沒有來得及回答,便收了硯台,揣在懷裡,擰乾了衣袖上的淚水,哭著回去了。據說這隻硯台是父親入道相國向宋朝皇帝奉獻了許多砂金,宋朝皇帝回贈的禮物,指名贈給日本和田的平大相國【6】的。這硯台名叫松蔭。
【5】這一段話引自《孝經》孔安國注。
壽永三年(1184)二月七日在攝津國一之谷大戰中斬獲的平氏諸將的首級,於十二日送至京都。與平家有關係的人都為自己將要遭難而唉聲嘆氣,強忍悲痛。其中隱居在大覺寺內的小松三位中將維盛卿的夫人心中更是不安。她心中尋思:「這次一之谷會戰,平氏一門傷亡很多,倖存者寥寥,傳聞有個三位中將被敵生俘,並已押解進京,可能就是我跟前的人吧!」於是以衣袖掩面,哭泣不止。有一女官來訪,對她說:「聽說被俘的三位中將不是您跟前的那位,是正三位中將重衡。」她想:「如此說來,維盛定是在那些首級之中了。」心中更是不安了。同月十三日,大夫判官源仲賴前去六條河原點取那些首級,打算從東洞院大路往北巡迴示眾,然後懸挂在獄門樹上。這個想法當由蒲冠者范賴和九郎冠者義經奏請法皇聖裁,后白河法皇覺得這事很難辦,便召集太政大臣藤原基通,左右大臣藤原經宗和藤原兼實,內大臣藤原實定,堀河大納言藤原忠親五人商議。這五位公卿奏報說:「自古以來,沒有把公卿的首級在大路上巡迴示眾之先例,尤其是這些人是先帝安德天皇的外戚,在朝任職很久,范賴、義經二人的請求是很難同意的。」因此,巡迴示眾一事沒有準奏。范賴、義經再次奏報說:「說起保元年間的事,平氏是我祖父為義的仇寇;想起賓士時期的事,平氏是我父親義朝的宿敵。為了平息皇上的盛怒,洗雪父祖的恥辱,我等冒死誅滅朝廷逆臣,如今若不將平氏諸人的首級巡迴示眾,今後有事又怎能激勵將士殺敵報國呢!」由於這兩人頻頻上奏,法皇無奈,只好准奏。觀看的人是人山人海,其中很多人曾同平家同朝共事,如今見他們被梟首示眾,無不悲哀嘆息。
【5】這句詩以及下面幾句偈語皆出自善導和尚的著作。善導(613—681),唐高僧,中國凈土宗五始祖之一,山東臨淄人,著有《觀經疏》、《往生禮讚》、《觀念法門》等。日本凈土宗奉之為高祖。
梟首示眾
與卿相會不可再,
以上乃是法皇恩旨,謹此轉達。
法皇派藏人左衛門權佐定長為使者,到八條堀河來見三位中將。定長身穿緋紅長袍,佩劍執笏。三位中將穿著白地紫色直裰,戴著立烏帽子。平時並不怎麼起眼的定長,如今在重衡看來,就如在陰間看到九*九*藏*書閻王殿里的鬼卒一樣。定長轉達法皇的旨意道:「倘若你想回屋島,就轉告你們平家的人,把三種神器送歸京師。法皇說:若能這樣,必定放你回屋島去。」三位中將答道:「即使要用重衡這樣的千萬條命換取三種神器,內大臣以及全家的人,怕是誰也不能做主的。倘若我身為女人,或許在母親二品夫人面前還能提一提。儘管如此,若我拒不接受法皇旨意,恐怕也有不妥,只好暫且轉告他們試試看吧。」派往屋島的使者是平三左衛門重國和從事宮中雜務的花方。只因不許攜帶私人信件,只好給家裡人捎個口信,叮囑使者向夫人大納言典侍【2】轉告以下的意思:「昔日在旅途之中,有我安慰你,有你安慰我,然而自從分別以後,心裏該是何等悲傷呀。夫妻的緣分是永遠不朽的,來世讓我們再長相聚首吧。」重衡哭訴了這番話,重國就強忍著眼淚出發了。
本月十四日欽旨,於二十八日送抵贊岐國屋島,敬謹奉旨。
【2】相馬小次郎即將門,相馬是地名,今分屬茨城縣和千葉縣。小次郎將門姓平,是鎮守府將軍平良將之子,承平五年(935)殺其伯父常陸大掾平國香,于下總國的相馬郡起兵謀反。天慶三年(940)為平貞盛等所滅。
女官強忍眼淚和道:
重衡卿的家書,一封是向內大臣宗盛和大納言時忠說明法皇欽旨的大意,他在另一封給母親二品夫人的信中懇切寫道:「若想見兒一面,關於神鏡之事請向內大臣委婉言之。再者,今生能否再睹慈顏,實難逆料。」二品夫人看罷,一言不發,把信揣在懷裡,俯首痛哭起來。其心中痛楚是可想而知的了。
以大納言時忠卿為首,平家一門公卿和殿上人聚集一堂,商議如何向法皇復奏。二品夫人把重衡的信遮在臉上,拽開議事廳里眾人背後的紙門,伏身在內大臣面前,哭訴道:「那個中將從京城傳來的話語,真是慘不忍聞。他心裏多麼沉痛是可想而知的了。請看在我的面上,將三種神器歸還京師吧!」內大臣宗盛道:「我也這麼想,但恐世間物議,又兼那源賴朝居心叵測,輕易把三種神器歸還京師恐有不妥。況且帝王之位全賴這傳世神器。父母愛子,也應權衡這些利害,不能只為考慮一人而使其他子弟親族蒙受不利。請再仔細斟酌。」二品夫人重又說道:「入道相國辭世之後,我就不想在世上再留片刻,現在天皇蒙塵,情狀可憐,又憫你等難以安身立命,我才苟且偷生,乃至今日。自從聽說重衡在一之谷被俘,我就神魂不安,朝夕盼望今生能與他再見一面,但是即使在夢中也難得相逢,這就使我更加憂心如焚,心如刀絞,湯水不進。今見其來信,思念更甚。若重衡離開人世,我也必定伴他同行,以免再次遭逢這種苦境,請快殺了我吧。」言畢,號啕大哭,在座的人都覺得甚是悲哀,無不俯首流淚。新中納言知盛卿進諫道:「即使把三種神器歸還京師,重衡也難得生還。不如在復奏中將此事寫明。」大臣道:「所言極是。」於是,寫好了復奏。二品夫人哭泣著給中將寫了回信,因為淚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怎樣運筆,全憑愛子之情的引導,把這封信寫完,交與重國帶回。重衡的夫人大納言典侍由於過分悲傷,無力執筆,回信也沒寫成。推測她心中的痛苦,當然是可想而知的。重國也沾濕了狩衣的袖子,哭泣著退了下去。平大納言時忠把從使花方叫過來說道:「你是否叫花方?」「是的。」「你身為法皇使者,破浪千里而來,應當給你留個終生難忘的紀念。」於是,在花方的面頰上燙出「浪方」兩字的烙印。當他回到宮中,法皇見了說道:「啊呀,這也無可奈何了,以後你就叫『浪方』吧。」說罷笑了起來。
【2】重衡的夫人是大納言藤原邦綱的養女,在宮中充任典侍。按京中習慣,稱呼女官要冠以父親官職,故稱大納言典侍。